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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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解脱之后的第五十三个年头,他从“金色祥云”回到世间,再一次挑战天界,反抗诸神及其祝圣的生命秩序。他的信徒为他的回归而祷告,尽管这祷告无疑是一种罪恶——人们本不该用祈祷去烦扰涅槃之人,无论此人的涅槃是否有违自己的本意。然而,身着藏红花色僧袍的人依旧祈祷着,祈祷那手持利剑的文殊师利能够再次回到他们中间。人们都说,菩萨听到了……
彼等诸漏尽,
亦不贪饮食。
空无相解脱,
是彼所行径。
如鸟游虚空,
踪迹不可得。
——《法句经&12539;九十三》
他的信徒将他视为神祇,尊他作无量萨姆大神。可他却宁愿去掉“无量”和“大神”而自称萨姆。他从未宣称自己是神,但他亦从未予以否认。当时的情势如此,无论肯定还是否认都不会带来丝毫益处,然而沉默却可能大有裨益。
神秘的氛围由此在他周围弥漫。
雨季……
异常潮湿的时节……
正是在那阴雨绵绵的日子里,供奉夜之女神拉特莉的神庙中传出了祈祷。这祈祷并非来自指尖拨动的绳结或不断旋转的经筒,而是源于神庙中一台巨大的祈祷机。
高频的祈祷信号直指苍穹,穿过大气层,进入了被称作“诸神之桥”的金色祥云。祥云环绕着整个世界,夜间宛若青铜的虹彩,每到正午时分,火红的太阳会在这里化作一团橙色。
有僧人疑心这项祈祷技术不够正统,但机器是由被天国放逐的阎摩法王亲手制造、操纵的。据说,许久之前,湿婆大神那威力无比的雷霆战车就出自这位堕落人间的神祇之手,每当它在空中飞驰而过,都会吐出熊熊的火焰。
虽然失宠于天庭,但阎摩仍被视为一切技匠中无与伦比的大师。若尽善城中的诸神获悉祈祷机的存在,必定会让他遭受真正的死亡,永世不得超生。当然,即使没有祈祷机,诸神也绝不会放过他,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他该如何闯过业报大师那关,自然无需他人置喙;谁都不会怀疑,等时候一到,他自会想出办法。他的年纪是天国的一半,而在所有神祇中,见证了尽善极乐之城全部历史的还不足十位。他对劫火的理解甚至比俱毗罗大人更为精深。然而这些都不过是点缀,他因另一件事为天下所知,只是众人对此都讳莫如深。他身材高大,但并不过分;强壮,可并不笨重;他的举手投足舒缓而流畅;一身红色,少言寡语。
阎摩照料着祈祷机,他安装在庙顶上的硕大金属莲花时时刻刻转动不已。
细雨洒落在神庙与莲花上,洒落在山脚下的丛林中。在过去的六天里,他已经献上了无数千瓦的祈祷,然而静电噪音令它们始终无法上达于天。他低声呼唤着当前最负盛名的丰产之神,寻求他们强大神力的助佑。
回应他的是一阵隆隆的雷声。那只协助他的小猴孙吃吃笑起来。“不论你是祈祷还是诅咒,结果都一样,阎摩大人,”猴子评论道,“换句话说,徒劳无益。”
“你竟然需要十七次转世才能发现这么个事实?”阎摩说,“难怪你到现在也还是只猴子。”
“并非如此,”那只叫塔克的猴子道,“说到我的放逐,尽管它不如你的那么惊心动魄,但也同样涉及同那一位的私人恩怨——”
“够了!”阎摩说着背转身去。
塔克意识到自己或许触到了对方的痛处。他穿过房间来到窗前,一跃跳上宽宽的窗台。他向空中望去,希望能另找一个话题。
“云层上有一条裂缝,西边。”
阎摩走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后皱起眉,点了点头。
“没错,”他说,“留在那儿,给我些建议。”
他朝一堆操纵杆走去。
在他们头顶上,不断转动的莲花猛地停下,随后转向那片未被云层遮蔽的天空。
“很好,”他说,“我们有些进展了。”
他把手伸向一个独立的控制板,先拨动一串开关,再调好两个刻度盘。
信号传到了他们脚下的洞穴中;在神庙的地窖里,其余的预备工作已然启动,宿主准备就绪。
塔克高喊:“云层开始合拢了!”
