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2/2)
前面车上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透过车后窗向这边张望,挥着手,做鬼脸。
“是她要离开我吗?”
“我们不要谈论这个了,杰瑞。我带你到海边怎么样?你很喜欢海滩。后备厢里有瑞克的夹克衫,你可以穿上,那儿还有些冷。”
“桑德拉是看上别人了吗?她是看上瑞克这家伙了?”
“瑞克是我丈夫。”
“还有其他人吗?桑德拉就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我吗?”
“没有什么其他人。”伊娃说,“拜托,我现在真的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了,也许以后……”
“为什么?因为到时我就忘记了吗?”
“我们去海边吧。”她说,“我们去那儿讨论。新鲜的空气对你有好处,我保证。”
“好吧。”他说。因为如果他肯老老实实的,也许伊娃就会带他回家,他就可以继续以前的生活,说服桑德拉回来。
“房子真的卖掉了?”他问。
“是的。”
“你为什么叫我杰瑞,不叫我爸爸?”
她耸耸肩,不看他,他也就不再深究了。
车子朝海边的方向驶去。透过车窗,他凝视着外面如织的人潮与车流,凝视着一幢幢房屋与高楼,凝望着春天里的克莱斯特彻奇市,这座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他曾去过很多城市——是写作给了他这样的机会,给了他这般自由……
“以前我常常去旅行,”他说,“书籍之旅。有时桑德拉会陪我,有时你也会来。我去过很多国家。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桑德拉怎么了?”
“海滩,爸爸,我们去海滩。”
他曾向往海滩,他记起来了,但一些其他他宁可忘却的记忆正在慢慢复苏。“我记得婚礼,还有瑞克,我现在还记得他。我……我很抱歉,”他对她说,“我为我所做的事道歉。”
“那不是你的错。”
一阵羞耻和屈辱感又涌上心头:“那你为什么不喊我爸爸了?”
她不看他,没有回答。她用手指擦了擦眼角,抹去泪花。他又把视线投向窗外,脸上满是羞愧与尴尬。前面一群鸭子正横穿马路,所有汽车都停了下来。一辆露营车靠路边停下,两个小孩爬了出来,开始给鸭子们拍照。
“我不喜欢疗养院。”他说,“我肯定还有一笔钱。我为什么不能给自己买栋房子,请个私人护理?”
“那样没用。”
“为什么没用?”
“就是没用,杰瑞。”她故意流露出这种不想跟他讨论的腔调,好让他知难而退。
汽车继续向前行驶。如果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待在一起还感到不安,那肯定就是有病,但他就是感到不安。一堵巨大的墙壁耸立在两人之间,牢不可摧。这墙壁之所以存在,都是因为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和不合格的丈夫。汽车穿过城镇径直朝东边的萨姆纳海滩驶去,抵达以后,她将车停在沙滩附近的泊车位,不远处坐落着商店和咖啡店,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又连着绵延不绝的山丘。他们下了车,他看见一条狗在一只被汽车轧得粉身碎骨的海鸥身上打滚。伊娃从后备厢里拿出瑞克的夹克衫,他却告诉她不需要。如她所说,这里海风习习,的确让人神清气爽。金色的沙滩上遍布着数不清的浮木、海藻和贝壳,人也不多,稀稀拉拉二十多个,大多数都很年轻。他脱下鞋袜,用手拎着。他们俩沿着浪花走着,海鸥在上空盘旋,发出阵阵啁啾声,人们在周围嬉戏玩耍,这……这……现在,这才像宁静祥和的一天,是他想要的正常生活。
“你在想什么?”伊娃问道。
“我在想,你小的时候,我经常带你来这儿玩,你那时很害怕海鸥。”他告诉她,“你妈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不止一件事,”她说,“后来发生了很多事。”
“比如婚礼?”
“这只是其中一件。她不能原谅你,你也不能原谅你自己。”
“所以,她离开了我。”
“好了。”她说,“多么美好的春天啊。咱们能别把时间浪费在凄惨的回忆上吗?咱们散散步,过半小时我就带你回去,好吗?我告诉他们我会带你回去吃饭。”
“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吗?”
“我不能。”她说,“对不起。”
他们沿着海边散步,边走边聊。杰瑞望着海水,他想知道在痴呆症摧毁神志、肌体节奏紊乱之前,他的身体能允许他游多远。也许他只能游出十米远,然后溺水而亡。就那样,他沉到海底,海水灌满他的肺。也许这不是一件坏事。
(1) 南半球的初春通常在九月。
(2) 克莱斯特彻奇市(christchurch),新西兰城市,又称基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