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1/2)
得知田中幸乃被判处死刑的那天,小曾根理子有一种被从沉重的十字架上解放下来的错觉。
那是距今四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盯着正报道判决结果的晚间新闻节目陷入了回忆,同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也跟着萌生出来,却一直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小曾根老师。各位同学一起鼓掌欢迎一下!”
在教导主任的招呼下,理子站到了舞台一侧。临开始前,她看了一眼舞台后方挂着的巨大横幅。
小曾根理子老师 演讲会 演讲题目《活在“当下”的觉悟》
稍微清了下嗓子,理子抬头面向挤满整个体育馆的将近八百名学生。
“各位驹山高中的同学们,初次见面,我是小曾根理子。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可能会觉得我今天演讲的内容很无聊,不过今天在场的各位之中,或许有人的人生会因为这场演讲发生巨大的改变。为了不要干扰到这些人听讲,恳请各位呼噜打得不要太大声。”
每次站在讲坛上,理子都必然会感叹:居然能够把每一张脸都看得如此清晰。这样的惊奇感依然让她觉得新鲜。
光明正大睡觉的孩子、看着手机的孩子、跟朋友聊天的孩子,也有一脸认真看向自己的孩子。虽然一概而论称他们为“学生”,可他们理所当然是千人千面的,怎么可能会毫无个性。
在这六十分钟的时间里,理子想要传达的内容只有一点,就是希望他们对活在“当下”能够有清醒的认识。理子一直努力着,想告诉这些孩子:把握住眼前的每一个决断,才能让自己在临死前不会后悔。
一如既往,学生们没有任何热情的回应。不过理子知道,那只是表层现象。几天后,学校会送来学生们所写的感想,里面必定令人惊讶地充满了热切之词。
理子按时结束了演讲,算着掌声结束的时机,教导主任问:“那么,接下来是提问时间。哪位同学有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的流程也是一成不变的。基本上这种场合,只有学生会长他们会绞尽脑汁想一些适当的问题出来,回答完这些问题,剩下的时间也就打发掉了。
今天应该也跟以往一样吧。这么想着,就真的发生了一件不一样的事。在教导主任的不断催促下,她正准备结束演讲的时候,一名女学生举起了手。
“小、小曾根老师,我还有……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拜托您……”
看着这名从一片黑色校服中站起身来的少女,理子不禁“啊”了一声。她分明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绷紧了。
病态的惨白皮肤,像老人一样佝偻着背,瘦长的身体,无所聚焦的眼神——一眼看去就不是那种会举手提问的类型,可这个女孩子依然拼尽全力将自己的问题当众讲了出来。
“我、我有一件非常后悔的事,或许再也无法挽回了。然、然后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挽回,非常不安。听了老师讲的话以后,我、我真的非常害怕……”说完,女孩像是下定决心了似的抬起头,“小、小曾根老师,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当听到女孩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时,理子猛然感觉一个疑问解开了。她的膝盖瞬间颤抖起来,心中掠过了自己固执地盯着电视机时那卑鄙的表情。
是啊,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从新闻中得知田中幸乃被判死刑的时候,最先在心中冒头的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安心感——“如此一来总算逃过了一劫”。
“我、我是……我自己——”
然而,理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体育馆中一片死寂。许多人投来怪异的视线,而那名女生上翻着眼睛直盯着理子这边的目光,则压过了所有人。
刚刚那个乖乖女的样子就像假的一样,她黑色的眼瞳仿佛一直看透了理子的内心。
◆
“喂,理子,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一片淡淡的影子盖在了小曾根理子正看着的书上。抬头望去,同班的山本皋月满脸带笑地站在面前。
“哦,皋月呀。你好你好。”理子条件反射似的作出讨好的态度。皋月低头看看理子手上的书,厌烦地叹了口气:“又在看书啊——这次看的是什么?”
现在是午休时间,横滨市立扇原中学的楼顶天台上难得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皋月自己刚提起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转眼又被她扔在一边,理所当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即使认识这么久了,理子依然会因为皋月主动来跟自己说话而感到由衷的开心,不过身体也依然会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仿佛是为了帮她放松下来,日渐柔和起来的五月熏风吹拂着脸颊。皋月顺滑的头发飘散开来,洗发水的香味弄得理子的鼻子发痒。
“筒爱——?那是什么?有意思吗——?”皋月一把抢走了理子手中的书。
“嗯,是《简·爱》哦。很有意思呢,虽然偏少女了一点。”
“哎——讲的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灰姑娘’那种故事啦。不幸的女孩子开辟崭新人生,最后跟喜欢的人喜结良缘。不过并不是那种因为运气好就坐享其成的老套故事,好看就好看在主角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而且这个版本的翻译特别好。我已经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了!”
难得皋月会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感兴趣,理子一开心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这样啊——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点什么书好呢——”皋月摆弄着无人可及的黑发,歪着头说道。
望着她端正的侧脸,理子更胜以往地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皋月会来跟我做朋友呢?她在班上有着众星捧月一般的地位,脸上永远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而自己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哎呀,说起来今天怎么没看到惠子和良江呢?”