“没什么大不了,”对方答道,“现在鱼已上钩,从涅槃进入莲花,他来了。”
雷声早已停息,雨点滴落在莲花上,发出冰雹般的噼啪声。蓝色的闪电盘绕在山顶上,仿佛巨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阎摩合上了最后一条电路。
塔克问:“又一次获得肉身,你觉得他会作何感想?”
“走开,拿脚剥香蕉皮去!”
塔克把这话当成解散的命令,于是离开房间,留阎摩自己关闭机器。他经过一条走廊,沿着宽阔的楼梯朝下走,直至平台上方才站住。就在这时,他听见了谈话声和凉鞋拖在地上的声响——有人正从侧厅外向自己这边移动。
塔克毫不迟疑地往墙上爬去。他攀着刻在墙上的一串黑豹和对面的一排大象爬上了房椽,随后躲进一片阴影中,静静地等待着。
两个穿深色长袍的僧侣从拱门外走进来。
“那她为什么不帮帮他们,为他们驱散云层呢?”
另一个人年纪更大,身材也胖得多,他耸了耸肩:“我并非圣人,无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只知道,若非过于焦虑,她绝不会向他们提供庇护,也不会任阎摩如此利用圣所。但谁又能指明黑夜的界限呢?”
“还有女人的秉性,”第一个人接口道,“我听说,就连司祭们事先也不知道她会来。”
“也许吧。无论如何,这似乎是个吉兆。”
“的确如此。”
他们由另一扇拱门离开了,塔克聆听着两人远去的脚步声,直至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仍然没有离开自己的藏身之处。
僧侣们口中的“她”只可能是拉特莉女神本人,是向圣雄萨姆的信徒提供庇护的这个团体所敬拜的女神。要知道,拉特莉也是遭到天国放逐继而披上肉身凡胎的神祇之一,她有足够的理由对整件事愤愤不平。塔克很清楚,单只是提供庇护,她已经承担了极大的风险,更别说在事情进行时现身了。若有人走漏消息,让风声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拉特莉回归天庭的任何希望都将化为泡影。在塔克的记忆中,拉特莉是一位有着深色头发和银色眼珠的美人,她的月亮战车由黑檀木与铬打造,黑色与白色的牡马拉着车,同为黑白两色的护卫侍奉左右;当她驶过天街时,其荣光令女神萨拉斯瓦蒂也黯然失色。想到这儿,他的心在毛茸茸的胸膛里猛地一跃。一定要再次见到她。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在尚未化为猴身的那段快乐的日子里,他曾在撒满星光的露台上与她共舞。只是一小会儿,但依然令他难以忘怀;身为猴子却又拥有这样的记忆,是多么艰难的事情。
他从房椽上爬下。
一座高塔矗立在神庙的东北角。塔里有个房间,据说女神的圣灵会在那儿停留。房间每日打扫,换上清洁的亚麻布,点燃纯净的熏香,还有一份祭献放在房内离门不远处。那扇门通常都上了锁。
当然还有窗户。究竟人类能否从这样的窗户进出,至今无人知晓。塔克证明至少猴子是可以的。
天空像大狗般发出阵阵低沉的咆哮。塔克爬上神庙的屋顶,开始向塔上攀登。他借助墙砖和形状各异的装饰物往上爬,终于抓住了窗台正下方的墙面。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身上,房里传出小鸟的歌声。蓝色的窗帘垂到窗台之外,底端已经被雨水浸湿了。
他抓住窗沿,抬起身子,让自己能一窥屋里的情形。
只见她身着一袭深蓝色的纱丽,正背对窗户,坐在房间另一头的长凳上。
塔克手脚并用爬上窗台,清清嗓子。
她立刻转过身来。面纱使人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她透过面纱望着他,随后起身穿过房间。
塔克沮丧不已。她的体形曾经那样优美,如今却显出臃肿的腰身;她的步态曾经有如摇曳的树枝般灵动,如今却沉重笨拙;她的肤色过于暗淡;即使有面纱的遮掩,鼻梁与下颚的线条也显得太过突出。
塔克低下头。
“‘于是你走近我们,你一来,我们就回到家园,’”他吟唱道,“‘正如倦鸟归巢,回到树梢。’”
她站在原地,一如正殿里自己的神像般纹丝不动。
“‘让我们免受母狼与公狼之害,让我们免受盗贼的侵扰,噢,夜之女神啊,请保佑我们平安度过漫漫长夜。’”
她缓缓地抬起胳膊,把手放在他的头上。
“祝福你,小东西,”过了片刻,她说道,“很不幸,除了祝福我再无法给你什么。我既不能提供保护,也无法赐予美貌——对我自己而言,这些也已是难得的奢侈品。你叫什么名字?”
