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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真真假假(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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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年的樵夫缓缓站了起来。对于这三个奇怪的客人,他虽然难免好奇,却没有追根问底、探究人家秘密的兴趣。

因之,他缓缓走了出去,沉声说道:“你们在这里随便歇息歇息,我去为你们整治些吃的。”

翠装少女和管宁一齐回转头,一齐对他感激地微笑一下,等到他们的目光在转回中相遇的时候,他们面上的笑容却都随着对方的目光凝结住了。他们彼此相视着,就像是这一生之中,他从未见过她,她也从未见过他似的。

但是,这陌生的一瞥中,又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之他的目光便凝结在她目光中,她的目光中也凝结在他目光中,彼此都像是在寻找着这种感觉的由来。呀,你若想将这种目光用言语描述出来,那却该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呀。

终于,他的目光缓缓避开了。虽然她是个女子,应避开目光的该是她,但是她却仍然凝注着,直到他的目光移开,她的眼睑方自不安地眨动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朋友是怎么受的伤”

他缓缓摇了摇头。他之所以移开自己的目光,那是因他发觉自己的心情又起了一阵动荡,而他并不愿意让这分动荡在自己心里留下太多的痕迹。也为了这个缘故,他此刻只是摇摇头,没有说话,因为这分动荡直到此刻还没有平息。

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是世间最最难以了解的情感,却也是世间最最容易了解的情感。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接着道:“他的伤像是很重嘛。”

管宁垂下头,却说出话来,他先沉声说了句:“他中了毒!”

然后便又将这中毒的人如何突然晕倒的情形,非常缓慢地说了出来。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一面留意倾听着,一面却俯身查看着这白袍书生的面容。他说完了话,她淡淡一笑,道:“他若是中了毒,那倒不要紧……”

管宁抬起了眼光,笔直地望向她,却见她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不相信是不是你知道我是谁吗”

管宁摇了摇头,极为简单地说道:“不知道。”

这翠装少女便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对他的孤陋寡闻颇表惋惜,然后突又扬眉一笑,娇一哦声说道:“你年纪还轻,看来是个只会念诗联对的公子哥儿,当然不会知道我的事,可是──”

她语声一顿,说话的声音突又高了起来,接着又道:“你若是到江湖中去打听一下‘黄山翠袖’是谁,我相信没有一个不知道。”

管宁双目一睁,脱口道:“你就是黄山翠袖”这半日以来,他对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已知道许多,他知道罗浮彩衣,终南乌衫,武当蓝襟……

这些赫赫一时的人物,都像是以衣裳之别来做标志。他也曾从公孙左足口中,听到过“黄山翠袖”四字,知道“黄山翠袖”,是和这些武林高手同负盛名人物,此刻他听到这少女竟是黄山翠袖,自然难免有些惊异。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轻轻说道:“黄山翠袖是我的师父。”

管宁凝视着她的神态,虽未笑出声来,却不禁长长地“哦”了一声。翠装少女娇靥嫣红,先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此刻便消失不少,比起管宁初见她时,她扬起眉一哦毛一哦、挺起一哦胸一哦膛称“神剑一哦娘一哦娘一哦”的样子,那自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那老年樵夫远远站在门外,看到方才大声娇唤着走进去的少女,此刻竟默然垂着头,不禁暗中一笑,自语着道:“看来这小丫头是对这年轻人钟情了。”

因为他老于世故,而老于世故的人常常会知道,当一个刁蛮的少女,在一个人的面前突然变得温驯的时候,那就表示她对这个人已是芳心默许了。

这间小小的茅屋本是依山而建,一大一小,一明一暗,虽然简陋,却极牢固。由明间映入的天光,映在这满头白发的老年樵子身上,此刻他正满含喜悦之一哦色一哦,望着明间里的一双少年男女扮演着的一幕人间喜剧。

只见这翠装少女垂首默然半晌,突地嘤咛一声,抬起头来,娇嗔着道:“你这人,总是不信我的话!就算我不能将你朋友的毒解去,可是不出半个月,我一定替你找到一个能解毒的人。”

管宁暗中一笑,忖道:“我又何曾说你不能解去此毒,你倒不打自招了。”目光转处,只见白袍书生的面容,此刻竟已全都转成金一哦色一哦,不禁长叹一声,缓缓道:“只怕他再也难以捱过半个月了。”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这个你不用着急,我自然有办法。”

