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九回 念切蒸尝 还乡求嗣子 舌如簧鼓 匿怨蓄阴谋(1/2)
欧阳霜原本心感个郎越分相怜,情深意重,早就誓死靡他。只为幼遭孤露,出身寒微,逐鹿者多,云泥分隔。畹秋母女,更是虎视眈眈,大有不得不甘之势。现正寄人篱下,寡过尚难,何敢再生非分之想。心里尽管热情似火,外表却狠着心肠,强自坚忍,装成一副冷冰冰的面目去对萧逸;背地却又临风洒泪,对月长叹,饮泣吞声,自伤薄命。后见萧逸相爱情愫渐被畹秋看破,自己更是百般谨慎,端恭自重。但仍免不了畹秋的疑忌和迁怒,冷嘲热讽,受不尽的闲气。所幸黄母不知就里,畹秋心犹未死,深知乃母性情太刚,容易偾事,没敢明说,相待尚善。孤寒弱女,无所归附,只得勉强忍耐下去。待过两年,听说萧逸竟以才智超群,受全村推戴,不久便要选为村主,隐然全村表率,领袖群伦。知道村主一切均可便宜行事,无人敢于非议违命,当初定章,便是如此。萧逸服满,必要设法如愿,这才有了几分希冀。
过不几天,畹秋忽然与她刻意交欢,亲如姊妹。欧阳霜也是绝顶聪明,这三年中早看出畹秋忌刻阴险,饶有诡谋诈术,时刻都在小心防备。见她前倨后恭,言甘语重,料无好意,哪里肯上她的圈套,始终敬谨相对,言不及私。畹秋又要假惺惺,不肯自己开口。两下里互斗了些时日心机,畹秋闻得萧逸因全村推戴,已定日内服满即位。知道这一做村主,必娶欧阳霜无疑。实耐不住,方始借口姊妹情长,不舍异日分离,略露了点口气。欧阳霜仍装不解,含糊敷衍过去。第三天上,事便发作。欧阳霜听完黄母之言,虽知她事出负气,可是萧逸没有尊长,自己总算寄居在此,事须黄母主持,方为得体。难得她亲口说出,要省却不少碍难,真是再好不过。对头又不在家,百年良机,稍纵即逝,脸皮万薄不得。立时跪倒,口称自己寒微孤苦,听凭老夫人做主,一切惟命是从,不敢说话。黄母也是火气头上,一心只想借此挖苦萧逸一场,不特毫未审计,连欧阳霜一句自谦的话也不说,都没见怪,当时便命人去唤萧逸前来。事有凑巧,萧、黄二家还有一个姓崔的表亲,名唤崔文和,品貌仅比萧逸略次,才干却不如远甚,苦恋畹秋已非一年。畹秋志大心高,自然看他不起,从不假以颜色。崔郎并不因此灰心,受尽白眼,仍是一味殷勤。偏生这日正是萧逸正位村主的吉期,村中随隐诸老人,有好几个都精推算星命之说,选立之前,早算出全村他年必有凶灾,只有萧逸可破;尤妙是当日如有红鸾天喜星动,更能化险为夷。事前曾劝过几次,萧逸只说日期未到。黄母年老多病,经卷药炉,常相厮守,不轻出门。畹秋隔夜就接到村中传知,一则不愿情敌得信欢喜;二则让萧逸知道这样喜事,全村长幼毕集,独心爱之人不来观礼,可见平日对他冷淡是真,毫无情义,好使他灰心,因而就己。反正老年尊长去否随意,欧阳霜恰好不在跟前,索性老母和随身丫鬟一齐瞒过,以免泄露。
第二日一早,黄畹秋便赶往村中会场上观礼致贺。到时还早,萧逸为示诚敬,业已先在,见畹秋独来,心头爱宠没有同临,心中已是不快。开口一问霜妹少时来不?畹秋又说了两句离间的俏皮话。萧逸心比镜子还亮,早就深知欧阳霜情深义重。一到黄家,神情骤变,外冷内热,实有深心。只因畹秋监防太严,无法吐露衷曲,越发由爱生怜,情根日固,这几句话怎能动摇?料定又是畹秋闹鬼。微笑一声,便自走开,去和别人周旋,不再答理畹秋。因萧逸素来温文有礼,一旦做了村主,立时改了脾气,自己几曾受过这等无趣?正没好气,崔文和走来,看见畹秋,赶前招呼。