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暗涌(下)(1/2)
趁着祭酒礼歇的一刻,绿筠与如懿听着各宫各处的太监宫人们来报上琐事。海兰跪得久了,只觉得膝头酸麻不已,见别的嫔妃们并无进偏殿歇息的样子,便招了招手示意叶心带上药酒,跟着自己往偏殿去。
叶心扶着她出来,低声道:“小主的膝盖不好,经不得这样长跪呢。”
两人正说话,如懿恰好扶了惢心出来,打算往偏殿更衣,见了海兰便道:“是不是膝盖受不住了。你先去偏殿歇一歇,我叫人端碗八宝甜汤来给你,再涂点药酒。”
海兰摆手道:“生了孩子之后到底是不如从前了。姐姐悄声些,别让人拿住了话柄说我不敬大行皇后。”
海兰这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孝贤皇后死后,皇帝很是哀痛,脾气也喜怒无常,前两日便因指责前朝的几位大臣在丧礼上不够悲痛,便立刻施廷杖打死。如果旁人知道海兰因为跪在孝贤皇后灵前而犯了膝头酸痛,不知又有多少是非呢。
如懿知她言下之意,叹道:“皇上如今的脾气……罢了,大行皇后过世,皇上失了结发妻子,到底是伤心的。”
海兰冷笑一声:“生前不见得怎样,如今倒成了恩爱夫妻了。大行皇后若地下有知,会不会嫌自己弃世太晚,不能早些得到这样的尊重恩情”
如懿看了看四下,比起手指轻嘘一声:“说话越发任性了。”
海兰一脸通透:“我这样的人还怕什么呢不过是看穿了姐姐看不穿的宠爱罢了。”
如懿正挽着海兰的手要进偏殿,忽然听得里头有窸窣的低语声。二人见有人在,一时也不便进去,正转身要走,却听得依稀是永璜和福晋伊拉里氏在说话。
伊拉里氏温声软语劝道:“爷累了这么几天,喝点参汤提提精神吧,妾身已经准备了热水,爷敷敷脸,精神些。”
永璜似乎很不耐烦:“弄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我得赶紧去皇额娘灵前守着。皇额娘薨逝,弟兄之中唯我居长,这一时半会儿,缺了旁人尚可,我这个长子不在,像什么样子。”
伊拉里氏很是心疼:“爷这辈子就是被长子两个字困住了。您不是铁打的人,但凡多歇一歇又怎么了一得空还得往娴娘娘那里跑,她只是您曾经的养母,您好歹得顾着纯贵妃的面子啊!”
永璜冷笑道:“纯娘娘的面子我要顾着,母亲那里也不能不走动。说到底,纯娘娘有她亲生的儿子,哪怕抚养了我几年,又算什么历来皇子所娶的正室福晋多出自满洲八大姓氏 ,而你只出身伊拉里氏,小姓小族,论起来纯娘娘要是真疼我,怎么会听凭皇阿玛指了我这么个小姓的福晋也不说话皇子联姻,说来终究是门第姓氏最重要了。”
伊拉里氏赧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帮不上爷什么忙。”
永璜道:“你帮不上忙也罢了,凡事终究是要靠自己的。皇额娘死了,左右我小时候她也不疼我,差点把我害死在阿哥所。她死了也清静,否则她在,我终究没有爬上去的一天。”
伊拉里氏思忖着小心道:“只是皇额娘死了,后位左不过是落在纯贵妃、娴贵妃或者嘉妃身上,爷可要看准了是谁。”
永璜道:“纯娘娘要是当了皇后,我还能有指望么她的儿子永璋和永瑢就成了嫡子了。嘉妃来路太野,也没什么指望。娴娘娘……母亲她到底是吃亏了家世,又没儿子。但我看准的就是她没儿子,没有儿子,才会疼我这个养子。我便不信了,我多多提着与她当年的抚养之情,会比不上永琪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即便娴贵妃当不上皇后,只要她多向皇阿玛提着我是长子的事,我也多些胜算了。”
伊拉里氏道:“说来,到底是娴贵妃更疼爷些。”
有片刻静寂,仿佛昔日的温情再度流转其间,然而这样的幻象亦如天际辉丽的彩虹,转瞬消失不见。永璜似是在冷笑:“疼不疼的,谁知道呢不过是彼此看着还用得上,多多利用罢了。我在这宫里长到这个岁数,难道还不懂这些什么亲情孝义,都是假的!只有当上太子,大权在握,才是最真的。”
似乎是伊拉里氏唯唯诺诺的应答声,永璜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头事多,傍晚得闲,我得去宝华殿一趟上香祝祷,今儿是额娘的生辰。”他似是有些哽咽,“我额娘,死得冤屈!”