伸手一掠鬓发,转身从怀中掏出一个一哦精一哦致小巧的玉盒来,纤指轻轻一按玉盒的边沿,玉盒中便突地跳出一粒碧绿的丹丸,落到她其白如玉的手掌中。

管宁生长的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见到的珍奇玩物,何止千百,却从未见过这玉盒一般一哦精一哦巧的东西,一时之间,望着这一哦精一哦致的玉盒,不觉望得呆了。只听这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你看什么”手腕一缩,将一双似春葱欲折的手,隐入袖里。

管宁不禁为之面颊一红,心中虽然委屈,却又不能分辩:“我不是看你的手。”

翠装少女转身走到床前,含笑又道:“可惜你不是武林中人,不然你见着我手上的这粒丹丸,准会吓上一跳──”

腕肘一伸,纤掌突地电射而出,在这白袍书生下颚一拍一一哦捏一哦,巧妙地将掌心的丹丸倒入他的嘴里,翠袖微拂,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接着又道:“告诉你,现在我给你这朋友吃下的,就是名闻天下的黄山灵一哦药一哦‘翠袖护心丹’。这种一哦药一哦要采集七十二种以上的灵一哦药一哦才能炼成,炼的时候,又要耗去七十二天的时间。我师父炼它本来以为可以解救普天之下的所有毒一哦性一哦的,哪知炼好之后,才知道这种丹丸只能护心,对于解毒却没有什么太大的效用,是以一一哦共一哦只炼一炉。”

管宁忍不住一哦插一哦口问道:“既不能解毒,为什么还能称得上是名闻天下的灵一哦药一哦”

翠装少女掩口一笑,道:“我说你笨,你真是笨得可以。这丹丸虽然不解毒,但是只要有它,普天之下任何一种毒一哦性一哦便无法攻心。毒不攻心,中毒的人就不会死了。”

她语声微微一顿,接着又道:“我师父以前一个最好的朋友在勾漏山中了‘勾漏七鬼’的‘七毒神砂’,我师父虽然将他救了出来,又费了千方百计,找齐了七种解一哦药一哦为他疗毒,可是等到解一哦药一哦找齐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师父一怒之下,将勾漏七鬼杀死了一大半。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我师父虽然替他复了仇,心里还是伤心得很──”

管宁心中一动,忖道:“此人想必是那黄山翠袖的一哦爱一哦侣了。”

却听这翠装少女幽幽长叹了一声,轻轻坐到床侧,接着又道:“从此之后,我师父便走遍天下,想炼制一种能解天下万毒的灵一哦药一哦。但是普天之下,毒物何止百种,每一种毒,都只有一种解一哦药一哦,你若将一百种毒物合在一处,制成的毒自然是奇毒无比,可是你要是将这一百种解一哦药一哦合在一处制成灵丹,却未必有什么灵效。是以天下能施毒的人虽多,能解毒的人却少,而每一个以‘毒’成名的武林高手,也只能解自己制成的毒一哦性一哦,若是他中了别人的毒一哦药一哦暗器,一样也是束手无策。‘四川’唐门的毒一哦药一哦暗器,垂名武林将近两百年,盛名一直不坠,也是因为他们家里的人所制成的毒一哦药一哦暗器的解救方法,直到此刻为止,天下还没有一个知道!”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管宁暗叹一声,只觉这少女有时看来虽然天真无知,但对江湖中事,却知道得不知要比自己多出若干倍。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俱是管宁生平闻所未闻之事,只听得他神驰意往,再也一哦插一哦不进一句话去。

翠装少女稍微歇息一下,便又接道:“我师父后来炼成了这‘翠袖护心丹’,虽然因为它不能解毒而灰心得很,可是武林中人知道了,却将这丹丸看成无价之宝,为了此事,四川唐门,还特地派人送了一份厚礼到黄山来找我师父,请我师父不要将这种灵一哦药一哦的秘方流传到江湖中去。”

管宁剑眉一轩,脱口问道:“你师父可曾答应了吗”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道:“我师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这‘翠袖护心丹’的一哦药一哦方却从此没有流传出去。因为我师父自从她的好友死了之后,便心灰意冷,再也不愿牵涉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何况我师父曾经告诉我,就算这一哦药一哦方有人知道,可是也没有人会花费这么多的心机来炼。就算有人会炼,可是普天之下施用毒一哦药一哦暗器的人,也不会让他平平安安地炼好,说不定又要在江湖中掀起一阵风一哦浪一哦,一哦药一哦还未必炼得成。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这一哦药一哦方不说出来的好,反而能够免去许多麻烦。”

管宁缓缓点头,心中虽觉她所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却也并不完全同意,沉吟半晌,忍不住又一哦插一哦口问道:“你说来说去,可是还是没有将江湖中人将此一哦药一哦视成至宝的原因说出来──”

