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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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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种石质门架,一般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年乡间举行全民欢庆的“庙会”时,也会在寺庙门口临时用木条搭建一种牌坊,上面装饰得很花哨,几天庙会一过,就拆掉了。永远不拆的就是那种石质牌坊,最老的据说有五百年了。

在乡间的各种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这是因为,其他工匠的活儿比较家常,而石匠的活儿都比较重要。石匠里边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凿墓碑,中间一等砌凿石桥,最高一等砌凿牌坊。

就像世间很多行业一样,活儿越多的等级越低,活儿越少的等级越高。这事又带来一番蹊跷,等级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过,等级越高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好。

砌凿墓碑,与家家户户有关。各家各户在做丧事时也都舍得花钱,很少讨价还价,因此这种石匠特别富裕。只不过,大家都暗暗知道,这种墓碑石匠往往与盗墓贼有点往来。盗墓贼为什么总是选得很准?为什么连暗藏的豁扣、活砖也一清二楚?还不是这种石匠露了口风。盗墓贼在乡民口中叫“掘坟光棍”,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掘坟光棍叫“夜仙”,因此乡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做“夜仙班”,又简称“仙班”。

名声最好的是牌坊石匠,乡里乡外都敬着几分。牌坊是让人仰望的,他们也就跟着让人抬头了,尽管他们总是十分清贫。

牌坊石匠活儿少,并不奇怪,因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与别的地方的“状元牌坊”、“御赐牌坊”不同,这儿乡间的牌坊,几乎都是为女人立的,为一些已经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这些女人“从一而终、寡而不嫁”的事迹,因此又叫“贞节牌坊”。但是,乡间寡妇很多,能立牌坊的却是极少数,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标准。这事情,连族长、村长、保长、甲长都定不了,必须由他们上报,让“乡绅公会”决定。

比较起来,那座远近闻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这个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个儿子考了科举,做了不小的官。正是这个儿子,在母亲过世时报请乡绅公会立了牌坊,立得相当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说起来都有点怪异。例如,男女还没有结婚,未婚夫却死了。按照当时的习俗,两人根本还没有见过面,未婚妻一听死讯就立即投井自杀。或者,女子刚刚守寡就有人来提婚,才提三次,便悬梁自尽。当然,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事,穷人一般不这么做,做了也不会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杀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凉凉的,一条条凹凸的纹痕有点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乡民和路人歇脚的场所。牌坊总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欢到这里聊天。斜躺着,看白云,听蝉鸣,传闲话。

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门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肩挎一条长包袱,步子迈得不快不慢。邻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是昨夜受到一个外乡黑衫人的邀请,到山南镇去督建一座牌坊。

这可是一件大事,乡人们立即传开了,因为这样的邀请,两年来还是第一遭。山南镇在十里之外,但按当地风俗,只要是大师傅,每天还要回家来住。因此,傍晚时分,很多乡民就蹲挤在牌坊下,等他回来。

蹲挤的人中,最兴奋的是一位年轻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与掘坟光棍有勾结的墓碑石匠。虽说墓碑石匠与牌坊石匠向来交往不多,但这个年轻石匠却一直想拜师潘木公。以前托人传过话,都没有回音。今天听说潘木公早上出门时心情不错,就在牌坊下候着,看能不能套个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个疑问要向他老人家请教。这个疑问搁在心头已经很久,对别人,说也不敢说。

从走出山岙时的步态来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阳下的身影踉踉跄跄,与他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

年轻石匠迎上去,搀着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谢地看了看年轻石匠,觉得有点眼熟。年轻石匠说:“我也是石匠,没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明天跟着我去山南镇,那地方,连个帮手也没有。”

年轻石匠一听,立即点头,说:“好,我跟着您,听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镇的路上,年轻石匠不断地找话与潘木公搭讪,最后,终于支支吾吾,把那个搁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数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来言词不多。

“那些可怜的小女子,我先给她们凿墓碑,您再给她们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轻石匠说。

“造化?”潘木公反问了一声。

“我说是运气。”年轻石匠迟疑了一下,又说:“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她们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摇了摇头,说,“牌坊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杀就是自杀,都那么年轻,总叫人伤心。”

“但是,只要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飞走了。”年轻石匠说。

潘木公猛地回过身来,捏住了年轻石匠的手,问:“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年轻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确实有盗墓贼来威胁利诱,逼他说出墓葬情况。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杀女子,盗墓贼去了,每次都空手而归,因此总会把他恶骂一顿。次数多了,年轻石匠就判断,那些女子们全都升天了。但这只是猜测,很想从潘木公这里听一个说法。

“你入伙盗墓了?”潘木公厉声逼问。

“没有,是夜仙那帮掘坟光棍说的。”年轻石匠连忙辩解。他看着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几个掘坟光棍分别挖了哪几个女子的坟墓,一一报了出来,态度十分诚恳。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说着他又抬头问年轻石匠:“落葬时,棺材肯定放进去了?”

