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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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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

传说中,光明王下到魔物之井,同罗刹的首领做了一笔交易。他信守了自己的承诺,然而罗刹毕竟是罗刹,也就是说,他们毕竟是一种邪恶的生物,拥有强大的力量、超长的寿命,并能变成差不多任何形态。罗刹几乎是无法摧毁的。他们最缺少的就是一具真正的肉体;而他们最大的美德,便是对赌债的尊重。光明王竟真的去了鬼狱,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世界的状况也许已经让他有些癫狂了……

诸神与群魔,皆由生主出,二者争不休。神握兀迦沙,欲以此生法,一举胜群魔。

冥想鼻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香与臭共嗅之。呼吸为恶所污。

冥想言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真与假共言之。言语为恶所污。

冥想眼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美与丑共视之。眼目为恶所污。

冥想耳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善与恶共闻之。双耳为恶所污。

冥想心之曼陀,群魔刺之以恶。正邪、真假、善恶共念之。本心为恶所污。

——《旃多格耶奥义书》(ii,1-6)

鬼狱坐落在世界之巅,一直延伸到世界的根基。

它大概与世界本身同样古老,至少看上去如此,所以,即使它的历史其实并没有那么长,人们也很愿意把事实忽略掉。

它由一个入口开始。原祖在那里竖起了一道巨大的金属门,这扇锃亮的大门如罪恶般沉重,三人高,一人半宽,整整一肘尺厚,上头有一个人头大小的黄铜门环和一个复杂的压盘锁。门上还刻着几行字,大意是“走开。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倘若你果真试图进入,那你必定失败,还会受到诅咒。假如你竟然成功,那么别抱怨没有得到警告,也别用你的临终祈祷来麻烦我们”。署名是“诸神”。

这里是拉特纳迦利丝地区,到处都是极其险峻的高山,其中有座极高的名唤查纳,山顶就是大门的所在。在那里,地面终年被积雪覆盖,在冰冻的悬崖顶端,冰柱竞相生长,彩虹编织的皮毛漂浮其上。空气如刀剑般锐利,天空如猫眼般清澈,明亮。

极少有人踏上过通向鬼狱的小道。在到过这里的人中间,大多数只是来看看,看看那扇巨门是否真的存在,等他们回到家乡,告诉人们自己的所见时,通常都会被嘲弄一番。

世间流传着不少关于锁盘的传说,这证明的确曾有人试图进入。不过,足以撬开大门的装备根本无法运达,也不可能安装在门前。通往鬼狱的小道并不宽敞,在最后三百尺只有不到十寸;而门前那原本宽阔的岩脊,现在大概只能勉强容下六个人并排而立。

据说,智者帕衲拉曾以冥想和各种苦行磨炼自己的内心,由此获得灵感,参透了锁的奥妙。他进入鬼狱,在山底停留了一天一夜。自此以后,人们开始称他为疯子帕衲拉。

在距离大门所在的查纳山之巅五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小村庄,它属于远在南方的玛瓦王国。然而,这个离查纳最近的村庄却连名字也没有——村民们都是豪气而独立的人,无意让自己村庄的名字出现在王公税吏的地图上。关于那位王公,我们只需要知道他身材中等、年纪中等,精明,略微有些发福,既非什么善男信女,也并不比旁人更加臭名昭著,此外,他还极其富有。王公的财富源于征收自人民的重税。当这些人开始抱怨,当反叛的低语传遍全境时,他就对某个邻国宣战,然后将税收加倍。如果战况不佳,他就处决几个将军,再派自己的议和大臣前往和谈。如果靠了某种运气,战争竟出人意料地顺利,他就会向对方索要贡品,因为原本就是对方的什么侮辱引发了这场战争。不过,战争通常都是以停战协定告终,他得以用战斗让国民疲惫不堪,使他们甘愿屈服于过高的税率。王公的名字叫作韦德迦,膝下儿女成群。他喜欢八哥,因为它们能学会下流的歌曲;他也喜欢蛇,时不时会把那些不通音律的八哥赏给它们作点心;他还很喜欢玩骰子,只是并不特别喜欢孩子。

鬼狱那巨大的入口就坐落于韦德迦的王国最南端的高山上,在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类的国度。鬼狱从那里开始,而后在查纳山的心脏中呈螺旋形下降,就像一粒螺丝,钻出人类从未涉足的巨大空洞,在拉特纳迦利丝山脉下方延伸着,延伸着,最深的通道直指世界的根基。

一个旅行者朝这扇门走来。

他衣着简单,孤身一人,不过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也很明白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沿着小道爬上了查纳,在它那贫瘠的地表上缓缓移动。

花了大半个上午,他终于来到自己的目的地:那扇大门。

他站在门前稍事休息,从水壶里喝口水,用手背一抹嘴角,脸上露出了笑容。

接着,他背靠大门坐下,开始吃午餐。吃完以后,他把包裹食物的叶子扔下悬崖,望着它们不断下落,在气流中上下翻腾,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他点燃烟斗,抽起烟来。

