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天(1/2)
其实你从今早的时候就开始写第五十天的日记了,刚写了两段,你就把那一页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你心烦意乱得很,拼写潦草,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写些什么,你只好撕掉那一页,从头开始写,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当作那天的事情不存在。不过,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但在某种程度上,是的,如果我不写下来,你很容易就会忘掉。但并不是现在,而是当“黑暗的明天”降临之时)。现在来看,记忆的速度正在减慢,而你也草率地想要半途而废,不想写这本“狂人日记”了。你需要它,它可以帮助你记住自己是谁,你明明有病,却假装自己正常得很。你别再骗自己了。
记忆的速度正在减慢。
我们先说说尼古拉斯吧。尼古拉斯是你第十三(这个不祥数字)本书里虚构的律师,你很信任这个私生子的角色,赋予了他生命,可他却让你失望至极,因为你的编辑曼蒂并不喜欢他。怎么了呢?她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曼蒂是第一次将校对稿返稿时说的这番话,那些话太刺痛你了,把你的心戳得血淋淋的。所以,上个星期你把尼古拉斯从故事中删去了。曼蒂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如果“阿尔茨船长”正向你逼近,你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了,何况改写一本小说呢?顺便说一句,“阿尔茨船长”是你给这种疾病起的新名字,当“黑暗明天”降临之时,只有“阿尔茨船长”才能操纵生命之舟。老兄,你艰难地改完手稿,两天前给曼蒂送了过去。今天早上,她打电话过来说,也许现在是时候去找一个代笔了。代笔啊!又是一件要添加到“难以置信的清单”上的事。
这是尼古拉斯和曼蒂给你带来的痛楚,但你知道曼蒂是在维护你的最佳利益,你知道的。好吧,这就是整件事儿了。你让她失望了,也让你自己失望了。
史密斯太太则是另一道伤疤了。她不只是你的邻居,还是疯人县的县长老大,“阿尔茨船长”正领航着她的生命之舟。前一阵子,她跑过来抱怨你不打理花园(一个星期前,嘻哈瑞克用了一整天时间除草、修剪,想在桑德拉的惊喜生日派对之前把花园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结果她认定是你毁掉了她花园里的玫瑰花。快拉倒吧,你是一位四十九岁的犯罪小说家,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喝上一杯酒,你才懒得去剪她那糟心的玫瑰花呢。哈,不喝酒,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昨天警方已经介入了,现在桑德拉进退两难,她也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
基本上这件事是这样的:昨天大家醒来后,都看到史密斯太太家的前墙上被油漆喷上了“荡妇淫娃”四个字,“荡”在前墙上,“妇”在门上,“淫”在旁边的墙上,“娃”在窗上。没有人看到是谁写的,因为可能是晚上做的,史密斯太太什么也没有听到。多年来,她对丈夫无休无止地唠唠叨叨,活生生把她丈夫给烦死了,这件事也导致她耳膜穿孔。她走了过来,“砰砰砰”地拍你的门。她当然会来拍的。有人在她墙上喷上淫秽的字眼,而你就是最值得怀疑的人。有人在你的门上用油漆喷了“屁眼”两个字?去找杰瑞。有人在你的信箱上喷了“杂种”?去找杰瑞。有人在你车上喷了“吃屎吧”?去找杰瑞。果真,她就趁着桑德拉去工作的时候来找杰瑞了。杰瑞告诉她,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她说杰瑞手指上留着与喷漆颜色一样的漆印,杰瑞说这不是漆印,是墨迹,因为他在伊娃婚礼的前一天晚上在一百一十张该死的请柬上写了一百一十个该死的名字。他是用签字笔写的,所以,请不要再编派他在她的墙上喷漆了。何况,她本来就是个荡妇淫娃,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大家都有可能去做。
