第二章 做冷欺花(2/2)
苓子笑道:“真真该换个个儿,你做师傅我做徒弟才对。这两天我瞧你练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再做一遍给我看看,要没什么,后儿就当差吧。我下月出去了,你早点上了手,我走得也安稳。”
锦书听了大皱其眉,这丫头口没遮拦,大过年的也没个忌讳,便啐道:“今早就该拿手纸给你擦擦,满嘴跑骆驼!什么走得安稳,我要是你爹,准给你一顿好打。”
苓子挠挠头皮,“说顺了嘴,一时就没把门的了。”
锦书掩着嘴笑,顿了顿又问:“今儿会亲谁来的”
苓子竟然红了脸,老大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答:“没谁,就我爹和弟弟。”
“还骗我”锦书抱着软垫跨过夹道上的门槛,边笑道,“单家里人来,你脸红个什么劲儿是不是他也来了”
那个“他”自然是指苓子家里定了亲的人,头回见女婿,害臊是正常的。照这架势看,苓子对姑爷也相当满意。果然她拿手背贴了贴脸,扭捏道:“他知道今儿家里人要来瞧我,特意在值上告了假跟着一道来的。”
锦书一辈子没和外人打过交好奇地追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苓子垂眼道:“还能怎么样,没顶子,就和宫门上的护军一个样。”
锦书道:“你心气儿也别高,他在皇子们身边伺候着,顶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和他说上话了吗人好不好”
“人好不好哪能看得出来……”苓子低声嘟囔,“家里定下了,横竖是要嫁过去的。他们家虽不大富,日子倒也过得。老子娘在后海那一片据说有些脸面,家里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人嘛,看着挺老实的。肉皮儿黑,高高的个儿,还没说话就先脸红了。”
锦书心里替她高兴,“这不挺好的吗,如今上虞处的人哪还有开口就脸红的上三等的祁人什么阵仗没见过,你有福气,竟是捡着个好的。旁的都不要紧,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
苓子见她老太太似的,便想拿她调侃两句。见四下无人,挨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
锦书赶紧截了话头子,“快别说啦,前面就到了。”
迈进体和殿,眼前豁然开朗。月台下灯火通明,从宫门外的门坎起,一直到寿膳房的门坎,每三步有一个太监。太监们挑着琉璃风灯,灯笼连成串,像一条火龙一样照亮了大半个西六宫。
两人噤了声,快步进殿里布置。收拾妥帖了,刚退到帘子后头站班,隐约听见有击掌声传来,那是御驾亲临体和殿的暗号,忙跟着殿里伺候的人一道跪地恭迎。
随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其余不相干的都退到殿外去了。皇帝未停留,直接往配殿方向来,方走两步突然顿住了脚,对锦书一指,“你,给朕沏茶来,要酽酽的。”
总管太监李玉贵一惊,万没想到皇帝会亲点她伺候。心里虽有顾忌,却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只得一使眼色让锦书去办。自己打了猩猩毡软帘服侍皇帝进配殿歇息,布置停当了急忙退出来,惴惴不安地在殿外候着。
锦书去了半晌才回来,端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盘上放着十锦小茶吊和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看见李玉贵便屈膝道:“谙达,我没在御前伺候过,东西也不是御用的,您瞧这些可行”
李玉贵见还妥当,轻声道:“姑娘千万仔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是御前失仪,不光你,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不过也别怕,多留意些就成,快进去吧,别叫万岁爷久等。”
锦书应个是,举步进了东配殿。隔着沉沉的竹帘,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伫立在殿里,一动不动,偶人似的。她端着托盘往殿内去,地上铺着锦裀蓉簟,落脚就软软地陷下去寸许。绕过一架大理石插屏至配殿深处,皇帝在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花梨圆炕桌上,闭着眼,皱着眉头,不太安稳的样子。
锦书不敢出声,蹑手蹑脚上前把盏放在离皇帝一尺来远的地方。瓷盏触到桌面,饶是再小心,也发出微微的声响。皇帝眼睫一动,似有些朦胧,倒没有平常的冷峻警敏,扫她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来。锦书心头突地一跳,唯恐皇帝怪罪,垂首嗫嚅,“奴才愚笨,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捧盏一嘬,只觉舌尖弥漫起一股醇厚的清香来,不由转脸看她,“这是什么茶”
锦书见他冷着脸子,想是不太满意,愈加神色仓皇,颤声道:“回万岁爷,是祁红。奴才看万岁爷有些乏,若吃酽茶恐伤圣躬,便斗胆加了酥酪进去。奴才妄揣圣意,请万岁爷恕罪。”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怯意,托着漆盘,紫红色的袖口也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发白,却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
皇帝稍一恍惚,旋即挪开视线。又吃了两口茶搁下杯盏,方觉得屋子里沉闷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还拢了炭盆子,脖颈间热得难受,便站了起来,慵懒地抬起了双臂。
这是要更衣么皇帝来时浩浩荡荡一路人马,连提香炉的都带了,尚衣的太监也一定有。只是这会子不好叫人来,他既然在她面前抬了胳膊,摆明了是叫她伺候,总不能让皇帝干等着,只得壮了胆上前。
皇帝穿着貂颏满襟夹袄,外面罩一件石青起花团龙倭缎马褂,胸前是一溜赤金的纽子。锦书手上微有些汗湿,半天也捉捏不住一个,越急越不得法,把自己憋得满头汗。皇帝倒也不急,抬手解了领上两颗,剩下的仍旧由她料理。垂眼看她,鬓边落下几丝秀发,鼻尖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子,颊上淡淡的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么香,从袖笼中若有若无地飘出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你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得可还好”他脱口问,话锋一转又道,“太皇太后可曾嫌你笨”
锦书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话。心里只管抱怨扣子多,纽袢子又是用贡线缠绕成的,要解开真不容易。皇帝日理万机,像她这样耽搁时候,还不得罚到北五所做秽差去么!
