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眼泪(2/2)
槐诗的视线从石头上升起,落在郭守缺的脸上:“这时候,老和尚说,可惜没有盐,否则石头汤会更加的鲜美,这时候,便有好事的人自告奋勇的拿出自己家的盐——”
没有人再说话。
这个故事后面的剧情,已经无需再言说。
没有盐的话,就放盐,如果缺少胡椒的话,再放胡椒。感觉有肉更好的话,为什么不将肉投进去呢?
小镇上所有的人都为这一锅石头汤献出了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最终所有人都品尝到了从未曾引用的美妙滋味。
“石头是没有任何价值的,郭守缺。”
槐诗低声宣告,“这一道汤的材料,是需要自己放。”
现在,请你自己往这空空荡荡的石头汤里,投入足以击败你的东西吧!
以最纯粹的石头和白水作为素材,漫长一夜的思考之中,无数次在命运之书中进行尝试和练习,最后终于完成了这一锅纯粹的石头汤。
这就是槐诗决胜的作品!
哪怕寡淡无味也没有关系,任何东西都要经历从无到有。
通过漫长的熬煮,槐诗已经将石头推上了山巅。
只要一不小心向其中注入了东西,打破这脆弱的平衡,石头就会像是从山巅滚落下来那样,无可阻挡的轰鸣咆哮,将一切冲垮。
在好奇的瞬间,便已经注定接下来的发展。
不论往其中投入了什么,它都会抵达槐诗所精心预设的‘目的地‘。
最终,郭守缺从其中得到的,乃是这个世界上最遥远,最稀薄,又最残忍的奇迹。
那就是倾注了槐诗十八年来无数次苦痛追求,自从诞生以来就在寻觅,依旧无法紧握和拥有的东西。
——名为幸福的幻象。
就在这弹指一瞬,口中寡淡无味的石头汤染上了回忆的色彩。
在地狱的悬崖边缘,前所未有的虚弱,郭守缺已经失去了抵御这一份引导的抗性。
口中的石头汤在迅速的变化,泛起冰凉,最终,化为未曾预料过的毒汁,划入了喉咙。
这熟悉的刺痛感和惊愕感拉扯着他,顺着时光,向后飞掠,坠入回忆的最深处。
回到他曾经以为自己最接近完美,最为强大的时候。
回到了,他被自己的学生彻底击败的那一天!
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将使出浑身解数的自己,毫不留情的击败,从冷菜到拼盘、从汤锅到烤炙,从局内到盘外……
当自己最信赖的学生吹响叛逆号角的那一刻,他在自己最强大的时候,迎来了败亡!
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那个孩子长成大人了呢?
他发自内心的感到疑惑:从什么时候开始起,那个孩子游戏的手段就已经超过了自己?是因为衰老么?还是因为自己的怠惰?
都不对。
只是因为那个孩子,比自己所想像的……比自己还要强!
仅此而已。
在这一刻,郭守缺作为易牙厨魔的宿命,迎来了终结。
现在,那个不知不觉从少年变成男人的厨魔,想着气若游丝的郭守缺,一步步走来。跪在地上,低头,向着他,大礼参拜。
发自内心的致意感激。
“谢谢你照顾我这么多年,老师,谢谢你的倾囊相授,也谢谢你对我的信赖。”他轻声道别:“但是,我已经不想再遵从你的安排,去成为厨魔了。”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双眼中便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神采,肃然又郑重的告诉眼前的老人:“除了厨艺之外,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只是看着那样天真的神情,郭守缺就忍不住发自内心的为他感到悲哀。
为他的天真,也为自己的软弱。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只要还活着,就永远无法回避易牙厨魔的宿命么?
“愚蠢,太愚蠢了,我会……报复你的,不惜一切代价,蠢货!“
他瞪大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怒斥:”你难道想要让人知道……自己、自己是郭守缺这种邪魔外道教出来的学生吗!”
“为什么!”
他愤恨的质问,“为什么不杀了我?”
在漫长的沉默里,只有屋外的雨声。
那个男人只是跪坐在地上,静静的望着他,笑容渐渐变得温柔。
“这还用问吗,师傅?”
他弯下腰,毫无防备的去拥抱面前的老人,哪怕他所隐藏的是鱼死网破的最后一击,也一定要将答案告诉他:
“因为比起厨艺,比起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我更加敬爱您啊。”
那究竟是什么傻话?
只会引人发笑!
你真的是我教导出来的学生吗?
你真的是,易牙厨魔吗?!
那一瞬间,有无数阴沉恶毒的话语伴随着怒火从脑中浮现,无法用语言去批判他的滑稽和可笑,也无法纠正学生的天真和愚蠢。
可如今,此时此刻,哪怕只是回想起来,郭守缺就忍不住想要……微笑。
幸福。
倘若有那么一瞬间,自己曾经获得了幸福的话,一定就是在那一刻吧?
被那个孩子拥抱着的时候,他竟然感觉就连失败都不再重要了。当确定他的敬爱发自内心的时候,自己所体会到的,乃是至高无上的欢喜与快乐。
为何就连自己,也会变得这么愚蠢呢?
郭守缺不知道,可只是回忆,就让他感觉到充实,让他体会到了所谓的幸福究竟是何物,无法舍弃。
他沉醉在这一份稍纵即逝又难以言喻的甜美之中,不愿意再醒来。
一次又一次的徘徊。
哪怕它消散的时候是那么迅速,离开的时候又变得那么冷漠。
直到最后一缕温热落入了喉咙之中。
这短暂的迷梦彻底消散。
郭守缺呆滞的低下头,凝视着空空荡荡的碗底,好像石化了一样。
死寂里,只有浑浊的水珠落入了其中。
发出了一缕细碎的回响。
看台之上,所有人都僵硬在了原地,用力的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自己所见到的场景,也无法相信……
一直到那个佝偻的老人终于抬起了面孔,展露脸颊上的狼狈的湿痕。
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