你真的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刚一说出来,你就后悔了。史密斯太太虽然爱八卦、惹人烦,但你也不能这样诋毁她,尤其是在她家里出了这种事之后。
曾几何时,你还与她邻里和睦。在你巡回推销图书时,你的家人会陪你一起去。你们离开后,是史密斯太太为你们看家的,她给你取邮件、喂猫;你和桑德拉还去参加了她丈夫的葬礼;她还会赶在桑德拉生日时给你们送来松饼。你很后悔说了那些话,你应该对有人对她做出这种龌龊的事情感到遗憾,而最遗憾的呢,却是当“阿尔茨船长”掌控了你的身体以后,无论什么坏事街上的人都可以怪罪到你头上。
你在她面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一个小时后,警察赶到了。他们要求检查你的手指,但你早就洗干净了。你当然会洗干净了,你洗了个澡,浑身干净,讲卫生的人才不会犯罪的。他们要求进屋看看。那时你已打电话给桑德拉了,她已经到家,她对他们说不行。她说,她绝不允许他们把你当成犯罪嫌疑人,要是他们有证据而且拿到了搜查令,她会很乐意让他们搜查房屋。他们说会拿一罐油漆给你,让你喷出和邻居家前墙上一样的字,这样就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进行比对,看看这些字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差点儿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忍俊不禁起来,不过他们的意思还真是想要一个五英尺高的笔迹样本。桑德拉对他们说不行,她说她对史密斯太太家发生的事感到遗憾,不过,无论是她还是你,都跟那事没有任何关系。
“有没有可能是你在无意识的时候做的呢?”一个警察问道。
“不可能。”你说。这是不可能的,要是你做的,你自己还会不知道吗?
他们说他们会去找其他邻居谈谈,一会儿再来找你。他们离开以后,桑德拉问是不是你干的,你说不是。
“你确定?”
“当然,我敢肯定。”
“让我看看那个暗格。”她说。
“什么暗格?”
“桌子底下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让我看看。”
结果你领她去看了,何况你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你本来就没有在史密斯太太的房子上喷漆。你推开桌子,拿出螺丝刀撬开松动的地板。
想猜一下那下面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这就对了,什么也不会有的。
就在那天晚上,你找到了喷漆。它就在你藏着书稿备份的暗室里,静静地摆在杜松子酒和枪的旁边。
他们开车去医院,一路上再没有烧烤式的闲谈了。梅厄坐在副驾驶座上抱着他的手,杰瑞凝视着窗外,忧虑而愤怒,痛彻心扉,脸上挂满泪水。当有人告诉你你做了一件毫无记忆的事,就好像是告诉你黑白颠倒、上下倒置一般。他们告诉杰瑞桑德拉死了,但她不会死的,他知道她不会死。即使他不记得杀了她,但至少他肯定会感觉到她已经不在世上了,他们已经结婚二十五年了。他清楚地记得上个星期在沙滩上与伊娃的谈话。她说桑德拉只是离开了他。想要弄清真相真是艰难困阻,桑德拉没有死,肯定是杰瑞的疾病负担太重,让她吃不消,她不想被拖累,所以才离开了。
到了医院,梅厄下车边朝里面走去,边回头给杰瑞抛来一个愤怒的眼神。杰瑞心想不能怪他。梅厄走路时把手护在胸前,保护着它,仿佛它是一只小鸟。现在就剩下杰瑞和克里斯了,从医院到警局的停车场有五分钟的车程,一路上杰瑞保持着沉默,什么也没说。他们乘电梯到了四楼,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眼熟,杰瑞猜他以前来过这里,在他的写作生涯中,他也必然对警局充满了好奇。“写你所熟悉的,其余的可以虚构。”他想知道他在多少本书里虚构了这个地方,上个星期他还来过这里,伊娃就是从这里把他接走的。他被带到了审讯室,克里斯打开手铐,杰瑞揉着手腕。
“你想喝点什么?”克里斯问道。
“一杯加奎宁水的杜松子酒就好。”
“好的,杰瑞,我马上给你拿来。你还需要什么?里面加点小虎耳草吗?”