这时李玉贵进来,看见锦书伺候更衣略怔了下,退到门击节,司衣的太监立刻躬身进来了。李玉贵虾腰请示下,“万岁爷,吉时到了,老祖宗已经过体和殿了,奴才叫常四进来伺候”
皇帝没吱声,那就是表示答应了。锦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却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监手脚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皇帝眼带嘲弄,对她轻轻一瞥,锦书深低下头去,汗颜不已。纠结了会儿,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御前的人,贸然上手难免生疏,伺候人的活儿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自我开解一番,复又觉得心安理得起来。
皇帝抬腿往正殿里去,李玉贵忙跟上,随侍的太监也纷纷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小太监回头对锦书做了个鬼脸,她这才看清那是顺子。顺子对她比个手势,示意她这儿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面伺候了。她点了点头,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边在帘后侍立。
太皇太后从东配殿出来,锦书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换春荣,一左一右扶太皇太后落了座。今天的晚宴由帝后侍膳,皇帝把盏皇后执壶,也许是巧合,皇帝恰好在她跟前。锦书垂着眼静立,眼角的一点余光可以看得见他。那抹明黄的身影昂然如山,分明没有什么交集,依旧压迫得人几欲窒息。
鞭炮声隆隆入耳,驱邪的羊肠鞭也抽打开了,或长或短,鞭梢儿一甩,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空。
锦书静静站着聆听,感觉熟悉而怅然。彼时父亲钟爱她,常带她上朝。卯正时分步辇抬过宫墙夹道,祭祀太监映着晨曦在天街中央奋力挥鞭,啪的一声,响亮悠远。她扭动着身子趴在御辇的扶手上探头看,小太监得意非常,抽得就愈发用力。后来父亲没了,她变得害怕听见这种声音,每一下都像抽打在她心上一样。她不得不花极大的力气保持不失仪,再三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叫人抓住短处。
皇帝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斟了酒,“皇祖母新禧,额涅新禧!澜舟和媳妇尽孝伺候,请二老满饮此杯。”
这是家宴,所以皇帝不称朕,自乎其名以表谦恭。皇帝躬身,皇后下跪叩拜,太皇太后让免礼,照例和皇太后各备了红包给帝后,笑道:“好孩子,唯愿天下风调雨顺,皇帝勤政爱民,就是咱们的福泽了。”
用膳期间鞭炮声不许断,鞭子声也不许断。锦书木木站着,听那嘈切之声不绝于耳。膳桌上的人吃得慢条斯理,膳桌旁的人忙忙碌碌。她下意识打量皇太后,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脸上含着笑,神情也很满足。说来这位太后原先只是个南苑王的一个侍妾,亏得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如今飞上了枝头。皇帝很孝顺,自己尊荣已极,也没什么可求的了,不过每日诵经参禅,养鸟养狗打发时光。
锦书自顾自走神,忽然察觉有人在看她。抬眼一瞥,竟和皇帝视线碰个正着。怔愣之间见那瞳仁如曜石般熠熠生辉,心头怦然一跳,忙低下头去,耳根刹那间红了大片,直绵延到颈子里。
皇帝状似不经意地又望她一眼,轻攒起了眉头。略迟疑了下,伸手给太皇太后布菜,才从一盘贡菜里舀了勺鹿脯出来,家法太监高喊一句“撤”,嗓音洪亮,响彻殿内外。皇帝手里拿着勺子一愣,负责传菜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菜撤了下去。
皇帝知道自己出了错,同一盘菜里舀了第三勺,不禁看太皇太后脸色,太皇太后抬头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可是朝里有什么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皇帝只得躬了身道:“是孙儿疏忽,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颇宽厚,掖了嘴道:“罢了,我知道皇帝政务繁忙,平日也要保重圣躬。既罢三天朝,这两日就好生将养,这一年来不得歇,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太后别过脸对皇后道:“你也别整日图清静,你们万岁爷的起居虽说有御前的人张罗,到底有顾念不到的地方,你还是多费心吧!”
皇后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只顾诺诺称是。
皇帝不言语,平了平心绪复又低头布菜。这回加着小心,到大宴结束再未出岔子。待最后一道冻饺子用过之后,晚宴才算完了。
锦书和苓子搀太皇太后离席,桌上的菜碟很快撤走,按原样又置一桌上来,这回轮到太子给帝后侍膳了。太子早就候在配殿里,听得一声“膳齐”便上殿来给每位长辈请安。见了锦书也不动声色,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中规中矩地斟酒布菜。间或再偷着瞥她,锦书都垂眼回避了。这种场合敢和他对视,说不定扣上个意图惑乱储君的罪名,过了今晚就该直接拉出去砍头了。
大宴果然冗长而沉闷,到交子时方结束。站得时候太长,整条腿都僵硬了。送太皇太后上了肩舆,锦书和苓子就落在队伍后头,走一步,脚后跟拖上半步。挪了二十来步,远远听见身后有击掌声,想是皇帝起驾了,两人忙打起精神跟上步辇。一溜宫灯在寂静的宫墙夹道里蜿蜒前行,唯有随侍太监们的薄底靴蹋在地上,发出轻快爽利的声响。
慈宁宫上夜的人早就已经当值了,苓子伺候太皇太后吸了一锅烟,便交了差使要和锦书回下处去了。两人走到台阶下时迎面碰上了崔总管,崔贵祥到底六十来岁的人了,背向前弯曲着,因熬了夜,走路也有些蹒跚。他冲她们俩使了个眼色,苓子拉着锦书到了福鹿旁边,崔贵祥看着锦书道:“锦姑娘近来一切都要小心些,今儿皇上让你伺候了,怕不是个好兆头……我年纪大了,经的事也多,看人看事一看一个准,你自己多留意吧!”