等休息够了,他便起身再次面对大门。

他的一只手落在压盘上,慢慢做出一系列手势。当他的手离开压盘后,门里传来一阵乐声。

他抓住门环,用力往后拉,肩上的肌肉崩得紧紧的。门动了,起初很慢,渐渐地快了些。他退到一旁,门朝外打开,一直越过了悬崖的边缘。

门的内侧有一个完全相同的门环。在门移过自己身边时,他抓住了这个门环,双脚拖在地上,以免门环跑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身后,一股热浪从门里涌出来。

他走进去,从里边把门关上,而后点燃自己所带的第一支火把。他沿着一条长廊往前走,路渐渐变宽了。

地面倾斜得厉害,一百步之后,天花板已经极高,以至从视线中消失了。

两百步之后,他站在了井的边缘。

他正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唯有火把的光亮穿透了这黑幕。除了他的右后方,墙壁全都消失了。前边不远处,地板也不见了踪影。

右边似乎是无底深渊。他没法透过它看到对面,但他知道它大致呈圆形。他还知道,越往下走,这个圆的半径就会变得越大。

他沿着环绕井壁的小径往下走,感觉到灼热的空气从底部喷涌而出。尽管小径十分陡峭,但它显然是人工开凿的。路面起伏不平,并且非常狭窄,很多地方都有裂缝,有几处还堆积着碎石。但它环绕着墙面,稳定地向下延伸,这足以证明它的存在自有其目的和规范。

他小心翼翼地走着。左边是墙壁,右边什么也没有。

过了似乎一个半世纪那么久,他远远地望见下方有一小点亮光飘浮在半空中。

墙面的弧度渐渐将他带到另一个方向,现在那点亮光不再是悬在前边,而是到了他身下稍稍偏右的地方。

又一个转弯,它出现在他的正前方。

亮光被置于墙上的壁龛中,当他经过时,他听见自己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高声呼喊道:“放我自由,主人,我会把整个世界呈献在你脚下!”

可他丝毫没有放慢脚步,甚至没有瞅一眼墙上那张酷似人类的面孔。

在他脚下那片漆黑的海洋中,更多浮在空中的亮点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井的半径还在变大。里边充满了火焰般的明亮闪光,但那并非火焰,里边充满了各种形象、面孔和模模糊糊的印象。在他经过时,每一个都高喊着:“放我自由!放我自由!”

然而他并未停下脚步。

他来到井底,穿过断裂的岩石,跨过石头地面上的裂缝,走向井的另一端。最后,他来到对面的墙壁前,墙里舞动着一簇巨大的橙色火焰。

随着他的接近,它渐渐变成了樱桃红,等到他在它跟前站定之后,它已呈现出如同蓝宝石的心脏一般的湛蓝色。

它在两倍于他身高的地方跳动着,扭曲着。无数小火舌向他席卷而来,却又全都退了回去,仿佛撞上了什么隐形的屏障。

这一路下来,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经过了多少火焰。他知道,还有更多藏在通向井底的洞穴中。

他在路上遇到的每簇火焰都曾对他讲话,它们用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使言语如鼓声般在他脑中回荡,有恐吓,有恳求,也有许诺。然而,从这团最为庞大的蓝色火光中没有传来任何信息,它的中心也没有出现各种变幻或扭曲的形象吸引他的注意。它就是一团火,只管放射光芒。

他重新点燃一支火把,将它插进两块石头之间。

“这么说,可恨的人类,你回来了。”

这些词像鞭子一般抽击着他。他稳住身体,面对着那团变成蓝色的火焰答道:“你叫作陀罗迦?”

“将我束缚在此的人理应知道我的名字,”说话声再次响起,“哦,悉达多,别以为换上另一具肉体你便可以隐瞒自己的身份。我所看到的是你的能量流,是你真正的自我,而非那隐藏自我的肉体。”

“原来如此。”

“你是来嘲笑被囚禁的我吗?”

“在你被束缚之时,我曾嘲笑过你吗?”

“不,你没有。”

“为了保卫我的种族,我做了必须做的事。人类的力量很弱,数量也不多,被你的种族攻击会使他们遭受灭顶之灾。”

“你们偷走了我们的世界,悉达多。你把我们锁在这里,现在还想带给我们什么新的侮辱?”

“有一种方法,也许可以稍稍弥补你们的损失。”

“你想要什么?”

“同盟。”

“你要我们在一场争斗中支持你?”

“正确。”

“等一切结束之后,你会再次束缚我们。”

“除非我们无法事先达成某种协议。”

“告诉我你的条件。”那团火焰说。

“过去,你的人曾在极乐尽善城中来去自如,时而现身,时而隐形。”

“的确如此。”

“它的防御加强了。”

“在哪些方面?”

“守护之神毗湿奴和死神阎摩法王一起用一块穹顶盖住了整个天空,而不像过去只是遮住尽善城本身。据说那穹顶是无法突破的。”

“没有什么穹顶是无法突破的。”

“我只是转述我所听到的消息。”

“要想进入一座城市,可以有许多不同的方法,悉达多殿下。”

“你会为我把它们都找出来吗?”

“这就是我自由的代价?”

“你自己的自由——是的。”

“那我的族人呢?”

