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回 阻险窜荒山 落日穷途 仙乡何处 兴亡说古国 尺刃寸弩 殷鉴空悲(2/2)
云凤见他二目紧闭,心头微微起伏不停,知道气还未绝。人小脆弱,禁不起挫折,反倒怜惜起来。暗忖:“古称僬侥之国,莫非便是这种人么?可惜言语不通,没法询问。”想到这里,便坐了下来,把小人仰放在膝头上,轻轻抚摸,想将他救转。忽听“嘤嘤”啜泣之声,起自下面。低头一看,那小王已复了原位。先派出来搭话的一个,正被四个手持藤鞭的同类按在地上痛打呢。那小王看去法令颇严,被打的人伏在地上,一任行刑的鞭如雨下,连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高声哭泣,只管咬牙忍受,呜咽不止。云凤见点点小人受此酷刑,好生不忍。知这些人把自己畏若神明,便放下膝间小人,缓缓走下坡去,连喝带比道:“你们不要打他,我并不要吃人。你们找一个懂人话的来,我有话问。”云凤往下走没两步,下面群小又暴噪一声,各将片刀举起。云凤仔细一看,人数少了好些,不知何时溜走,自己竟未看出。知他疑要加害,再如前进,势必群起来拼,这等小人,怎禁一击?既不像是山妖木魅,何苦多杀生灵,以伤天和?便把步履停住,仍把那几句幼稚的话比说不休。经过几次,那小王好似有些懂得,口里咿了一声,便即停刑。众小中又走出数人,也是走到云凤面前,将周身脱净,战兢兢站在那里,意似等云凤自己取食。云凤将手连摆,随意又提起两个一看,生相均与先一个大同小异,只背上字迹和身着衣饰不同罢了。这几个胆子似较略微大些,云凤放了手,他们也不走,只管仰头注视云凤动作。再看坡下那一个,业已醒转,仍伏在原处不动。云凤见怎么比说,也是不懂,心急上路。又想起昨日所采大枇杷和许多果实尚在洞中,打算回洞取了起身,不再和群小逗弄,以免误了正事。
云凤才回到坡上,又听身后群小呐喊之声。回头一看,那赤身小人连先前那一个,共是七个,俱都满脸惊惧之色,跟随在身后不去,不禁心中一动。暗忖:“山居寂寞,这种小人倒也好玩,何不捉两个藏在怀里,带回山去,无事时照样教他们练习功夫,日久通了言语,岂不有趣?”便解开胸前衣服,挑了两个面目清俊的包在怀里,外用带子扎好,径直回洞,取了昨晚所采的果实,走将出来。正待起身,见余下五个赤身小人跟出跟进,仍未离开。猛想起自己还愁没有衣履,仙山高寒,这小人不知能否禁受?他们现有衣服,何不给两小多要一些带走?于是重又往坡下走去。刚一到达,还未看见群小所在,便听下面一声暴噪,那数寸长的竹箭,如暴雨也似射将上来。
云凤剑已还鞘,手里满持着连枝带叶的果实,猝不及防,只得拿果枝当了兵器,去挡那乱箭。好在此时云凤身子已练到寻常刀剑不能损伤的地步,何况这些小人弓箭,施展身法略一拨弄,那箭纷纷坠落,一支也未射中身上。因见小人这般诡诈,不由心里有气,往前一探身,刚要往坡下纵去,擒那小王。忽见路边桃林内又冲出一队小人,约有百十来个。内中三十多个,用几根竹竿抬着一个藤兜,中坐一个身材佝偻,和常人相似的女子,后面数十人,分抬着几个大蛇的头,飞也似往小王面前跑来。还未近前,驼女已咭咭呱呱,高声大喊。喊声甫息,那小王将手中一面绿色小旗一挥,口中喝了一声。群小立即各弃弓刀,跟着小王朝云凤跪下,举手膜拜不置。云凤见他前倨后恭,方要喝问,忽听那驼女用人言高叫道:“这位女仙休要见怪。他们都是这山中天生的小人,适才无知得罪,望乞原谅一二,等小女子上前跪禀。”随说随从兜中扒起,左脚已残,只有一只右脚。旁立小人递过一对拐杖,驼女接过,将两杖夹在胁下,一跳一跳走来,虽是独脚,行动却是敏捷。一到便掷杖跪下说道:“小女子闵湘娃,原是楚南世家。十数岁上,因受继母虐待,辗转逃入此山,被猛虎吞去一足,眼看待死。多蒙这里老王用毒箭射死老虎,救到王洞,割去一腿,用土产灵草治痛,才得活命。他们虽舌头太尖,不能学我们说话,其他却同我们一样。小女子多年不见同类生人,也学会了他们所说的语言。这里耕织狩猎,大半为小女子所传。新王又是小女子徒弟,故而相待极厚。