理子装出一副突然注意到的样子。那两个人跟皋月是从小学就开始交往的朋友,进入扇原中学后又加上了理子,四个人从一年级起就是同班,只不过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交集。理子是在上到二年级以后才进入她们那个圈子的。
“没——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呗,为什么——你要问这个呢?”皋月一如既往地用着那种拖长声的说话方式。
“没,就是——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事呢。”理子也被她带着拖起长声,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心来。皋月的态度在她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和有其他人在场时是完全不同的。简单来说,前一种情况她通常都比较温柔,而后一种情况下她总是话里带刺。理子当然更喜欢前一种的皋月,她一直觉得皋月是个本性温柔的人。
理子既紧张又兴奋地继续跟皋月聊着天,内容大多是流行时尚之类的东西。在她与皋月亲近起来之前,别说化妆了,就连穿的衣服也都是妈妈凭自己的喜好给她选的。可现在,每月翻看时尚杂志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项目。皋月将她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让她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啊,说起来我生日就快到了,到时候要办派对的,理子你也来吧?”皋月拖在尾音上的那个“——”突然消失了。这种时候要么是她很认真,要么就是不高兴了。
“哎——还真是呢——生日快乐。其实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的生日会是五月的哪一天呢?”
“为什么你知道我生日是五月?”
“没有啦,就是你看,你不是叫皋月 [2] 么?”
“啊,是因为这个。”皋月似乎觉得很无聊,眼神飘向了别的地方。理子知道她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皋月曾经很认真地说过,希望有个更时髦一点的名字。
那时候她们的关系还比较疏远,而且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所以理子没有说出来,但她其实一直想跟皋月说——
“我很喜欢皋月的名字呢,非常可爱。既梦幻,又纤细。哪儿像我,叫什么理子,姓氏还是小曾根。不知道被多少人说‘毛骨悚然’了。”
皋月忍不住笑出了声,理子顿时感觉开心得快要晕过去了。自己这种没骨气的爱哭鬼,在班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可是只要跟皋月在一起,就会感觉自己也变强了一些。这种感觉现在正充斥着理子全身。
这段午休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独占着皋月。“啊,总算找到你了!”背后传来这句话时,上课前十分钟的预备铃也响了起来。
理子与皋月一同回过头去,看到惠子和良江已经跑了过来。
“啊,理子也在啊?”良江气喘吁吁地说道,敷衍之情溢于言表。理子心里明白,她们两个到现在也没有接受自己,只是顺从皋月罢了。
“嗯,刚才偶然碰到的,就待了一会儿。”理子也口不对心地回答。
“话说回来,你们俩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找了半天呢。”皋月半开玩笑似的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口气,甚至特意夸张了些。
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话题却依旧无聊。真正让气氛一变的,是看到三个身穿运动服的三年级学生走过操场,其中就有理子暗暗憧憬的远山光博的身影。
一个声音将理子拉回了现实中:“哎呀,那不是远山前辈吗?”惠子不怀好意地笑着,良江也露出了一排白牙。
“哈哈哈!太厉害了——今天的刘海也一样是精心打扮过的呢!”
“而且还染成了棕色呢,初三就出道不会觉得丢人吗?”
“谁知道呢——不过,那个前辈貌似还挺受欢迎的哦?也有很多不好听的八卦就是了。”
“哎——真的吗?完全搞不懂呢。”
随口说说,她们就是随口说说,跟我并没什么关系。正当理子准备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几乎同时转向了她。开口的是良江:“哎呀呀,理子的品位实在是太俗气啦——”
“对吧,这口味可真不一般!”
皋月被惠子的回应逗得直拍手,理子陪着她们露出笑脸。这当然不是高兴的笑容。她明明拜托过皋月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的。
“啊,又要上课了啊——要不我们逃掉算了?”皋月当然就是发发牢骚,大家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正在此时,视线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的发帘阴郁地垂在脸前,脏兮兮的镜片后面透出不安的目光,脸色苍白得不自然,个子却比在场的几个人都要高。
“嘁,怎么又是那家伙。别的不说,你看什么看啊!”惠子代替皋月喊出了她心中的话。不过,那个女生并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就像故意无视其他人一样,她只看着理子一个。理子生怕其他人发现,赶紧不动声色地轻微摇了摇头,隔壁班的田中幸乃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她手中握着一本小说,那本书是几天前她从理子这里借走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那一天放学后,管乐社团的训练拖了些时间,理子开始准备回家时天色已晚,周围都是深浅不一的影子,空中深色的云彩反射着附近繁华街道的霓虹。
理子急急忙忙赶到约好碰面的公园,她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理子觉得对方肯定已经回去了,所以听到背后传来那声“理子”的时候,她打心底吓了一跳。
“啊!什么……幸乃?”她不由自主发出慌乱的声音。
“呀,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幸乃非但没有抱怨,反而小声向她道歉。理子刚才还想着让她等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道歉的,现在却把这些都忘了,忍不住生起气来:“我说你别吓唬我啊!明明还有其他打招呼的方式吧!”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理子。”
“我不理你了!”说着理子就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走出去几米远,感觉幸乃没有跟上来,又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只见幸乃正晃晃荡荡地用脚踢着地面。
“好啦快点吧,走啦,幸乃!”一看到理子朝自己招手,幸乃立刻高兴得要跳起来似的露出笑容。啊,真可爱呢,理子像往常一样暗暗想到。
幸乃终于放下心,开口说:“对不起,理子。午休时我差点忍不住跟你打了招呼,因为我刚刚把《呼啸山庄》的上卷看完了,所以特别想找你聊聊。”
“读起来是不是很顺畅?”