“倘若它们也要获得自由,那么你们都必须同意助我一臂之力,帮我围困尽善城,为我占领它。”

“给我们自由,天庭必将陷落!”

“你代替它们做决定吗?”

“我是陀罗迦,我代表他们全体。”

“你能提供怎样的保证,陀罗迦,保证你们会信守誓言?”

“我的誓言?我很愿意以你指定的任何东西发誓——”

“对于做交易的人来说,轻易地发誓并非一种令人放心的品质。你太过强大,无法赋予他人控制你的能力。你不信神灵,不能以他们的名义起誓。你唯一尊重的就是赌债,但我们又无法在这里一赌输赢。”

“你拥有控制我们的力量。”

“一对一,也许。可假如你们将力量集合起来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陀罗迦道,“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取自由。不过,我所拥有的全是力量——纯粹的力量,从本质上讲无法控制。更强大的力量可以压制它,但这并不是我们所需要的答案。我实在不知道如何给出一个让你满意的保证,证明我会信守诺言。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不会信任我自己。”

“真是进退两难。好吧,我现在就释放你——只有你自己——你去地极看看,为我侦察天庭的防御。你走之后,我会继续考虑这个问题。你也要这样做。如此一来,等你回到这里时,也许我们可以达成让双方满意的协议。”

“我接受!解放我,让我摆脱这末日!”

“看清楚,这就是我的力量,陀罗迦,”他说,“我能束缚,亦能解放——就像这样!”

那团火从墙内翻腾而出。

它卷成一个火球,像彗星般旋转在墙上;它仿佛一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四周的黑暗;它一边飞舞一边变幻出各种色彩,将岩石映衬得时而阴森可怖,时而令人愉悦。

接着,它盘旋在那个被称作悉达多的人头顶,响彻四方的声音倾泻到他身上:“我的力终于重获自由,你无法体会我此时的欢乐。我想,我要再试试你的力量。”

站在它下方的男人耸了耸肩。

火球融合成一个整体。它收缩起来,变得越来越明亮,同时缓缓地降落在地面上。

如同花瓣从一朵巨大的花朵上飘落,它在地上颤抖着;它慢慢地滑过鬼狱的地表,重又回到了壁龛里。

“你满意了?”悉达多问。

“是的,”过了一会儿,壁龛中传来了回应,“你的力量未曾消退,缚魔者。再放我出来。”

“我对这游戏有些厌倦了,陀罗迦。也许我最好把你留在这儿,到别处去寻找助力。”

“不!我给你我的承诺!你还想要什么?”

“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争斗。要么你现在就为我服务,要么拒绝。如此而已。选择吧,此后谨记你的选择——还有你的诺言。”

“很好。解放我,我会去冰山上的天庭,再回来告诉你它的弱点。”

“那就去吧!”

这次,火焰放慢了动作。

它在他身前摇摆,大致变幻出人的形象。

“你的力量是什么,悉达多?为何你能做到那些事情?”

“你可以称之为电导,”萨姆回答道,“以心灵控制能量。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但无论你叫它什么,绝不要再次向它挑战。虽然任何物质的武器都无法伤害你,我却能用它将你置于死地。现在去吧!”

陀罗迦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燃烧的枯木浸入了水里。悉达多立在岩石中央,火把照亮了他周围的黑暗。

在他休息时,他的大脑中充斥着各种喋喋不休的声音,有许诺,有诱惑,也有哀求。财富与荣光的幻象浮现在他眼前。一排排美艳的女人从他身前走过,盛宴在他脚下铺开。麝香与黄兰的芬芳抚慰着他的灵魂,熏香那略带蓝色的薄雾飘散在他周遭的空气中。他漫步在花丛里,明眸少女捧着酒杯,微笑着跟随在身后;银铃般的嗓音为他歌唱,不远处的湖面上,某种生物正翩翩起舞。

它们不断吟咏着:“放我们自由,放我们自由。”

然而他却什么也不做,只是面露笑容,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渐渐地,所有的祈祷、哀求和允诺都化作一曲诅咒与威胁的大合唱。身披铠甲的骷髅朝他走来,闪亮的长剑上挂着婴儿的尸体。四周出现了无数的深坑,火舌夹杂着硫黄的气味从里边往外窜。一条蛇从树枝上垂到他面前,吐出致命的毒液。蜘蛛和癞蛤蟆纷纷落到他身上。

那些声音高喊道:“解放我们——否则你的痛楚将永无止息!”

“如果你们坚持,”他说,“就会惹怒悉达多,那时你们将失去自己重获自由的唯一机会。”

于是一切都静止下来,他心中一片清明,打起了瞌睡。

他在洞中吃了两顿饭,接着又睡了。

后来,陀罗迦化作一只长着巨爪的大鸟回到洞中,向他报告道:“我们罗刹可以从通风孔里进出,”他说,“但人类不行。山里还有很多升降梯,大的那些可以容纳很多人。当然,升降梯有人守卫。不过如果干掉卫兵,解除警报器,应该可以成功。还有,有时候穹顶本身也会在某些地方打开,好让飞行器出入。”

“很好,”悉达多道,“我有一个王国,离这里几周路程,我统治着那个地方。一个摄政王在我的位置上待了很多年,不过只要我回去,就能召集起一支军队。一个新的宗教正流行开来,人类也许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畏惧神灵了。”

“你想洗劫天庭?”