“王洞先前原不在此,只因那里近年不知从何处移来成千条双头怪蛇,新王的臣民被它们吞吃不少。虽然小女子也曾设计驱除,毒箭火攻,般般用到,无奈人小力微,蛇数太多,实无法想。去年小女子见情势危急,才劝新王迁居,只留下小女子和数百不怕死的勇士,留守原洞,立誓要将群蛇除尽,以报老王相救之恩。费了无数心机,在蛇窟大树之下,乘蛇群每日照例翻山晒皮,倾巢而出之际,在树下周围,偷偷撒了九爪钩连藤子。此藤名子母吃人草,一根藤上有九根子藤,每根子藤上又各有九根小藤,俱都生有倒须坚刺,层层纠结,自织为网,能收能合。凡是有血肉的东西,不论是人是兽,只要沾着它,便被网住,非等被陷的人兽血消肉尽,只剩几根残骨,不会松开。人若误踹上去,如身旁带有极快的刀,寻到母藤上的结环,用刀尖慢慢将它刺断,再挑开子藤,如是藤少,还可脱身。手仍不能挨触它一点,否则越挣越缠得紧,不消片时,全身皆被缠住,除死方休了。这东西生长虽然极速,但是生在深壑绝壁之下,要十年工夫才开花结籽。籽一落地,老藤便即枯死。不久新藤出土,一株可长到半亩方圆地面。那双头蛇不但厉害凶毒,而且行动如飞,能在草地树枝上滑行,如鱼游水,迅速非常,简直无法可制。去冬恰赶上此藤结籽的时候,费了许多心力,遭了无数危难,还伤去几条人命,才在挨近藤边上采集了数千粒藤籽。做蛇窟的古树,三面靠平原,一面靠山。撒籽时,原想四面合围,都给撒上,等藤一长成,便可使群蛇一齐落网。撒到靠山的一面,籽刚撒好,忽被山洪冲去好些,仅离树十余丈有藤。先还以为蛇出游时,总是身在树上,一蹿多少丈远。等晒罢太阳归巢,多半慢腾腾地游行而上,那藤子又非慢慢生长,冬天撒了籽,便渐渐往土内钻去,地面上看不出一点痕迹。但一交春,赶上一夜大雷雨,第二日一早,便枝枝纠结,遍地布满,和织成的猎网相似。那蛇决想不到,无论如何,总要缠死它好些条。谁知那蛇甚是灵巧,藤长成之后,仅有一条半大不大的蛇落网。余蛇以首尾衔接,由树上挂起一条长虹般的蛇桥,直达无藤之处。等将树上小蛇渡完,再微一伸屈,甩将过去,一条也不会落在网里。回巢时也是如此,总是没奈它何。靠山的一面藤少,更成了它必由之路。此藤油重易燃,本想放火去烧,也因这面藤少,恐将群蛇惊散,为祸更烈。
“正在日夜焦思,昨日忽听一个小伙伴急匆匆跑来,向小女子报道:蛇窟下来了一个天神,生得比小女子还高,手持一口有电光的宝剑,先将两条蛇王杀死。站在藤地里,藤竟会缠她不住。也不知使甚法儿,让一条大蛇用尾巴将树上的蛇打落了一多半,在藤地里缠住。后来手上又放出一道雷火,满枝乱穿,将余蛇弄死了个干净。最末后将全藤地点燃,将死蛇和窟中小蛇鬼一齐烧死。才飞到山顶上去,放下一场大雨,将火熄灭。他见了害怕,等天神走了,才跑来告诉我。全洞中人得了喜信,自是快活。连忙赶到蛇窟一看,果然群蛇俱成灰烬,只是在靠山那一面寻到蛇王的两个大头。大家望空叩拜谢神之后,便即命人抬了蛇头,冒雨起程赶来,与小王报喜。我心里还可惜得信晚了,不曾见到神仙是什么样子。昨晚月光甚好,急于和小王见面,也未歇脚。