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6)(2/2)
两个戴兜帽的弗雷曼人从他们身下的乱石中走了出来,开始往上爬。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很大的黑色包裹。
“我的人呢?”哥尼问。
“关在我们脚下的岩洞里,”保罗说,“我们在这儿有个山洞——鸟巢洞。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
山脊上有人喊道:“穆阿迪布!”
保罗闻声转去,看见一个弗雷曼卫兵正在招呼他们,要他们进山洞。保罗发出信号,表示他听见了。
哥尼目光骤变,他重新打量着保罗。“你就是穆阿迪布?”他问,“你是‘沙之意志’?”
“那是我的弗雷曼名字。”保罗说。
哥尼转了个身,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压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的一半人马已经倒在了沙漠里,其余人都被俘。他并不关心那些新招募的家伙,那些可疑的人。但其余人里有好人,有朋友,有他觉得应该负责的人。“风暴过后,我们将决定如何处置他们。”这是保罗的话,穆阿迪布的话。哥尼想起那些关于穆阿迪布,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闻:他如何剥下一名哈克南军官的皮做鼓面;如何在弗雷曼敢死队员的簇拥下冲锋陷阵;那些敢死队员们又如何嘴里哼着死亡圣歌,毫无畏惧地冲入战场。
正是他!
两个爬上岩顶的弗雷曼人轻快地跃到保罗面前的一个石台上,黑脸的那人说道:“全都关押好了,穆阿迪布。我们现在最好就到山洞里去。”
“好!”
哥尼注意到那人说话的语气——一半是命令,一半是请求。这就是那个叫斯第尔格的人,弗雷曼新传奇中的另一个人物。
保罗看着另一个人扛着的包裹,问道:“柯巴,你扛着什么东西?”
斯第尔格回答说:“是在机车上找到的,上面有你这位朋友的姓名缩写。里面装着一把巴厘琴,我听你讲过好多次哥尼·哈莱克弹琴的故事。”
哥尼打量着说话的人,看见从蒸馏服面罩里露出的黑色胡须,一双锐利的鹰眼,还有一个鹰钩鼻。
“大人,你有个很会动脑子的同伴,”哥尼说,“谢谢你,斯第尔格。”
斯第尔格示意同伴把包裹递给哥尼,说道:“谢谢你的公爵大人吧,全靠他的支持,你才得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哥尼接过包裹,对方话里的刻薄之意让他迷惑不解。这人明显带着挑衅的口气。哥尼纳闷,是不是这个弗雷曼人在嫉妒他。突然跑出来一个叫哥尼·哈莱克的家伙,甚至在保罗到达厄拉科斯前就认识他了,还跟他有着深厚的交情,而这份情谊是斯第尔格永远无法插足的。
“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保罗说。
“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这名字可非常有名,”哥尼说,“能认识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荣幸,任何杀哈克南人的勇士都是我的朋友。”
“斯第尔格,你愿意和我的朋友哥尼·哈莱克握个手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慢慢伸出手来,握住哥尼结满老茧的厚实大手,那是一只使惯剑的手。“很少有人没听说过哥尼·哈莱克的大名。”说完,他放开了哥尼的手,转身对保罗道,“暴风的势头很猛。”
“马上走。”保罗说。
斯第尔格转过身,带着他们向下穿过岩石堆,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块隐蔽的凸岩下面,那里有一个低矮的洞口。他们刚走进山洞,里面的人便急忙用密封条把他们身后的门封上。球形灯照亮了一间宽大的圆顶洞室,洞室一侧有一条高起的岩石小道,一条通道从那里伸向山洞深处。
保罗跳上岩石小道,带头进入通道,哥尼紧随其后,其他人则朝洞口对面的另一条通道走去。保罗带路经过一个前厅,进入一个内室,内室的墙上挂着葡萄酒色的深红壁毯。
“我们可以在这儿不受干扰地待一会儿。”保罗说,“其他人尊重我的……”
房间外突然响起叮叮的警铃声,紧接着传来大声呼喝和武器撞击的声音。保罗急忙转身往回冲,穿过前厅,跑到外面那块凸岩上,俯视着脚下的大厅。哥尼紧随其后,手里已经抽出了武器。
下面的洞底,一群人正混在一起奋力拼杀。保罗站了片刻,打量着眼前的场景。他辨认出战斗一方是身穿弗雷曼长袍和波卡的自己人,另一方则身着不同的装束。凭着母亲过去对他的训练,保罗能察觉到最细枝末节的线索,他一眼便看出,这些弗雷曼人在与那些身穿走私徒服装的人搏斗,但走私徒三人一组蹲伏在地,背靠背组成一个三角,抵抗着围攻。
这种在近身搏斗时组成三角形战斗小组的习惯,正是皇家萨多卡的招牌战术。
一位敢死队员看见穆阿迪布,洞内顿时一片呐喊:“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另一个人也看见了保罗。一把乌黑的匕首兀然飞向保罗,保罗一躲,只听匕首啪的一声劈在了他身后的岩石上。哥尼捡起了它。
三角队形被压缩得越来越小,逐渐向后退去。
哥尼举起匕首,把它递到保罗眼前,指着匕首上发丝一般细的黄色纹章,是皇室的颜色,那是一只金色的狮头,匕首柄上还刻着许多眼睛。
是萨多卡,毋庸置疑了。
保罗走到凸岩边上。下面只剩三个萨多卡了,洞室的地上横七竖八蜷缩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有萨多卡,也有弗雷曼人。
“住手,”保罗喊道,“以保罗·厄崔迪公爵的名义,我命令你们住手!”