锦书没太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才想问,他已经拢着双手往正殿里去了。
锦书和苓子面面相觑,四面八方冷风袭来,苓子瑟缩了一下,拉拉她的衣袖道:“先回去吧,真冷。”
两人回到下处,苓子洗漱完了躺在炕上。锦书拔了头上的簪子拨了拨油灯里的灯芯,转身开了自己的箱子,把太子给她的那只镯子收了起来。走到炕前慢吞吞解了大背心上的蝴蝶扣,见苓子还在拿着菱花镜子不停地照,便笑道:“临睡了,还照什么”
苓子支起身子把镜子放到炕头上,一面撸了刘海丧气道:“你帮我瞧瞧,听人说额头高的福气好,我的鬓角不清楚,将来也是个没福的。”
这个说法她也听过,看苓子发际线乌沉沉的一片,的确很杂乱,又不好顺着她的话说,怕伤了她的心,便道:“只有你还信这个,命好不好,过了日子才知道。你就快放出去了,又许了个好人家,我看福气就不赖。好些人出宫年纪大了,嫁人难,最后不是给人做填房,就是孤独终老。比起她们来,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苓子开始伤春悲秋,仰面躺下了道:“谁知道将来怎么样,男人好,日子就过得。要是男人不好,一个接一个地往家讨小老婆,那我可怎么办!”
锦书脱了衣裳上炕,笑道:“你想得真长远,不过鬓角乱就引出这么一大堆来,我还听说耳大有福气呢!你的这对耳朵可是福耳朵,鬓角生的不好不打紧,将来出阁有喜娘给你开脸。耳朵长得好,那才是真福气。”
苓子经她一开解,想想很有几分道理,也不再纠结在这上头了。回忆起崔贵祥的话,探手来拉她,“崔谙达那话是什么意思也不说全了,叫人心里没底。”
锦书看着屋顶上青黑的瓦楞,只觉铺天盖地的暗,豆大的灯火什么都照不见,耳边唯有呜咽的风声。
苓子道:“今儿在体和殿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万岁爷怎么让你侍奉茶水呢!你没看见李总管的脸都绿了,八成是被吓得不轻。万岁爷在配殿里可为难你我那时候真怕你回不来。”
说起皇帝,的确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按理说他知道她的身份,更该远着她才对,怎么反倒叫她伺候不怕她在茶水里做个手脚毒死他么崔总管的提点她也细琢磨了一下,不管皇帝是什么用意,体和殿里当值的人多,这事定然会传到太皇太后耳中。自己糊涂,她们的脑子里却另有算盘。要是老佛爷另有顾虑,明天处置就该下来了。且等着吧,反正自己是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剐全由他们说了算。
苓子爱胡诌,嗳了声道:“万岁爷不会是瞧上你了吧”
锦书吓得心跳漏了两拍,愕道:“你混说什么呀,他不杀我就该谢天谢地了,瞧上我”她冷笑一声,“那还不如杀了我。”
苓子呲打她,“你当我没看见万岁爷侍膳怎么出了岔子你俩眉目传情来着,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锦书三魂震飞了两魂半,扑上去捂她的嘴,央道:“姑奶奶饶命,哪里有什么眉目传情!我是谁,你最知道。我就是再没骨气,也不会对宇文家的人有什么念头。”
“那太子呢”苓子坐在褥子上叹气,“后宫里的女人,只要万岁爷瞧得上,哪个不是随手捻来你既然在宫里,就得有这准备。哪天皇上让敬事房打发人来背你,你就乖乖地去吧,什么也别想,谁让改朝换代了呢!”
锦书听了恹恹的,“我真羡慕你,还能放出去……时候不早了,睡吧!”