适才行到离此数里的绿梅岭,忽见小王的兵在那里埋伏火石,又遇见传小王令旨的人,才知昨晚这里来了一个大人,不知是神是怪,宿在桃林坡山洞之内。小王因小女子不在,本想讲和,命人上前搭话,问要什么礼物,才可离开此地。先疑心她和早先的殃神一般想吃活人。等把人送过去,先是不要,后来又揣了两个在怀里,想是留着慢慢受用。小王见她得了不走,仍回洞内,本恐贪得无厌,万一索要王妃,那还了得?再加有人报信,说昨晚还盗了两个黄金果,这才着了急。一面命人请小女子速来,想法应付;一面准备弓箭手,四面埋伏了火石,决计一拼。小女子一问昨日见神的小伙伴,所说天神装束身材,竟与天仙一般无二,知要闯出大祸,连忙赶来。虽然晚了一步,小王已有冒犯,还望仙人宽洪大量,念其情急无知。本山还有一害,虽不似双头蛇恶毒残忍,每年这时也要伤些人命,还望大发慈悲,一并除去才好。”说罢,叩头不止。
云凤闻言,好生惊异,想不到深山之中,竟有这等小人种族生长。那一害不知是甚物事,这小小种族,怎禁得起蛇兽怪物蚕食?本想助他除害,又恐误了回山正事。欲将不管,一则上天有好生之德,修道人最重要是积修外功,岂能见死不救?二则这等聪明灵秀的小人种族,平时只是传闻古有僬侥之国,不料果有其事,造物之神,真是无奇不有,任其灭种,未免可惜。自己本想带两个回去训练,难得还有通话之人,可见缘法凑巧。昨日无心代他们除了大害,何必为德不终?好在还是为生灵除害,并非畏难逗留,五姑仙人定能前知。这口仙传宝剑颇有灵异,何不向空卜上一卦,以定去留,或者不会见怪。这些小人行动如飞,甚是敏捷,既在此间聚族多年,也许能知仙山根脚所在,说不定还能从他们口中寻得一点线索。再四寻思为难了一阵,便对驼女闵湘娃说道:“你命他们起来。昨日我从云中坠下,见群蛇猖獗,将它们除去,原出无心。我回山心急,此事尚难自主,还须向仙祖默祝,才能定准。许了无须欢喜,不许我此时就走,强留也是无用。”说罢,摘下身佩宝剑,捧在手内,向空跪祝道:“曾孙女一时云中失足,由仙山坠落此地,无心中诛了千百怪蛇。今日又遇见这群小人,言说尚有一害未除,虔诚挽留,须要耽搁两日,惟恐仙祖回山,误了仙缘,难决去留。仙祖道法玄深,无远弗照,如荷鉴督,许为生灵除害,此剑便当时示警。”刚刚祝罢,便听锵的一声,一道寒光,宝剑出匣,约有尺许。云凤惊喜交集,还不敢邃以为信,将剑还匣,重又默祝,那剑连鸣三次。这一来不但看出五姑准她暂留,连事完回山,都可料到,不致影响仙缘,不由兴高采烈,大放宽心。小王等人见宝剑无故出匣,自然愈发加了敬畏。
云凤拜罢起身,对驼女道:“仙祖已允我留此,为你们除害。那害在何处?快快说出,我即刻便去如何?”驼女道:“启禀大仙,这东西的巢穴,似在前面雪山脚下,约有半天多途程即可到达。不过他也和我们大人一样,只相貌装束要丑怪些。每年只出来两次,每次须要送上二十四名小人作为供献,便好好回去;否则无论逃到何处,都被追来搜着,那死伤的人就多了。我们只躲过他一回,又对抗过一回,就吓破了胆。小女子的恩人老王,便死在他手里。这几年,年年供献,并未缺过一次。他每次出来,俱有定时。每一次都是这黄金果熟之际。还有三天,便是他来的时候。此时如去寻他,那雪山大有千百里,一则不知真正所在,难以寻找;二则也无人敢于领了前去。他每次受享,就在左侧里许伤心崖顶一块大石上面。来时他满身都是烟雾围绕。大仙昨晚住的洞内,早备下二十四名送死的小人,各捧着一个黄金果。等他一到,便脱了衣服,自己走出,跪在崖下。小女子曾在左近,偷看过两次,见他用一根幡往下一摆,一阵大风,连他和二十四名小人立时刮走,不知去向。家在雪山,也是他自己说的,并无人去过。如今算起年份,为害已有十数年了。”