伊拉里氏道:“爷且忍耐些,别提这个话了。额娘人虽不在,生辰忌日,妾身也该尽孝。听说一早娴娘娘与嘉娘娘都让人送了祭礼去了。”
永璜道:“你我同去太过点眼,免得被人拿住话柄说不敬嫡母。我自己去一遭便好。”
他说完,里头再无声音。片刻,有脚步声逐渐迫近,继而开门声响起。如懿与海兰站在阶下,指着远处的宫殿似乎说着什么。永璜见了她们,便是一脸孝和谦恭的样子,拱手道:“母亲好,愉娘娘好。”他似乎有些紧张,“两位娘娘怎么在这里”
如懿从容笑道:“本宫正和愉妃说,从长春宫这里望出去对面的琉璃瓦颜色特别亮,在丧仪期间似乎不太合适,得蒙上白布才好。”
永璜松了口气:“那儿子立刻去办。”
他说罢,匆匆离去。
檐外有细雨蒙蒙,三月的紫禁城仿佛融在了在暗灰色的烟雨之中,一片哀色凄凄。如懿轻声呢喃,似是问海兰,亦是自问:“海兰,我真心疼过的孩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
海兰对如懿的伤心全然不以为意:“皇家的孩子,以后都会长成这个样子。我倒觉得,这样的永璜更像一个皇子。”她看着如懿,伸手替她挡住被风扑进的蒙蒙银丝,“姐姐很伤心么”
如懿伸出手,接住细细的雨丝,那种湿润,好像是泪,落于掌心:“永璜,毕竟是我真心疼爱过的孩子。在我没有孩子的日子里,我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
海兰的声线薄而细韧,仿佛一条拉长的细线,截断细雨如丝的伤感:“姐姐疼爱永琪么或许有朝一日,永琪也会变成永璜这个样子,不如我们预期中长大。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在这宫里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写进死后功德里的溢美之词。来日永琪会有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想法,甚至有更想得到的东西。这世间多的是母子失和,夫妻离心,所以,母子也好,夫妻也罢,这种到头来或许都会疏远的感情,比不上我们姐妹彼此风雨多年的情感。姐姐,或许哪一日,永琪有了自己的亲人,皇上也彻底不再宠爱,那么只有我和你,继续相伴深宫岁月,一如从前。”
海兰的语气里有深深的依赖,然而如懿的心思却在细雨绵绵中飘摇着疑惑不定:“海兰,我从未问过你,为何你对世间的情爱,这么不能相信”
海兰的眼角闪过一点晶亮的泪光:“姐姐,你知道我的阿玛和额娘是怎么死的么我额娘与阿玛在年轻时也算是恩爱亲密,可有一日我额娘红颜不再,阿玛喜欢上别的女子,我额娘不能忍受,彼此争执之时失手刺死了阿玛,然后悲愤自尽。我自小被寄养在伯父家长大,所以一直认为,再相爱又如何,到最后因爱生恨的太多太多,与其如此,还不如不曾恩爱如许。世间的男欢女爱,不过是皮肉交合,实在是不可依靠的。”
如懿默然,只是轻叹一声:“只是海兰,什么都不相信,会不会太空虚,像找不到依靠”
海兰轻笑,眼中有深深的依赖:“姐姐,我相信你啊。”她紧紧靠着如懿身侧,“所以姐姐,无论我做什么,你也要相信我。”
如懿温然颔首,一任雨丝凄凄拂上身来:“是,我都相信。”
海兰轻声道:“姐姐,我知道其实你是有些不一样了。从冷宫出来后,你一直很想劝自己不要去多想,只要相信皇上就好。可一个人这样劝自己,她本身就是已经是开始在不相信了。对么”
如懿闭上眼睛,以此来拒绝眼前的虚空:“海兰,不要再说。”
海兰懂得地点点头:“那我说另一件事。姐姐,纯贵妃志在后位,她的胜算不小,如今又和慈宁宫走得近。姐姐,咱们得想想办法了。”
有冰冷的感觉蜿蜒心上,如懿霍然睁开眼:“她最大的胜算,就是子嗣。”
海兰扬起唇角优美的弧度:“这个我明白。纯贵妃最有利的是什么,我得把她最有利的东西除掉,咱们就安心了。”
如懿颔首,然而微有迟疑:“但,永璜不是她的胜算。哪怕他再不好,别动他。”
海兰笑了笑,伸手仔细拂去她仙鹤衔梅素白银线锦袍上沾上的晶亮雨丝:“姐姐到底还是心疼永璜。”她轻舒一口气,“眼下姐姐在风口浪尖上,凡事不动为妙,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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