苓子钻进被窝里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便听她呼吸均停,已然睡熟了。
锦书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心里明白眼下的处境。他们暂且留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还有用。宇文澜舟心机那样深沉,不把慕容氏斩草除根总会觉得江山坐不安稳。他的眼神里分明满是算计,也只有苓子才会理解成什么眉目传情。
罢了罢了,莫去想他。
探前身子吹灭了油灯,外面的风声愈加凄冷,吹在窗棂子上瑟瑟作响。她勉强合了眼,混混沌沌便睡去了。
操练了无数遍,锦书把敬烟的差事接了下来。
太皇太后用过早膳,苓子带着她上前请安,锦书跪下磕了头,“老祖宗,奴才今儿替师傅伺候您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苓子看着。”
苓子道嗻,退到一旁侍立。锦书在距离太皇太后座前两方砖的地方站住,转过身把烟装好。拿蒲绒引了火眉子,右手托烟袋,左手拢着明火点烟,动作稳健,姿势流畅。太皇太后吸了一管烟,颇赞许地颔首,“苓子是名师,名师出高徒,这个徒弟你算是带出来了。”
苓子对入画一笑,肃了肃道:“这是奴才的本分,调教个利索人来服侍老祖宗,方对得起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复又吸了一锅才叫锦书退下。锦书掐灭了纸眉子,手指头烫得辣辣的疼,只能咬牙忍着。退到外间把东西收拾进火镰包,这时崔总管来问:“老佛爷那儿敬献过了”
锦书应是,崔贵祥嗯了声,打软帘进里间,跪了安道:“禀老佛爷,太医院的苏拉来送平安帖子了。”
太皇太后合眼歪在大引枕上,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贵祥会意,正要出去打发人,太皇太后突然又睁开眼道:“这些太医都是吃闲饭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们医术高,只一个问就能开方子。去把那苏拉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屋里的人俱一惊,塔嬷嬷道:“老佛爷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帖一个跑腿的苏拉能知道什么,奴才这就去传太医来请脉。”
太皇太后道:“不必传太医,问苏拉也是一样的。”
崔贵祥知道太皇太后不是身上不妥,大抵是要问旁的,便悄声退出去领人了。
暖阁里的帘子打起了半幅,锦书在外头也能看见里头的情形。寿药房的苏拉虽不是太监,却是不上台面的杂役,从没被召见过,进来打个千儿,战战兢兢地垂手应讯。太皇太后问:“年三十那天,万岁爷可是又到寿药房里去了”
那苏拉不敢隐瞒,打着颤道:“回老祖宗的话,奴才那日不当值,并不知道寿药房里的事。只是后来零星听大人们说起一些,那天万岁爷确实在寿药房来着。”
太皇太后嘴角一沉,“皇帝哪里不好”
苏拉磕磕巴巴道:“万岁爷偶感风寒,大前天夜里发了烧,据说是熄了地炕批折子,受了凉。万岁爷不叫老佛爷知道是怕老佛爷担心,昨儿午膳后太医院使请了脉,皇上表过了汗,这会子已经大安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这些个大人们整日间在大内待着,吃着朝廷的俸禄,这点子差都办不好。皇帝圣躬违和,就该打发人来回我。皇帝不让回禀就替他瞒着,眼里竟是没有我了。他虽通岐黄,到底是万乘之尊,给人当太医使了抓药,真真大失体统!你传我的懿旨,着令前儿当值的太医,每人上内务府领二十板子,给他们长长记性!”
苏拉打着摆子领命,躬身退出了西偏殿。锦书心头鸣雷般怦怦跳作一团,暗道塔嬷嬷把事儿告诉太皇太后了,药方子也让她看了,皇太后生这样大的气,说的就是她。自己这回少不得要连坐,躲是躲不过去的,还是老老实实认罪,或许罪责还轻些。
打定了主意便跨进殿里,在门槛前跪下,膝行至太皇太后脚边,伏在地上道:“奴才死罪,请老祖宗降罪。”
太皇太后略停了停,方道:“你这才来认罪我不问,你就不说,可见是个不撞南墙不后悔的主!你做宫人,怎么连主子都认不出这双眼睛这么钝,今后如何能当差”
锦书一迭声道是,心想这顿板子是逃不掉了,背上汗津津湿了一大片,不辩解,只一味地磕头求饶。
太皇太后看了看塔嬷嬷,心想这丫头倒硬气。她才出掖庭不认人,明明可以拿这个做借口,却只字不提,的确是聪明。否则落个口奸舌滑的罪过,免不了一顿重罚。
皇帝给她抓药的事她也是才知道,先前塔都也瞒她,皇帝干什么向来极仔细,昨儿侍膳居然出了纰漏,她才生了怀疑。一问塔都,原来还有这档子事。细论起来其实也不上要紧,皇帝打小爱琢磨医理,后来做了皇帝,朝堂之上运筹帷幄,耗了他许多心力,慢慢只要是乏了,就一头扎进寿药房里。他常说摸药比吃药管用,心里烦了躁了,看看那堆药材火气就没了。只是这么一来,连他是不是病了太医院都没有记档了,有病自己瞧,真够吓人的。更叫她吃惊的是皇帝看那丫头的眼神。
他只当她坐着没发觉,那是个什么眼神男人瞧女人的眼神!瞧了一眼不够,再瞧一眼,然后滴水不漏的大英天子就布错了菜!要单是圣躬有恙,那也罢了,偏偏他们先头在寿药房打过了交道。皇帝这样冷情冷性的人非但没问她的罪,还给她开方子抓药,这前后一联系,直叫人头皮发麻,不敢设想。
念一声阿弥陀佛,但愿是她看错了。皇帝心思重,或者有他的想法,不论如何,现在没到解决那丫头的时候,暂且留着还有用。不过要是她活着会扰乱后宫,甚至颠覆大英,那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念在你是初犯,打板子就免了。”太皇太后冷冷道,“到廊子里跪上一个时辰,去!”