打斗的人动摇起来,迟疑着。
“你们,萨多卡!”保罗朝剩下的那几人喝道,“你们这是奉谁的命令,竟敢威胁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他的人开始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几个萨多卡,保罗迅速补上一句:“我命令你们住手!”
被团团围住的三角形队伍中的一人挺身问道:“谁说我们是萨多卡?”
保罗从哥尼手上拿过那把匕首,举过头顶。“这把匕首说的。”
“那么,又是谁说你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那人又问。
保罗指指他周围的敢死队员。“这些人说我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你们的皇帝把厄拉科斯赐给了厄崔迪家族,我就是厄崔迪家族的。”
萨多卡人沉默地站着,有点坐立不安。
保罗打量着那人——身材高大,相貌平庸,左边脸颊上有一条苍白的伤疤,划过半边脸。他的态度暴露出内心的愤怒和迷惑,浑身上下却仍旧散发出一股傲气。所有萨多卡都有一股傲气,没有这股傲气,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而有了这股傲气,即使他赤身裸体,看上去也像是全副武装。
保罗看了看他的敢死队小队长,问道:“柯巴,他们如何弄到武器的?”
“他们的蒸馏服有隐秘的口袋,里面藏着匕首。”那小队长说。
保罗审视着满屋的死者和伤者,又把目光投向小队长。什么也不用说,小队长自己就埋下了头。
“契尼在哪里?”保罗问。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
“斯第尔格把她带到一边去了。”他朝另外一条通道努努嘴,然后看着地上的死伤人员,“该为这个过失负责的人是我,穆阿迪布。”
“这些萨多卡人有多少,哥尼?”保罗问。
“十个。”
保罗敏捷地跳下凸岩,大步走到那个萨多卡人身旁,站在他的攻击范围内。
弗雷曼敢死队员紧张起来,他们不喜欢看到保罗离危险那么近。他们誓死保卫保罗,竭力避免让他犯险。弗雷曼人希望保有穆阿迪布的智慧。
保罗头也不回地问小队长:“我们的伤亡情况怎样?”
“四人受伤,两人死亡,穆阿迪布。”
保罗看到萨多卡身后有动静,是契尼和斯第尔格,他们正站在另外那条通道里。他把注意力转回那个说话的萨多卡人身上,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睛带着外星特征,有很分明的眼白。“你,叫什么名字?”保罗问道。
那人僵住了,左右四顾。
“没用的,”保罗说,“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受命找出谁是穆阿迪布,然后设法干掉他。我敢说,准是你们建议到这沙漠深处来寻找香料的。”
身后的哥尼叹了一声,保罗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那个萨多卡脸涨得通红。
“站在你们面前的不止有穆阿迪布。”保罗说,“你们死了七个人,而我们只死了两个。三比一。跟萨多卡战斗,这战绩可是相当不错了,对吗?”
那个萨多卡人刚想踮脚往前,敢死队员们马上压上前,他不得不重新退后。
“我在问你的名字,”保罗命令道,他运用了音言,“告诉我你的名字!”