“塔克。”
她摸了摸前额。
“我曾经认识一个塔克,”她说,“在一段逝去的日子里,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就是那个塔克,夫人。”
她在窗沿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她正在面纱后无声地哭泣。
“不要哭,女神。塔克在这儿。还记得吗?卷宗的管理者塔克,手持明矛的塔克,他就在这里,供您差遣。”
“塔克……”她念道。“噢,塔克!你也像我一样吗?我还不知道呢!我从未听说……”
“等命运之轮再度转动,夫人,到时候会如何,谁知道呢?或许甚至比过去还要好。”
她的肩膀不停颤抖。塔克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她转身握住他的手。
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道:“假如顺其自然,我们的身份将无法恢复,事情也不可能解决。明矛的塔克,我们必须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你是指……”他顿了顿,“萨姆?”
她点点头。
“就是他。他是我们对抗天庭的希望,亲爱的塔克。若能把他唤回世间,我们便有机会再次开始生活。”
“这就是你甘冒如此风险,甚至不惜亲入险境的原因?”
“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吗?当希望成了泡影,我们就得自己造出一个来。虽说是冒牌货,却也仍然可能蒙混过关。”
“冒牌货?你不相信他真是佛陀吗?”
她发出短促的笑声。
“萨姆是所有神灵与人类记忆中最了不起的吹牛大王,也是与三神一体最旗鼓相当的对手。别一脸惊诧,管卷宗的塔克!你很清楚,他的教义、行事方式和造诣,乃至他的整件僧袍,都是从禁忌的史前文明中偷来的。那只是一件武器,如此而已。他从来都不真诚,而这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倘若我们能把他召唤回来……”
“无论他是圣人还是吹牛大王,女士,他已经回来了。”
“别嘲弄我,塔克。”
“亲爱的女神,尊敬的女士,我刚刚从阎摩大人那儿离开,此刻他正在关闭祈祷机,和过去得胜凯旋时一样皱着眉头。”
“这场赌博的赢面如此之微小……阿耆尼大人曾断言,这是绝对无法完成的。”
塔克站在原地。
“拉特莉女神,”他说,“究竟有谁——无论他是神还是人,抑或是神、人之间的任何生物——能比阎摩更了解这类事情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塔克,因为答案原本就不存在。但你怎么能肯定他所捕获的正是我们想要的那尾鱼呢?”
“因为他是阎摩。”
“那么挽起我的手臂吧,塔克,就像从前那样。护送我去沉睡的菩萨那里。”
他护送她走出房门,走下楼梯,进入了地下的房间。
光线照亮了整个洞穴,这光并非源于火把,而是来自阎摩制造的机械。平台上放着一张床,三面为屏幕所环绕。整个机器几乎都被屏幕和帷幔遮住了。身穿藏红花色袍子的僧侣们不停地忙碌着,在巨大的房间中悄无声息地四处走动。发明大师阎摩就站在床边。
见他们走近,好几个僧侣发出了短促的惊叹声;尽管他们素日都极其沉稳而自律,此时也难以克制。塔克把目光投向自己身侧的女人,眼前的景象令他不由倒退一步,刹那间连呼吸也忘记了。
刚才那个矮胖的小个子女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次站在了永恒的夜之女神身旁,正如人们曾为她写下的词句:“盈满空间,无限宽广,无限深远。她的荣光驱逐黑暗。”
他只让视线停留了一小会儿,很快就伸手遮住双眼。她身上仍残留着一丝过去的法力。
“女神……”他开口道。
“到床边去,”她说,“他动了。”
他们朝床边走去。
这番景象将被绘制在后世无数走廊尽头的壁画中,雕刻在庙宇的墙上,描绘在众多宫殿的穹顶上,那被人称作无量萨姆大神、迦尔基、文殊师利、悉达多、如来、缚魔者、弥勒、觉者、佛陀和萨姆的人苏醒过来。他的左边是夜之女神,右边站着死神;猴子塔克蜷伏在床脚,仿佛是神灵与动物关系的最好注解。
他的肉身形象非常普通,微黑的皮肤,中等身材,中等年纪,五官平常,没什么特色。他睁开双眼,眼珠是深色的。
“欢迎,光明王!”说话的是拉特莉。
那双眼睛眨了眨,但并未聚焦在任何地方。
屋里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阎摩道:“欢迎,无量萨姆大神——佛陀!”