“嗯,很容易就懂了,我原本以为会更难一些的。”
“对吧?我就说了那本也翻译得很好!”
“嗯。我之前曾经在图书馆试着看过另一个版本,结果完全看不进去呢。”
幸乃总是说中理子心中的那个点。通常情况下,接下来两个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讨论起小说的话题。然而,今天理子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原本《呼啸山庄》这么棒的小说是很值得两人畅谈一番的,她却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理子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刚才幸乃说的那句“差点忍不住跟你打了招呼”令她难以释怀。
理子很难不觉得窘迫。“在学校的时候绝对不要跟我说话”,这是她每天都要再三提醒幸乃的事。
跟幸乃成为朋友,和皋月来跟自己打招呼几乎是同一时间,都是理子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
当初,理子并不怎么喜欢幸乃。或者不如说,学校里应该就没有人喜欢幸乃。她性格阴暗又土气,是没人搭理的怪孩子。对她的这种评价在大家之间逐渐成为了共识。
不过,最先打招呼的却是理子自己。
“啊,《简·爱》。”
某天午休时,理子想躲开皋月她们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跑到了天台上。听到理子突然跟自己说话,幸乃慌忙将正在看的书藏了起来。
“那本书是挺好看的呢!我也很喜欢。哎,你那是哪个出版社出的?”
“哪个出版社……”幸乃的声音在发抖。理子突然感觉十分奇妙而新鲜:原来她说话是这种声音啊。
幸乃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理子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书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内页里还标有假名,看来有年头了,出版方是理子很不喜欢的一家出版社。
“喂,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要等着我啊!”
丢下一脸呆滞的幸乃,理子飞奔回教室。她的柜子里有自己喜欢的那个翻译版本,无论如何都想让幸乃读一下。
那天她只是把书硬塞给了幸乃而已。没想到之后过了一周左右,某天放学时,幸乃竟然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着理子。
“那、那个,不好意思,小、小曾根同学。”
声音小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似的。理子回头一看,幸乃眼神不定地朝她点了点头。等理子打发走管乐社团满脸惊讶的朋友们,幸乃一边从包里取出借走的那本书,一边说:“非、非常感谢你,借给我这么好看的书。”
理子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笑出声来:“干吗用敬语啊,我们不是同年级的吗!”
她边说边在幸乃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从那天开始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飞一般地缩短了。等回过神来,幸乃已经不再对她用敬语,称呼也从“小曾根同学”变成了“理子”。对理子来说,与幸乃一起度过的时光,就跟与皋月她们一起玩耍的时光一样,都是五彩斑斓的学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两人的这种关系却突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那家伙,可不妙啊。据说是个危险人物呢。”
依然是在天台上,一起吃便当的时候,皋月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理子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是有点呢——”
“话说,那家伙真的很喜欢待在这儿呢。”良江跟惠子也串通好了似的应和道。皋月先是不屑地瞥了两人一眼,接着将冰冷的目光转回刚刚一直盯着的地方。在她视线前方的人正是幸乃。
“那家伙,每天从宝町来学校上学。不过她应该不是一直住那边的,宝西小学的人没一个听说过她。这怎么可能呢?所以她一定是最近才搬来的吧?”
皋月一口气讲了一大堆。理子她们上的这所扇原中学,主要生源来自三个小学。大致划分的话,就是理子以前上的那所有钱人家居多的万永小学;以及大部分是皋月她们这些中产阶级子弟所上的峰内小学;还有位于劳动阶层聚集区宝町校区之内的宝西小学。
“就是这种每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丑女,一旦发起疯来肯定会干出超离谱的事。”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是。”
“还是绝对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的好。理子你也这么想吧?”
惠子和良江讪笑着问道。对于突然从她们嘴里迸出的“丑女”这个词,理子没能马上点头认可。除去传闻今年要被评上“扇中校花”的皋月以外,老实说比起惠子她们,幸乃可要有魅力多了。
理子心中第一次萌生了反对大家的意识,不过皋月却抢先一步问道:“你知道了吧,理子?回答呢?”语气上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笑。想说的话到嘴边又消失了,理子回答了一声“嗯”。
第二天,理子将幸乃叫到了空无一人的天台,低下头说:“抱歉,幸乃,以后在学校里不要再和我说话了,跟你讲这种话真是抱歉。”面对垂着目光的理子,幸乃没有追问理由,只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将视线投向了港口的方向。
从禁止在学校交谈的那天开始,理子对幸乃的怜爱便与日俱增。她们即刻交换了联络方式,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放学以后还会偷偷碰面,一起聊喜欢的小说。幸乃也曾经到她家中来玩儿过,理子的妈妈亦是很喜欢她。
只有自己知道幸乃的可爱之处,每每想到这里,理子心中便会萌生出一种近乎于优越感的东西。
给予者与被给予者,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理子与幸乃的关系显然不同于她和皋月的感情,但理子认为正是自己给予了幸乃莫大的勇气,这让她们成为了对彼此来说都非常重要的朋友。
“都这么晚了,去你家打扰真的好吗?”虽然在公园苦等了那么久,可当她们来到理子家门口的时候,幸乃依然不安地四处乱瞟。
理子从背后推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幸乃,特意让她去按了门铃。妈妈一脸不高兴地打开了门,肯定直到刚刚还在生气呢,不过一看到幸乃的脸,她立刻就温柔地露出了微笑。
餐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点心,比起好不好吃,理子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却是万国旗。
“‘it&039;s a sall world’的感觉呢。”理子开着玩笑,幸乃却没有附和,她喉咙里轻微地咕噜了一声:“土豆炖肉。”
“啊?”