“上尉阿拉夏姆,皇家萨多卡!”那人脱口而出。他张大了嘴,迷惑地望着保罗,原先那种把这个石洞看成野蛮人巢穴的傲慢态度渐渐消失了。
“啊,阿拉夏姆上尉,”保罗说,“为了你今天看到的一切,哈克南人肯定乐意付出昂贵的价码。至于皇帝嘛——虽说是他背信弃义,但为了得到这个厄崔迪家还有幸存者的情报,恐怕也会不惜一切代价的。”
上尉看了看一左一右留在身边的两人。保罗几乎能看出那人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念头:萨多卡不会投降,但必须让皇帝知道这个威胁的存在。
保罗继续使用音言:“投降吧,上尉!”
上尉左边那人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扑向保罗,没想到却撞上了自己人。上尉匕首一闪,刺入他的胸膛。袭击者呆呆地瘫倒在地,身上还插着上尉的匕首。
上尉转向唯一剩下的同伴,说道:“我知道什么是对皇帝陛下最有利的。”他说,“明白吗?”
另一个萨多卡的双肩耷拉了下来。
“丢下你的武器。”上尉说。
那名萨多卡照他的话做。
上尉转向保罗。“我已经为你杀了一个朋友,”他说,“不要忘了这件事。”
“你是我的俘虏,”保罗说,“你向我投降了。你的生死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保罗示意卫兵把这两个萨多卡带走,又打了个手势,让那个负责搜身的小队长过来。
卫兵走上前,押着俘虏离开了。
保罗弯腰凑向那个小队长。
“穆阿迪布,”那人说,“我让你失望了……”
“是我的错,柯巴,”保罗说,“我应该提醒你该搜查什么。以后搜查萨多卡时,务必记住这次教训。记住,每个萨多卡都有一两个假脚趾甲,跟偷偷藏在身上的其他秘密物品相连,用作信号发射器。他们会有好几颗假牙。头发里也暗藏志贺藤编成的线圈,隐藏得十分巧妙,让人几乎无法察觉。那玩意儿非常结实,足以勒死一个人,如果运用得当,甚至能把头勒下来。要对付萨多卡,你必须认真搜查,仔细扫描——既用普通的仪器,也要使用x光,甚至剃掉他们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可即使你这么做了,肯定还是会漏掉些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哥尼,后者走到了他身旁,听着他讲话。
“那我们最好还是把他们杀了。”小队长说。
保罗摇摇头,眼睛仍望着哥尼。“不。我打算放他们走。”
哥尼正眼瞪着他。“大人……”他喘息道。
“怎么?”
“你的手下说得对,应该立刻将这些俘虏处死,销毁他们的所有证据。你已使皇家萨多卡很丢脸了,被皇帝知道,他会寝食难安的,非把你架在小火上慢慢烧死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皇帝不大可能有那么大的能耐,他胜不了我。”保罗说。他的语速很慢,语气冷漠。面对那些萨多卡时,他的内心深处发生了某些变化,意识里突然生出一系列决策。“哥尼,”他说,“拉班身边有许多宇航公会的人吗?”
哥尼挺直身子,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的问题毫无……”
“有没有?”保罗怒吼道。
“厄拉科斯爬满了公会的密探,他们到处购买香料,好像那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似的。要不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冒险深入到……”
“那的确是宇宙中最珍贵的东西,”保罗说,“对他们来说是。”
他朝斯第尔格和契尼望去,看到他们正穿过岩室大厅朝这边走来。“而我们控制着香料,哥尼。”
“哈克南人控制着香料。”哥尼反驳道。
“能摧毁它的人,才是真正控制它的人。”保罗说。他挥了挥手,不让哥尼继续争执下去,然后朝身旁的契尼和站在他面前的斯第尔格点了点头。
保罗左手握着萨多卡的匕首,把它递给斯第尔格。“你为部落的利益而活,”保罗说,“你能用这把匕首汲取我的生命之血吗?”
“为了部落的利益!”斯第尔格低声咆哮道。
“那就用这把匕首吧。”保罗说。
“你是在向我挑战吗?”斯第尔格问。
“如果你把它当成挑战的话。”保罗说,“我会站在这儿,不带任何武器,让你杀死我。”
斯第尔格倒吸一口凉气。
契尼大叫:“友索。”她看了哥尼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保罗。
斯第尔格还在掂量着保罗的话,保罗继续道:“你是斯第尔格,一个斗士。但当萨多卡人在这里战斗时,你却不在最前线,你最先想到的是保护契尼。”
“她是我的侄女。”斯第尔格说,“而且我相信你的敢死队对付这群猪绰绰有余了,如果对此稍有怀疑的话……”
“为什么你先想到的是契尼?”保罗问。
“不是!”
