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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回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 欺幼主刁奴蓄险心(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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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听有人说:“二奶奶打发平姑娘说话来了。”赵姨娘听说,方把口止住。只见平儿走进来,赵姨娘忙陪笑让坐,又忙问:“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没得空儿。”李纨见平儿进来,因问她:“来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说,赵姨奶奶的兄弟没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旧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两。如今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泪痕,忙说道:“又好好的添什么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不然也是那出兵放马、背着主子逃出命来过的人不成你主子真个倒巧,叫我开了例,她做好人,拿着太太不心疼的钱,乐得做人情。你告诉她,我不敢添减,混出主意。她添她施恩,等她好了出来,爱怎么添添去。”平儿一来时,已明白了对半,今听这一番话,越发会意,见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乐之时相待,只一边垂手默侍。

时值宝钗也从上房中来,探春等忙起身让坐。未及开言,又有一个媳妇进来回事。因探春才哭了,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等物来。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待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那媳妇便回道:“回奶奶、姑娘,家学里支环爷和兰哥儿的一年公费。”平儿先道:“你忙什么!你睁着眼看见姑娘洗脸,你不出去伺候着,倒先说话来。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唬得那个媳妇忙陪笑说道:“我粗心了。”一面说,一面忙退出去。

探春一面匀脸,一面向平儿冷笑道:“你迟了一步,还有可笑的:连吴姐姐这么个办老了事的,也不查清楚了,就来混我们。幸亏我们问她,她竟有脸说忘了。我说她回你主子事也忘了再找去我料着你那主子未必有耐性儿等她去找。”平儿忙笑道:“她有这一次,管包腿上的筋早折了两根。姑娘别信她们。那是她们瞅着大奶奶是个菩萨,姑娘又是个腼腆小姐,固然是托懒来混。”说着,又向门外说道:“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门外的众媳妇都笑道:“姑娘,你是个最明白的人,俗语说,‘一人作罪一人当’,我们并不敢欺蔽小姐。如今小姐是娇客,若认真惹恼了,死无葬身之地。”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又陪笑向探春道:“姑娘知道二奶奶本来事多,哪里照看得这些,保不住不忽略。俗语说,‘旁观者清’,这几年姑娘冷眼看着,或有该添该减的去处,二奶奶没行到,姑娘竟一添减:头一件,于太太的事有益,第二件,也不枉姑娘待我们奶奶的情义了。”话未说完,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她!本来无可添减的事,如今听你一说,倒要找出两件来斟酌斟酌,不辜负你这话。”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她奶奶出气去,偏她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一面说,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哪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吃点心或者买纸笔,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里领了月钱的。环哥的是姨娘领二两,宝玉的是老太太屋里袭人领二两,兰哥儿的是大奶奶屋里领。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说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

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就有大观园中媳妇捧了饭盒来。侍书、素云早已抬过一张小饭桌来,平儿也忙着上菜。探春笑道:“你说完了话,干你的去罢,在这里又忙什么”平儿笑道:“我原没事的,二奶奶打发了我来,一则说话,二则恐这里人不方便,原是叫我帮着妹妹们伏侍奶奶、姑娘的。”探春因问:“宝姑娘的饭怎么不端来一处吃”丫鬟们听说,忙出至檐外,命媳妇去说:“宝姑娘如今在厅上一处吃,叫她们把饭送了这里来。”探春听说,便高声说道:“你别混支使人!那都是办大事的管家娘子们,你们支使她要饭要茶的,连个高低都不知道!平儿这里站着,你叫叫去。”