他与这少女本无深交,然而此刻说起话来,却像是多年老友似的,丝毫没有虚伪客套。这虽与他自幼环境的薰陶而出的一哦性一哦格大不相同,但他说来却毫不勉强,就生像是他对这少女以这种方式说话,本是顺理成章之事。

翠装少女秋波一转,含笑又道:“你到底不是武林中人,所以听到现在还没有听出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不能祛毒,却能护心,无论中了何派毒物的人,只要服下一粒一哦药一哦丸,那么他所中之毒虽然未解,却也不会死。”

管宁又不禁一哦插一哦口问道:“若是他一年、两年还是不能寻得解一哦药一哦呢”

翠装少女一笑道:“他一年寻不到解一哦药一哦,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年不死,他十年寻不到解一哦药一哦,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十年不死,他一生寻不到解一哦药一哦,这‘翠袖护心丹’便能使他一生不死。但若毒一哦性一哦不除,他全身骨骼肌肤,为毒所侵,自然动弹不得,年代一久,他肌一哦肉一哦甚至会为之尽腐也说不定。是以这‘翠袖护心丹’虽然灵妙,但终究还是要寻得解一哦药一哦,才是解毒的根本之计。”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想不到,天下竟真有这种灵妙的一哦药一哦物,难怪是那等珍贵的了。”

翠装少女又自噗哧笑道:“我跟你说这些话,可不是要你承我的情。”

缓缓回转身去,朝床上的白袍书生凝注半晌,突地一皱黛眉,接着又道:“不过,你这朋友所中的毒可真厉害,直到此刻还没有反应,真奇怪……他是在什么时候中的毒呢”

语声未了,那老樵夫突地在门外轻咳一声,缓步走进来,一面说道:“饭烧好了,你们吃不吃”

他说起话来永远是这么简单,让你纵有心客套两句也说不出来,何况管宁此刻早已腹饥如焚。

一餐既毕,管宁心念动处,忍不住又问道:“方才你与他本是一起去追那暗中发出暗器的人,他何时中毒,你本该知道的呀!”

翠装少女放下手中竹筷,四顾一眼,那老年的樵夫已远远坐到门外,吸起旱烟来了。此刻暮一哦色一哦已起,晚霞如梦,他坐在门外,面对着如黛青山,满天彩霞,意兴仿佛甚是悠闲,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双青年男女的对话听在耳里。

她望着这悠闲的樵夫出了会儿神,突地回过头来,缓缓说道:“要是叫你和这老头子一样,在深山里悠闲地度过一生,你愿不愿意”

管宁微微一愣,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沉吟半晌,道:“此人与世无争,淡泊名利,的确叫人羡慕得很。但是他能有今日的心境,只怕也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做到的事!”

翠装少女轻轻一笑,垂下头去,沉思半晌。落日的余晕,映着她娇美的笑靥,映着她一袭翠绿衣衫,刹那之间,管宁突发觉这少女的刁蛮天真之中,像是还有许多心事。

于是自己的思潮亦不禁随之翻涌而起,暗自感叹着世事之奇,确非人们能够预料得到的。昨日此刻,他还是个一无烦恼的游山士子,正自满怀兴奋地上四明山去寻觅诗中佳句,又怎会想到在这一日之间,自家竟会生出这么巨大的变化,更不会想到此刻自己竟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绝一哦色一哦少女,像多年老友似的坐在这间低矮的茅屋里,一齐感叹着人生的际遇了。

床上的白袍书生,呼吸突地由微弱变得粗重起来,但是在沉思中的管宁与这翠装少女,却根本全都没有觉察到。

直到门外落日的余晖黯淡了些,翠装少女方自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道:“你方才问我什么”

这句话使管宁也从沉思中醒来,方待答话,哪知翠装少女“哦”了一声,接着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问我追那两个偷放暗器的人,结果怎样是不是唉──我告诉你,那才真是气人呢。我一看到他们的人影,就追了下去。不是我在你面前自夸,我的轻功,在江湖中已可算是顶尖人物了──”

管宁忍不住微微一笑,暗道这少女的确是心高气傲之人,处处忘不了替自己夸赞两句。

翠装少女秋波一瞪,娇嗔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江湖中以轻功成名的人我已会过不少,可是就连‘云龙九现’鄂子甲那号人物,对我都很服帖,不然为什么人家会叫我‘凌无影’而不叫我本来的名字呢”

管宁虽然与她交谈许久,可是直到此刻才听到她说出自己的名号,忍不住脱口道:“那么你本来的名字是叫什么”

翠装少女面颊又微微一红,低声道:“我本来叫做凌影,他们不过在中间加了个‘无’字而已。”