“有土豆炖肉。”
昨晚吃剩的土豆炖肉的确还不太体面地摆在餐桌角上。
“怎么了?土豆炖肉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吗?”理子傻乎乎地一问,幸乃的脸上总算透出来了笑意。今天爸爸出差不在家,所以她们决定举行策划已久的晚餐会。席间,幸乃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着土豆炖肉,看得妈妈笑眯眯地由衷感慨:“你还真喜欢土豆炖肉呢。”点心大多还剩在盘子中,唯独盛土豆炖肉的容器眨眼间就空了。
平时几乎不怎么喝酒的妈妈,今天却很快就打开了第二罐啤酒,并且高高兴兴地聊着天。
“话说,幸乃你有兄弟姐妹么?”
啊,开始了。理子心中一阵郁闷。之前招待皋月来家里玩儿时也是这样,妈妈缠着人家不停问东问西。家住在哪里啊,每月零花钱多少啊,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啊,有没有男朋友啊……
皋月当时眼看着就不高兴起来,而幸乃不同,她只是淡淡地回答着问题:“没有,我是独生女。”
“是嘛。那随时欢迎你来我家玩啊,毕竟理子也是独生女。我啊,可担心她了。”
“哎呀别说啦,妈妈!”理子觉得太丢脸了,不高兴地插嘴道。
“可是我又没说错,如果有幸乃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安心多了呢。”妈妈根本不理会满脸怨气的理子,继续对着幸乃说,“我说幸乃啊,如果这孩子沾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可一定要帮我阻止她呀。一定跟她说: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告诉她有人会因为她而难过,说得严厉些也没关系。”
看来妈妈是喝多了。理子满腔的郁闷之情,与笑得更胜以往的妈妈形成鲜明对比。她在妈妈的话里看到了皋月的影子。
好不容易来家里玩的皋月被她从头到脚问了个遍,妈妈却始终没有给人家好脸色看。在这一点上,无论性格、言行、说话方式,幸乃无疑都更合妈妈心意。
不过,这是因为妈妈还不知道。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住在宝町,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大人们可是一直禁止理子靠近那地方的,并且还从不对此加以解释。如此一来,妈妈还会对幸乃说“欢迎你随时来玩”吗?
“拜托你了,幸乃。”妈妈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还像承了好大人情似的低下了头。幸乃则始终带着暧昧的笑容。望着她的侧脸,理子的鼻子里仿佛又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酸腐味。
妈妈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吧,理子又想到。如果知道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仅仅因为好奇就去了那条街,妈妈会怎么说呢?
宝町是条与周遭完全隔绝的街道。一眼望去,理子感觉有一条明确边界在告诉她“从这里开始就是宝町了”。算不上多宽的街上一座挨一座排满了便宜的小旅店,名字都是“xx庄”之流,而且越是往街道中心走,价格就越便宜。理子见过最便宜的一家是“带电视,八百日元”。
多到离谱的自动贩卖机,还有落下卷帘门的酒馆和商店,以及用她从没见过的外国文字写成的招牌,再加上坐镇整个街道中心的、结构复杂奇怪的“宝町综合劳动福利会馆”。宝町这条街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繁华的旖旎风姿,只是现在已看不出任何生气。
不过街上依然人头攒动。有人,但没有生气。路上来往的多是上岁数的男人,几个人围成一圈,有些人在喝酒,可大多数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路边。理子不敢去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因为她感到那些人浑浊的瞳孔正望着自己。
非常不巧,今天是不合时令的回暖日。理子发现自己正额头冒汗,同时也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
“是不是觉得很臭?可能我自己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幸乃愧疚地说道。理子大方地摆了摆手,表示“完全没问题”。
“不过现在已经算好的了,大家都说过去还要离谱呢。”
“对吧。”
理子偷偷捂着嘴凑到幸乃耳边小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这条街是干什么的?”