那双眼睛直视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
塔克说:“你好,萨姆。”
他的前额上出现了几条细纹,眼睛半眯着,视线落在塔克身上,接着又看了看其他人。
他低声问道:“这是哪儿……”
拉特莉回答说:“我的神庙。”
他注视着美丽的拉特莉,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随后他合上眼睑,紧闭双眼,皱纹在他的眼角堆积,痛苦的笑容使他的嘴像弯弓一般绷起,牙齿仿佛一排箭矢,咬得紧紧的。
“你就是我们所说的那一位吗?”阎摩问。
他没有回答。
“你是同天庭作战,在韦德拉河岸与他们打成平手的那一位吗?”
他的嘴唇松弛下来。
“你是爱过死亡女神的那一位吗?”
他的眼睛颤了颤,一丝微弱的笑意划过双唇。
“我?我什么也不是,”他答道,“一片被卷进漩涡的树叶,也许。一片风中的羽毛……”
“太糟了,”阎摩道,“世间已有足够的树叶和羽毛,我费尽心力,若只是为增加它们的数量,那委实太不值得。我想要的是一个男人,要他继续一场被他的离去打断的战争——要他用自己的力量反抗诸神的意志。我本以为你就是他。”
“我是——”他又眯了眯眼睛,“萨姆。我是萨姆。曾经是——很久以前……我的确战斗过,不是吗?很多次……”
“你曾是圣雄萨姆,佛陀。你还记得吗?”
“也许是的……”他眼中慢慢燃起了火焰。
“是的,”他又说,“是的,我是。骄傲之人中最谦卑的那个,谦卑之人中最骄傲的那个。我战斗过。有一段时间,我也曾传授过‘道’的知识。接着又是战斗,后来又再度说法,我尝试过政治、魔法、毒药……我曾领导过一场伟大的战役,与人和神、动物和魔物、大地和空气以及水和火的精灵并肩作战,战车上套着蜥蛇和战马,手中握着利剑。在这场屠戮面前,太阳也掩起了脸孔——”
“最后你失败了。”阎摩说。
“是的,我失败了,不是吗?但那难道不是一场精彩的表演?你,死神,亲自为我驾驭战车。现在我全想起来了。我们被俘,将要接受业报大师们的审判。你靠着愿力和黑法轮之道逃了出来,我却无能为力。”
“正是如此。你的过去被呈现在他们眼前。你受到了审判。”僧侣们现在都垂着头,席地而坐。阎摩看看他们,压低了声音,“判你接受真正的死亡会将你变成殉道者;而如果任你留在世上,无论是以哪种形式,都无异于为你东山再起大开方便之门。于是他们借用了你的招数。你曾窃用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的乔达摩的教导,他们则借用了那人生命中最后那段日子的故事。你被判进入涅槃。你的‘自我’没有被注入另一具身体,而是被发射到环绕整个星球的电磁云中。那仅仅是在半个世纪之前。现在,官方宣称你其实是毗湿奴的一个化身,而某些狂热的信徒误解了这位神明的教导。至于你本人,从此只作为不朽的波长存在,直到我成功地将它们捕获。”
萨姆闭上双眼。
“而你竟敢使我回到人间?”
“是的。”
“我始终保留着意识,我一直能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猜到了。”
他睁开眼睛,眸子里闪耀着怒火。“你竟敢把我从那里拉回地上?”
“是的。”
萨姆垂下了头。“你确实配得上死神这个称号,阎摩达摩。你夺走了我的终极体验。你以自己黑曜般的意志击碎了那远超凡俗智慧与世间荣光之物。为什么你就不能任我留在那片存在的汪洋中呢?”
