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穆阿迪布(8)(2/2)
一想到脚底下有水,他就发起狂来。他开始想象——那些坚韧的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小小造物主,将水封闭在多孔的岩石层里。薄薄的膜片正将凉爽、透明、纯净、清澈、温和的水注入……
香料菌!
他吸了口气,闻着那股臭烘烘的甜腻气味。现在四周的臭味比刚才又浓了几分。
凯恩斯撑着跪起身,听见一只鸟尖利地叫了一声,接着是翅膀急速的扑打声。
这是生长香料菌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四周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们肯定会看到鸟儿,也一定会来调查。
“穿越大地,对动物来说有其必要性,”他父亲说,“游牧民族遵循同样的必要性。他们的运动路线要满足身体对水、食物和矿物的需要。我们现在需要控制这种运动,使它为我们的目的服务。”
“闭嘴,老家伙。”凯恩斯喃喃道。
“我们在厄拉科斯必须干这件大事,就整个星球而言,前人从未干过这样的事,”他父亲说,“我们必须把人作为建设性的生态力量——加入适应环境的地球化生命:这里一棵植物,那里一头动物,再那里一个人——以便改变水循环,建立新的地形。”
“闭嘴!”
“运动路线给了我们第一个线索,让我们了解沙虫和香料之间的关系。”他父亲说。
一条沙虫,凯恩斯想到,心中涌出一丝希望。当这个气泡爆裂时,造物主一定会来。但我没有钩子,没有钩子,我怎么能骑上巨大的造物主?
他顿时泄了气,这使他剩下的那点气力也慢慢衰竭。
水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子下面一百多米的地方;沙虫一定会来,但在沙漠里没办法困住它,没办法利用它。
凯恩斯一头栽倒在沙地上,窝进原先踩出的那个浅坑中。他感到左脸颊正挨着的滚烫的沙子,但那感觉却非常遥远。
“厄拉奇恩的环境构成了当地生活的进化模式,”他父亲说,“真是奇怪,长期以来很少有人会研究香料,以便搞清楚为什么这个没有大面积植物覆盖的地区,氮、氧、二氧化碳的水平却能接近理想状态。这个星球的能量圈是看得见并能被理解的——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过程,但的的确确是一个过程。这其中有缺口?那肯定有什么东西占据着那个缺口。科学是由许许多多事物组成的,当它们得到解释之后,就会变得显而易见。小小造物主,在我还没亲眼见到它之前,我就深信它的存在,就在沙漠地底处。”
“别再唠叨这些了,父亲。”凯恩斯低声道。
一只鹰落在他外伸的手旁边,凯恩斯看见它收起翅膀,偏着头,盯着他。他聚集全身力量,冲着它粗声粗气叫了两声,鹰跳开两步,但仍旧盯着他。
“从前,人类与他们的杰作一直是各大星球表面的灾害,”他父亲说,“自然要向灾害索取赔偿,要么除去他们,要么把它们封存起来,用她自己的方式将它们注入系统。”
那只鹰低下头,张开翅膀,复又收起,它将注意力转到凯恩斯外伸的手上。
凯恩斯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对鹰哇哇叫了。
“历史上相互间强取豪夺的系统在厄拉科斯行不通了,”他父亲说,“你不可能永远掠夺你需要的东西,而不顾他人的追求。一个星球的物质特性写进它的经济和政治系统中。我们面前就有这样的记录,我们所要走的路线是显而易见的。”
他这唠叨完全停不下来啊,凯恩斯想,讲啊,讲啊,讲啊——讲个没完没了。
鹰向前跳了一步,与凯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转了两下头,打量着他裸露在外的血肉。
“厄拉科斯是一个单一作物的星球,”他父亲说,“只有一种作物。这种作物维持着一个统治阶级,跟历史上所有的统治阶级如出一辙。而他们底下是依靠剩余物质为生的、属于半人类半奴隶的阶层。引起我们注意的是这些阶层和剩余物质,这些远比以前半信半疑的观点更有价值。”
“我不想听你讲,父亲,”凯恩斯低声道,“走开!”
