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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尾山屋(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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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牵涉到了文明体量的问题。文明的体量,包括地域体量和精神体量两个方面。中华文明的精神体量,未必高于其他古代大文明,但一定比周边少数民族所承载的文明高得多;中华文明的地域体量,如果把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加起来,比其他古文明的地域体量总和还要大很多倍。也正因为这样,它在相对封闭的情况下没有陷于枯窘,还经常在域内进行大迁徙、大移民,躲过了很多毁灭性的灾难。

不同的环境,造成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历,造成不同的性格。多少年的跨国互侵,一次次的集体被逐,无止境的荒漠流浪,必然使相关的人民信奉征服哲学,推崇死士人格,偏向极端主义。相反,中华文明由于没有被其他大文明征服的危险,也缺少跨国远征的可能,久而久之,也就满足于固守脚下热土而不尚远行的农耕生态。国土里边的内战又总是按照“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循环论指向着王道大一统,时间一长也就铸造了一种集体性格,保守达观、中庸之道、忠孝两全。中国历史上也多次出现过极端主义暴民肆虐的时期,但都不长,更没有形成完整的宗教极端主义,因此没有对中华文明造成严重灼伤。

说到宗教极端主义,就遇到了宗教问题。这个问题很大,我以后还要认真地作专题考察,但这次一路对比,已经强烈感受到中国在这方面的特殊性。不错,中华文明缺少一种宏大而强烈、彻底而排他的超验精神。这是一种遗憾,尤其对于哲学和艺术更是如此,但对于整体而言,却未必全是坏事。中华文明从一开始就保持着一种实用理性,平衡、适度、普及,很少被神秘主义所裹卷。中国先哲的理论,哪怕是最艰深的老子,也并不神秘。在中国生根的各大宗教,也大多走向了人间化、生命化。因此,中华文明在多数时间内与平民理性相依相融,很难因神秘而无助,因超验而失控。

宗教会让一个文明在较短时间内走向伟大。但是,当宗教走向极端主义,又会让一个文明在较短时间内蒙上杀伐的阴云。中华文明未曾在整体上享用前一种伟大,也未曾在整体上蒙上后一种阴云。它既然失去了连接天国的森严的宗教精神结构,那么,也就建立起了连接朝廷的森严的社会伦理结构。以儒家理性和法家权术为主导的有序管理,两千多年来一以贯之。这中间,又奇迹般地找到了一千余年不间断地选拔大量管理人才的有效方法,那就是科举制度。由于科举考试总是以中华文明的精髓为核心,使得文化传承因为有无数书生的生命滋养而生生不息。因此,仅仅一个科举制度,就使社会管理的延续和文化体制的延续齐头并进。

至此我们可以做一个概括了。中华文明能成为唯一没有中断和湮灭的古文明,粗粗一想,大概有五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赖仗于地理环境的阻隔,避开了古文明之间的互征互毁;

二是赖仗于文明的体量,避免了小体量文明的互相吞食,也避免了自身枯窘;

三是赖仗于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避免了解读的分割、封闭和中断;

四是赖仗于实用理性和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

五是赖仗于科举制度,既避免了社会失序,又避免了文化失记。

上面这篇归纳性的粗浅感受,是在炉火旁熬夜写成的。今天白天,从清晨到晚上,我完成了一个重要旅程,那就是去蓝毗尼(bi),参拜释迦牟尼的诞生地。

这条路漫长而又艰险,但几步一景,美不可言。

一边是碧绿的峭壁,一边是浩荡的急流,层峦叠嶂全是世界屋脊的余笔,一撇一捺都气势夺人。

可惜蓝毗尼太靠近印度,不让人喜欢的景象又出现了。要进入佛祖诞生的那个园地非常困难,真该好好整治一下。

一百多年前英国考古学家在这里挖掘出一个阿育王柱,上面刻有“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此”的字样。阿育王离释迦牟尼的时代不远,应该可信。现在,园地水池边立有一块牌子,上面用尼泊尔文和英文写着:著名的中国旅行家玄奘到达这里后,曾经记述蓝毗尼所处的位置,以及见到的阿育王柱和一些礼拜台、佛塔。