“是的,我要把那里的财富分发给整个世界。”

“我喜欢这主意。要想赢得胜利并非易事,但有了人类和罗刹的军队,我们应该能成功。让我们解放我的族人吧,然后就可以开始行动了。”

“我猜自己只好相信你一回,”悉达多说,“那好吧,让我们开始行动。”

他穿过鬼狱的地板,朝通向地下的第一条长隧道走去。

那天他释放了六十五个罗刹,它们的色彩、动作和光亮充满了整个洞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四处飞舞时的呼啸声让空气也随之颤动。它们不停地变幻外形,为自由而狂喜不已。

毫无征兆地,其中之一化作一条螣蛇,挥动着伸直的利爪朝他猛扑下来。

几秒钟之内,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它身上。

它挤出一声破碎而短暂的哭喊,接着就崩溃成一阵蓝白色的火花从空中落下。

火花散去之后,它完全消失了。

洞穴中一片寂静,光点纷纷降落在墙上,不断闪烁着。

悉达多将注意力转向最大的一点光——陀罗迦。

“那一个是为了测试我的实力而攻击我吗?”他问,“为了看看我是否真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同样有能力杀戮?”

陀罗迦靠近他,悬浮在他身前。“这攻击并非出自我的命令,”他说,“我想,监禁已经让他有些发疯了。”

悉达多耸耸肩。“你们暂时可以自由行动,”他说,“为了刚才的事,我要稍事休息。”

他回到井底,躺在毯子上打起盹来。

一个梦。

他在奔跑。

他的影子落在身前,他踩上自己的影子,它膨胀起来。

它不断膨胀,终于不再是他的影子,它成了一个奇异的轮廓。

突然,他明白自己的影子是被追踪者的影子超越了:被超越,被制服,被掩没,被击败。

接着,他不停奔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平原上,猛然间感到无比的惊惶。

他知道它就是他自己的影子。

那不断追赶他的末日已不在他身后。

他知道他自己就是末日。

他知道自己终于赶上了自己,他纵声大笑,内心却想要尖叫。

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在行走。

他走在鬼狱贴墙而建的羊肠小道上。

一路上,他经过了许多被囚禁的火焰。

每一个都再次向他呼喊:“主人们,给我们自由!”

渐渐地,他冻成冰块的大脑从边缘开始融化。

主人们。

复数。不是主人。

它们说的是主人们。

于是他明白,自己并非独自一人。

在他周围和身下的黑暗中,看不见任何舞动的闪光。

被囚于石壁内的仍被束缚着。他所释放的已经离去。

现在他正走上鬼狱的高墙,没有火把照亮,但他依旧能看见。

石径仿佛沐浴在月光下,每一个细节都印入他的双眼中,无比清晰。

他知道自己的眼睛绝没有这样的本领。

而且它们对他用了复数。

而且他的身体在动,却并非出自他的指令。

他试着停下来,站住脚。

他继续朝上走,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动起来,发出了声音:“看得出你醒了,早安。”

一个问题浮现在他脑海中,从他自己的口中立即传来了回答:“是的。还有,被束缚在自己体内的感觉如何,缚魔者?”

悉达多在脑中形成另一个问题:“本以为你们谁也无法违背我的意愿而控制我——即使在我熟睡时。”

“老实告诉你吧,”对方答道,“我同意你的观点。不过,我可以把很多族人的力量集合起来。这看上去值得一试。”

“它们呢?它们去了哪里?”

“离开了。他们将在世间游荡,直到我发出召唤为止。”

“那些仍被囚禁的怎么办?如果再等等,我同样会释放它们。”

“他们于我何干?我自由了,还再次拥有了身体!其他还有什么要紧的?”

“这么说,你向我保证的协助也是假的?”

“并非如此,”那魔物回答道,“我们会在……嗯,大概次月循环一周之后再来谈这件事。这主意对我的确很有吸引力。但首先我要享受享受肉身的欢愉。你让我经历了好几个世纪无聊之极的监禁生活,现在不会对一点娱乐心怀不满吧?”

“但我得承认,你以这样的方式使用我的身体,确实令我不太满意。”

“无论如何,这段时间里你只好忍耐。我所享受的一切,你同样可以享受到,所以干吗不好好利用这机会呢?”

“你刚才说你确实打算向诸神开战吗?”

“的确。真希望过去我自己曾想到这点。那样一来,也许我们根本不会被束缚,也许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或神的存在。不过,我们对于协调行动向来不怎么热衷,个体之间的独立自然而然地伴随着精神的独立。在我们同你们人类的战争中,每一个都各自为战。我是首领,没错——因为我比他们更年长,更强大,更有智慧,他们会来征求我的意见,在我下达命令时为我效劳。但我从未命令他们一齐作战。但今后我会的。这很新鲜,在我感到厌倦时一定能派上用场。”

“我建议你别再等了,因为不会有什么‘今后’,陀罗迦。”

“为什么?”