云凤心里一惊,听驼女之言,妖怪既然修成人形,又能空中飞行,自己怎是对手?如是左道妖人,更非其敌,不禁有些胆怯起来。又一想:“自己说出,不能不算;何况适才默祝,仙剑三番示警,自己有仙传宝剑飞针,许能获胜,也未可知。是福是祸,冥冥中早已注定。便无此事,今日赶往雪山,也难保不与妖人遇上,转不如事前知道得好。事已至此,也管不了许多,且等三日再说。”因为期还有两三天,驼女转述小王之意,再三虔请大仙,去往王洞暂居。云凤好奇,也想借这暂留的一二日工夫,一觇小人的风俗习尚,当下点头应允。驼女再将话传译给众人,小王闻得神仙肯光降他的洞府,并为除害,连忙率众跪谢,一时欢声雷动。驼女便命众小人,抬过他的兜子,请大仙乘坐,同往王洞。云凤估量路途匪遥,知道驼女不良于行,执意步行前往。驼女不敢勉强,只得和小王说了,请小王率领一半人赶速回洞,准备欢宴。等小王拜辞起身,才恭恭敬敬,随侍云凤起身。
云凤见手中果实还有一只未被小人弓箭残毁,便随手揣入怀内,将余下的连枝弃去。等上路之日,再行采集。行时见适才追随的几个小人已将衣服穿好,想起怀中还有两个小人,尚赤着身子。解衣取出一看,那两个小人想是在怀中听见驼女和小王问答,知得就里,俱已转忧为喜,贴在云凤手间,甚为依恋。这两个小人原本生得清秀,这一喜笑颜开,更加显出可爱。云凤决计后日回山,仍带这两个同行。便命驼女取来衣服,与他们穿好,说了自己意思,问其可否。
驼女闻言惊喜道:“本国人只有两姓,男姓希里,女姓温灵。人种虽小,却与大人一般能干,有的竟比大人还要灵巧。无论禽言兽语,俱都通晓。可惜只有语言,并无文字,又是生就歧舌,无法教授。小女子因受老王救命之恩,幼时又读过几年书,初来那些年,屡次想尽方法,打算把文字传给他们,俱因限于那根舌头,毫无成效。事隔多年,以为绝望,自己也学会了他们的语言,不再想及前事了。他们的婴儿生下地,大半指物定名。如天上的星叫做沙沙,黄羊叫做咪咪,这两人一名就叫沙沙,一名咪咪。他们生来力气大些,又比众人聪明能干,十四岁就被选充小王的近身侍卫。上月因随王打猎,二人误走岔道,迷失了路途,口干嘴渴,误食了一粒毒果,舌上长了一个疔疮。后来虽经小王赐他们灵药治好,舌尖已经烂去。小女子恰好杀了一条双头怪蛇,来见小王,得知此事,听出他们发音与前不同,试一教他们人言,居然一学便会。知他们也和八哥等禽鸟一样,只要团了舌头,便能言语。当时忙着除害,没待两日,便回旧洞。意欲等皇天鉴怜,杀死群蛇之后,再和小王说了,挑出些聪明的年轻臣民,团了歧舌,教他们中朝的语言文字。不承想今日竟被大仙垂青。起初拿他们当供品,尚且不辞,能蒙度上仙山修道,真是几百世修来的福分,岂有不愿之理?至于仙山高居半天,罡风凛冽,虽不知能否禁受,可是这里小人俱比常人还要能耐寒暑得多。好在有大仙携带,决无妨害。”云凤闻言甚喜。驼女又向小人把话略微翻译,喜得沙沙、咪咪二人跪在云凤脚前,欢呼叩头不止。
云凤见驼女因自己步行,不敢坐那兜子,虽然独脚步行,却能盘旋于危坡峻坂之间,运转如飞,虽不似小人矫捷,却也不显吃力,好生惊异。劝她乘兜,再三逊谢,也就罢了。二人且谈且行,约有十里之遥。忽见峭壁前横,排天直上,似乎无路可通。沿壁走了里许,地势忽又宽广,渐闻鼓乐之声起自壁内。正稀奇间,前面一群百十个领路的小人忽往壁中钻去。近前一看,壁上下满是薛萝香兰之类,万花如绣,五色芳菲,碧叶平铺,浓鲜肥润,时闻异香,越显幽艳。再看小人入口,乃是峭壁下面的一个圭窦。也有两扇门,乃是用藤青花草扎成的,编排得甚是灵巧。底面附有尺多厚的泥土,藤蔓盘纠,草叶掩映,红紫相间,关起来,与崖壁成了一体。不知底细的人,决看不出来。门是六角形,方圆只有四五尺,拿小人的身量站在门中,自然还下得去;如是大人,再拿那片雄伟高大的崖壁一陪衬,就显得太渺小了。云凤见前面群小俱已进完,驼女正佝偻揖客,只得俯身而入。