他心里想,附近一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们不会看不到我头上的鸟儿。如果看见了,他们定会来查这里是否有水。
“厄拉科斯的大众阶层将了解到,我们的工作是使这块土地得到水的灌溉,”他父亲说,“当然,对于我们怎么办到,他们大多数会感到这其中几分玄妙。而许多人不理解受禁的质量比问题,他们甚至会认为我们会从其他水源丰富的星球运水过来。只要他们相信我们,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等会儿我就爬起来,告诉他我对他的看法,凯恩斯想,他本该帮我,却站在那里给我讲这些东西。
鹰又向前跳了一步,愈发靠近凯恩斯的手。又有两只鹰飞下,停在它身后的沙地上。
“对我们的民众来说,宗教和法律是一回事,”他父亲说,“若有违反,那就是犯罪,要受到宗教的惩罚,这会带来双重利益,更大程度的服从,更大程度的勇敢。瞧,我们不应该太过依赖个人的勇敢,而要倚靠全民的勇敢。”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的民众在哪里?凯恩斯想。他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挪向最近的那只鹰,但也只挪了一指的距离。它向后跳入同伴之中,三只鹰都站起来,做好飞的姿势。
“我们的计划表将达到一种自然现象的境界。”他父亲说,“一个星球的生命形式无比巨大,同时也紧密联系在一起。一开始,动植物的变化由我们掌控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然而当它们成形之后,我们的变化将会成为左右它们品质的重要因素——我们也会和他们产生紧密的联系。但是,请记住,我们只需要控制能量面的百分之三——仅仅百分之三——就能改变整个体系,使其成为符合我们需要的自给自足的系统。”
你为什么不帮我?凯恩斯心想,总是这样,当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总是让我失望。他想转转头,瞪着父亲说话的方向,瞪得这老家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却不听他的使唤。
凯恩斯看见那只鹰在动,它朝他的手走来,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而它的同伴则冷漠地等着。那只鹰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它就能够到他的手。
就在这时,凯恩斯豁然开朗。他突然看到了厄拉科斯未来的一种可能,而他父亲从没见过。接着,各种可能沿着那条不同的路径潮水般向他涌来。
“不要让你的人民落进英雄的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灾难了。”他父亲说。
看透了我的心思!凯恩斯想,哎……随他去吧!
信已经送到了营地,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如果公爵之子还活着,他们会遵照我的命令找到他,保护他。他们也许会丢弃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们会救那个男孩。
那只鹰跳前一步,距离之近,已经可以啄他的手了。它歪着头,打量着他仰卧的肉体。突然,它伸直身子,昂起头,尖叫一声,接着跃入半空,斜飞而去,身后跟着它的同伴。
他们来了!凯恩斯想,我的弗雷曼人终于找到我了!
然后,他听到沙子震动的隆隆声。
每一个弗雷曼人都知道这种声音,能够立即把它与沙虫或其他沙漠生物的声音区别开来。他身下的某个地方,香料菌已经从小小造物主身上积聚了足够的水分和有机物,达到了疯狂生长的临界点。一个巨大的二氧化碳气泡正在沙地下形成,即将向上“炸”开,中心将形成一个灰尘旋涡,到时沙漠深处形成的东西将被翻上沙漠表面,而地表的东西则会被炸下去,两者直接互换位置。
鹰群在上空盘旋,沮丧地尖叫着。它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任何沙漠生物都知道。
我就是一个沙漠生物,凯恩斯想,你看见我了吗,父亲?我是一个沙漠生物。
他感到气泡正在将他掀起,感到它炸裂了,灰尘漩涡将他吞没,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有那么一小会儿,冰冷和潮湿的感觉令他感到无比的喜悦。接着,当他的星球杀死他的时候,他突然明白父亲和其他科学家都错了。只有意外和错误,才是宇宙最恒定不变的原则。
就连那群鹰也领会到了这一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