“哦?”
“我先想到的是你。”斯第尔格承认道。
“你觉得你能举起握刀的手,来对付我吗?”保罗问。
斯第尔格的身体颤抖起来,他小声嘟囔着说:“这是传统。”
“杀死在沙漠中发现的外来者,夺走他们的水,作为夏胡鲁赐予的礼物,这才是传统。”保罗说,“可那天晚上,你却让两个人活了下来,那就是我和我母亲。”
斯第尔格沉默不语,浑身颤抖,盯着保罗。保罗接着说道:“传统已经改变,斯第尔格,是你自己改变了它。”
斯第尔格低下头,看着手里那把匕首上的黄色徽记。
“当我成为厄拉奇恩的公爵,身边有契尼陪伴时,你以为我还有时间关注泰布穴地每一件具体的日常管理事务吗?”保罗问,“难道你自己会插手每户家庭的家务事吗?”
斯第尔格仍旧盯着手里的匕首。
“你以为我会砍掉自己的左膀右臂吗?”保罗质问道。
斯第尔格慢慢抬起头,望向保罗。
“你!”保罗说道,“你以为我愿意使自己或整个部落失去你的智慧和力量吗?”
斯第尔格低声说道:“我部落中这位我知道他姓名的年轻人,我能在决斗场上杀死他,如果那是夏胡鲁的意志的话。但李桑·阿尔-盖布,却是我不能伤害的人。当你将这把匕首交给我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保罗表示赞同。
斯第尔格摊开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到石头地面上。“传统已经改变。”他说。
“契尼,”保罗说,“到我母亲那里去,叫她到这里来,我要听听她的建议……”
“可你说过我们要去南方。”她抗议道。
“我错了。”他说,“哈克南人不在那里,战争也不在那里。”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受了这个命令。所有沙漠女人都会这么做的。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时,她们会毫无怨言地接受一切。
“你给我母亲亲自捎个口信,只能告诉她一个。”保罗说。“告诉她,斯第尔格已承认我是厄拉科斯的公爵,但必须找到一个好办法,既能让年轻人接受这一点,又无须动用暴力。”
契尼看了看斯第尔格。
“照他说的去做,”斯第尔格吼道,“我们俩都知道他可以打败我……我根本下不了手……这是为了部落的利益。”
“我会跟你母亲一起回来。”
“就让她来,”保罗说,“斯第尔格的本能反应很正确。只有你安然无恙,我才能更强大。你要留在穴地。”
她想要抗议,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塞哈亚。”保罗说着,用上了对她的昵称。他飞快地转向右边,正好迎上哥尼那双瞪着的眼睛。
自从保罗提到他母亲以来,哥尼便仿佛失去了知觉。保罗和那位年长的弗雷曼人说了些什么,他无知无觉,那些话就像云彩一样从他身旁飘了过去。
“你母亲。”哥尼说。
“遭袭的那天夜里,艾达荷救了我们。”保罗说。一想到要与契尼分别,他禁不住心烦意乱起来,“现在,我们已经……”
“邓肯·艾达荷怎么了,大人?”哥尼问。
“他死了——他用生命为我们赢得了逃跑的时间。”
那个巫婆还活着!哥尼想,那个我发誓要向她复仇的人!还活着!很明显,保罗公爵还不知道生他的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那个魔鬼!竟把他父亲出卖给了哈克南人!
保罗从他身边挤过去,跳上岩石小道。他回头瞥了一眼,发现伤者和死者已经被搬走了,而他苦涩地想到,保罗-穆阿迪布的传说只怕又添了新的一章。我甚至没有拔刀,可人们会说,这一天我亲手杀死了二十个萨多卡。
哥尼跟在斯第尔格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在岩石地面上,但他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怒火使他甚至看不见这个洞穴和球形灯黄色的灯光。那巫婆还活着,可那些被她出卖的人却成了孤坟中的森森白骨。在我手刃她之前,我一定会向保罗揭穿她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