进门不远,又是一座崖壁当路,前后两壁,排天直上,高矮相差无几,离地二十丈以上。壁上满插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兵器和长大竹箭,锋头俱都斜着向上。当顶老藤交覆,浓荫密布。藤下面时有片云附壁粘崖,升沉游散,愈发把上面天光遮住。不时看见日光从藤隙漏下来的淡白点子,倏隐倏现,景物甚是阴森。暗忖:“这些人种虽小,心思却也周密,难为他们开辟出这等隐秘的地方,来做巢穴。休说外人到此寻它不着,便是在崖顶望下来,也只当是一条无底深壑,又怎能看出下面会藏有亘古稀见的僬侥之邦呢?”驼女见云凤且行且望,笑道:“大仙,看这里形势好么?”云凤点了点头。驼女道:“他们舍明就暗,也是没法子事。因为他们身材太小,山中野兽虽多,还可用人力齐心防御驱除;惟独天空中的东西,休说是那些奇怪凶恶的大鸟,便是本山常见的大雕鹰鹗之类,俱甚厉害,假使两三个人出外行走,便被飞下来衔去吃了。所以他们住的地方既要严密,出门时至少总是百十成群。平日患难相共,不知不觉,便养成了合群的心。否则似他们这等渺小脆弱,早就绝种不知多少年了。这两座崖壁,总名叫做通天壑。两边崖壑,越上越往里凑,下面相隔不下十五丈,可是尽上头相隔只有丈许,并有千年古藤盘绕。只要洞门要地不被知晓,决难攻下。去年夏天,从藤缝中钻下来一只一丈多高的三头怪鸟。彼时正值小王出猎回来,小人被它啄死了好几个,可是刀斫箭射,俱都不能近身。吓得小王率众逃入洞内,将门用石头堵紧。每日只听那鸟在外怪叫,声如儿啼,两翼扑腾,用爪抓壁,一刻也不休息,声势非常惊人。鸟不飞走,谁也不敢出来。小女子又不在此地。似这样过了八九天,渐渐不闻声息。小王才派了二十个胆大的出来一看,那鸟因找不到出路,飞上前便被藤网挡住,性子又烈,又寻不着吃的,已经力竭饥饿,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了。那鸟的六只眼晴,其红如火,目光灵敏无比。先时一任刀矛弓箭朝它乱发,俱能用它两翼两爪,连抓带扑,一些也伤不了它。这时却是无用,经他们刀矛乱下,一会儿便分了尸。那六只眼睛挖出来,俱有鸭蛋大小,红光四射,现在还挂在洞内当灯呢。自从出了这回事,防它同类下来报仇,小王把小女子接回商量,带了多人,爬上崖顶,将藤隙补匀密。又在藤下面两壁中间,安置好了绷箭、绷刀、绷矛之类。无论是什么东西下来时,只要触动一处,立时上面刀矛箭戟同时发动,不怕弄它不死。可是至今没有再出过乱子。以前这里只是避暑的别洞,如论起形势来,那旧洞经数十代老王苦心布置,如非蛇祸,一切都比这里强得多呢。”
云凤这时随着驼女,沿二层崖壁走去,正听到有趣的当儿,忽闻鼓乐之声大作。循声走没数十步,前面一个凹进去的壁间,小王已率领洞中臣民,手执一根点燃的木条,青烟缭绕,杂以鼓乐,迎将上来。近前一看,小王率领二妃、臣民跪在当地,手中擎着的那根木条比别人都长大些,颜色黝黑,发出来的香味清醇无比。身后方是一座高大洞门,也是六角形,约有两丈方圆,门中刀轮隐现,不知何用。云凤忙将小王与二妃扶起,谦谢了几句。经驼女转译之后,所有臣民、鼓乐队全都起立,分列两旁。云凤偕小王、二妃、驼女、咪咪、沙沙六人,从乐声中款步而入,门里面是一座广大石窟。四顾两座刀轮,竟与门洞一般大小,犬牙相错。沿门四周,还安有绷簧,上置刀箭。一问驼女,这些布置俱为防敌备患之用。外人至此,如不经小王允许,只一进那门,两旁刀轮便即运转如飞,上下四面的刀箭也乱发如雨,不论人兽,俱都绞成肉泥。并说旧洞那边,比这里的各种埋伏布置还要多出几倍。休看他们人小,因为肯用心思,同心合力,不恤烦劳,除那双头怪蛇和雪山妖人的侵害外,颇能安居乐业,向来俱是以小御大,以众胜寡,极少遇见什么过分的灾害哩。
