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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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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朝有过两次辩法。

前两次辩法,道与佛一胜一负。

这次是时隔八年后,佛道两门的第三次辩法,显得犹为关键。

“有请大唐开国县公,苏大为入场,主持辩法。”

天空万里无云。

一轮红日高悬于上。

在火红的日光下,苏大为提起官袍下摆,昂首阔步,向着会场中心走去。

在两座高高修起的木塔般,还有一座看似低矮的法坛。

那是由左相阎立本召集能工巧匠,大唐最顶级的大匠在短短五日时间里制成。

这场辩论,既决定佛道高下,也要彰明大唐朝廷法度与威严,因此在这主持法会的木塔设计上,别花了一番功夫。

初时苏大为上去,木塔并不太高,在佛道两边的辩法高塔下,被俯视着好像个弟弟。

但随着机括齿轮的转动。

苏大为立身的木塔渐渐升起,就如望楼一般。

最后直至超过佛道两座木塔丈余。

远处围观的百姓,立刻传出惊呼声。

之前两座木塔已经是十分高大了。

现在朝廷主持会议这位县公所立的木塔,看起来更是高不可攀,仿佛要插入云中。

苏大为对这一切,却是十分淡定。

他看了一眼紫微城楼上。

以他超卓的视力,能清晰的看到李治和武媚娘向着这边,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苏大为拿起手里的圣旨,将其打开。

高声道:“圣人有令,前两次辩法,持论一为道生万物,二为老子化胡;今次辩法,持论……”

苏大为略停一停,抬头扫过十丈外,佛道两门辩法的高塔,扬声吐气道:“总章佛道论衡!”

他的声音,犹如滚滚洪流,席卷全场。

霎时间,盘坐于木塔上的佛道两边辩者,脸色为之一变。

下方佛道两门一片骚动。

远处的高门贵族,朝中重臣的观会席位里掀起涟漪。

而百姓群中,先是沉默一瞬,接着是窃窃私语,直至一片大哗。

李治朝第一次辩法,道家持论“道生万物”,佛家反驳说如果道生万物,那么就应该生出善的,为何世间还有那么多恶事

结果道门李荣淡然一笑,傲然道: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

我们道家的这个“道”,并非是有形有象之神,而是无形无象万物总纲,它无善无恶,它视万物为一,善与恶,皆包含在这个道里。

而且天道本无善恶,无名,万物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善恶这个名,是人给他定义的。

把沙门批得狼狈不堪。

第二年沙门卷土重来,与道门辩法于洛阳宫前。

当时万人空巷。

双方辩的主要是“老子化胡”。

李荣当时持论说老子是太始,创立一切教。

佛陀不过是老子身旁一侍者。

结果被有备而来的沙门静泰找出一堆证据,证明老子化胡是后人伪造,把李荣喷成了狗。

事后李荣掩面悲呼:我大意了,没有闪。

那一次大败,令道门颜面尽失,李荣的重玄派也自此一蹶不振。

而这第三次,佛道两门都攒足了力气,准备“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而这次的议题是“总章佛道论衡”。

这个题目了不得。

总章元年,是今年新年号。

总章意指天子明堂之西向室。

又有总成万物而章明之意。

总成万物章明,说人话就是新元新气象。

如今大唐迁都洛阳,是为章明。

在这个新的纪元里,请佛道两门论一下高低。

这个题目,比之前的持论,可是大了无数倍了。

之前都只是抓着一个小议题,做口舌辩论。

这一次圣人的意思是,在大唐新都,总章万物之时,佛道两门做一个全面的总结吧。

论衡

论一下佛道两门高低

这个范围可就广了。

这是想让天下百姓看看,究竟谁可为大唐第一教

大唐发展到现在,外面已经没有敌人了。

但是内里的信仰,圣人有意重新整治一番了。

要以一个统一的信仰,凝聚大唐人心。

为下一个十年,甚至百年,定下基石。

自古,帝国开创前五十年,是最锐意进取的。

一但过了拓展期,就会慢慢陷入僵化停滞。

在这个时期,统一内部人心、信仰,打下基石,是为帝国百年大计。

李治泰山封禅,便是认为自己的功业,已经可比太宗李世民。

但他并不只甘心于此,他更想要大唐千秋万载的延续下去。

他要在有生之年,替帝国扫清一切内外敌人。

无数目光、思想在观辩法的人群里交汇,碰撞。

百姓不解其意,只觉得此次辩法立意高大了无数倍。

而在高门大姓,大唐重臣的席位里,无数臣子则是心惊肉跳,隐猜测圣人意图。

自从圣人登基。

打压关陇。

扫清外敌。

泰山封禅。

迁都洛阳。

如今,是要一统寰宇,万法归一了吗

汉朝时董仲舒献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由此,百家争鸣的学术时代落幕。

儒家辩法不下场,因为儒家自汉以后,已是官场柱石。

今次圣人令佛道两门辩法,难道想以新的信仰取代儒门

还是说有别的深意在

此时,还不得而知。

佛道两边高塔上,做为佛门第一轮出战的高僧,律宗周秀法师,双眉隐隐蹙起。

他感到肩上好似担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在上来前,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压力。

这议题,是要决生死啊。

心中纷乱,他双手合什,默诵律宗戒律,以平伏内心焦虑。

五丈外,道门辩法初战的高道,任真子单手结印,原本笑眯眯的圆脸上,渐渐变得凝重。

眉心那枚闪电状的红纹,越发鲜艳。

“辩法大会,开始。”