畹秋一赌气,想做些神气给萧逸看,故意假他一些辞色。崔文和自然受宠若惊,喜出望外。畹秋和他胡乱谈了一阵,挨到礼成,席也不入,便要崔文和和个同辈姊妹兄弟,同往后村近崖一带猎雉行乐。崔文和哪知她的用意,为讨她欢心,还把那几人也强劝拉走。好在人众席多,走了几个人,谁也没有留意。谁知这一来弄巧成拙,她这里前脚刚走,黄母便命丫鬟来唤萧逸就去。村中那些长老原知萧、黄二家曾有婚姻之议,这里村主即位,黄家不会不知,忽然急告,疑与婚事有关,巴不得当日能够红鸾星动,应了吉卜。一寻找畹秋,却又不曾在场,阴错阳差,以为畹秋害羞未至。不但力劝萧逸去后再来入席,反暗举出几名老成人陪同前往,以促其成。
萧逸明明见畹秋随人走往后村,没有回家,姑母忽然有急事相召,恐欧阳霜受了畹秋欺负,出了事故,心甚悬念。只因大礼甫成,全村人都在场,不便离开,乐得就此下台。匆匆赶去一看,竟是为了欧阳霜和自己婚事。虽甚如愿心喜,却看出姑母语带讥刺,辞色不喜。正在盘算答话,那几名长老闻言方悟萧逸以前坚拒婚事,原来在此而不在彼,极欲其成,以应朕兆。见他沉吟不语,知有允意,便和黄母说了全村人众的想望与今日红鸾星动得太巧,必主大吉,事应即办。立索欧阳霜八字占算,又是大吉之兆,本日举办行礼,尤其好在无以复加,格外高兴。一面命人通知会场暂缓入席,速请几名老少妇女带了新人衣饰,前来助妆,就着现成灯彩,略微按例添办,即日举行。黄母虽然忌忿,也说不上什么来。萧逸、欧阳霜自是心满意足,全听众人主持办理,不发一言。
村中人多手众,百事皆备。应吉从权,纳彩迎娶,俱是即时举办,仍然依礼而行。不消多时,便已停当。细乐前导,鼓吹入场。新夫妇行礼如仪,双喜临门;又以为是全村祸福所关,少长咸集,掌声雷动,人人有喜,称为从来未有之盛。只黄家几个人向隅而已。黄母见事已促成,方想起女儿素常娇惯,此乃心志所属之人,岂不使之难堪?本想羞辱萧逸一场,再使他长受村人非议,不料村人对他如此爱戴,百事随心,全无是非,反因自己促成其事。女儿久出不归,必为此事伤心难过,这是如何说起?深悔冒失,事未三思。越想越伤心,自己推病,也未到场。新夫妇走后,她恐女儿气出病来,正要命人寻回。黄畹秋在后村也正心烦,遥闻鼓乐繁喧,笑语如潮,做梦也未想到这一段。后来听出鼓吹有异,方觉奇怪。同行人中忽有家人寻来,说村主成婚,催往致贺,这才大惊。一问是谁,不由一阵头晕眼花,几乎不能自制,幸是身倚石上,没有晕倒。来人说罢,同行诸少年男女谁不喜事,一窝蜂都赶了去。只剩黄畹秋一人,倚坐危石,蹈蹈凉凉,百感俱生,半晌做声不得。
女子心性本窄,加以会场上笙歌细细,笑语喧喧,不时随风吹到。怅触前尘,顿失素期,冷暖殊情,何异隔世,越发入耳心酸,柔肠若断。想到难堪之处,只觉一股股的冷气,从脊梁麻起,由头顶直凉到了心头,真说不出是酸是辣是苦。伤心至极,忍不住眼皮一酸,泪珠儿似泉涌一般,扑簌簌落将下来。正在哀情忿郁,顾影苍茫,悲苦莫诉之际,忽听身后似乎一人微微慨惜之声。先时喜讯一传,只见同来诸人纷纷喜跃,狂奔而去,本当人已走尽,不料还有人在。忙侧转脸一看,正是素常憎为俗物的崔文和站在身后,两手微微前伸,满脸俱是愁苦之容。见畹秋一回头,慌不迭地把手放下,神态甚是惶窘,好似看见自己悲酸,想要近前抚慰,又恐冒犯触怒,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景。畹秋见他潜伺身后,不禁生气,正要发话,秀目一瞪,大颗泪珠落将下来,正滴在手臂之上。猛想起适才心迹,必被看破,心一内愧,气一馁,嘴没张开。同时看出他眷注自己,情深若渴之状,在自己万分失意之余,忽然有人形影相随,不与流俗进退,又是这等关心,心便软了好些。不禁把头一低,满腹情绪,繁如乱丝,也不知说什么好。