云凤正暗赞他们的毅力巧思,忽见路旁有一小池,随着壁上面挂下来的两条尺许宽的瀑布,流水潺潺,珠飞露涌。池旁设有一圈栏杆。小王和二妃便将手中木香掷入池内,回首向驼女说了几句。驼女便对云凤道:“小王因感大仙为国除害之恩,无以为报。他说这里经数十百代老王采集收藏的宝物甚多,有好些陈列在外,请大仙随意取上一些,无不可以奉赠。”云凤对于后日斩除妖人之事毫无把握,再者修道人最忌贪心,怎肯妄取,再三逊谢。驼女只得向小王说了。
又前行没几步,忽见前面又有一座石壁,居中洞门形式高大,俱和二层洞门一般,门前立着两排手执弓刀的卫士。门内隐隐有红光透出。入内一看,里面比外面还要高大得多,到处都是奇石拔地而起,悬崖巍峨,大小参差,孤峰连岭,自为丘壑。因着石形地势,盖上了千所小房舍,高低错落,颇有奇致。当中一条丈许宽的平路,直通到底,现出一座方圆数亩的大石台。台上建着百十间方形和六角形的房子,高约丈许,比别的房子约要高出一倍。这些房子不论大小,俱都是方形和六角形,整齐如削成的豆腐块,所以精巧玲珑。颜色却不一致,除当中王居是正白色外,余者五光十色,什么都有。这些木屋,也不知用什么颜料漆的,却漆得那般鲜明光亮。全洞并不见什么灯火,却是到处通明,纤微毕睹。
微一查看光的来源,才看出离地二十来丈处,悬着许多宝物。单是径寸的夜明珠,就不下几十粒。其余介贝珠玉,各色各样的异品奇珍,更是不知凡几,有发光的,有不发光的。间或也有世间常用之物,如锹、犁、猎枪、钓竿之类,但是为数极少,只七八件,悬的地方俱在显目之处。大概物以稀为贵,虽只是世间佃渔畜牧中几件不足奇的营生致用之器,到此都成贵品,与奇珍异宝等量齐观了。这些宝物,每件俱用一些不曾见过的麻缕,从洞顶系将下来,差不多每所房子顶上都有那么一件。驼女说:“这里的珍宝,历代收藏甚富。因为山中时常发现,近两代老王都不甚注重。再加小人中名分虽有高低,因为集群联居缘故,除为王的人能发号施令,役使臣民,生死取舍外,其待遇都差不了多少。为供合族中的臣民鉴赏,一齐悬在外面,并不秘藏起来,也从无盗窃之事发生。至于那七八件佃渔畜牧的用器,在我们看起来并不在意,可是都经前两辈老王费尽万苦千辛,跋涉险阻,冒着许多危难,远出数百里以外的大人国山中居民那里去潜伏多日,看熟了用处,才行盗来。照着它们的样式,改造成了小的,拿去做用,全族才知学人耕田钓鱼等事。他们常说,珠宝奇珍,除发光的可以代火照亮外,余者不过供大家看看而已。只有这几件东西,为利无穷,何况又是经老王犯死得来的呢。每次得到大人国的东西,仿造以后,总是把原物高高悬起,算是第一等的国宝哩。”说时,云凤已随小王历阶而上。这些小人虽然奔走山林,一纵数丈,那些台阶,每级却止两寸多高,在在看出具体而微,云凤甚是好笑。