伴随着苏大为的声音,场中十二通鼓响。

高高的木塔上,律宗宗师周秀,双手合什,面上宝相庄严。

他年逾五旬,正是人生头脑与修为最巅峰的时候。

摒息静气,默念本宗戒律,向着对面正向自己看来的任真子看去。

双方的目光在半空中激撞,发出清微的爆响。

仿佛有无形的火花传来。

木塔下方,佛门与道门已经通过猜棋黑白,定下由哪方先开口。

“佛门执黑子,此次由周秀法师,先开讲。”

声音从下方传来。

周秀的脸庞上古井不波,双手轻合,心中默颂佛号,张目向着对面的任真子道:“我佛慈悲,绝不妄杀妄为,前次辩经,道门曾说‘天发杀机,移星易宿’,敢问任真子道长,天可嗜杀”

“嗜杀。”

任真子的声音几乎瞬间响起,那张圆圆的脸上,神色端庄:“太上无情,天地不仁,万物自有其始终,凡有生便有灭,所以天道嗜杀。”

“道门信奉天道,以‘无为’为妙法,然道门认为天道嗜杀,那人在天道之下,岂非蝼蚁”

“非蝼蚁,亦非任何‘名物’。天地不仁,不仁,即大仁,人有高下之分,然天道视万物如一,并无高下之别。

在天道之下,所有山川草木,生灵乃至人,皆一视同仁。

正如圣人,观照万物,对治下百姓,或高门贵种,皆视之如一,皆为子民。

此观并无高下之分。”

周秀本想从天道嗜杀为切入点,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你道门若承认天道嗜杀,那你们的修行就是假的。

无法改变天道,这个嗜杀的天道,你们信了做什么

若你不承认天道嗜杀,那就更简单了。

前次辩法,道门不是说“天道无情,以万物为刍狗”吗

既视万物如蝼蚁,何尝不是残酷嗜杀

在这个世界上,每天发生的残杀死亡,你道门如何解释

但是任真子并没有落入他的语言陷阱里,直接跳到当今圣人。

等于开僻了第二战场,直接引到李治身上。

周秀一下子被难住。

这个话题很危险啊,若按任真子的话头,再往李治身上引,只怕不妙。

他佛法圆通,当下微微一笑,双手合什道:“任真子道长说不仁,即大仁,此言何意难道是鼓励天下人,皆行不仁不孝之道”

“非也,老子有言,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庄子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任真子侃侃而谈:“此绝圣弃智,非绝圣弃智,是名绝圣弃智。圣智者,为名也,天地本混沌,万物本无分高下,一但有名,便有了实。

有了圣,便有了伪。

有了‘善’,便有了‘伪善’。

若绝圣弃名,与天道合一,视众生一如,没有圣仁孝慈利,也就没有了‘伪’。

此为天道也。”

好家伙,这是用佛经里的说法来反驳佛门。

任真子看来平时没少看金刚经。

周秀微微颔首:“任真子道长所言,岂非前汉的黄老之学,无为而治”

“无为,非真无为,无为,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任真子手拈法印,声音如泉涌般奔来:“你看天地生灵,本无善恶,没有仁义孝慈,也没有虚伪,这便是天道。

前汉尊崇黄老,故有强汉。

我大唐初立,天子以道教立国,故有我大唐强盛。

何也

遵循天道,无为,无不为,为所当为。

天道,顺之则生,逆之则亡。

顺之应之,故能强大。”

任真子的话,越说声音越响亮。

最后竟如滚滚雷音,响彻群场。

文武百官中,不禁引起一番骚动。

许多信奉道教黄老之学的宗室,不由暗自点头。

紫微城楼上,李治牵着武媚娘的手,微笑俯视着全场。

稍远处的一帮太监和宿卫,见李治面露笑容,心中暗道:看来圣人认可任真子道长的话。

在法场更远处,洛阳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阵议论声。

大唐不禁信仰,不光佛道,就连西域的胡教景教,也都是有的。

因此不禁百姓议论各教。

此时百姓聚在一起,不由议论纷纷。

“我看任真子道长说得很好啊。”

“我大唐初立时就是以道立国,横扫东西突厥,圣人又东平高句丽,西平吐蕃,当真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果然信道教才能强国足兵。”

会场上。

距离辩法木塔稍远处的苏大为,立于观台中,俯视着下方两座木塔上的一僧一道。

暗自皱起了眉头。

这名叫任真子的道人,颇有些本事,居然在口舌上并不输给沙门。

而且似乎还占了上风。

而那位律宗的周秀法师,看着有些不对劲啊。

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纯是一种感觉。

苏大为定睛细看,就在此时,只见周秀猛地断喝:“不对!任真子道长此说,巧言令色,争强斗胜,岂是道家‘无为’”

“无为者,不是不为,而是为所当为。”

“又错。”

周秀做金刚怒目状,大喝道:“世间法只有佛法,余者种种,皆为巧辩。道长口才便给,摇唇鼓舌,只能蒙蔽无知百姓,焉敢称正法”

声音如同虎啸龙吟,一下子将任真子的声音盖下去。

任真子脸色微变,明显感到对方身上元气波动,竟似用了某种佛门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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