说完理子慢慢转过脸去。横滨的主干道就在眼前,无论是横滨未来港、中华街,还是横滨体育场和元町,就连山手之丘也是几步就能到的。距离观光地如此之近的一条街,宝町却显得这样格格不入。
幸乃盯着理子看了一会儿,最终小小地叹了口气。然后她重新迈开脚步,边走边讲起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啦……”
幸乃说宝町这条街就是人们所说的“穷鬼街”。每天早上五点就有人来招当日的工人,为此,劳动者们也是一大早就会赶过来。
她还说,因为横滨的地理位置的关系,一般都是找人去干与港湾工作有关的体力劳动,于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活都会优先分配给年轻力壮的人。加上长期不景气的缘故,上了年纪的人经常找不到什么工作。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如此。我想那些应该是今天没找到活干的人,没有人给他们工作的话这一天就无事可做了,非常可怜的。”看着睡在路边的老人,幸乃讲话的尾音变重了一点。她继续说,这里也存在着掮客似的一类人,专门瞄准这些老人。那些人吃的是企业回扣,对找不到工作的人拼命压价。可即便如此,老人们也总算能找到个活干,这一天才能有饭吃。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幸乃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解说道。
“然后呢……”她忧郁地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间开在民房底层的小酒吧,现在还没有开业。打满补丁的遮阳棚上写着崭新的“美智子”三个字,看起来非常怪异,理子甚至觉得有些扭曲。
“我的外婆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很可笑吧?我也是得益于那些老爷爷才能上得起学。”
幸乃很自然地走进了小酒吧。虽然还没有营业,但却有个女人在吧台那边喝着酒,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喋喋不休地用简短的日语说着什么。
“我回来了,美智子。”
幸乃回头看向理子,平淡地说:“这是我的外婆,我跟她一起住。”理子一时不知该先对哪件事感到惊讶——是这恶劣的环境;还是幸乃居然直呼外婆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个过于年轻的女人周身围绕的妖艳氛围,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外婆”这个身份。
女人的视线只飞快地朝这边瞟了一下,就毫无兴趣似的转回到男人那边,倒是男人的眼神一直黏在理子身上。
微微点了下头,理子便飞奔上楼梯,就算身后传来“真是个碍眼的孩子”这句话,她也没有回头。
跑进房间的时候理子觉得喉咙特别干涩,然而当幸乃端来了麦茶时,她却一口都没喝。因为她觉得恶心。玻璃杯上残留着水渍,杯子边上还有小小的缺口,透着生活的惨状,这让理子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嘴。
从房间的窗户眺望出去,可以一览宝町的街道。日暮西垂,店前几根光秃秃的路灯杆上有灯光慢慢亮起来。人们不知从哪里涌上了街头,有下班回家的人,也有这个时间才拉起卷帘门准备营业的人。有人高声叫嚷着外语,人群中还能看到些小孩子的身影。这里是夜晚之街,理子突然想到。失去的生气仿佛又重新回归了,大家的脚步也不再沉重拖沓。
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理子一边望着日落迟迟的街道一边想。不过,幸乃的事则是另当别论。房间里的书架上零零星星地贴满了老旧的贴纸,却没有几本书码在上面。想到自己的好友每天就这样焦躁地看着时光流逝而无所事事,理子暗下决心要多送幸乃些礼物。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跟她一起把这个书架填满。
想到这里,理子刚要冲幸乃点点头的时候,突然发现书架深处似乎藏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盒子。
这时的理子尚且不知那个盒子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那天晚上理子正一个人在家里翻着书。五月,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六,持续了数日的春季强风终于过去,横滨的夜空中闪耀着许多星星。
理子等了足足一天的电话铃声终于从楼下传来,她的房门随即就被敲响了。当时已经是二十一点前后。“理子,电话。”妈妈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词。
一看妈妈的表情她马上就猜出了是谁打来的电话,理子连忙跑下一楼,拿起随意搁在一边的听筒,可她刚“喂”了一声,皋月的怒吼就瞬间冲进了耳朵。
“喂什么喂啊——!你也太慢了!”皋月的口气前所未有的尖锐。不只是声音,她的情绪也很奇怪。
“我不是说了要办生日派对,让你过来的吗?怎么回事啊——理子?你居然这么薄情,让我好伤心呢——”这回皋月又换了种口气,小猫撒娇一般的声音直往理子的耳朵里钻。理子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因为自那天以后皋月再也没提过派对的事,她也就不好主动开口了。
理子说了句“我马上过去”就挂了电话。她跑回房间,从衣柜中取出一条雪纺材质的粉色连衣裙,这是长假中一起去元町的时候,皋月帮她选的。
她又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牛仔夹克。稍微犹豫一下,理子开始给自己化妆,然后她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以免被父母发现。到了门口,理子飞快地说了声“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去开门,然而还是看到了一脸不快地注视着自己的妈妈。妈妈郁闷地叹了口气,说:“我送你去,你等一下。”
坐在车里,妈妈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是皋月的生日嘛,我……之前给忘了,所以她有点生气。”理子嘴上这么说着,却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毫无说服力。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她们很快就到了皋月家。她家住在一栋随处可见的砖瓦风格的公寓里。听说皋月的父母已经离婚,她跟当护士的妈妈两个人生活。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很快就会回去的。”
看到理子如此诚恳地道歉,妈妈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要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你。”