“为了这个世界,它需要你的谦卑、你的虔诚、你伟大的教导和你马基雅维利一般的谋略。”
“我老了,阎摩,”他说,“我与这世上的人类同样古老。你很清楚,我是原祖中的一员,是最早来到这里,来创建、来定居的人类之一。当时的同伴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已经变成了神祇——机械制造的神……我也有过这个机会,但很多次我都放弃了。我从未想要成为神祇,阎摩,并不真的想。直到后来,直到看清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我才开始积蓄力量,然而为时已晚,他们已经太过强大。现在我只希望沉沉睡去,再度体验永恒的休眠,体验极乐世界,在无尽的大海边聆听星辰歌唱。”
拉特莉把身子稍稍向前倾,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我们需要你,萨姆。”
“我知道,我知道,”他告诉她,“所以人们总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既然马儿愿意跑,干吗不抽他几鞭,再多跑一程呢?”说话时,他眼里带着笑意,于是她吻了吻他的前额。
塔克一跃而起,跳到床上。
阎摩递给他一件袍子,拉特莉为他穿上了凉鞋。
要从无法理解的平和中恢复是需要时间的。萨姆开始休息。在睡眠中他做起梦来,在梦境中他时而大声哭喊,时而轻声抽泣。他总是没什么胃口;但阎摩为他准备的身体强壮而健康,虽然失去神圣体验使萨姆身心失调,这具身体却很能应付这种变化。
然而他时常独自坐着,整整一个钟头纹丝不动,盯着一块鹅卵石、一粒种子或是一片树叶出神。在这种时候,任谁也没法唤起他的注意。
阎摩从中看出了危险,于是与拉特莉和塔克商量对策。“他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从世界抽离,实在太糟了,”阎摩说,“我同他谈过,可我的话仿佛落入了风的耳朵里。他无法重拾自己失去的东西。这尝试已花去了他所有的力量。”
塔克道:“也许你误解了他的努力。”
“此话怎讲?”
“你注意到他是怎样把一粒种子放在跟前仔细端详的吗?想想他眼角的那些皱纹。”
“嗯?皱纹?”
“他半眯着眼。他的视力有问题吗?”
“没有。”
“那他为什么眯着眼?”
“为了更好地研究那粒种子。”
“研究?这可不是他曾经教导的‘道’。他确实是在研究。他并未冥想,并未在物体之内寻求解放物体之道。他没有。”
“那么他在做什么?”
“相反的事情。”
“相反的事情?”
“他在研究物体,思考它的道,想要借此交托自己。他在物体中寻求生存的理由。他试图再次将自己置于虚妄,置于这个世界的幻象之中。”
“我相信你是对的,塔克!”说话的是拉特莉,“我们怎样才能帮他做到这点呢?”
“我也不敢肯定,女士。”
阎摩点了点头。一缕阳光落在狭窄的走廊上,使他深色的头发反射出光芒。
“你看清了我没能察觉的真相,”他赞许地说。“他尚未完全回到人间,尽管他现在拥有了一具肉身,用人类的脚行走,像我们一般交谈,但他的思想仍然停留在我们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外。”
拉特莉再次提出先前的问题:“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带他到乡间漫步,”阎摩说,“献给他美味佳肴;用诗歌与音乐感动他的灵魂;让他畅饮浓冽的美酒——这座神庙里可是什么酒也没有;给他穿上色彩亮丽的丝绸;为他找来能工巧匠:一个、两个或是更多。再次把他淹没在生活中。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将他从神的枷锁中解放出来。我早该想到的,真是愚蠢透顶……”
“并非如此,死神。”塔克道。
黑色的火焰在阎摩眼中跳跃,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过于急躁了,小东西,”他承认说,“刚才的话恐怕太过轻率,不该落入你那毛茸茸的耳朵里。请接受我的道歉,尊敬的小猴子。你原本就是人类,并且兼具了智慧与洞察力。”
塔克朝他鞠了一躬。
拉特莉咯咯地笑了。
“告诉我们,聪明的塔克——或许我们作为神灵已经太久,以至无法从正确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怎样才能让他重新成为人类,为我们所用呢?”