“我都在场,肯定放进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问。

“那我怎么知道?但从抬的样子看,有分量。”年轻木匠说。

潘木公从腰束上掏出一支烟竿子,点火抽了起来。

好一会儿,潘木公断断续续地说:“我造牌坊时,也碰到过一些蹊跷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会?……道士说升天,是说魂,身体不升。那坟墓里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烟,两人起身,向山南镇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们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潘木公坐下抽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破败的小院子。外墙是泥砌的,已经多处坍塌。屋子顶上,长着杂草。那是一个废弃的尼姑庵。

听老人说,尼姑庵曾经很兴盛,后来随着尼姑减少,渐渐冷清。两年前,最后一个尼姑难以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听老人说,原来尼姑庵的兴盛,不完全是因为香客。那些尼姑实在太好看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来了一个又走一个,村民都轮着看。上街赶集,都要弯到尼姑庵里来看一看。一些地痞、懒汉,大半天就赖在那里了。因此当时传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们的贼眼粗话气走的。

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那里来过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虽然同属佛教,但互相从不来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来闲话。佛门清规,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没有松弛。吴山庙每天都会聚集四乡八邻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婶婶,因此算得上是一个“旺庙”。庙里有两个外地来的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还有一个本地的庙祝,管零碎杂务。两个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个是“当家和尚”,法号“醒禅”,据他自己说,来自甘肃一个叫武威的地方。

与尼姑庵坍塌的泥墙不同,吴山庙的黄墙前年刚刷过,显得比较精神。泥墙、黄墙,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几种颜色,标示着乡人们的公共去处。此刻,只有黄墙最热闹,最通俗。其他几种颜色,太深奥了。

尼姑庵有了动静。

两个年轻女子,由乡长陪着,向那条小路走去。他们前面,村长领着两个年轻农民,撩拨开齐膝的苇草,算是开路。那两个年轻农民边上,还有一个挑工,挑着两个大箱子。这两个大箱子,自然是那两个年轻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门前,村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去开那把锈得掉渣的老铁锁。摆弄了半天,木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村长吩咐两个年轻农民:“先打扫出一个能下脚的屋子,再全部清扫一遍!”

乡长看到后面跟来十几个农民,就转身对大家说:“这里要办一个小学了,这是两位老师,以后还会来三位。你们一起帮着打扫吧,今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到这里来读书!”

村民们点头称是,眼睛只盯着两位女教师看。两位女教师非常害羞,低头转身躲着大家的目光。她们,漂亮得让人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女教师跟着两个年轻的农民跨进了一道门坎,进入到了里院。这下,轮到她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了。满满几垄鲜花,整整齐齐,一半嫩黄,一半浅紫,开得蓬勃而娇艳。

乡长、村长也跟进来了。乡长说:“门关了那么久,也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侍候,花怎么还开得那么好?”

村长说:“花这东西,躲人。离得越远,长得越好。”

一位女教师怯生生地问:“这花,谁种的?”

村长说:“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这么多花。”

两位女教师眼睛发亮,也顾不得乡民看她们了,只顾弯腰看花,嗅花,还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动着花。在她们身后,村长指挥着村民们开始打扫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年轻。”乡长对女教师说。

“也和你们一样好看。”一位大婶笑着说。

墙要补,屋要修,上课的桌椅讲台都要做,村长和乡长商量后,找来了乡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个陪着潘木公到山南镇去的年轻石匠也被叫来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就把自己刚拜师不久的潘木公也请了出来。

潘木公一出场,事情就要做得像样一点了,乡长特意还拨了点钱。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师也陆续到了。走廊墙上,挂了个手摇的铃。以后上课下课,都会听到铃声。

潘木公边干活边东张西望,却很少说话。他细细地看花,看当年尼姑们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师们的背影。女教师一回头,他就把目光转过去,再看花。

他抽烟竿的时间更多了,老是在想着什么,也不跟别人说。

不久,他找到了乡长,说:“我给小学砌一个石门吧,石料已经选好了,乡里出点钱。”

乡长满口答应。那位年轻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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