可见,玄奘又一次成了佛教圣地的主要证明人。

我在相传佛母沐浴过的水池里洗了手,逐一观看了一个个年代古老的石砖礼拜台,又攀上一个高坡拜谒了红砖佛柱。然后,离开这个园子,到不远处新落成的中华寺参观。中华寺还在施工,很有气派。边上,日本人、越南人都在建造寺院。

至此,我对佛教圣地的追溯性朝拜也就比较系统了。

为了拜访蓝毗尼,我们来回行车六百公里。因此在路上思考的时间很充裕。夜间所写的归纳性感受,就是路上思考的结果。

今天是二十世纪最后一天,也是我们在国外的最后一天。

车队从加德满都向边境小镇樟木进发。

在车上我想,尼泊尔作为我们国外行程的终点,留给我一个重要话题,一定要在结束前说一说。

那就是:没有多少文化积累的尼泊尔,没有自己独立文明的尼泊尔,为什么能够带给我们这么多的愉快?

我们不是在进行文化考察吗?为什么偏偏钟爱这个文化浓度不高的地方?

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国外行程结束在巴基斯坦的摩亨佐·达罗,或印度的恒河岸边,将会何等沮丧!

这个问题,我前几天已经写过:难道是文明造的孽?实际上,这是对人类文明的整体责问。而且,也可以说是世纪的责问。

世界各国的文明人都喜欢来尼泊尔,不是来寻访古迹,而是来沉浸自然。这里的自然,无论是喜马拉雅山还是原始森林,都比任何一种人类文明要早得多。没想到人类苦苦折腾了几千年,最喜欢的并不是自己的创造物。

外来旅行者也喜欢这里的生活气氛,喜欢淳真、忠厚、慢节奏,喜欢村落稀疏、房舍土朴、环境洁净、空气新鲜、饮水清澈。其实说来说去,这一切也就是更贴近自然,一种未被太多污染的自然。

相比之下,一切古代文明或现代文明的重镇,除了工作需要,人们倒反而不愿去了。那里人潮汹涌、文化密集、生活方便,但是,能逃离就逃离,逃离到尼泊尔或类似的地方。

这里就出现了一个深刻的悖论。本来,人类是为了摆脱粗粝的自然而走向文明的。文明的对立面是荒昧和野蛮,那时的自然似乎与荒昧和野蛮紧紧相连。但是渐渐发现,事情发生了倒转,拥挤的闹市可能更加荒昧,密集的人群可能更加野蛮。

现代派艺术写尽了这种倒转,人们终于承认,宁肯接受荒昧和野蛮的自然,也要逃避荒昧化、野蛮化的所谓文明世界。

如果愿意给文明以新的定位,那么它已经靠向自然一边。人性,也已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以前的对手——自然。

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抹去或改写人类以前的文明史,但有权利总结教训。重要的教训是:人类不可以对同类太嚣张,更不可以对自然太嚣张。

这种嚣张也包括文明的创造在内,如果这种创造没有与自然保持和谐。

文明的非自然化有多种表现。繁衍过度、消费过度、排放过度、竞争过度、占据空间过度、繁文缛节过度、知识炫示过度、雕虫小技过度、心理曲折过度、口舌是非过度、文字垃圾过度、无效构建过度……显而易见,这一切已经构成灾难。对这一切灾难的总结性反抗,就是回归自然。

我们正在庆幸中华文明延绵几千年而未曾断绝,但也应看到,正是这个优势带来了更沉重的累赘。好事在这里变成了坏事,荣耀在这里走向了负面。

因此,新世纪中华文明的当务之急,是卸去种种重负,诚恳而轻松地去面对自然,哪怕这些重负中包含着历史的荣誉、文明的光泽。

即使珍珠宝贝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也应该舍得卸下,因为当人力难以承担的时候它已经是一种非人性的存在。