理子坐电梯上了楼,按响皋月家门上的门铃,那头传来她的声音:“门开着呢!”理子将礼物藏到了背后。皋月她们所在的房间很好找,除此之外家中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在。
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理子敲响了房门。等她慢慢将门推开时,最先感觉到的是呛眼睛的烟气,然后她在朦胧中看见扔了一地的空啤酒罐。几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包围了理子,除了她的三位朋友,还有两个扇中的学长在场。
“那是什么?”皋月貌似很开心地扬了扬下巴,理子只好把原打算藏起来的礼物拿在了右手上。
“啊,是给你的礼物,只不过我不太确定你会不会喜欢。”
那是理子精挑细选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有十本之多。虽然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零用钱,但一想到皋月曾经跟她说的那句“如果有好看的书要告诉我哦”,她还是买了下来。不过她并不觉得这种环境下皋月会感到高兴,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再交给她。
果然,撕开包装纸的皋月兴致缺缺地“哎——”了一声。“这是什么啊?我说,你是认真的吗?”惠子拿起一本看了看就扔到床上,然后露出恶俗的笑容。
“不过今天的理子,看起来好可爱啊——这身连衣裙真适合你——”良江懒洋洋地换了个话题。
“对吧——?是我给她选的。这样出去钓男人也完全没问题吧?”皋月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朋友们都理所当然地来劝理子喝酒,无法拒绝的理子只能笑着将玻璃杯举到嘴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啤酒,味道真是不敢恭维。很快她就觉得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脑袋也开始一阵阵钝痛。
除此之外还有强烈的孤独感——完全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也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心中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自己与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妈妈的脸,挥之不去那张眉目低垂、尽是悲伤的脸。理子一直在寻找脱身的时机,所以当听到皋月问自己“不要紧吧?你脸色很难看啊”的时候,她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个,大家,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然而理子的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哦,终于来啦。”惠子露出猥琐的笑容。紧接着,理子背后的房门也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你来啦!人气男!”皋月阴阳怪气的声音引来大家一阵哄笑,理子在笑声中慢慢地回过头去。
“你们这些人烦死了。”他故作姿态地啧了一声。不知道是从哪个瞬间开始,理子其实已经有了这种预感,所以当她真的看到那个身影时,她并没有多么惊讶。那个用冰冷目光俯视着理子的人,正是她一直憧憬的远山前辈。
大家喝酒的节奏立刻变快了,远山也在大家的怂恿下喝光了一罐又一罐的啤酒。不知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连房间里的灯都不知何时换成了间接照明,酝酿出一种成人场所的气氛。
良江和一名学长毫不在意周围人眼光地亲热起来,理子终于明白了自己那种孤独感源于何处——这样的事对这些人来说是非常“普通”的,却与自己的价值观完全相反。之所以头脑中总是闪现出妈妈的脸,也是这个原因。
“那个,我……稍微去一下洗手间。”她哑着嗓子随便对周围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出了房间。卫生间的荧光灯对于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来说显得格外耀眼鲜明。
坐在温热的马桶座圈上,理子一边方便,一边将脸埋在手心里。皋月的目光在胸中闪过,接着是良江她们嘲笑的表情。但是,她甩甩头,下定决心一定要马上回家。就算之后被她们抱怨,就算被她们讨厌,自己也是必须回家的。
理子抬起又重又疼的脑袋。就在她伸手去扯厕纸的时候,卫生间的门锁突然悄无声息地转动了。
理子吓得只“哎”了一声,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打开的门那头,站着远山。一枚十日元的硬币正握在他手上,应该就是他开锁的工具吧。理子全身都被巨大的恐惧贯穿了,与此相比远山那句“啊,抱歉”显得无比空虚。
她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来,迫切地想要赶紧提上内裤,然而冲上前来的远山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好疼……”理子用力抵抗,然而远山像是要堵住她的嘴一般强硬地吻了上来,由于用力过猛,理子的后脑直接撞在了墙上。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袭来,但理子知道现在不能晕倒,所以不顾一切地奋力反抗着。
可是,她与远山的力量之差实在太过悬殊,理子几乎当即就被制服了。远山左手用力堵着她的嘴,右手不管不顾地伸向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双腿之间。
“真好啊,小曾根,现在可比在学校时看到的你要好太多了。衣服、化妆,真的很好啊。”
眼泪很轻易地就掉了下来,理子感觉自己仿佛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远山的声音,反抗的力气也随之远去。注意到她的变化,远山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然后温柔地搂过理子的肩膀,扶着她走出了卫生间。
一抬头,理子就看见皋月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她那引以为傲的长发披散着,唯独发帘被剪成了人偶模样的齐刘海。她是什么时候剪的呢?在此之前理子从未注意过。
站在旁边的男人将脸埋进皋月的头发中,好像在闻上面的味道。救救我,理子一瞬间想到。尽管皋月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表情,理子却依然感到莫名安心。
“笑一笑,理子,不许哭。”皋月命令一般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理子真的依她所言地露出了微笑。总是这样,只有皋月能为理子指明道路,皋月所说的就是绝对,只要跟她在一起自己就能变强。