崔文和虽然才能不及萧逸,只是畹秋眼界太高,不作第二人想,因而看他不起。论人品本非庸俗一流,加以天生情种,心思甚细,惯献殷勤,哪还会有看不透的道理。众人闻喜散去,独留原具深心。他苦恋黄畹秋已非朝夕,只为萧逸珠玉在前,明知非敌,尚欲以坚诚毅力排除万难,相与逐鹿,何况有机可乘,哪能不喜出望外。先见畹秋悲苦不胜,知她情场失意,立时动了心机。这些举动,固是情发于中,却也不免有一半做作在内。初意此虽绝世良机,但是畹秋素来厌薄自己,并看出今日相约偕游,假以辞色,明明另有作用。这一下能否将她打动,尚不可知。表面上做那诚惶诚恐之状,暗地却用目偷觑。心中本在怦怦乱跳,乍见畹秋秋波莹活,妙目含瞋,春添两颊,大有怒意,心方吃惊,暗忖不好。又见畹秋瓠犀微露,樱唇启阖之间,星眼动处,珠泪潸潸,颗颗匀圆,玉露明珠,连翩而下。倏地怒容尽敛,粉颈低垂,雾环风鬓,婷婷楚楚,越令人又爱又怜,甘为情死。知道女子善怀,欲嗔不嗔,似怒未怒,已是情场中最紧要的关头,千万不可错过。便吞吞吐吐,凑近前去说道:“人贵知音,畹秋何必悲苦?保重玉体要紧。”畹秋闻言,突地玉容一变,微愠答道:“干你的……”底下“甚事”二字未说出口,竟然抽抽噎噎,哽哽咽咽,低声哭了起来。崔文和见她伤心,更不再说别的,也跟着潸然不止。两人泪眼相看,吞声饮泣了一阵。畹秋见他相偕悲泪,似有千言万语横亘心中,欲吐不敢,神态诚恳,关切已极,不禁大为感动,忍泪说道:“我的事儿,也不瞒你。这里恐怕有人看见,能随我到那边山崖底下,痛哭一场么?”崔文和好似伤心得连话都答不出,只把头一点,伸手想扶畹秋。畹秋妙目微嗔,把身子一侧,又吓得忙缩了回去。畹秋也没再怪他,当先往左侧僻静崖洞中走去。
那岸洞地界僻远,乃全村盛夏藏酒之所,轻易没有人迹,甚是幽静。二人并肩饮泣同行。刚一到达,崔文和一入洞口,便放声大哭起来。畹秋本为心伤气堵,相邀崔文和来借此地宣泄,当时一切均置度外,并未思索。行抵洞口,忽然想到孤男寡女,幽洞同悲,成甚样子?村中虽然一向不重男女防闲,究竟不可过于随便,丝毫不避嫌疑,如被人知,何以自解?崔文和又苦苦钟情于己,倘有非礼言动,虽自问拿得住他,就论本领也不比他弱,闹将出去,终是有口难辩。怎地会伤心过度,无故授人以柄?方在临门踌躇,思欲却步,不料崔文和竟比自己还要伤心,一进洞先放声大哭起来,由不得心里一慌,跟了进去,止泪问道:“文哥,我有恨事伤心,你哭些什么?”连问数声,崔文和终于似悲从中来,不可断歇。畹秋也略猜透他哭的缘故,为了劝他,自己反倒忘了因何至此。后见屡劝不住,只得佯怒道:“我没见一个男子家这等作儿女态,你倒是为了什么?说呀!”崔文和见畹秋满面娇嗔,方始惶急,强止悲声,答了句:“畹妹,我真伤心呀!”一言甫毕,忍不住又哭起来。畹秋连声追问何故,崔文和方始哽咽答道:“我伤心不是一年半年的了。想起从小与畹妹一处长大,彼时年幼,只想和畹妹玩,不愿片刻分离,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自从年岁渐长,畹妹渐渐视我如遗;而我的愁恨,与日俱深。明知天仙化人,决不会与我这凡夫俗子长共晨夕,但痴心妄想,既是志同道合的至亲,虽不能香花供养,若能常承颜色,得共往还,于愿已足。谁知并此而不可得。每念及此,辄复意懒心灰,恨不如死。今日畹妹居然假我辞色,相约偕游,真是做梦也不曾想到。嗣见畹妹悲苦,欲劝不敢,不劝心又焦急,又恐畹妹怪我没有回避。方在惶惶,忽被畹妹看见,竟未见怪,我真感激极了。先只是畹妹难受,无法劝解,忍不住而伤心。后承畹妹约我到此作陪,一毫没有见外,想起这多年来一向闷郁在心中的苦楚,新愁旧恨,一齐勾动,不由得就发泄出来,再也按捺不住了。”说罢,依旧泣不可止。