塔克向他和拉特莉各鞠了一躬。
“就按照阎摩的建议做吧,”他宣布说,“今天,女士,请你陪伴他到山麓散步。明天,阎摩大人把他一直带到森林边缘。第三天,我会与他一同到大树和绿草、鲜花和藤蔓中去。然后我们再看吧。会有作用的。”
“就这么办。”阎摩说。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接下来的几周里,这些散步的举措成功地激起了萨姆的兴趣。开始时像是有些许期待,接着他变得相当兴奋,最后竟是一心向往了。他喜欢上了独自外出,时间越来越长,先是早晨的几个钟头,后来是一早一晚。过了一阵,他开始整天待在外边,有时甚至一天一夜不回神庙。
在第三周接近尾声时,阎摩和拉特莉在清晨的走廊上谈起了这件事。
“我不喜欢这样,”阎摩说,“他并不希望有人跟着他,所以不能强迫他接受我们的陪伴,否则就是对他的侮辱。但外边并非没有危险,对于以他这种方式重生的人而言,尤其如此。真希望我们知道他是怎样消磨时间的。”
“但无论他干了些什么,对他的恢复都很有帮助,”拉特莉说着,吃了块蜜饯,胖乎乎的手掌在空中一挥,“他不像先前那般冷淡了。他的话更多了,甚至会开开玩笑。他喝光了我们给他的酒,胃口也在恢复。”
“可是,如果他遇上三神一体的手下,一切都可能毁于一旦。”
拉特莉慢慢地咀嚼着。
“但在这种时候,他们的喽啰不大可能出现在这个国度。”她分析道,“动物们会把他当作孩子,因而不会伤害他;人类视他为神圣的隐士;魔物们畏惧过去的他,因此对他十分尊敬。”
阎摩摇了摇头。“女士,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虽然机器大部分已经拆解完毕,藏在了数百里之外,但我的试验耗费了许多能量,如此规模的能量流动注定要引起注意。或迟或早,总会有人找上门来。我使用了屏蔽与各种装置来迷惑敌人,但从某些方向观察,这整块地区必定像熊熊的劫火一样显眼。很快我们将不得不离开。真希望能等到他完全康复,可是……”
“某些自然力也会产生你所造成的那种能量效应,不是吗?”
“是的,这附近就有,所以我才选择这里作我们的基地——如此一来,很可能谁也不会察觉。但我对此相当怀疑。我在附近的村庄安插了不少密探,他们现在并未发现什么异动,可就在他立于风暴之颠回归人世的那天,曾有人报告说看见雷霆战车驶过天际、掠过乡间。虽然位置离这里很远,可我无法相信二者之间毫无联系。”
“不过,雷霆战车并没有回来。”
“据我们所知的确没有,但我担心……”
“那就让我们赶紧离开。我对你的预感太过尊敬——在所有被天界放逐的神祇中,你所保有的力量是最强的。而我呢,即便只是维持一个悦目的外形,几分钟之后也会疲惫不堪……”
“我所拥有的那些力量,”阎摩一边为她斟满茶,一边说,“之所以完好无损,只是由于它们与你的力量性质截然不同。”
说着,他微微一笑,甚至露出了两排饱满而光洁的牙齿,笑容顺着他左颊上的疤痕一直延伸到眼角。他眨眨眼睛,为这一笑画上句号,然后接着说道:“我的力量大都以知识的形式存在,即使业报大师也没法夺走它们。与我不同,许多神祇的力量建立在特殊的生理机能之上,每次更换肉身,这力量都将部分消失。精神会回忆起过去,经过一段时间,它就能在某种程度上改造自己所寄居的肉体,创造新的动态平衡,使力量逐渐回归。当然,我总是恢复得很快,现在我已重新拥有自己所有的力量,但即使它无法完全回归,我也能把知识作为武器——而那同样是一种力量。”
拉特莉啜了一口茶。“无论你的力量来自哪里,如果它要我们离开,我们就必须离开。什么时候走?”
阎摩打开一袋烟草,为自己卷上一支烟。拉特莉注意到,他的动作总是如此优雅,那柔韧的深色手指仿佛是在弹奏乐器一般。
“照我看来,只能再逗留一周到十天左右。接着就是断奶的时候了——我们必须带他离开这片土地。”
她微微颔首。“目的地呢?”
“也许是南方的某个小国,一个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他点上烟,吸了一口。
“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拉特莉说,“你知道,我还拥有一个凡人的名字和一个凡人的身份——坐落在迦波的爱神宫殿的女主人。”
“那座妓院吗,夫人?”