“我来鬼狱时,诸神的怒火早已在我身后云集,不断逼近。现在,有六十五个魔物在世间游荡,你们的存在很快就会被察觉。诸神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们会采取措施。我们会失去突袭带来的优势。”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们同众神战斗过……”

“而现在已不再是过去,陀罗迦。天神更加强大,比过去强大许多。你们被束缚了很久,这期间他们的力量则在不断增长。即使你指挥着史上首支罗刹军,而我也集结一支庞大的人类军队作为后盾——即使这样,最终的结局也难以预料。现在推迟无异于放弃一切。”

“希望你不要以这种方式讲话,悉达多,你让我感到困扰。”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虽然你拥有强大的力量,可一旦遇上那红衣之人也无济于事,他的双眼能攫取你的生命。他会来拉特纳迦利丝的,因为他就跟在我身后。被释放的魔物会像路标一样引他到这里。他也许还会带来其他人。你会发现,你们加在一起也难以取胜。”

魔物没有回答。他们已经来到井的顶端,两百步外就是敞开的大门。陀罗迦走出大门,站在崖边向下望去。

“你怀疑罗刹的力量,嗯,缚魔者?”他问,“看着!”

他向前一步,越过了悬崖边缘。

他们并没有下落。

他们飘浮在空中,就像是他曾经扔下悬崖的叶片一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向下。

他们降落在查纳半山腰的小径上。

“我不仅占据了你的神经系统,”陀罗迦道,“还渗透进了你的整个身体,我已用自己存在的能量将它包裹起来。你那位能以双眼攫取生命的红衣人,让他尽管来好了。我很愿意会会他。”

“就算你能在空中行走,”悉达多道,“这样讲话仍然太过轻率。”

“韦德迦王子的宫廷离这儿不远,就在帕拉美得苏,”陀罗迦说,“从天庭回来的路上我曾去拜访过。看来他酷爱赌博,所以,让我们朝那儿前进吧。”

“如果死神来加入赌局呢?”

“让他来!”对方高喊道,“你的话让我厌烦,缚魔者。晚安。睡吧!”

一点黑暗和无边的寂静,膨胀着,收缩着。

后来的日子仿佛好些明亮的碎片。

几句对话,一段歌词,狭长的画廊里的缤纷,还有房间、花园。有一次,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地牢,许多人被挂在绞架上,他听见自己放声大笑。

在这些片断之间,是梦境与半梦半醒的时刻。它们被火焰照亮,血与泪充斥其间。在一个光线黯淡、无边无际的大教堂里,他摇着太阳和行星制成的骰子。流星在他头顶放射光芒,彗星在黑色的玻璃拱顶上刻下一段段闪亮的弧线。

他感到一种夹杂着恐惧的快乐,他知道这快乐大部分属于对方,但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感情。而恐惧则全是他的。

当陀罗迦喝得酩酊大醉,或是伏在后宫那宽阔的矮榻上喘息时,他对偷来的身体的控制就会稍稍松动。然而精神上的创伤使悉达多依然虚弱,再者,这种时候他的身体要么烂醉如泥,要么疲惫不堪;因此,他明白时机尚未成熟,现在还不能与魔王争斗。

有的时候,他并非用那双曾经属于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而是像一个魔物般,同时看到所有的方向;他走在人类中间,剥去他们的肉与骨,看到代表他们自身存在的火焰,他们的激情赋予它色彩和阴影,他们的贪婪、肉欲和妒忌使它不停闪烁,贪欲和渴求让它急切地跃动,仇恨让它喷出滚滚浓烟,恐惧与痛苦使它衰败颓唐。他的地狱是个色彩缤纷的地方,只有少数例外:一位学者的智力所产生的蓝色冷焰,一个临死僧人的白光,一位望风而逃的高贵夫人周身粉红色的光环和孩子们游戏时那上下跳跃的单纯色彩。

他昂首走在帕拉美得苏的皇家宫殿中,走过高高的大厅和宽阔的游廊,宫殿是他赢来的,韦德迦王子被锁在自己的地牢里。整个王国的臣民,谁也没发觉现在占据王座的是一个魔物。一切如常,似乎没有任何改变。悉达多看见自己骑在大象的后背上穿过城中的街道。他命令城里所有的女人都站在自家门前,他选出自己喜欢的,让人带回他的后宫。悉达多猛地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帮着挑选,为了这个或那个主妇、少女或是夫人的优点与陀罗迦争论不休。他感受到了魔王的欲望,这些欲望也成了他的。这件事让他更加清醒,之后,端起羊角酒杯送到唇边的手,或者在地牢里挥动皮鞭的手就并不总是属于魔物了。他保有意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他有些惊恐地发现,同所有人一样,自己体内也隐藏着一个能够与同类产生共鸣的魔物。

有一天,他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去对抗统治自己身体的力量。他恢复了不少,开始在所有的行动中与陀罗迦共存,既是沉默的旁观者,又是主动的参与者。

他们站在俯瞰花园的露台上,眺望着日间的景致。刚才,陀罗迦大手一挥,满园的鲜花都变成了黑色。蜥蜴般的生物来到树丛中、池塘里,藏在树影下嘶嘶地叫着。弥漫在空气中的熏香和香料气味又浓又腻。黑烟像蛇一样在地面盘旋。