刚一到台上,还未进屋,小王忽率两妃回身向云凤跪倒。立时鼓乐暴发,乐声也格外奇特,比外面所闻迥不相同。有的如同鸟鸣,有的如同兽吼,万啸杂呈,汇为繁响,又加声音洪亮,衬着空洞回音,愈发震耳,云凤二次扶起小王、二妃。再回顾四外台的两面,猛现出两列乐队,约有百十名之多。乐器式样甚多,俱为平生未见,大都竹木金石所制,大小繁简不一,有的五六人共奏一器。各处小峰短岭,断崖曲坂上的房舍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上千小人,随着乐声,欢呼拜舞。一个个都是头戴六角方巾,身穿长衣拖及足后,浑身上下雪也似白。高高下下,疏疏落落,恭恭敬敬站在那些峰麓山头,危崖绝岭之间,举动却是整齐不乱。端的别有一番景象,令人欢喜不胜。小王夫妇三人起身以后,便分拉着云凤的衣角扯了一下,由驼女留云凤在外,朝当中宫室内缓缓倒退进去。台下左右两排乐队,跟着又奏了起来。
云凤因见乐器多半象形,式样奇特,一问驼女闵湘娃,才知就里。原来驼女幼喜音乐,宫外所闻,乃驼女到后,按照古今乐器和当地的国乐,加以仿制修改而成。石台的两面,方是小人真正的国乐。虽非大人上邦之地,也经小人历代先王仰观日月星辰之形,俯察山川草木之状,耳听风雨雷霆、千禽百兽鸣啸之声,博收万籁,证声体形而成。一乐之微,往往不惮百试,务求与原声相合,其中奥妙,一时也说它不完。驼女初来时,也听它不懂,只觉千声庞杂,细大不谐,好似一味穷吹乱吼,怪声怪气,一些也难以入耳。恰巧幼喜音乐,颇有根底,想将大人国的正始之音传给这一班蕞尔细民。三年后通了言语,几次力劝,可是老王别的都言听计从,惟独谈到改动他的国乐,却是一味摇头。知他固执守旧,多说无用。仗着与小王交谊甚厚,恰巧不久老王死去,小王因见驼女将外面的东西传到此地全有了利益,果然一说便试办了几件。等到乐器制成,排练熟了,小王先听,不住夸好。日子一久,便显出不甚爱听的神气。可是他对于旧乐,每遇祭祀大猎宴会,以及婚丧之事,奏将起来却是百听不厌。驼女心中大忿,几次诘问,小王只管微笑不答,却教慢慢留神细听,日久自知此间国乐的妙处。并说传闻他们万多年前的祖先,也和世间大人一般。在几千年当中,不特文治武功,礼乐教化,号称极盛;便是起居服食之微,也是举世无两。同样和中朝一般,拥有广土众民,天时地利,真可称得起泱泱大国之风。只为后世子孙不争气,风俗日衰,人情日薄,那自取灭亡之道,少说点也有几千百条,以致国家亡了。人种因耽宴适,万种剥削,到了末世,休说像中古时代那种身长九尺多的大人没有,便是七尺之躯也为稀见。后来逐渐退化到今日地步,再不能与别的大国一较长短。同时人种也受了许多残杀压迫,实在没法再混下去,只得遁入深山。经过了些朝代,出了一位英主,苦口婆心,生聚教养,方才全国悔悟,发奋图强。虽然千百年来无多进展,仍是局处山中一隅之地,可是到底还算回到原始那一时代,穴居野外,个个身轻力健,能以群力追飞逐走;不似初来时,个个和婴儿一般,受了禽灾兽害,只知向天哭泣。人种也一天比一天生育得多。据本族祖先传的图谶,若干年以后,只要众心如一,仍能恢复以前冠裳文物之盛呢。这些话,即使小王本人也将信将疑。可是这里的乐器,确是从上古传来。又因这里的人聪明,又有好音乐的天性,尽管国破家亡,人微族寡,依然代有改进。只要静心领略,自能悟澈它的微妙。
小王的这一席话说了没几天,便值他们这里祭天告庙的庆典乞复节。该节起源于亡国入山的那一时代。那时全国的人专务虚名,不求实际,竞尚奢华,耽乐游宴。年轻的终日叫嚣呼号,标新立异,看去仿佛激烈慷慨,其实是一味盲从,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专与自己为难,一些也着不得边际。要是叫他们更正去做,不但舍不得命,连一丝一毫的亏苦都吃不得。年老的多半暮气沉沉。经验阅历稍富的人,一则怵于少壮威势,不敢拿出来使用;一则时危机蹙,那些比较稳妥一点的办法,也只能苟安一时,并无多大用处。