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 第五章 无心镜(一)凡尘小烦忧(2/2)
我要活下去,就要取得无来果。我不知道体内的鹤血能够支撑多久,但如今找到了孕育无来果的梦昙花,我急须下一步行动,所以没有理由再留下。
心里这么想着,就觉得无比难过,不过转念一想,好歹也是先保住命才能实现其它梦想,不然你驾着辆没轱辘的破车,谁要跟你共载否。
想明白这个道理,我着实开心了许多。
离开仓央的前一夜,小西贝预备为我和南澄送行。但为了能与小西贝独享这离别前的片刻时光,我让南澄就别去晚上的践行宴了。
南澄不开心,皱着眉头嚷嚷:
“不要!我听说糖醋阁的东西可好吃了,那个假正经那么会烧菜,可你每次都不捎上我,我再不吃就没机会了,我不要!”
看着南澄愤怒的小秀脸,我咬咬牙,换了一身女装去司音阁找慕容馜。
小妮子瞧了我半晌,好不容易才将之前踏破马扎说自己是断袖的少年认出来,仍旧是那水葱似的玉指,颤抖着指向我,花容月貌的一张脸无比错愕:
“你你你,你怎么是女的啊,害人家为你伤心了好久……”说完两颗晶莹的泪珠盈盈欲坠。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以为小妮子气糊涂了,慌忙安慰道:
“馜馜姑娘,那天你与南澄情投意合,都是我不对,浑开了玩笑。今日我来认个错,你就休与我一般计较了罢。去看看南澄,他为你茶饭不思的……”
馜馜打断我,抬起水袖揩了揩眼角:“自你进宫那日起,人家便对你一见钟情了,后来你莫名其妙地消失三天,我问南澄你去了哪里,他说要我陪他喝一轮酒才告诉我,人家为了你受了好多的委屈……”
我身躯一紧,颤抖着道:“馜馜姑娘,我江霜眠既非断袖亦非磨镜,你且不要想不开,生了什么旁的想法啊……”
我冒着生命危险继续劝说:“你不妨看看南澄,那家伙生得细皮嫩肉的,着实好看。”
馜馜一把握住我的双手,用满含春怨的媚眼扫过我,柔柔道:“奴家是要没有办法,才会退而求其次的。”
我泥鳅一般猛缩回手,很认真地对上她深情的眸:“馜馜姑娘,这三千情丝就是三千烦恼丝啊!其实贫尼早已看空,既不爱男人也不爱女人……那个……贫尼小恭来急,来日再叙,来日再叙啊...”
我夺步出门,撞上一树洁白无瑕的百合,一个激灵。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小女全身而退!
我虽吓得再不敢踏进司音阁,看见仓央女子眼睛瞟到我也要抖上一抖,但苦心人天不负,到底下午那番话起了作用,傍晚时分,落霞刚在天边扯出一抹桃粉,南澄就收拾得利利落落出了门,说是慕容馜抱了琵琶设了宴,要为他践行。
他走后,我笑嘻嘻地开始收拾,不枉我差点落入虎口,终是能和小西贝独处,共饮离别前的最后一盏酒了。
我在衣橱里挑来捡去几刻钟,最后还是选了他送我的明黄色襦裙。
绾好发,却哪里也找不到他予我的白玉短哨,将厢房翻了个底朝天,仍旧无果。眼看月上柳梢,我只得急急忙忙出了门。
穿过假山竹林、九曲回廊,登上瘃瘀山头累了个半死,提着裙子窃恨这设计糖醋阁之人真是太笨了些,好端端把个用膳的地儿设在山顶,吃完再走那么长一段路,这不等于白吃吗?