锦书含着泪磕头谢恩,所幸只是罚跪。宫里有规矩,宫女挨了杖责,并不是打完回主子跟前认个错还能接着当差的,会莫名失踪。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太监下手狠,打死了,也许是撵出宫配了人,总之这个人就没了。对宫女来说,传杖和赐死没区别。
塔嬷嬷见锦书往出廊下去了,回身迟疑道:“老佛爷这是”
太皇太后不答,只道:“咱们御膳房的人该赏,大冬天的,难为他们把上年的豌豆窖得这么好。今儿做了豌豆黄呈上来,虽不时令,吃着倒也新鲜。”对苓子吩咐道,“让小厨房再备一盘,你给皇帝送去,叫他也尝尝。”苓子应个嗻,快步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对春荣等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这才对塔嬷嬷道:“我心里惶惶地跳,总觉得不安宁。把锦书放在慈宁宫也不知对不对,只求祖宗保佑,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塔嬷嬷怔了怔,旋即宽慰道:“老佛爷是担心太子爷吗太子爷年轻,不过一时的迷恋,等再大些,知道了厉害就好了。”
太皇太后直摇头,“宇文家的男人有病根儿,不说祖上有多少糊涂账了,单说先帝爷。合德帝姬一病故他就成了那样,好一阵坏一阵的,最后把自己给作践死了。我真是怕啊,不是担心东篱,是担心皇帝。我的澜舟……他命里的债主到底是谁呢”
塔嬷嬷没了主意,心道怎么又操心上皇帝了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有了岁数的人想得总是比平常人多,遂笑着开解道:“老佛爷只管保重自己的身子就是了,万岁爷九五之尊,天下都打下来了,如今也年近而立,他的心思不是常人能及的,老佛爷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杯弓蛇影!没的愁坏了身子,叫皇上记挂。”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道,“让苓子送吃食自然有我的意思,看着吧,皇帝要是巴巴地跑了来,或是想法子叫我免了锦书的罚……塔都,大事便不妙了。”
塔嬷嬷打了个噤,半晌方回过味来,惊惧道:“是奴才疏忽了,老佛爷是说万岁爷对锦书……这怎么能够呢!”
太皇太后颓然道:“我也希望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今早皇后来讨恩典,要拨锦书过坤宁宫去伺候,我没答应。锦书哪儿都不能去,把她留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皇帝对皇后没有忌惮,皇后性子又哏,皇帝要真有那心思,只怕皇后不依。回头闹得帝后不和,这可是动摇根本的大事情。”
塔嬷嬷应道:“老佛爷说得极是,那老佛爷打算怎么处置锦书”太皇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如今临老了,脾气平和了许多,也不会动辄喊打喊杀了。要依着她从前的手段,锦书是万万活不成的。她顾及太子,小心翼翼地问:“留不留”
太皇太后手指点着炕桌道:“慕容家有个老小,流落在民间还没找到。他只有锦书一个亲人,早晚要寻来的。”塔嬷嬷心下了然,鱼饵没了,鱼还怎么上钩不是不想杀,是暂且杀不得。
太皇太后靠在锦缎靠垫上,困顿地揉眉,“锦书要不是慕容家的人,这一生一定能过得很好。那是个好孩子,又麻利又识时务,遭了这么大的难也熬住了……别瞧她这会子困在了阵里,其实就像鹰,勒了膘,跑得远,飞得高。饿透了她,拿兔子拿天鹅是把好手,所以要小心提防着。”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快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她是鹰,咱们万岁爷岂是孬兔子!”
太皇太后微提了提嘴角,长叹一声道:“唯只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豌豆黄是拿豌豆蒸熟了取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后切成方块,上面搁了蜜糕和小红枣做成的。本来是夏季消暑的吃食,御膳房别出心裁把青豌豆包好藏在冰窖里,眼下立了春,拿出来讨主子欢心。
苓子提着食盒匆匆往养心殿去,进了养心门,恰巧碰上了总管太监李玉贵。李玉贵迎上来,看着她手里的大食盒笑问:“老祖宗又给万岁爷送什么好东西了”
苓子屈腿行了个礼,“谙达好。今儿寿膳房呈了豌豆黄,太皇太后惦记万岁爷,让我送一盘过来。”
李玉贵咂嘴道:“这时节能吃上豌豆黄,也只有老佛爷的小厨房才能做出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呢,你跟我来吧!”
苓子道是,跟着一路往西暖阁去。太阳照化了雪,青石板上泼水似的洇洇淋漓。苓子抬眼往上瞥,红墙上头的明黄琉璃瓦闪闪发亮,称着瓦蓝的天,似一转眼就进了暖春。
养心殿里寂静无声,当差的虽多,却不像慈宁宫。太皇太后爱热闹,有时宫女们撒个娇,逗猫逗狗的,或是和崔总管打趣找乐子,太皇太后就像老祖母一样纵容她们。慈宁宫里常有欢声笑语,可一踏进了皇帝寝宫,这种庄严肃穆就压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廊庑下早早挂上了金丝藤红漆竹帘,每一根篾子都削得细细的,用五彩的丝线编织了连起来。帘子顶沿接滴水的地方悬了黄绦子,这是乾清宫这么多年来养成的规律。按理说竹帘是该到交夏才挂的,可是当今万岁爷脾气古怪,春天不愿意见日头,所以乾清宫里华盖遮不到的地方就挂帘子。主子心情好了,奴才们当差才轻松,一过了年,不必万岁爷过问,秋香帘子就已经张罗好了。这是李总管的差事,隔两个月再打发人换翠箩的,从廊子那头一片片地替换下来,不论什么天气,皇历上看定了好日子,雷打不动。
苓子悄悄看了一圈,压低了嗓子道:“李谙达,我们顺子在这儿当差当得怎么样”
李玉贵笑道:“那猴崽子机灵,我收他做了徒弟。平常伺候万岁爷笔墨,调理好了,将来保准有出息。”
苓子赶紧奉承地接了话头子,“有李谙达在,他就是块石头,也得把他给打磨圆了不是”
李玉贵道:“姑娘高看我,那也得他自个儿争气才好。”
说话已然进了西暖阁,西暖阁是养心殿西次间和梢间,分南北向前后两室,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为一通炕,西壁东向为前后两重宝座。过了穿堂是皇帝日常召见臣工的地方,上方挂着勤政亲贤的大匾额,下头是一铺暖炕,炕上垫着彩绣云龙捧寿锦褥,两边是洋漆描金小几。皇帝穿一身石青刻丝九龙皮马褂,正倚着炕桌批折子。顺子在一旁躬身磨墨,见她进来,不动声色地咧嘴笑了笑。
李玉贵上前通传,“回主子话,老佛爷宫里的小厨房做了豌豆黄,特地打发人来送给主子尝鲜。”
皇帝平素对慈宁宫的人客气,只是那一抬眼时的疏离也能叫人打寒战。苓子忙磕头见驾,李玉贵打开黄云龙套请出食盒,揭了盖子小心端出那盘豌豆黄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淡淡嗯了声,”起来吧,替朕叩谢太皇太后。”顿了顿又道,“老佛爷这两日不叫朕去请安,朕也不得见,不知今儿气色可好早膳用得好不好”
苓子道:“老佛爷一切都好,胃口也好。今早用了半碗牛乳蒸羊羔,吃了两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请万岁爷放心,老佛爷健健朗朗的。”边说边琢磨着要不要顺带提一提锦书受罚的事,又怕皇帝没什么动静,还嫌她聒噪。回头给他添了堵,办她个多嘴多舌的罪,那就不太好了。
皇帝拿银箸夹起豌豆黄吃了半块,又道:“怎么是你送来的太皇太后跟前不用当差了”
苓子小心应道:“奴才如今卸了差使,我徒弟出了师,老佛爷那儿现在有锦书敬烟呢!”