要知当时女子亲口说出自己的名字,本是不太轻易之事,管宁脱口问出之后,心中已有些后悔,生怕这娇纵的少女会突然给自己一个难堪。哪知她竟如此柔顺地说了出来,心神不禁为之一荡,目光抬处,却见她竟也在凝注着自己。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相对,各自心中的感觉,已和方才大不相同。

更不相同的是,他们目光一触,这翠装少女凌影便立将秋波转了开去,生像是管宁此刻的目光和方才有些不同似的。这种微妙的变化,你在生命中若是也有过一段温馨的往事,那么你不用我说,便也能了解得到的。

管宁却仍在呆呆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垂螓首,忽又一笑道:“我轻功虽……虽然不坏,可是在暗中偷放暗器的那两条人影,轻功却更高。我自入江湖以来,几乎没有见过能有一人轻功更高过这两人的。只是我明知未必追得上他们,心里仍不服这口气,咬紧牙关,拼命地追了上去。”

管宁暗中赞叹一声:这少女虽是女子,却有男子汉的豪气,可是在男子汉的豪气之中,却又不失其女子的妩媚,这种女子倒真少见得很。

却见她语声稍顿,接道:“我施出全力,又追了一段,虽然没有追上,但距离却也没有拉得太长,眼看前面绝壑深沉,似乎已到路的尽头,呀……那时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下子他们可逃不掉了吧!”

管宁剑眉微皱,沉声道:“他们两人轻功既然比你更高,而且又比你人多,你虽然追上了,又能怎的他们”

凌影轻轻一笑道:“那时我可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只想把他们追上,看看他们到底是谁,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用那么恶毒的暗器来偷偷打我。

哪知这两条人影看看已走到绝路,其中一人突地手臂一挥,挥出一段长索来,另一人飞快地接到手里,又是一挥,这条软一哦软的绳索竟被挥得伸了出去,而另一人竟藉着这一挥之势,掠过了宽度达五丈的绝壑,身影方自站定,手腕一拉,便将这边的一人也拉了过去。这两人不但气功、轻功都妙到毫巅,而且两人配合的佳妙,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就在眨眼之间,这两人便都已掠过了绝壑。”

她一边说着,还一面比着手势,说到这里,手势一顿,长长叹了口气,方自接着说道:“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种惊人的身手,几乎连脚步都忘记动作了,哪知──”

她话犹未了,肩头突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大惊之下,骇然回顾,却见那老年樵夫正自望着她,沉声笑道:“你话说得多了,可要喝些茶”

凌影轻轻一笑,接过他手中的茶杯,望着这奇异的老人又自走出门外,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管宁却在暗中忖道:“她本来极为自负自傲,可是却对这两人的武功如此称赞,看来这两人的武功必定是极高的了。”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嵋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呷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壑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

“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道前面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一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我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

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纺机上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靥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地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愣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一哦色一哦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一哦色一哦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里,拔起了头上的一根银簪,轻轻向方才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

刹那之间,她手中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一声气,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一哦色一哦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都未想到这个老头子会在茶里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倏然泛出喜一哦色一哦,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一哦弱的身一哦体,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

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觉察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感情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所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一哦药一哦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一哦药一哦,无一哦色一哦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分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一哦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一哦爱一哦,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一哦爱一哦情。

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竟将她身上仅有的一粒灵一哦药一哦,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一哦性一哦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唉──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扶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一哦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一哦爱一哦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一哦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可是,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

话犹未了──门外夜一哦色一哦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一哦声,一人随意作歌道:“壮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眼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尽年华,放一哦荡山水逍遥!”

歌声高一哦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后半段却是字字句句俱都是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一住之后,狂笑之一哦声又响,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赤煞毒掌’,茶中半分‘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的弟子,势必也该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一哦警一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你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一哦内一哦,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若是当年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一哦色一哦之中,狂笑高歌之一哦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一哦浪一哦,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渐消,终归寂静,虽有袅袅余音未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在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一哦色一哦,耳边似乎还响着那高一哦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一哦胸一哦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己心中的敬佩。

无言地沉默许久,管宁方自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一哦药一哦散,取来与凌影服下。

一哦药一哦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一哦药一哦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做了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竟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满心崇敬,这不是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感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晕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此刻他们两人心中,便不觉充满了柔情蜜一哦意。

灯光如豆,室中昏黄,管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握住凌影一双纤纤玉手。两人虽然无言相对,但这无声的沉默,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一哦色一哦越来越浓,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是在等待着他回答她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着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一哦胸一哦间又被思亲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一哦妈一哦妈一哦。唉──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一哦毛一哦覆盖的眼睑下,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一分浓重的忧郁,却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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