这一条哭丧计,果然将畹秋打动。畹秋早听出言中深意,暗忖:“人贵知己,萧逸虽好,偏是这等薄情。最可恨可气的,是以自己的才貌,反比不过一个奴仆之女。想不到崔表哥如此情长,平日任凭如何冷落,始终坚诚不改,看得自己这般重法。论人才虽不及萧逸,要论多情专心和性情温和,就比萧逸强多了。同为逸民,就是天大才情,有甚用处?不如结一知心伴侣,白首同归的好。自己一时任性好强,几乎辜负了他。”越想越觉以前对他太薄。悔念一生,情丝自缚,把平日看他不起的念头,全收拾干净,反倒深深怜惜起来。已经心许,只是崔文和没敢明求,不便开口。想了想,含羞说道:“文哥呆了,我有甚好处,值得你这般看重?经你这一来,我倒不再伤心想痛哭一场了。出来太久,怕娘要找我,先送我回去,有甚话日后再说,我不弃你如遗好了。”崔文和闻言,忙把眼泪一拭,望着畹秋,惊喜交集,几疑身入梦境。畹秋见他意态彷徨,似喜似愁,似不敢言,微嗔道:“我虽女子,却不愿见这等丑态。以后再如这样,莫怪我又不理你。还不拭干眼泪,跟我快走,抄小路回去,留神给人看破。”崔文和自然诺诺,如奉纶音。两人都用衫巾把泪拭干,各把愁云去尽,同沐春风。出了崖洞,顺着田垄小径,分花拂柳,并影偕归。
行近家门,转入正路,恰值小婢奉了黄母之命,寻了几次未遇,迎面走来。畹秋因二人俱是一双哭红了的眼睛,自己归家无妨,文和却是不便,忙说道:“承你送我到家,盛情心感。今日不让你往家中闲坐,明日再见。你也回家,不要往旁处去了。”崔文和意似恋恋,不舍遽别,又随行了几步。畹秋见小婢已是将近,娇嗔道:“你没见你这双眼睛么?还不快些回去。”一边说,一边高声喊那丫鬟道:“葵香,快给我往春草坪去采些花草,我在家里等你。快去。”丫鬟答道:“老夫人找小姐呢。”还要往前走时,畹秋喝道:“晓得了,快采花去!”丫鬟闻言回身。畹秋朝着崔文和说了一声:“你安心回去吧。”说罢,往前走去。文和不便再送,立定了脚,一直看她到家,方始回转。这时恰巧全村中人均在会场贺喜,谁也不曾看见。
由此,文和常去黄家,向黄母大献殷勤。黄母本因自己前时负气,把事情铸错,惟恐爱女忧急成病,巴不得早早完了向平之愿。文和进行婚事,正是绝好良机。加以黄母年高喜奉承,又见女儿对文和也大改了故态,料已降格相求。正是两下里一拍即合,不消多日,便联成了姻眷。
成亲以后,文和对于畹秋,自是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爱得无微不至。畹秋志大心高,嫁给文和,原是出于负气,并非真正相爱,一任夫婿如何温存体贴,心中终觉是个缺欠。偏偏萧逸婚后,见畹秋晤对之时,眉目间老是隐含幽怨。回忆前事,未免有些使她难堪,多有愧对,在礼貌上不觉加重了些。畹秋何等聪明,一点就透,越感觉萧逸并非对己无情,只为瑜亮并生,有一胜过自己的人在前作梗,以致误了良姻。这一来,愈发把怨毒种在欧阳霜一人身上。她性本褊狭,又有满腹智谋,以济其奸,因此欧阳霜终于吃了她的大苦,几乎把性命送掉。