“今天可是你很重要的日子哦,能够跟喜欢的人睡,这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说完,皋月收回了温柔的笑容,将目光转向远山,并且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看到那样东西,理子不禁呼吸一滞。那个盒子与放在幸乃书架最里面的那个一模一样。现在,理子已经彻底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了。
“你记得对人家温柔点啊,随着你的性子胡来我可饶不了你。要是弄伤了人家,不管你跑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找出来,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之前把脸埋在皋月头发里的那个男人好像要教训远山似的看向了这边,远山被他的气势压倒,点了点头。皋月眯着眼睛,指向对面的房间。
“你们可以用这间。虽然初夜用我妈妈的床可能没什么情调,不过反正她短时间内也不回来。”
理子被半扶半抱地带到了床上,等她清醒过来时,那件珍爱的连衣裙已经被脱了下来。远山似乎是真的听从了皋月的忠告,抱她时非常温柔。他的表情也极其认真,所以看起来十分愚蠢。
脑中循环着皋月的话。笑起来、笑起来……理子对自己说着。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因为这并不是暴力。正如皋月所说,我是跟喜欢的人睡了,根本没有讨厌的理由。我当然是幸福的。
理子对着远山露出了微笑,远山的喉咙中发出咕嘟一声,眉毛没出息地垂了下来。枕边的避孕套盒子反倒在一边,这是睡着以前理子最后的记忆。
霓虹灯的光从磨砂玻璃另一边照进来。理子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远山的踪影,也听不到对面的房间中有任何动静。春天夜晚的气息从开了条缝的窗户中吹进屋里。
头还是非常重。假装没有注意到下腹的疼痛,理子打算坐起身来,这时她才察觉到,有人在摸着自己的脸颊。
妈妈……?瞬间涌起了这个念头,但理子又立刻惊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鼻子里钻进来洗发水的香味。
“喂,理子,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那只手从脸颊慢慢滑到脖颈时,皋月说道。理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定是了。现在一定是在学校的天台上,和煦的春季海风吹拂着,皋月提起的法律话题让理子兴致缺缺,接下来的画面有些迷迷糊糊的。现在就是那一天的继续。
理子拼命驱赶着那些杂音、那些下腹的疼痛、那些现实的霓虹灯、那些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她竭尽全力否定着那些与梦境不相符的东西。
可是,皋月从未有过的平淡音调却盖过了一切。
“你记得几年前发生在某处一所中学的案件吗?就是有一个小孩把另一个小孩的脑袋砍下来了的乱七八糟的事。因为那个案子,这个国家把法律都改了。原本十五岁以下的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都可以没事的,现在变成十三岁以下了。我还被前辈嘲笑说:你们可真不走运呀。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因为呢——”
皋月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我啊,今天就十四岁了。所以理子,万一我快被抓起来的时候,你要来做我的替身哦。放心吧,他们是绝对不会去抓你的。”
抚摸在理子额头上的那只冰冷的手,离开时仿佛带着无限留恋。下一个瞬间,伴随着一声干脆的开关响,屋里的荧光灯被点亮了。
“刚才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现在大概正在往这边赶。我说你好像玩得太累所以睡着了。”
理子一下被拉回了现实。“妈妈?”她愣愣地重复着,皋月则紧紧地抱住了她。
“只要你一直做我的朋友就没事了,相信我。”面对皋月命令的口气,理子只说了声“谢谢你”。
理子委身于这种只有皋月能够给予她的全知全能的感觉中,这句话她说得发自肺腑。
从那天晚上开始,理子与皋月她们的来往越来越亲密。不仅在学校里一直与惠子和良江组成四人小团体状态,就连放学以后,只要她们来找她,理子也会翘掉社团活动随她们去任何地方。
理子穿制服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她将裙腰卷起变成迷你短裙,她的发型也学皋月一样换成了成熟妩媚的样式,上课时戴的眼镜同样换成了隐形的。就连见到远山的时候,理子也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了。
最重要的,是理子的笑容变得更多了,和皋月她们在一起时也不再觉得害怕。当然,并不是说跟她们在一起就一定会沾染不好的东西,或者不如说理子觉得自己扮演着监督者的角色,起到了压制她们的作用。无论如何,黑暗之中皋月的声音,以及那句“在你十三岁的这段时间里——”,于明艳的阳光下是如此无力,仿佛只是个幻觉。
一方面积极地投身于新环境之中,另一方面理子也与许多事物断绝了往来。社团的伙伴、补习班的朋友,与他们分开并没有想象中痛苦,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开对书籍的喜爱。不,应该说故事的力量如今变得更加重要了。
从小时候起,书就是她唯一可以随便买的物品。看完一本后,只要跟妈妈聊聊感想,就又可以一起去书店挑下一本了。虽然现在一起去书店的机会变少了,但小曾根家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理子只要一拿到零用钱,立刻就会去买新书。《哈姆雷特》《麦克白》《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鲸》《老人与海》《安娜·卡列尼娜》《乱世佳人》……即便是已经买过的书,只要看到不同的翻译版本,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很多描写都是一目十行地带过,也有些许不能理解的地方,可理子还是不停地看下去。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她这样急不可待地阅读,那应该就是幸乃。理子一本接一本地看完的书,第二天就会交到幸乃手上。虽然幸乃必定会露出犹豫的表情,但是只要强硬地塞过去,她还是会以不输理子的速度整本看完。
对理子来说幸乃这个人也是必要的,就如同书中的故事一般必要。与皋月她们在一起当然是开心的,可不知为何,越是跟她们在一起,理子就越需要幸乃。
结束了忧郁的雨季,期待已久的暑假也因为补习班课程的缘故眨眼间就过去了。迎来新学期后,与许久未见的皋月一碰面,她便立刻问起:“喂,理子,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你不办个生日派对吗?”
这句话里应该没有什么暗含的意思,理子也并不觉得害怕或者怎样,但她的腿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我家大概是办不了了。”
“为什么啦——?”