杰瑞想了想:“当然好,如果你们有的话……”
克里斯把贝琳达·穆雷的照片放在桌上,然后离开了房间。杰瑞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曾为许多书中人物设计过眼前的场景,他知道他们会让他在这里待上一会儿,出出汗,好警察和坏警察们将会轮番上场,给他以震慑。十五分钟后,审讯室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坐了下来。也许他们在等着梅厄接上手指,等着手骨愈合,等着复活节来临。他的律师还没有来,加奎宁水的杜松子酒也没有来。他想去开门,结果门是锁着的。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过了几分钟又坐了下来,凝视着女人的照片。在此以前,他从来没有见过她,他知道他们非要认定是他杀害了她。就算她参加了他女儿的婚礼,他也不会认识她的,因为所有事情都是由桑德拉和伊娃共同打理的。
这时,门开了,一个杰瑞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走了进来坐在对面,他说他的名字叫蒂姆·安德森,是他的律师。他们握了握手。蒂姆五十五岁左右,古铜色皮肤,一头银发向后梳着。他戴着一副眼镜,眼睛像是躲在望远镜的后面,显得更小了。他戴着一顶太阳帽,如同刚从国外度假回来。他穿着一件做工考究的西装,手腕上戴着名贵的手表。杰瑞心想,这意味着他待遇优厚,从而反映出他业务精湛。
“你的眼睛怎么了?”蒂姆问。
“我在等我的律师。”
蒂姆正打开公文包拿出笔记本,听到杰瑞这样说,他停住了,凝视着他,一脸担忧。“我就是你的律师。”他说,“回答我的问题,你认不认识我?”
杰瑞耸耸肩:“别往心里去。”
蒂姆把笔记本摊在桌上,旁边放了一支笔,接着把公文包放在地板上,双肘顶在桌上交叉起手指,托着下巴:“我做你的律师已经十五年了。”
“对不起。”杰瑞说,微微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杰瑞,为了把事情澄清。”蒂姆说着,把笔记本向前挪了挪,拿起笔,“告诉我你能记住的一切,从你眼睛下面的肿块开始说起。是谁打的你?”
杰瑞告诉了他那两个警察对他所做的一切,他说他们认定是他杀了照片中的女孩,让他上了车,铐上手铐,在路上被殴打。他说他们想让他相信桑德拉已经死了,随后默默地盯着律师,等着他最不希望听到的答案。律师放下笔,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过了几秒钟后他说:“杰瑞,恐怕这是真的。他们告诉你过程了吗?”
这个消息不再像是晴天霹雳了,可他仍旧难以接受。他张开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蒂姆接着说:“她被人一枪打死了。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在疗养院,而不是在监狱。你心智失常,无法接受审讯。对于这件可怕至极的事情,我们却无法责怪任何人。”
杰瑞认为这是个愚蠢的说法:无法责怪任何人?枪奇迹般地出现在了家里,奇迹般地瞄准了桑德拉并且开火?他知道这是谁的错:“阿尔茨船长”。于他们而言,桑德拉去世已经是一年前的旧事了,但对他来说却是新闻,桑德拉刚刚去世了一个半小时。他双手捂住了脸,整个世界骤然漆黑一片,他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回忆着桑德拉,回忆着没有糟心事的甜美时光,充斥着欢声笑语、床笫之乐。他胸腔里阵阵发紧。他不想待在没有桑德拉的世界,他不知道没有了她他该怎么活下去。靠遗忘吗?他猛地推开桌子,冲着地板一阵呕吐,秽物乱溅,弄到他的鞋上了。他的律师仍旧一动不动,大概是盘算着他反正又不能收取额外费用了,所以还是别冒着弄脏西装的风险去拍拍杰瑞的背然后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杰瑞吐完后,用胳膊抹了抹嘴,直起身来。
“都是这种病造的孽,不是你的错。”蒂姆说,“我对桑德拉的事表示遗憾,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表示遗憾,但我们今天不说这个。我们得说说贝琳达·穆雷,再核对一下今天发生的一切。”他说着,拿起笔,悬在笔记本上。
杰瑞摇了摇头,呕吐物的气味很浓:“先告诉我桑德拉的事。”
“我不知道这是否有用。”
“求求你了。”
蒂姆放下笔,靠在椅子上。“我也不是很清楚。你还记得婚礼吗?”
“不记得了。我是说……记得。”他说。婚礼他能记得,但不记得桑德拉发生了什么事。他摧毁了整场婚礼。“这就是为什么我杀了她?因为婚礼?”
“没人知道。那时,你身上的症状加重得很快,屋子里到处安装着警报器,你——”
“什么警报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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