这两派人中,纵有几个公忠谋国,老成持重的人,当不起滔滔天下,举国如是,只手擎天,狂澜莫挽。最厉害是全国上下十有八九为口是心非,说了不算,一张嘴能在顷刻之间说出多少样话语。因为五官四肢、心思智能都不长于运用,单擅长于口舌,以哄骗一时,所以人身各部都逐渐缩小短少下去,惟独这片舌头竟变成了一个双料的。还算国亡的前夜,有几个明白点的人,带了些孑遗之民逃到这里,总算没有真绝了种。可是这些废民都享惯了福的,荒山生活俱要自己谋求,如何能过得了?出山又经不起敌国的杀戮,每日只好痛哭呼天,坐吃余粮和山中天生的草果。习惯已深,仍然不知振作,既懒得操作,又没有多少现成吃的,舌头依然,人种还是照旧小了下去。直到过了好几代,人也死得差不多了,才生出一个有能为的英主。
为首一个老王,名叫寒俄的,起始以身作则,修明赏罚,无论何人,俱不能不劳而食。渐渐从一些臣民著述中查知,古时凡是饮食、服用、车马、宫室,俱都应有尽有,享受无穷。国亡逃入山时,祖先没有打长久的主意,除带了些兵器和眼前动用的家具食粮外,凡是渔猎耕织等类实用的东西,一件也未带来。于是才募集忠勇耐苦之士,出山盗取。这些东西,有时不觉得它的好处,失了再求,无殊从头制造,难如升天。经好几代老王和无数险阻艰难,才初具规模,以有今日。由此大家互相勉励,人也就不再小下去了,近两代的比前还长了数寸呢。当寒俄老王临死之前,留有遗言,说夜梦天神垂训,国家之亡,都坏在这根舌头上,因为能说而不能行,才闹到不可救药。本族是极优秀的人物,上天必不愿使其颠覆绝灭。目前所处境遇,乃是上天故意降罚。将来仍有中兴复国的那一天,并且人也能增长到七尺八尺之躯。只看几时这片歧舌返古恢复了原状,便有望了。说罢,便即死去。
全族上下,一则害怕天罚;一则眷怀先王缔造之艰,身历之苦,便定寒俄老王逝世那一天为乞复舌节,简称又叫乞复节。一面盛乐隆祭,以答天庥,一面把这一年中举族王臣上下的所行所为,虔心默祝,告之先王。并由当王的为首,自举善恶,跪在先王灵位之前大声宣读,明示于众。说到好处,全体臣民奏乐示庆;说到坏处,便齐声数责不已。当王的听到臣民指摘,便在灵位前自责请罪,臣民又奏乐贺其过而能改。王告之后,继以民告。由王起立,抓起一把小红豆,向台下撒去,臣民争先恐后,各自拾起一粒。拾到的,便去灵位前跪祷,陈告这一年来的善恶。完了,再由王领臣民,互相劝勉。这一番盛典,最为整齐严肃,比起这里的落花节还要过之。祭时,由当天未明前起始,一直要到午夜才止。整日不食,每人只是饮一点山泉。除了老人产妇和小孩外,没有不与会的。
驼女初来时,以外人未奉王命,不能参与。后因历次代他们辟划垦殖,建造器具之功,尊为客卿,奉命无论何处,均可随意游行,才得看过两次。皆因身有残疾,不耐久立饥饿,又见情态过于悲壮,看了令人难过,均未待多大时辰,便即离去。这次打听好了奏乐时刻,随乐进止,清早与完了祭,便觅地歇息,乐起又去。如是进出了十七八次。头一两次还不觉怎样,三次以后,渐渐才听出这里的乐,不但宫律详明,喜怒哀乐之情全分得出。而且上参风露雷霆之变化,下合山川泉石之动止,中应鸟兽草木之鸣声,真是穷极万籁,妙合自然。从此深为叹服,不敢再赞一辞了。这台下两排乐队,暂时容或听不出好处。一会儿小王排好筵位,出来延请,等入席之后,必令乐人奏那各种象形细乐,以娱仙宾,虽然不能比天府仙音于万一,也能看出他们的巧心慧思呢!云凤听驼女说完,暗中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