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天(1/2)
未来的杰瑞,你还好吧?很抱歉,没有联系你。你一直很忙,你也知道怎么回事。有事儿要做,有地儿要去,有人儿要忘。自打上次写日记以来已经有十天了,阿尔茨海默病的病情正排山倒海地袭来。你也想洒脱乐观,泰然处之,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每个人都在宣扬这种观点,但你就是不行。你不愿面对这个世界,每天都睡懒觉,直到午饭前才起床。每到一个星期,你会想管他妈这是星期几,哪怕这个星期你还能做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该去做个滑翔运动,去埃及旅行,去听摇滚音乐会,在你最后的日子努力完成你的夙愿,而不只是睡懒觉。你酒喝得更凶了,不过别误会,你并不是每天晚上都喝得酩酊大醉,而只是喝上两三杯,有时是四杯,但从未超过五杯,这足以让你飘飘欲仙,有助于你入眠了。你还喜欢在白天小睡。办公室里有张“思考沙发”,以前,你总会躺在那里一边构思书稿,一边听着斯普林斯汀那荡气回肠的音乐。你把音量开得很大,钢笔掉到书桌下也不管。如今,“思考沙发”成了你的“午睡沙发”,书桌成了个摆设,立体声音响已有一个多星期没有用过了。桑德拉总是劝你不要郁郁寡欢的,但是如果你想郁郁寡欢,那就尽情地郁郁寡欢吧,让一个垂死之人了却他最后的愿望不行吗?你快要死了,你当然快要死了,大脑会比身体早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枯萎,如果这不是死亡,那又是什么呢?这些天来,你还在沙发里藏匿“狂人日记”。你敢肯定桑德拉曾在夜里偷偷溜到这里来找它,但是你没有证据。
它可不只是大张旗鼓地摆在写作房的沙发上。一个星期前,你收到了你的编辑发来的修改意见。她可真是个知心人儿,因为你最中意一个编辑的地方在于她能将坏消息包装成好消息告诉你。哪怕是批评也要隐藏在赞誉里,因为要是没有赞誉你早就放弃写作了。但这一次,她为了提出修改意见可谓花了不少心思。她建议你填补一些地方的空白,诸如丰富一些人物的背景,补充一些过往的片段。你立即着手开始修改,改稿是你写作最喜欢的阶段。为什么这么喜欢呢?就好比你搭了座房子,改稿就是选择一个配色方案。
这就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午睡、饮酒、改稿。你把汉斯带来的三瓶杜松子酒都喝完了。你打电话给他,他却说他带了五瓶来,但你找不到另外两瓶了。今天,桑德拉又给古德斯特里医生打了个电话,你不知道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不过你也并不在意。她如实告诉你要出去拿处方药,问你要不要一起去,那语气就像你是她的宠物一般。你躺在写作房的沙发上,摇摇头。她回来以后,一直鼓舞着你,你也装得十分振作,这就是编造。每当人们向你咨询写作的建议时,你就这样告诉他们:编。你知道人们总是要问的,所以早就预备好了。但哪怕你都这副模样了,人们也想敲骨吸髓地榨干你的脑子,想知道那点诀窍是什么,这样就能让他们的书稿位列各大书店的畅销书排行榜,而不是送到碎纸机等待灭亡。你通常会说:“写你熟悉的东西,其余的靠编。”对于那些想方设法榨取写作经验的,你可能想多加防范,倒不是你多么视若珍宝,而是你本该如此。你要知道,你写的那些书让你疯了。物理学家这样说过:整个宇宙在不断扩张,一个世界又在不断催生着另一个世界。等到有一天,所有这一切都会改变。宇宙扩张到极限,接着开始萎缩、崩塌。这也发生在你身上了:填充着你大脑的想法扩张到了极限,如今正在崩塌。
你喜欢的那个八卦邻居——某太太,你知道是谁(但要是你不知道了,那我来告诉你,是史密斯太太。我不是在开玩笑,这确实是她的名字)——昨天来过了,桑德拉不在家,她和伊娃去“哦啊超市”买餐巾去了,你躺在写作房里凝视着天花板,写作房的书桌上有一个无线门铃,要是写作时音响声音开得太大,它就会一闪一闪,以免你听不到门铃。你经常开着音响写作,还在墙壁上加了一道隔音层,这样就不会打扰到桑德拉或邻居。整个房间都是隔音的,在这里哪怕你对自己崩了一枪也不会有人听见。门铃灯一闪一闪,你穿着睡衣睡裤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正是史密斯太太。你见过她穿素色的衣服吗?她的衣服是六十年前流行的款式,三十年前又复古过,而现在早就过时了,无人再穿。她的嘴唇涂着亮红色的唇膏,脸上爬满皱纹,深得足以插进一分钱硬币,配着她的红唇极不协调。她浑身散发着廉价香水的气息,又掺杂着一丝土腥味,仿佛她总是在园子里种草栽花,或为丈夫修坟建坟墓。