皇帝放下筷子,也不说话,复又执了朱砂笔在折子上勾批。李玉贵忙把缠丝白玛瑙碟子撤下来,苓子心里直打鼓,偷着看李总管,想请个示下,李玉贵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并不搭理她。她转眼又看顺子,顺子悄悄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御前伺候着,主子不发话,你就在这儿站着吧!苓子无法,只得低下头待命。
又隔半炷香时候,皇帝撂了朱砂笔合上折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顺子把奏折收拢起来装进紫檀盒子,捧到螺甸小柜子里落了锁,收拾停当了仍旧退到书架旁笔直地站着。皇帝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抽了十锦槅子上的玉册来看。茶水上的宫女进了杏仁茶又悄声退了出去,一时间西暖阁里悄无声息,唯只闻月洞窗前的鎏金鸟笼里,两只八哥喋喋不休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在众人怔忡之时,皇帝突然开口:“你退下吧,回去替朕问老祖宗安。”又对顺子道,“你去东暖阁,把法帖给朕拿来。”
两人齐应了声嗻,却行退出西暖阁来。苓子边走边问顺子在御前伺候得好不好,顺子道:“什么好不好,紧着心当差,不落埋怨,不叫万岁爷动怒,那就是好的。咱们做奴才的,有口饭吃,能领俸禄贴补家里,腚上不挨打,也就没什么可求的了。不像你们,将来放出去找个好女婿,还能从头来。咱们太监是残废,还不如二板凳呢!”
苓子伸了手指头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就贫吧,回头叫你师傅听见,有你好果子吃的!”
顺子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姑口下留情,可别告诉我师傅。听说你下个月就出去了可算熬到头了。等嫁了人,千万托人捎信进来告诉我姑爷家在哪里。我哪天奉了旨出宫办事就瞧你去,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是个太监不理睬我。”
苓子鼻子酸溜溜的,这回照了面,到放出去为止,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便道:“哪能呢!咱们是一块儿当差的,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就跟家里人似的,我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
顺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问:“锦书好不好老佛爷那儿伺候得还顺当吧”
一提这个,苓子脸上乌云密布,“当差当得挺顺遂,可今儿因着上回万岁爷给抓药的事,又被老佛爷罚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在廊子底下跪着呢。”
顺子啊了一声,大觉同情。暗自嘀咕,她可真不容易。他们视她为眼中钉,自然是干什么都不对。别说褒奖,不找茬就不错了,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啊!
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苓子把顺子拉到了养心殿檐柱旁,左右看了没人方道:“那天大宴前万岁爷把锦书招去伺候了,你在里头呢,你瞧着万岁爷对锦书是不是有点意思”
顺子脸色大变,惊道:“哟,闲话都说到万岁爷头上来了,你不要命啦要说这个,我可没谱。万岁爷什么人,就是朝堂上的大人们都猜不透,更别提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了。再说妄揣圣意,那可是要杀头的!”