他遇到了三次刺杀企图。王宫的护卫长是最后一个做出尝试的。然而他用来行刺的利剑却化作一条毒蛇,朝他的面孔扑去。毒蛇挖出了他的双眼,往他的血管里注入毒液,使他全身变得漆黑,肿胀,他不断哀求,想讨一杯水喝,最终哭喊着死去。

悉达多考量着魔物的行为方式,就在那一刻,他发动了攻击。

那日在鬼狱,他最后一次运用了自己的力量,之后,他的力量仍在渐渐增强。正如阎摩所说,这力量独立于他身体的大脑,像一个转轮般在他存在的中心缓缓转动。

它的转动再次加快,他把它朝对方的力掷了过去。

陀罗迦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接着,纯粹的能量像一只长枪般向悉达多飞来。

他努力使部分反击偏离了方向,再吸收掉其中一部分。然而当这波冲击接触到他的自我时,他仍旧感到疼痛与骚动。

他没有停下来感受这痛苦,而是像一个长矛手,向猛兽那阴暗的藏身之处发起了新一轮攻势。

他再次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尖叫声。

魔物在他的力量周围竖起道道黑墙。

在他的猛攻下,这些墙一一坍塌了。

搏斗的同时,他们仍在交谈。

“哦,拥有许多身体的人哪,”陀罗迦道,“你为何不由我在这具身体里多停留几日呢?这并非你降生时的身体,你也不过是借用一段日子罢了,那么为何将我的碰触视作污秽之物呢?总有一天你会拥有另一具身体,一具我未曾染指的身体,你又何必将我的存在视为一种污染、一种疾病?是不是因为你心中也有同我相似的东西?是不是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在享受罗刹的方式,你也喜欢上了品味自己所造成的痛苦,喜欢上以自己的意志任意摆布你所选择的任何东西?是因为这个吗?是因为你也知道、也渴望着这些,却同所有人类一样背负着那被称为负罪感的诅咒?如果是这样,缚魔者,我嘲笑你的软弱。而且我会胜过你。”

“这是因为我就是我,魔物。”悉达多将他的能量挡了回去,“因为我是一个人,偶尔也会追求口腹和性欲之外的东西。我并非佛教徒们心目中的圣人,也不是传说中的英雄。我是一个人,常常恐惧,时而内疚。但基本上,我是一个立志做成某件事情的人,而你挡了我的道。因此,你将继承我的诅咒——无论我这次是胜是败,陀罗迦,你的命运已经改变了。这是佛陀的诅咒——你将永远无法回到从前的样子。”

整整一天,他们都站在露台上,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像雕塑般纹丝不动,直至太阳西沉,金色祥云将幽深的夜空一分为二。一轮明月跳到花园的墙上。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也跟了上来。

“佛陀的诅咒是什么?”陀罗迦一遍遍地追问着。但悉达多始终没有回答。

他已经摧毁了最后一道墙,现在,能量如炽热的箭矢般在两人之间飞舞着。

从远处一座神庙传来单调的鼓声,花园中时不时能听到动物的低语和鸟儿的鸣叫,间或会有一群虫子落到他们的身上,吸饱了血再嗡嗡地离开。

然后它们来了,就像纷纷落下的群星,乘着夜风而来——那是逃出鬼狱的囚徒,被释放到世间的其他魔物。

它们来回应陀罗迦的召唤,将自己的力量与他的结合起来。

他变成了旋风、海潮和雷暴。

悉达多感到滔天的洪水向自己冲来,他被压垮,被窒息,被深深地埋葬。

他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自己喉咙里发出了狂放的笑声。

他再次恢复过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他不知道。这次的恢复异常缓慢,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宫殿中,在那里,魔物充当仆人,四处走动。

精神上的疲惫带来深深的麻痹感,当这麻痹感终于消失后,他察觉到周围有些异样之处。

各种怪诞的狂欢仍在继续。宴会照常在地牢里举行,魔物们操纵死尸去追赶、拥抱可怜的猎物。黑魔法产生的奇迹四处可见,例如,接见厅的大理石地板上长出了树林,在这片扭曲的树林里,人们一睡不醒,哭喊着迷失在接连不断的噩梦中。但宫殿中真正的异样之处并不在此。

陀罗迦不再为这一切而高兴。

他感到悉达多的存在又一次压迫着自己的存在,于是再次问道:“佛陀的诅咒是什么?”

悉达多并没有立即回答。

陀罗迦继续道:“我觉得自己很快就会把这身体还给你,那一天已经不远了。这个游戏,这座宫殿都让我生厌。我感到厌倦,也许是向天庭开战的时候了。你怎么说,缚魔者?我告诉过你我会遵守誓言的。”

悉达多没有回答。

“我的乐趣在一天天减少!你知道原因何在吗,悉达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那些奇异的感情笼罩?有什么东西让我感到软弱无力,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使我沮丧,在我应该兴高采烈、满心欢喜时使我情绪低落。这就是佛陀的诅咒吗?”