她过来只是想说几句悄悄话,你知道的,说一些邻里间的家长里短、闲言碎语。你要知道,哪怕这些跟她没关系,她都会点头附和一番。你住在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里,杰瑞,希望你现在还住在那里,房子坐落在一条富人街上,住在这里的人们品位高贵,开着豪华车,享受着奢华的生活,他们大多数不会像你那样勤勉工作,甚至干脆不工作,工作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他们仿佛是住在远离喧嚣的养老院里。
她客客气气地走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有些,有些人,嗯,有一点儿——不是生气,不,不是生气,不是焦虑——更多的是担忧,是的,杰瑞,我是说担忧。你的花园需要打理了。”她说得很对,草坪有三个星期没有打理了,花园里长满了荨麻,玫瑰花也需要修剪一下,院子成了一片丛林,动物都可以在这里栖息。不只是史密斯太太说起过此事。桑德拉也提过,只不过她一直忙于婚礼筹备,没时间除草,何况照料花园还是你的事。桑德拉总说雇个花匠过来,但都被你拦住了,你说你明天就去打理,你向来固执己见,而且当你一说“这个很重要,因为雇个花匠就像打开潘多拉的盒子”时,桑德拉立即就明白了。先是花匠,然后是女佣,接着是护士、搓澡工、牙医……雇个花匠会让你向一直在奋力抗拒的“黑暗明天”加速逼近。
“我知道最近很多事对你来说……很难。”史密斯太太说。这难道不是在粉饰痴呆症吗?“很难”,是啊,太太,真他妈的难。桑德拉忙着筹办婚礼,分身乏术,而你陷入抑郁,终日消沉(也难为你还记得生活里还有什么值得你抑郁的),打理花园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她建议你雇个花匠,你想叫她别管闲事,你知道你的房子影响到了街容市貌,这条漂亮的“娇妻小街”一切都纤尘不染、井然有序,除了你的花园和你的阿尔茨海默病。你告诉她你会好好打理的,她说她相信你会的。
这就是第三十天。这就是第一个月。
又该小睡一会儿了,打理花园的事可以先放放再说。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知道哪个?我今天真的什么也不想知道了。
他的名字叫杰瑞·卡特、亨利·卡特,他的名字是卡特·格雷,他是一位作家,这里是一家疗养院,这是真的,他没有杀过人,哪怕他知道自己是杀人凶手。
他的名字叫亨利·杰瑞·卡特,他是一个作家,这都不是真的。
他的名字叫杰瑞·杰瑞,他创作犯罪小说,这都不是真的。
“杰瑞?”
“我的名字叫杰瑞·卡特,我是——”
“杰瑞,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靠窗而坐,凝视着花园,外面天高气爽。距离窗边二十米处有一只兔子藏在草丛间,但他还是可以看到它,是的,他可以看到它。兔子藏在草间看着他,看着他,偷走他的思想,用它小小的兔脑偷走杰瑞的思想,好让它的大脑更发达,好创作它自己的小说,一部兔子写的关于兔子的小说。
“杰瑞?”
杰瑞转过头,看见汉密尔顿护士站在他身旁。“他可以在它面前编造。”杰瑞说,因为兔子不可能真正知道他在想什么。
“杰瑞?”
“是的,我知道你是谁,妈的。”他说,“你是不会闭嘴的护士,你还可以做一些更好的事。”
她冲他笑了,她为什么会笑呢?“杰瑞,有几个警察想和你聊聊,好吗?”
“从书里来的警察吗?”
“是现实生活中的警察。”她说。
他又把视线转向窗外。他对警察不感兴趣,他们远不如虚构的人物有趣。他看不到兔子了,但他知道它就在那片草丛中,仍然注视着他。他是卧底!“兔子是警察吗?爸爸妈妈在哪里?”
护士没有作声,而是转向站在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的存在,现在也懒得理会。“我觉得这时候聊不太好。”她对他们说,“有糟糕的时候,也有清醒的时候。现在就是糟糕的时候。”杰瑞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这很重要。”其中一个人说。
“兔子。”杰瑞说。
“看看他,”汉密尔顿护士说,“他现在说的都不足以为信,他可以承认十几项乃至二十几项罪行。”
“我们只对一项罪行感兴趣。”男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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