畹秋已是有夫之妇,对文和虽不深怜密爱,却也感他情重,并无二心。只气不服欧阳霜,暗忖:“你一个奴仆贱女,竟敢越过我去,夺了我多年梦想的好姻缘。我弄不成,你也休想和萧逸白头偕老。”处心积虑,必欲去之为快。表面上却不露声色,装作没事人一般。先是拉上文和,刻意与萧逸夫妻交欢,过从几无虚日。起初欧阳霜也有些疑她不怀好意,防备甚严。知畹秋城府甚深,抱着一击必中,不中不发的决心,把假意做得像真情一样,不露半点马脚。背地向姊妹闲谈论,总说崔文和这个丈夫如何多情温柔,自己如何美满,出乎意料等语。日子一久,欧阳霜终究忠厚,一旦听出他夫妻端的恩爱非常,不似仍存忌恨,加以畹秋又善趋奉殷勤。履霜之渐,不由为她所动,疑虑全消,反感她不挟惠挟贵,全无世俗成见。连未嫁萧逸以前,冷嘲热讽,种种身受之苦,都认为是异地而居,我亦犹尔,一点也不再记恨,竟把情场夙怨深仇,误当作了红闺至好。畹秋见状,虽知她已入牢笼,但是萧逸和欧阳霜夫妻情感甚深,全都无懈可击,急切间想不出中伤之计,只得苦心忍耐,以待时机。
第二年,欧阳霜有了身孕,一胎双生,男女各一。畹秋在头年,先生有一个女儿,便是那被天门神君林瑞诓去,化身马猴的崔瑶仙。欧阳霜坐月期间,畹秋借着这个因由,来往更勤,原未安着好心。无奈萧逸精于医道,见爱妻头胎,又是双生,元气受伤,每日在侧照料调治,寸步不离,依旧不能下手,还差一点被人看出破绽。欧阳霜见她来得太勤,又因外人男子不能进月房,乃夫没有同来,丈夫终日在侧,她也全不避忌,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从镜中偷看她,仿佛斜视自己,面有杀气。想起前事,不禁动了一次疑心,嗣后留心查看,又觉意真情挚,似乎无他,当是眼花错看,也就罢了。畹秋心毒计狠,见害仇人不成,反几乎引起她的疑忌,越发痛恨,暗骂:“好个贱婢,我害死你,倒还是便宜了你。既是这样,我不使你夫妻生离,受尽苦楚,死去还衔恨包羞于地下才怪。”于是改了主意,暗筹离间之计。心虽想得好,以萧逸夫妻的浓情密爱,要想使之反目成仇,自比暗杀还难十倍。
畹秋也真能苦心孤诣,稳扎稳打。除心事自家知道外,连乃夫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异图。欧阳霜足月以后,畹秋越从结纳上下工夫,真是卿忧亦优,卿喜亦喜,只要可讨欧阳霜欢喜的,几乎无微不至。而神情又做得不亢不卑,毫不露出谄媚之态。那意思是表示:以卿丽质,我见尤怜,况你伶仃孤苦,家无亲人。你曾寄养我家,我亦无多兄弟。以前居在情敌地位,譬之瑜亮并生,自然逐鹿中原,各不相下;今则福慧双修,虽然让卿独步,琴瑟永好,我亦相庄鸿案。两双佳偶,无异天成,各得其所,嫌怨尽捐。卿为弱妹,我是长姊,自应互相爱怜,情逾友昆,永以为好才是。常言道:“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欧阳霜任是聪明,也由不得堕入彀中,受了她的暗算。