一路分花拂柳,待到落下坐来,天边最后一抹火光也悄然息了。
晚风过处,是暗色陶缶里酿的春酒,只闻桃香不见桃。夜色浓黑抚不开,我想起瘃瘀山间种着大片三月桃,过了今晚,不知何时才能再度赏花来。
嘀嗒——
一滴雨顺着琉璃瓦滴落在阑干,预告着一场烟与水的缠绵。
仓央春雨淅沥,来无征兆,一时间头顶的银串儿沿着糖醋阁飞翘的雀檐倾泻,是美人手中断了线的颗颗明珠,更是离别意难别的寸寸愁肠。
此时的雨水给亭阁绣上一副帘幕,帘外冷冷天地,帘内暖暖乾坤,烟熏香绕间,满桌的食菜我忘了颜色。
我原是个顶开心之人,从来没觉得雨天如此伤怀过。我只是托着腮,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食、听着他语。
他今日着素白裳子,袖口有淡淡的隐竹纹,头上嵌了翡翠的抹额倒是可人心的杏子黄。
他挽了广袖,给我夹一箸银芽鲥鱼,沾了汤汁的雪白鱼肉在盘中微微泛着黧色。
是谁说过,昨夜江南春雨足,桃花瘦了鳜鱼肥。肥的是鱼,瘦的是他。
“怎的不吃?”他勾起的薄唇我那么想留住。
我揉了揉眼:“这鱼在我肚子里会很难过。”
他笑道:“几日没同你用饭,改发善心怜惜起盘中之物来了?早知这样,今日该叫人给你多做几道素的。”说完他另匙了一匙藕香秋葵,放到我盘子里。
我道:“秋葵也会难过的。”
他停了箸,笑着问我:“这荤不食素不食,你又玩的什么小把戏?”
我用瓷箸拨弄着盘中食物,讪讪道:“不论鱼或秋葵,吃进我肚子里,明日都是要与我一同离开仓央的,你说它们难过不难过?”
他倒是没经得住笑:“越发觉得你无理却又有趣了。”
我试探着问他:“十三宫主未归,你当真就让我擅自将梦昙花带走?”
我心里其实想他说,要等一等宫主回来、问一问宫主的意思,或者即便是说我没有权利就这么带走梦昙也好。总之,多匀我在此一些时日,在他身旁一些时日。
但他没有,他只是笑了笑:“这便是十三宫主的意思。”
我越发难过:“他又没回来,你怎么会知道?”
他答道:“再好的东西也不过物尽其用,施饥人以食,予渴人以水,乃是历届仓央宫主奉行的道理。这梦昙花对你来说是救得命的,与其让它开在这里无所用处,还不如予了你更具意义。”
我想了想道:“你不用予我,就当借给我吧,等它结了一季无来,我再把它还回来。”
食间口无味,饭毕雨未休,他温了一壶酒,我倚着阑干听雨声。
我将那琥珀色的液体一觚接一觚地喝下,待喝到第六觚的时候,酒意驱了雨夜清寒。
小西贝拿过我的酒杯,递给我一盅水,道:“今日你的话格外的少,别再喝酒了,喝口水罢。”
我勉强笑笑:“为人践行,从来都是劝君更尽一杯酒……”,却不知怎么接不上后面的话。一时沉默,只余雨声簌簌,像谁打翻了装着茶叶的沙瓯。
我将手伸出阑干,雨滴打在手心,顺着掌中的纹路滑下去。
“小西贝你知不知道,酒越喝越暖,水愈饮愈凉。”我隔着漫漫雨帘问他,未等他回答又收回了手:“今宵寒冷,不喝些酒我该怎么入眠。”
到底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我想全都说与他听,却又无从说起。
他看着我笑了笑没再阻拦。我一仰脖喝下第七觚,只自己知道,今夜恐怕醉也难寐,却不是因为早春天凉。
我转过身揩了揩嘴角,感觉眼眶有些涨,也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脸上是个什么光景,又怕他看出喝了酒红的不是脸而是眼,只低头道:
“这雨小不了了,我该走了。”身后的无根之水奏得欢快。
他没答话,我也仍旧没抬头看他。闭了眼,“吧嗒——”,挂在睫毛上的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和身旁滴在阑干上的东西一道,分不清楚。
我慌忙吸气想要控制住这东西的来势汹涌,鼻腔里淡淡的梨香瞬间被充盈,转而弥漫整个大脑。下一瞬,一双手绕过我的脖颈将我环住,那姿势就像一个天长地久的拥抱。
一时间我瞪大了眼睛,血猛地涌上头顶,心房也剧烈跳动起来,和着雨声,像是乐师擂起新春的鼓。
这九酿九制的玉卮醪果然厉害,后劲十足。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那双手就已松开,眼前人看着我,眼底噙着百看不厌的笑:
“你将它落在御剑阁了。”
我低头看见那管短哨,温润的羊脂玉在暗夜里散发着幽幽光泽,哨尾被一根石榴青绸绳拴着,挂在我胸前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