“是的。”

“那么解除你的诅咒,我今天就离开,把这副皮囊还给你。我渴望再次感受高空中寒冷、清冽的风!你愿意现在就给我自由吗?”

“哦,罗刹的首领,已经太晚了。这件事是你咎由自取。”

“究竟是什么事?你这次用了什么方法束缚我?”

“你还记得吗,当我们在露台上对抗时,你是如何嘲笑我的?你告诉我说,我和你一样,也在你带给人的痛苦中感到快乐。你是对的,因为所有人内心中都同时存在着光明与黑暗。你过去曾是一束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火焰,但人类与你不同,人有着众多的维度。人的智慧时常反对他的情感,他的意志会抵抗他的欲望……他的理想总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若他追随自己的理想,他深知旧有的一切将永不复返——但如果他放弃,他又会因为失去了崭新的、高贵的梦而痛苦万分。无论怎样选择,他的行动都既是收获又是失落,既是到达也是出发。他总会哀悼自己所失去的,那崭新的又总令他有些畏惧。理性反抗着传统。感情要他打碎同胞强加于自己的种种限制。从这所有的矛盾中都会升起一种感情,你曾嘲弄地称之为人类的诅咒——负罪感!

“当我们存在于同一具身体里时,我也参与了你的行为,有时并非毫不乐意。但你要知道,在我们同行的道路上,车流绝不会永远往同一个方向前进。你扭曲了我的意志去参与你的作为,然而与此同时,你的某些行为在我心中引发了憎恶之情,这感情也在影响着你。你现在理解了负罪感,它会如一道阴影,永远投在你的酒肉之上。这就是为什么你的快乐不再完满,这就是为什么你现在想要逃离。但逃跑毫无用处,它会紧跟着你,直至世界尽头。它会与你一道升上高空,进入寒冷、清冽的风中。无论你走到哪里,它都会如影随形。这就是佛陀的诅咒。”

陀罗迦用双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原来哭泣是这个样子的。”

悉达多没有作声。

“诅咒你,悉达多,”他说,“你又一次将我束缚,这次的囚笼比鬼狱更加可憎。”

“你束缚了自己。是你违反了我们的协议。我遵守了约定。”

“只有人类才会在违反与魔物的协议时受到惩罚,”陀罗迦道,“从没有哪个罗刹有过如此的遭遇。”

悉达多没有回答。

第二天早晨,他刚坐下来用早餐,通向房间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

“是谁这么大胆?”他叫道。门“砰”地朝里炸开,铰链从墙里蹦了出来,门闩像干燥的木棍,瞬间断成了两截。

一个罗刹摔进屋里,他有着一颗长牛角的虎头,猴子的肩膀,巨大的蹄子,双手则是两只利爪,嘴里还冒着烟。他的身影变得透明,而后暂时恢复成清晰可见的形象,接着又渐渐消失,再次恢复。从他的爪子上滴下什么东西,不过并非血液,胸前还有一道很宽的烧伤。空气中满是头发的糊味儿和身体烧焦的味道。

“主人!”它高喊道,“来了一个陌生人,他要求觐见!”

“而你竟没能说服他,让他明白我没空?”

“大王啊,有二十个人类士兵向他扑过去,他做了个手势……他朝他们一挥手,就出现了一道闪光,极其耀眼,连罗刹也不敢正视。那光只持续了一瞬间——他们全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原本站在一堵墙前,墙上出现了一个大洞……并没有碎石溅出来,只是一个光滑、平整的大洞。”

“之后你们向他发起攻击了?”

“很多罗刹都扑了上去——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使我们不得靠近。他又做了那个手势,我们中有三个不见了,消失在他发出的光里……他没有从正面击中我,只是轻轻擦过。因此,他派我来为他送信……我没法再保持这个形体了——”

说着他消失了,在那个生物刚才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火球。现在他的声音直接出现在大脑中,而不再经由空气传播。

“他要你立刻去见他。否则,他说他会毁掉整座宫殿。”

“被烧伤的那三个也变回原形了吗?”

“没有,”罗刹答道,“他们不存在了……”

“告诉我他的样貌!”悉达多费力地从自己的嘴唇中挤出这几个字。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穿着黑色的马裤和黑色的靴子。上半身的衣裳很是古怪,仿佛一只无缝的白手套,但只戴在右手上,并且一路向上延伸,从手臂一直环绕住肩头,裹起他的脖子,最后将整个头部紧紧地包了起来。至于他的面孔,我们只能看见下半部分,因为他戴着一副很大的黑色护目镜,护目镜从他的脸上向外凸起,足有半掌长。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个套子,是与上身衣物相同的白色材料——不过里边装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根法杖。在他的衣服下藏有一个突起,就在肩膀和脖子相接的地方,仿佛是一个小背包。”

“阿耆尼大人!”悉达多道,“你所说的是火神!”