她皱起眉头。“那些粗俗的人是这么说的。还有,不要在说起这个词的同时称呼我‘夫人’——它会勾起不愉快的回忆。爱神宫殿是神圣的休憩、享乐之处,也是我收入的主要来源。我想那里会是个很好的藏身之所,他可以慢慢恢复,我们则可以从容制订计划。”
阎摩拍着自己的大腿:“当然!当然!谁会到妓院里寻找佛陀呢?很好!太好了!让我们前往迦波,亲爱的女神——往迦波和爱欲之宫!”
拉特莉站起身来,穿着凉鞋的脚在石板上一跺:“我不允许你用这种语气谈论我的宫殿!”
他垂下眼睛,费力地抹去嘴角的笑容,起身向她鞠了一躬。“我向你道歉,亲爱的拉特莉,只是这消息来得太突然——”说到这儿,他呛了口气,移开视线。等他再次注视拉特莉时,脸上全然一副端肃有礼的神情。他继续道:“这消息来得太突然,我被表面上的不协调弄得有些糊涂了。不过我已经完全看出了这其中蕴涵的智慧。它是最完美的伪装,不仅仅能带来财富,更能从商人、武士和司祭口中获得小道消息。它是社会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不仅带给你地位,还使你拥有了在世俗事务中的发言权。充当神祇是世上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因此,我们这些被放逐的神灵栖身于另一个历史悠久的行当,真是再自然不过了。向你致敬,感谢你的智慧和远见。我决不会诽谤恩人和同谋的事业,事实上,我期待着能早日动身。”
她笑着再次坐下。“哦,毒蛇的后裔,我接受你油滑的道歉,毕竟谁也没法老生你的气。请再为我倒些茶吧。”
他们靠坐在椅子上,拉特莉呷了几口茶,阎摩吸着烟。远处,风暴像窗帘般遮住了一半的景致,不过阳光仍然洒在他们身上,一阵清爽的微风拂过走廊。
拉特莉又拿起一块蜜饯:“你看见他手上的戒指了吗?那枚铁戒指?”
“是的。”
“知道那是从哪儿来的吗?”
“不知道。”
“我也是。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弄清它的来历。”
“赞成。”
“该如何着手呢?”
“我已经将这项小任务交给了塔克,他比我们更适合在森林中行动。这会儿塔克正在追踪他的足迹。”
拉特莉点点头:“很好。”
“我听说,”阎摩道,“神祇们偶尔仍会驾临那些享有盛名的爱神宫殿,在整个大陆上都是如此,他们通常都会伪装,但有时也会以真身出现。真是这样吗?”
“是的。就在去年,因陀罗神还来过迦波。三年前,一个假黑天也来过。在天界诸神中,永不疲倦的黑天最让宫殿里的人惊慌失措。他放纵了整整一个月,让我们损失了不少家具,还忙坏了医师们。他几乎喝光了酒窖里的酒,吃光了我们储存的食物。不过,有天夜里他吹起了笛子。老黑天的笛声几乎能让人原谅他所做过的任何事,但那晚我们听到的并非带有魔力的笛声,因为真正的黑天只有一个——皮肤黝黑,满身毛发,血红的眼睛闪耀着光芒。我们那位假黑天在桌上跳起了舞,弄得四周一片狼藉。”
“除了一支曲子之外,他还支付什么别的报酬吗?”