萧逸在家中,立一教武场子。畹秋首先拉了丈夫,一同附学。朝夕共处,不觉又是好几年。欧阳霜又生了一子,取名萧珍,家庭和美,本无懈可击。畹秋夙仇未报,正在那里干看着生气,背地里咬牙切齿,忽然来了机会。此时村中四面环山,与世隔绝,只有一条暗洞水路,轻易无人出进。也是欧阳霜该有这场劫难。原来村人远祖坟墓都在原籍,另有子孙留守。葬在这里的,最远不过两三代。村众自从入山隐居以来,从未回原籍祭扫过。这年清明,欧阳霜因为母家寒微,母墓远在故乡,父墓却葬在村中,一时动了孝思,意欲借回籍省视为名,就便将母柩移运来村,与父合葬。想好和萧逸一说,萧逸素来信她,又知她虽是女流,武功着实不弱。自己早就有心回转祖籍一行,只是村中百端待理,无法分身,又无妥人可派。爱妻代往,又遂了她多年孝思,真乃一举两得。方打算派两个可靠之人陪同前往,无巧不巧,当年正赶上出山采办食盐。
村中经萧氏父子苦心经营,差不多百物均备,只有盐茶与染料颜色缺少。颜色有无尚可通融。近年种了些茶树,也能将就取用。惟独这盐,是日用必需之物,照例先存下六年的食盐,然后不等用完一半,到了三年头上,便须命人出山采办。就便村人想买些城市间的日用之物,也在这时带回。因为人多,用的量多,要做得隐秘,不使外人知道,事既繁难,责任更大。派去的人,非极精细干练不可。每次出发,来接去送,村人视为大典。从来都由于惯这差使的两位村中老人,带上十来名智勇俱全的村人前往。这次两个老人全在第二年上病故,到了第三年派人时,竟无人敢于应声。最后萧逸几经斟酌,才决定派崔文和夫妻二人为首,率领以前去过的人同往。由正月十六起身,先将山里产的金沙、药材、布匹,用小舟由水洞暗道,运往大镇集上住下,换成银子。然后分班分地,四下采买盐料和用物。到了近山聚集之所,改了包装,或早或夜,偷偷运入山去。行到半途,交给村里派出来等候接应的人。一次采购不完,再采购二次,接二连三,运够了数量,然后回转。总在清明前后,方能把事办完。
这次崔文和和畹秋等一行,因为好强,做得比前人还要妥当。不特带出去的货换了大价,带回来好些有用的东西不算,还多出两年的盐,归期也早在清明以前。可是给欧阳霜也带了一个丧门星回转。这人乃是萧逸的近支,名叫萧元。乃父萧成捷,与萧逸之父同胞。当萧祖归隐时,萧成捷正在大名总兵任上。萧祖给他去信,说世方大乱,全族只留一支子孙守着墓田,余者全往哀牢山之中隐居避世。定在第二年秋间起行,为期尚有年余,命他急流勇退,率眷还乡,一同归隐。萧成捷功名心盛,不但自己未遵父命,反回一封长禀,说乃父太杞人忧天,些须流寇,算得什么?即有不虞,凭传家本领,也不患保不得身家在等语。萧祖知不可劝,便不再回信。到时率了家族和一干至亲戚友,愿从的仆婢家奴,一同入山隐讫。萧成捷不料乃父如此固执成见,事后也就罢了。过了数年,便因功高不肯下人,受了上司之嫉,亏是得的信早,打点得快,只丢功名,没有危及身家。罢官回去,这才意懒心灰,想到老父之言。几番命人入山打探,总访不出老父家族下落。他守着大片家业,在家享受,本意寻亲,只为相见,不是想要随隐。寻访了几次无踪,也就拉倒。老死时只留下了一个幼子,年纪既轻,又遭世变。好容易挨到年长娶妻,田产已经荡尽,仅剩下两顷祭田。又经乃祖禀官,专归那一房留守的子孙经营祭扫,仗着近族,腆颜到人家吃碗闲饭尚可,打算变卖占夺,却是万万不能。无奈何又挨了二十多年,生了一子,尚在怀抱。又因究极无赖,盗卖祖坟树木,被人发觉,委实在家中存身不得,急切间又无处投奔。他人本聪明,狠一狠心,连那近族私下送给他住的一所房子都卖掉,破釜沉舟,带着妻子,前往哀牢山中,好歹要投奔叔父叔伯和一干族众。好在恶迹不曾败露,做一个世外之人,吃碗安乐茶饭总可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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