“啊,必定是的,”罗刹说,“当我透过他的肉体注视着他真正的自我时,我看见了有如太阳中心一般的光亮。如果真有一个火神,那一定是他了。”

“现在我们必须离开,”悉达多道。“因为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熊熊大火。我们没法同这个人对抗,所以还是赶紧走吧。”

“我并不惧怕诸神,”陀罗迦道,“而且很愿意试试这一个的力量。”

“你无法打败火王,”悉达多说,“他的火杖是不可战胜的,那是死神送给他的礼物。”

“那我就把它夺过来,再用它来对付他自己。”

“任何人若试图使用它,都会付出视力和一只手的代价!所以他才穿着那样古怪的上衣。我们别再浪费时间了!”

“我必须亲眼看看,”陀罗迦道,“我必须这么做。”

“别为了你刚刚尝到的负罪感而轻率地走向自我毁灭。”

“负罪感?”陀罗迦道,“就是你教给我的那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只啃噬你们人类内心的大老鼠?不,这不是负罪感,缚魔者。真正的原因是,除你之外,我曾是最为强大的,然而现在世上出现了新的势力。过去,众神并没有这样的力量,而倘若他们果真变强了,那么他们的力量必须受到检验——由我亲自动手!我的本性便是力量,这本性让我与每一个新生势力对抗,要么战胜它,要么被它束缚。我必须试一试阿耆尼大人的力量,我要战胜他。”

“但这个身体里可不止你自己而已!”

“的确……我保证,如果这个身体被毁掉,我会带你一起走。我已经以罗刹的方式增强了你的自我。如果这身体死了,你会像罗刹那样活下去。我们过去也曾有过肉体,我还记得应该如何加固自我的火焰,好让它们能独立于身体。我已经这样做了,所以你无需恐惧。”

“多谢了。”

“现在让我们去面对烈火,然后熄灭它!”

他们离开皇家套间,走下了楼梯。地下深处,韦德迦王子被囚禁在自己的地牢中,正在睡梦中抽泣。

挂在宝座后的幔帐掩藏着一扇门。他们拨开幔帐,发现巨大的接见厅里只剩下暗黑森林中的沉睡者和站在大厅中央的一个人。他那白色的手臂同裸露的手臂交叉在胸前,戴着手套的那只手用手指夹着一根银杖。

“看到他的站姿了吗?”悉达多问,“他对自己的力量满怀信心,而且他有理由这样自信。他是四大天王之一的阿耆尼。他的目力极佳,只要没有障碍物,最遥远的地平线对他而言也近在咫尺。并且他还可以够到那么远的地方。据说,某个夜晚,他曾用那根法杖伤了月亮。他的手套里有一个接触器,只要法杖的底部与之相碰,劫火就会喷涌而出,发出炫目的光芒,吞没一切物质,驱散所有能量。现在离开还不晚——”

“阿耆尼!”他听见自己大声喊道,“你要求觐见这里的统治者?”

黑色的护目镜转向他。阿耆尼翘起嘴角,摆出一个微笑,最后微笑化成了语言。

“我就知道能在这儿找到你,”他声音带着鼻音,很有穿透力,“所有这些圣神的玩意儿终于让你不堪忍受,只好逃之夭夭,嗯?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悉达多、如来、无量萨姆大神——或者就叫你萨姆?”

“你这个傻瓜,”他回答道,“你们所认识的那个缚魔者——无论你用哪一个名字称呼他都好——总之,缚魔者自己成了被束缚的人。你现在有幸见到罗刹的陀罗迦,鬼狱之王!”

“咔哒”一声之后,护目镜变成了红色。

“是的,我看出你所言不虚,”对方回答道,“我眼前正站着一个被魔物附身的人。有意思。无疑也很难受。”他耸耸肩,加了一句,“不过,对我而言,消灭两个与消灭一个同样易如反掌。”

“你真这样想?”陀罗迦将双臂抬高到身前。

随之而来的是隆隆的声响。转瞬间,漆黑的树木越过地板,吞没了阿耆尼,黑色的树枝在他周围翻腾着。隆隆声还在继续,他们脚下的地板上升了好几寸。头顶上传来吱吱的响声和石块断裂的声音。尘土和沙砾开始纷纷落下。

一道炫目的闪光过后,树木全都消失了,地上只剩下短小的树桩和黑色的污迹。

天花板呻吟一声,轰然倒塌。

在他们从王座后的门退出去之前,萨姆看见那人影依旧立在大厅中央,他将法杖举到头顶正上方,画出一个小圈。

一个闪亮的圆锥直射上去,融解了途中的一切。阿耆尼的嘴角仍然带着笑容,巨大的石块如暴雨般纷纷坠下,却没有一个落在他周围。

隆隆声还在继续。地板爆裂开来,墙体开始晃动。

他们“砰”地关上门。萨姆发现,原本远在走廊尽头的那扇窗忽然就到了他身后,这样的速度让他不由得头昏眼花。

他们正朝天空、朝远处走,他的体内充满了刺痛、飘忽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液体,而一道电流正从中穿过。

凭着魔物那可以同时看到四个方向的视力,他看见了被他们远远抛在身后的帕拉美得苏,从这样的距离望去,它几乎可以加上画框,挂在墙上。城中央的高山上,韦德迦的宫殿正向内坍塌,一道道巨大的亮光从废墟中跃上天空,仿佛是颠倒的闪电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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