与贫困和混乱相比,我们一定会拥有富裕和秩序,但更重要的,是美丽和安适,也就是哲人们向往的“诗意地栖居”。我预计,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的比赛,也将在这一点上展开。

我突然设想,如果我们在世纪门槛前稍稍停步,大声询问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哲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意见,那么我相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会有太大分歧,对于文明堆积过度而伤害自然生态的现象,都会反对。

孔子会说,我历来主张有节制的愉悦,与天和谐;墨子会说,我的主张比你更简单,反对任何无谓的耗费和无用的积累;荀子则说,人的自私会破坏世界的简单,因此一定要用严厉的惩罚把它扭转过来……

微笑不语的是老子和庄子,他们似乎早就预见一切,最后终于开口:把文明和自然一起放在面前,我们只选自然。世人都在熙熙攘攘地比赛什么?要讲文明之道,唯一的道就是自然。

——这就是说,中国文化在最高层面上是一种做减法的文化,是一种向往简单和自然的文化。正是这个本质,使它节省了很多靡费,保存了生命。

从尼泊尔通向中国的一条主要口道,是一个峡谷。峡谷林木茂密,崖下河流深深,山壁瀑布湍急。开始坡上还有不少梯田,但越往北走山势越险,后来只剩下一种鬼斧神工般的线条,逗弄着云天间的光色。这一切分明在预示,前面应该有大景象。

果然,远处有天墙一般的山峰把天际堵严了,因此也成了峡谷的终端。由于距离还远,烟岚缈缈,弥漫成一种铅灰色。

今天阳光很好,雪山融水加大,山壁瀑布泻落时无法全部纳入涵洞,潺潺地在路面上流淌。我们几辆车干脆停下,取出洗刷工具,用这冰冷的水把每辆车细细地洗了一遍。这就像快到家了,看到炊烟缭绕,赶快下到河滩洗把脸,用冷水平一平心跳。

我们要回去的地方已经很近,就在前面。我现在想的是,我在离别之后才读懂了它。

离别之后才懂了它——这句话中包含着一份检讨。我们一直偎依它、吮吸它,却又埋怨它、轻视它、责斥它。它花了几千年的目光、脚力走出了一条路,我们却常常嘲笑它为何不走另外一条。它好不容易在沧海横流之中保住了一份家业、一份名誉、一份尊严,我们常常轻率地说保住这些干什么。我们娇宠张狂,一会儿嫌它皱纹太多,一会儿嫌它脸色不好。这次离开它远远近近看了一圈,终于吃惊,终于惭愧,终于懊恼。

峡谷下的水声越来越响,扭头从车窗看下去,已是万丈天险。突然,如奇迹一般,峡谷上面出现了一座横跨的大桥,桥很长,两边的桥头都有建筑。

似有预感,立即停车,引颈看去,对面桥头有一座白石筑成的大门,上面分明用巨大的宋体金字,镌刻着一个国家的名字。

我站住了,我的同伴全都站住了,谁也没有出声。只听峡谷下的水声响如雷鸣。

我们这一代人生得太晚,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为你说话。我们这些人又过于疏懒,没有及早地去拜访你的远亲近邻。我们还常常过于琐碎,不了解粗线条、大轮廓上你的形象。但毕竟还来得及,新世纪刚刚来临,今天,我总算已经及时赶到。

尼泊尔海关正在桥的这端为我们办出境手续。我们踮脚望去,看到桥上还站着不少人,一打听,原来藏族居民在电视上知道了我们的行程主动前来欢迎。由几位中年女性和一位大胡子的老人带领着,似乎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哈达和青稞酒。

这里的海拔是一千九百米,过关后进樟木镇,是两千六百米。空气已经很凉,我在车上换了羽绒衣。

车队又开动了,越过峡谷,穿过人群,慢慢地驶进那座白石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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