她大笑起来:“哦,得了吧,阎摩。”
他鼻孔里喷出一股烟。
“太阳苏利耶就快被包围了,”拉特莉仰头向外望着,“因陀罗正在屠龙。大雨随时会降临。”
一片灰色的波浪笼罩在神庙上空。风越刮越猛,水珠开始在墙上起舞。他们望着走廊的尽头,雨水在那里织出一副珠帘。
阎摩斟上茶,拉特莉又拿起一块蜜饯。
塔克穿行于森林之中。他在枝条间跳越,跟随着地上的小径,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晃动的树叶洒下滴滴水珠,濡湿了他的皮毛。云层在他身后堆积,但清晨的阳光仍闪耀于东方的天空;森林沐浴在金红色的光芒中,仿佛一片缤纷的色彩。在他周围,鸟儿的歌唱从纠结的树枝和藤蔓中,从树叶和青草中传来。伴随着小鸟的音乐,昆虫也嗡嗡地哼唱着,偶尔还能听到一声咆哮、一声怒吼。微风轻轻摇动树叶。身下的小径一个急转弯,进入一片空地。塔克跳下树来,步行走到空地的另一头,随后再次回到树上。他注意到小径的走向渐渐与山势平行,甚至有些许向大山倾斜。远处响起阵阵雷鸣,过了一会儿,微风又起,十分凉爽。他继续在树木间荡秋千,撞破潮湿的蛛网,惊起羽毛艳丽的小鸟,让它们尖叫着飞向天空。小径继续往大山靠拢,一路蜿蜒。它不时与其他小道相遇,交叉,汇合,分离。这时,塔克便要下地研究路面上的痕迹。是的,萨姆是在这里转弯的;萨姆在这个水塘边喝过水——他在这儿停留过。这些橘红色的蘑菇比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还要高大,能为好几个人遮风挡雨。现在,萨姆走上了那条小路;这里,他曾停下来系好凉鞋的带子;这株树上有森林女神降临的痕迹,萨姆曾靠着树干休息过……
塔克继续向前,他估计自己离目标有大约半个小时的路程——这让萨姆有足够的时间到达自己想去的地方,开展那令他如此着迷的活动。热闪电产生的光环出现在前方的山顶上,过了片刻才听见隆隆一声雷响。小径向山麓伸展,森林渐渐稀疏;塔克四脚着地,穿行在高高的草丛中。脚下的路持续抬高,露出地表的岩层也越来越多。但萨姆的确曾从这里经过,因此塔克也继续往前走。
头顶的云层不断东移,遮住了花粉色的诸神之桥。现在,每当闪电划过天际,雷声也会接踵而至。在这片空旷地带,风刮得更猛了,青草在它面前俯下身去;气温似乎在直线下降。
第一滴雨落下时,塔克朝一排石头冲了过去。石头就像一道屏障,微微倾斜,挡住了雨水。塔克靠着石头往前走,身旁大雨如注。天空中的最后一抹蓝色也消失了踪影,整个世界再也不见一丝色彩。
天空中现出一片骚动的亮光,在斜坡上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黑黝黝的岩石向外突起,插入风中;如瀑布般的雨水倾泻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塔克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他这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闪电似乎留下了自己的一部分,它们化身为三条火柱矗立在灰色的空中,不断摇摆;尽管暴雨滂沱,它们却在放射火焰。
塔克仿佛听到一阵笑声——抑或只是最后一次闪电留在他耳中的余音?
不,是笑声——巨大的、非人的笑声!
过了一会儿,空中传来一声愤怒的嗥叫,紧接着又是一记闪电,一声轰雷。
突出的石头旁又多出一团摇摆的斗状火焰。
塔克一动不动地躲在原地。大约五分钟之后,又来了——嗥叫声,接着是三道明亮的闪电和爆炸的轰鸣。
现在一共有了七根火柱。
他是否有胆量靠近些,绕过那些东西,从石突的对面侦察它?
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事与萨姆有关。那么,如果连觉者本人都无能为力,就算他有这份胆量,又能做什么?
他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发现自己正往前移动;他的身体匍匐在潮湿的草丛中,准备从左边绕过去。
他刚走了一半,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现在已经有十根火柱耸立在他眼前,红色、金色和黄色,游离开又回到原处,游离,再回到原处,仿佛全都扎根在大地中似的。
他蜷缩在地,浑身湿漉漉的,不停哆嗦。他检查了自己的勇气,发现它微若游丝,但他并未退缩,而是一路来到了与那个奇怪地点平行的地方,并且继续向前。
他在那地方的背面停下,发现自己置身于许多巨大的石块中央。这些岩石能提供庇护,使他免于被下边的人察觉。他满心感激,继续往前挪动,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石突。
他发现它是半空的,底部有一个浅浅的洞穴,两个人影正跪在干燥的洞中。是圣徒在祈祷吗?他有些不解。
这时,他平生未见的可怕闪电落在了石头上——不是一次,也不止一小会儿,足足十几秒钟。他似乎看到了一头怪兽,一面咆哮,一面吐出火舌舔舐着石头。
塔克睁开眼睛数了数,二十座闪电的高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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