苓子不耐烦地啐道:“别和我打官腔,我只问你可瞧见什么。”
顺子挠挠头皮道:“也没什么,就是锦书给万岁爷献茶,万岁爷问她沏的是什么茶,然后嫌屋子里热,让锦书伺候着更衣,还说她笨来着……”说着徒然变了脸色,“万岁爷说她笨,怎么没让李总管呵斥也没让滚”
苓子捂住了嘴,半晌才道:“要不万岁爷跟前你给透露透露,就说锦书被罚跪了。”
顺子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出馊主意了,咱们不过猜测,真到万岁爷面前去说,不论猜没猜着,小命都得玩完。锦书是什么身份她和咱们不一样,就是万岁爷喜欢也不中用,上头还有皇太后、太皇太后,她们能看着事情发生再说锦书是那种没主意的人吗”顺子扯过她道,“万岁爷破城,杀了她一家子,仇人懂不懂且不论锦书,我瞧咱们是瞎掺和,万岁爷心里明镜似的,再糊涂也不能看上锦书,谁愿意在枕头边上放把刀”
被他这么一说,苓子也觉得有理。太子年轻懵懂还有可能,皇帝将近而立,早过了情不能自控的年纪,宫里哪个女人不在日夜盼着他,何必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顺子看她发愣也不理她,只道:“你快回去吧,我要给万岁爷取东西,不能耽搁时候,等下回得了空我再去瞧你。”
苓子应了声,垂头丧气往养心门上去了。
西暖阁里,皇帝盯着才写成的一幅字神思恍惚。泥金角花粉红笺称着江南进贡的新墨,绮丽而厚重——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视线落在“啼痕止恨”上,心头微一沉。掷笔抬头,李玉贵绕过妆蟒绣堆幔子进来,腰深躬着,唤了声万岁爷。皇帝问:“说什么了”
李玉贵想起那两个不要命的在前殿里说的话,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能拣些不要紧的回禀,“苓子就问顺子在御前当差顺不顺利,都是奴才间的鸡零狗碎,难入万岁爷的耳。”
皇帝瞥了他一眼,“李玉贵,你愈发会当差了。”
李玉贵闻言被吓得腿一软,噗地便跪下了。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想听的是什么消息,只怕说了又叫他不受用。原想瞒着点,看来是不成了,只得老实道:“锦书姑娘叫老佛爷罚了,眼下正在廊子下跪着呢!”
皇帝面上有些尴尬,心道这些太监果然是油锅里下了几遍的老油条了,揣摩主子的心思一点不含糊,又气又好笑地骂道:“狗奴才!”
李玉贵得了脸,搓手讪笑道:“奴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佛爷是知道了上回万岁爷给锦姑娘抓药的事才动了怒的,一则担心万岁爷的身子,一则怨锦姑娘没有立即回话。”
皇帝凝眉道:“罚跪多少时候”
李玉贵道:“万岁爷放心,时候不长,就一个时辰。”
皇帝暗松了口气,一个时辰是不算长,算是小惩大诫罢了。既然惩处不重,那就把救命的机会留到下次吧。对李玉贵挥了挥手,“你去吧,留神打探,有什么再来回朕。”
李玉贵应了,躬身退到帘子外头。透过细细的篾子看见皇帝俯身吹那纸上未干的墨迹,过了会儿却又揪成一团,往那纸篓之中抛了过去。
锦书罚跪,皇帝和太子那边没有任何动作,这让太皇太后很高兴,提着的心暂且放了下来。掐着点儿,看锦书跪够了一个时辰,便恩准她起来了。
锦书揉着膝盖头子,对这次的无妄之灾莫可奈何。小命给涮着玩儿,往后肯定是常有的事,别的没什么,当差时更用一分心也就是了。可要是人家存心刁难,那凭你再精干都没用,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场,等哭过了还得这么活着。
才刚跪在穿堂口,西北风吹得她牙关直打颤,这会子起来了,腿僵着,身上又冷,这种苦真够受的。春荣让她到配殿里的火炉子前暖和暖和,她伸手烤了半天,脸上烘得热辣辣的,背上却不觉转暖。一阵寒一阵冷,就像在冰水里泡过了性儿,再也解不了冻似的。
西偏殿里又传来两长一短的击掌声,这是要敬烟的暗号。她忙搓了手过去,到太皇太后面前背过身子一划火石,点上蒲绒,又拿火眉子引了烟丝,把烟杆子稳稳递到了太皇太后嘴边。
太皇太后咬了烟嘴,心里暗琢磨,还真是个能忍辱负重的。罚过了,当差不使性子,脸上还是恬淡的笑,这宫里能做到这样的怕也没几个。于是才吸了一锅就摆手作罢了,仔细审视她,“我罚你,你怨不怨恨我”
锦书微弯了下腰,“奴才不敢。”
太皇太后道:“我要听真话。”
锦书迎上了太皇太后探究的目光,心里百转千回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奴才小时候曾听姑母提起过老祖宗。姑母说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生了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事都逃不过老祖宗的眼睛。老祖宗赏罚分明,最是公正无私的,奴才也觉得姑母说得对。所以老祖宗不论怎么罚奴才,奴才都认。惹老祖宗生气是奴才的不是,老祖宗叫奴才跪墙根儿,定是奴才做得不好,奴才绝没有半句怨言。”
太皇太后微一愣,心道好丫头,真聪明。知道合德帝姬在世时极受她喜爱,她常在人前夸她贤良,婆媳间的感情胜似母女。如今想来,就是瞧着故去的媳妇面上也不该为难这个孩子。自己心里装了家国天下,却把从前的东西丢了,如此为人岂不汗颜么皇帝取明治帝而代之,纵然是天命所归,到底夺了别人家的江山。如今坐拥这万里疆土,却独容不下这十几岁的孩子,断不是君子所为。
此时已是巳末,到了传膳的时候,崔贵祥进来打千讨旨意,太皇太后点了头,也不好再说什么,对锦书道:“准你半天假,你歇着去吧!”
锦书谢了恩,重又退回到配殿。入画下值回来,端了一碗蛋羹放在炕桌上,努了努嘴道:“快趁热喝,这是膳房的贵喜偷偷给你留的。瞧你脸发青,肠子都冻成冰了吧有热乎东西下肚子,肠胃里暖和了,身上就好了。”
锦书叹了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慈宁宫的锦书又罚跪了,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
入画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毡子披在她身上。因着过了年,宫里的地炕都封了,只有一只炭盆子可供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别坐炕头上了,到火前来坐着吧!”