“我妈妈不喜欢咯。对不起呀,皋月那时候还特意请我去了呢。”
其实,妈妈非常想办派对。即使是理子自己,直到刚才为止也是打算要邀请皋月的。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谎言。
“哼——是吗——算了,你那个妈妈也难怪。那我就只能好好给你挑个礼物算了。”
看着爽快接受的皋月,理子的眼神略微暗淡了些。本已强迫自己忘记的那一晚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理子终于彻底想通了。原来自己一直在衷心期待着。
我一直在衷心期待着。十三岁结束的这一天。
从那天开始直到生日的一周时间里,理子一直在说谎。良江说:“喂喂,现在开始策划派对也还来得及哟——”理子便露出为难的表情回答:“可是,我妈妈还是不同意啊。”
“那再来我家办吧?”等到皋月这么说的时候,她又回答:“抱歉,那天我必须跟家里人一起吃饭,我也觉得很麻烦啦。”这当然又是一个随口而出的新谎言。
理子只对一个人说了实话,那就是幸乃,而且她还邀请幸乃来参加派对。
“喂,幸乃,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哦!”
生日的前一天,在经常碰面的那个公园里,幸乃快要蹦起来似的立刻回答:“嗯!”似乎是为了压制她的兴奋,理子加重语气强调:“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明天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来我家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到,拜托了,幸乃,能答应我吗?”
“嗯,谢谢,理子,我答应你。”
第二天,太阳还未完全落下的十八点,家中的门铃响了两次。一打开门,理子就看见外面站着的幸乃戴着一顶帽檐压得极低的棒球帽和一副圆形镜片的墨镜。
“哎?变装?”
“嗯,姑且。”幸乃一脸认真地回答。
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为了满足自己的任性要求竟然如此拼命努力。想到这些,理子流着眼泪大笑不止。
随后爸爸也回来了,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都怪你突然说要办派对啦,弄得我都来不及好好准备。”只有妈妈一个人还在抱怨。今天早上理子告诉她想招待幸乃来家里的时候,顺便点了两道菜。一个是理子喜欢的带蓝莓酱的芝士蛋糕,另一个就是土豆炖肉。
那天晚上幸乃吃得格外多,也笑得格外多,让理子忍不住想,如果幸乃平时就是这个表情的话,应该会交到更多朋友吧。她当然为能够独占幸乃而高兴,但同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至今为止,幸乃依然没有对她解释过自己所背负的那种阴影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跟外婆一起住呢?为什么父母不在身边呢?为什么要住在宝町呢?此前在群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偶然问到触及这方面的问题时,总会被幸乃含含糊糊蒙混过去:“那个啊,反正就是有很多情况啦。”被她这样糊弄地一说,理子就很难再追问下去了。
饭后,妈妈调暗了餐厅的灯光,然后将插着蜡烛的蛋糕端了上来。爸爸也抱起了吉他,随手拨着和弦弹些曲子。摇曳的烛光中,理子发现幸乃的脸上笼罩着忧郁的影子。是为什么呢?幸乃盯着爸爸手中的吉他的眼神好像很不安。理子有一种直觉,她们最好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真是的,爸爸,多不好意思啊,快别弹了,我要把蛋糕端到楼上去吃啦。幸乃,我们走吧。”
幸乃老实地听从了理子的安排。躲回房间,两个人沉默地吃着蛋糕,直到喝了几口茶壶里泡好的红茶后,幸乃才仿佛终于平静下来了一些。然后她说了一声“对了”,眉眼间终于有了笑意。
幸乃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纸上印着“佐木旧书店”标志的东西。似乎是觉得拿不出手,还特意在上面系了根粉色缎带,结果却显得更加寒酸了。
“对不起,我没有多少零花钱,所以买不了新书。我跑了好多地方,到处找理子可能喜欢的东西。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换张包装纸的……”
幸乃为自己辩解着,可理子其实完全不在意。她当然开心了。幸乃选择书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可以打开吗?”理子说着已经动手拆起了包装。当看到里面的五本书时,忍不住惊讶得“哎”了一声。
“史努比?”
幸乃依然满脸紧张:“其实一共有十本的。对不起,我会尽快攒齐的。”
“那倒没关系啦。为什么会选史努比呢?”
“因为我觉得对理子来说,应该是什么书都已经看过了,所以我就问了那家书店的老婆婆。虽然她是个挺可怕的人,不过据说在书这方面懂得非常多。”
“你怎么说的?”
“我说自己有个将来要当翻译家的朋友,问她有没有什么书是这个朋友会喜欢的,然后那位老婆婆一下子就拿出了这套书。”
理子傻呆呆地张着嘴。当翻译家确实是她的梦想,但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自己的妈妈应该也是不知道的。
“据说这本书的译者,是一位叫谷川俊太郎的诗人。老婆婆说,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居然是这个人在翻译美国漫画。”
“为什么啊?”理子下意识说。幸乃没有听明白,正歪头思考的时候,理子一下凑到她旁边:“为什么幸乃会知道啊?我想当翻译家这件事,为什么?”
幸乃耸了耸肩膀:“我当然知道啊。哪会有中学生这么在意小说的翻译版本,而且理子你在上英语课时尤其认真呢。我总在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非常棒的翻译家。”
“等一下啦,你别自说自话的。你这样太狡猾了!简直就像一眼看穿了我最不想被人知道的地方,那我也要知道幸乃的梦想。”
“嗯——不过,我并没有梦想啊。”
“你看,就会耍赖。你这样太狡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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