平儿忙答应了一声出来。那些媳妇们都忙悄悄的拉住笑道:“哪里用姑娘去叫,我们已有人叫去了。”一面说,一面用手帕摊石矶上说:“姑娘站了半天乏了,这太阳影里且歇歇。”平儿便坐下。又有茶房里的两个婆子拿了个坐褥铺下,说:“石头冷,这是极干净的,姑娘将就坐一坐罢。”平儿忙陪笑道:“多谢。”一个又捧了一碗精致新茶出来,也悄悄笑说:“这不是我们常用的茶,原是伺候姑娘们的,姑娘且润一润罢。”平儿忙欠身接了,因指众媳妇悄悄说道:“你们太闹得不像了。她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她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她。果然招她动了大气,不过说她一个粗糙就完了,你们就现吃不了的亏!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你们就这么大胆子小看她,可是鸡蛋往石头上碰。”众人都忙道:“我们何尝敢大胆了,都是赵姨奶奶闹的。”平儿也悄悄的说:“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奶奶原有些颠倒着三不着两的,有了事就都就赖她。你们素日那眼里没人,心术厉害,我这几年难道还不知道二奶奶若是略差一点儿的,早被你们这些奶奶治倒了。饶这么着,得一点空儿,还要难她一难,好几次没落了你们的口声。众人都道她厉害,你们都怕她,惟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们呢。前儿我们还议论到这里,再不能依头顺尾的,必有两场气生。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她。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五分。你们这会子倒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正说着,只见秋纹走来,众媳妇忙赶着问好,又说:“姑娘也且歇一歇,里头摆饭呢。等撤下饭桌子,再回话去。”秋纹笑道:“我比不得你们,我哪里等得。”说着,便直要上厅去。平儿忙叫:“快回来!”秋纹回头,见了平儿,笑道:“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外围的防护”一面回身便坐在平儿褥上。平儿悄问:“回什么”秋纹道:“问一问宝玉的月银,我们的月钱,多早晚才领。”平儿道:“这什么大事!你快回去告诉袭人,说我的话,凭有什么事,今儿都别回。若回一件,管驳一件;回一百件,管驳一百件。”秋纹听了,忙问:“这是为什么了”平儿与众媳妇等都忙告诉她原故,又说:“正要找几件厉害事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作法子镇压,与众人作榜样呢。何苦你们先来碰在这钉子上!你这一去说了,她们若拿你们也作一二件榜样,又碍着老太太、太太;若不拿着你们作一二件,人家又说偏一个向一个,仗着老太太、太太威势的就怕,也不敢动,只拿着软的作鼻子头。你听听罢,二奶奶的事,她还要驳两件,才压得众人口声呢。”秋纹听了,伸舌笑道:“幸而平姐姐在这里,没的臊一鼻子灰。我趁早知会她们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接着宝钗的饭至,平儿忙进来服侍。那时赵姨娘已去,三人在板床上吃饭。宝钗面南,探春面西,李纨面东。众媳妇皆在廊下静候,里头只有她们紧跟常侍的丫鬟伺候,别人一概不敢擅入。这些媳妇们都悄悄的议论说:“大家省事罢,别安着没良心的主意。连吴大娘才都讨了没意思,咱们又是什么有脸的!”他们一边悄议,等饭完回事。只觉里面鸦雀无声,并不闻碗箸之声。一时,只见一个丫鬟将帘栊高揭,又有两个将桌抬出。茶房内早有三个丫头捧着三沐盆水,见饭桌已出,三人便进去了,一回又捧出沐盆并漱盂来,方有待书、素云、莺儿三个每人用茶盘捧了三盖碗茶进去。一时等她三人出来,待书命小丫头子:“好生伺候着,我们吃了饭来换你们,别又偷坐着去。”众媳妇们方慢慢的一个一个的安分回事,不敢如先前轻慢疏忽了。

探春气方渐平,因向平儿道:“我有一件大事,早要和你奶奶商议,如今可巧想起来。你吃了饭快来。宝姑娘也在这里,咱们四个人商议了,再细细问你奶奶可行可止。”平儿答应回去。

凤姐因问:“为何去这一日”平儿便笑着将方才的原故细细说与他听了。凤姐儿笑道:“好,好,好个三姑娘!我说她不错。只可惜她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平儿笑道:“奶奶也说胡涂话了。他便不是太太养的,难道谁敢小看她,不与别的一样看了”凤姐儿叹道:“你哪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哪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说着,又向平儿笑道:“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平儿道:“可不是这话!将来还有三四位姑娘,还有两三个小爷,一位老太太,这几件大事未完呢。”凤姐儿笑道:“我也虑到这里。倒也够了:宝玉和林妹妹,他两个一娶一嫁,可以使不着官中的钱,老太太自有梯己拿出来。二姑娘是大老爷那边的,也不算。剩了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哪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老太太的事出来,一应都是全了的,不过零星杂项,便费也满破三五千两。如今再俭省些,陆续也当就够了。只怕如今平空再生出一两件事来,可就了不得了。咱们且别虑后事,你且吃了饭,快听她们商议什么。这正碰了我的机会,我正愁没个膀臂。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个佛爷,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兰小子更小。环儿更是个燎毛的小冻猫子,只等有热灶火炕让他钻去罢。真真一个娘肚子里跑出这样天悬地隔的两个人来,我想到这里就不服。再者林丫头和宝姑娘她两个倒好,偏又都是亲戚,又不好管咱家务事。况且一个是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一个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也难十分去问她。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此不得环儿,实在令人难疼,要依我的性子早撵出去了。如今她既有这主意,正该和她协同,大家做个膀臂,我也不孤不独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论,咱们有她这一个人帮着,咱们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论,我也太行毒了,也该抽头退步,回头看看了;再要穷追苦克,人恨极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们两个才四个眼睛,两个心,一时不防,倒弄坏了。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她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她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她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辨,你只越恭敬,越说驳得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她一强,就不好了。”

平儿不等说完,便笑道:“你太把人看涂了。我才已经行在先,这会子又反嘱咐我。”凤姐儿笑道:“我是恐怕你心里眼里只有了我,一概没有别人之故,不得不嘱咐;既已行在先,更比我明白了。你又急了,满口里”你“”我“起来。”平儿道:“偏说”你“!你不依,这不是嘴巴子,再打一顿。难道这脸上还没尝过的不成!”凤姐儿笑道:“你这小蹄子,要掂多少过子才罢看我病得这样,还来怄我!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说着,丰儿等三四个小丫头子进来放小炕桌。凤姐只吃燕窝粥,两碟子精致小菜,每日份例菜已暂减去。丰儿便将平儿的四样份例菜端至桌上,与平儿盛了饭来。平儿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儿吃了饭,服侍漱盥。漱毕,嘱咐了丰儿些话,方往探春处来。只见院中寂静,人已散出。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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