锦书摇头道:“我这样挺好,喝了东西,这会儿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脸发烫。”
入画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冻死了,还顾得上脸面。”
锦书抿嘴一笑,拉过笸箩,穿了丝线开始绣花。
大梅下值进来,自己盛了饭,到锅子前吃上了。宫里当差的凑不到一块儿吃饭,吃锅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寿膳房备好了送来,前一个人吃完了,下一个人来,加了汤料还能接着吃。一直在炉子上架着,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个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汤呼呼地一通喝,边喝边道:“我瞧你下回就学太监们,在膝盖上弄块皮子垫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还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画呸了一声,“狗里吐不出象牙!”
大梅觉得挺无辜,眨着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么”
入画是怕伤锦书的心,忙递眼色给她,一面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大梅咂出味道来,讪讪地不再说话了。锦书知道她们的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们都是为她好,自己这样,叫人操不完的心,说谢谢都多余。
忽听得外间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春荣猛地打了洒花软帘进来,脸上怒气冲冲的。众人一怔,才要问她怎么了,见她另一只手揪了一个小宫女的耳朵,往屋里一拖,回身到美人觚里拿了簟子,扬手就往小宫女身上来了两下子。只因现在还穿着棉袍子,掸把子抽在身上扑扑地响,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宫女倒是没被打疼,不过吓得够呛,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春荣气得脸发白,恨道:“早该拿火筷子夹你的舌头!没眼色的,手脚本来就笨,当差又不尽心,干着活还闹上了。这会子打坏了万岁爷亲提的匾,怎么办回头让护军抄你的家,杀你全家的头!”
小宫女只有十二三岁,跪下抱住了春荣的腿颤着声告饶,“姑姑我错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别杀我家里人的头。”
春荣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着脸道:“我没那个本事救你,你闯了这么大的祸,凭谁也救不了你。我常说让你们留神当差,你们怎么样就知道梗脖子!”
原来是才进慈宁宫的一帮粗使宫女年纪小,当差时闹着玩,打扫正殿时失手把殿上的“庆隆尊养”匾捅了下来。那是皇帝亲笔,用琉璃镶的框子,一旦损毁再难修复。这样大的事早就报了上去,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费力气,你到西偏殿跪着等候发落吧!”春荣被她哭得头疼,胡乱挥了两下手,“别哭了,这会子哭也晚了,没的招姑姑们厌烦,快出去。”
小宫女站起来,抽抽搭搭地退了出去。春荣深深叹了口气,“这条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浅,还要连累我。”
入画道:“这帮小丫头的确欠教训,上年进来的也不知怎么了,打不怕骂不怕。这回出了这样的事,老祖宗总要严办,以儆效尤。”
她们喋喋说着,锦书只觉背上发冷。脑子里糊涂了,绣花针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咔咔响,浑身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春荣看她神色有异,忙伸手探她额头,吸口凉气道:“烫得这样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老祖宗不是准了你半天假吗,快回榻榻里去。”
锦书勉强放了针线,咕哝道:“才刚还好好的……”
“节气不对,你又在风口上吹了一个时辰,冷风都往骨头缝里钻,不病才怪。”入画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她的笸箩,“你先回去,老佛爷用了膳要歇觉的,茶水上用不着我伺候,到时候我上储秀宫给你请太医去。”
锦书应了,挣扎着下地,大梅擦了嘴来搀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处去,咱们顺道。”
一路踉跄着回了西三所梢间里的榻榻,大梅料理她躺下,给她掖实了被角。推开窗屉子往天上看,日正当空。阖宫屋宇上的积雪还没化透,慈宁宫的单檐歇山顶在至高处,日光一照便显露出来,黄琉璃瓦折射出万点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头看,锦书颊上晕红一片,很是虚弱无力的样子。要是等入画伺候太皇太后睡下再去请御医,恐怕耽误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往储秀宫去。”
锦书昏沉沉嗯了声,想道个谢也提不起劲来。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没作下病,这回吹了风就不成了,真真病来如山倒。歇一阵,合上眼,却又浑浑噩噩的不安稳。怪梦一个连着一个,看到的尽是死去的人。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大夏天在天篷里纳凉,园子有鱼缸有石榴树。皇父把她往膝头上一捧,讲讲霸王别姬啦,再说说给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抚抚她的脸,在脸蛋子上叭地亲上一口,“老十五,将来找女婿要找个有担当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没能耐,保护不了你们。一到紧要关头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顾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抱着父亲抽泣,远远看见额涅戴着九龙四凤冠,在宫女的簇拥下逶迤而来。却不走近,在单翘五彩斗拱下驻足不前,隔着琉璃影壁嘱咐她,“老十六离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坟上添一抔土,好叫我们安心。”
她的胸口剧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哽咽着喊额涅,额涅并不动容,携起父亲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渐渐走远了。她抽空了力气瘫倒下来,对着突然横亘在面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么!”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
她忙不迭擦干眼泪抬头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地对她道:“真不明白皇父为什么给你定了这么个封号,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泪却有那么多。”
老十二上下颠着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要是有机会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澜舟派去给咱们守墓的人不好好当差,神道上的树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晒得咱们受不住。”
锦书忙道:“委屈哥哥们了,我也想出宫去,可宫里守备森严,我出不去。”
老九道:“别急,将来且有你说话的日子。你去不了不打紧,打发人给咱们栽两棵树遮遮阳也成。”
锦书懵懵懂懂应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觉失笑。这个诳语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笼中鸟,又怎么去栽树培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