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我奋力挣脱黑暗,缓慢地,苦痛地,
我在那里,他也在那里……
——琼·里斯
日光终于回到北极圈,将灰蒙蒙的天空染上炽烈的粉红色纹路。奥古斯丁站在屋外,等待着。过去的这几个月,他不曾感受过天光抚摸脸颊。玫瑰色的光辉在地平线上蔓延,渗入冰蓝的冻原,扫过雪丛,投下靛青色的阴影。曙光升起,有如一面烈烈燃烧的火墙,柔和的粉红色渐变为橘色,又化为绯红色,一层一层地燃尽厚重的云彩,直到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他沉浸在这片静谧的柔光之中,肌肤隐隐刺痛。
天空在入春后仍阴沉沉的,倒是不太寻常。这座天文台选址在此,看重的正是这里晴朗的天气、极地稀薄的大气层,以及科迪勒拉山脉的高海拔。奥吉 [1] 走下天文台外的水泥台阶,沿着峭壁旁开凿的小道,走向坐落在山脉斜坡上的附属建筑群,从中穿过。当他走过最后一幢建筑时,太阳已经开始沉落,色彩也渐次褪去。昼夜匆匆交替,前后不过十分钟,甚或更短。被积雪覆盖的峰峦连绵起伏,一路奔向北边的天际。低缓平坦的莽莽冻原则向南边无限延展。心情舒畅时,这片单调而广袤的景色令他怡然自得;心情低落时,他则陷入疯狂。这片土地对他漠不关心,他却无处可去。他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以前过另一种生活时,环境也经常令他感觉格格不入。每逢产生这种感受,他便会用软革行李箱打包好一切,重新找一个去处。这个行李箱并不算大,但整齐地摆放着他的生活必需品,还留有一些额外空间。他从来不需要搬家卡车、气泡布或是欢送会。当他决定要走,不消一个星期便会离开。研究生毕业后,他先是在智利北部的阿塔卡马沙漠担任研究员,初涉死亡恒星的研究,后前往南非和澳大利亚,以及波多黎各、夏威夷、新墨西哥等地—他追随着最先进的望远镜和最庞大的卫星阵列,它们有如面包屑一般散落在世界各地。尘世的干扰越少越好。对奥古斯丁而言,向来如此。
大洲与国家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能令他动容的只有天空,只有大气层另一侧的那些事物。他恪守职业道德,自信满满,取得过开创性的成就,但并不满足。他从未满足过,以后也永远不会。他渴望的不是成功,也不是一时的名声,而是名垂史册:他想要像切开一个熟透的西瓜那样解密宇宙,赶在同事之前排列好乱糟糟的瓜子,让他们瞠目结舌。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多汁的红色果肉,量化永恒的本质,回望时间的初始,一瞥世事的源起。他希望被铭记。
然而,已经七十八岁的他,现在却在这里,站在北极群岛之巅,立于人类文明的边缘—毕生工作将至尽头,他却只能注视着自己的无知,满脸苍凉。
0027
巴伯 [2] 天文台建造于此,成了山脉的延伸。钝重的望远镜从穹顶内赫然伸出,傲视方圆数英里内的所有事物,像个看守人一般审视着绵延的山脉。向南约一英里的地方,有一条飞机跑道和一座停机库。那里的冻原被一辆从格陵兰岛空运过来的推土机填实、铺平,用反光的橘色旗帜标记出来,沿线的地灯已经不亮了。停机库空空如也,跑道也已荒废。最后使用跑道的几架飞机来这里接走了基地的研究员,而一年多以前从文明世界传来的最后一条消息,与战争有关。
基地中储藏的物资足够十几个研究员驻守九个月:有一桶桶的燃料、非易腐食品、净化水、医疗用品、枪、渔具、越野滑雪板、带钉防滑鞋和登山绳。对奥吉而言,这里的研究设备多到用不过来,接收的数据几辈子都处理不完。对于现状,他还算满足。天文台位于基地正中央,周围是分散排列的宿舍、储物间和娱乐室。基地中要数天文台的结构最为坚固—毕竟,里面的超级望远镜是其他一切存在的原因。环绕天文台的附属建筑简直完全称不上是建筑—更像是一座座为了吃喝、睡眠和储藏而搭建的防风挡雨的帐篷。巴伯的标准科研奖学金项目持续时间为六到九个月,但在人员撤离前,奥古斯丁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年,现如今都快三年了。项目吸引了一批勇敢的年轻人,他们大多刚读完博士,迫不及待地想赶在学术生涯彻底禁锢自己的人生之前挣脱它的束缚—哪怕只是短暂的一阵子。奥古斯丁瞧不起这些书堆里的研究员:只晓得一大堆理论,却少有甚至毫无实用技能。不过话说回来,要找出一个他不鄙视的人,于他而言也是难事。
他眯着眼睛望向地平线,透过厚重的云层只能依稀分辨出下沉的太阳,被科迪勒拉山脉参差不齐的轮廓线切成两半。这会儿已是三月下旬,正午刚过,极夜终于离开了这片荒凉的土地,白日将逐渐延长。刚开始是缓慢的,每次只有几个小时的阳光在天际线处窥探着。然而很快,子夜太阳 [3] 便会冉冉升起,让群星暗淡无光。待明媚透亮的夏日过后,他将迎来被暮色笼罩的秋天,然后是冰蓝沉黑的冬天。但此时此刻,他想象不到比眼前更令人快慰的景色了:夕阳柔和迷蒙,栖息在地平线附近,光芒流溢,洒落在低洼的冻原之上。
奥古斯丁在密歇根州长大,那里的冬天来得温柔轻悄:初雪如粉似末,雪堆轻柔绵软,冰锥子生得长而尖利,末了便开始滴答滴答地融化,流淌成一股清泉。而在这里,一切都坚硬无比,荒凉无比。不曾消融过的巨大冰架,从未解冻过的大地,一切有如钻石锋利的边缘那般无情。午后的天空,余晖渐渐退去,他看到一头北极熊横跨一道山脊,奔向海洋狩猎。奥吉希望自己能钻进它那厚实的皮毛里,将自己缝进去。他想象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顺着长长的鼻腔,低头看到像主餐盘一般大小的爪子,躺下滚来滚去,感受千磅重的肌肉、脂肪和皮毛紧贴着冻土。从冰孔里一把抓出一只环斑海豹,用力一掌将它拍死,将牙齿埋进它的血肉,撕咬热腾腾的脂肪块,然后蜷在洁净纯白的雪堆里,心满意足地入睡。无须思考,只需本能。有的只是饥饿与困倦。赶上合适的时节,则还有欲望。但永远没有爱,既不会怀有愧疚,也不抱任何希望。仅是一只只图生存、不求反思的动物。想到这里,奥古斯丁感到好笑,但他没有嘴角上扬的习惯。
对于爱,他并不比北极熊懂得更多。他从未理解过。从前,他曾依稀感受过比爱程度稍弱的情感—羞愧、遗憾、怨恨,抑或嫉妒—但每每如此,他便会仰望天空,让敬畏之感冲刷掉先前的情绪。只有宇宙才能激发他内心磅礴的感情。或许,他感受到的是爱,只是他从未有意识地称之为爱。他废寝忘食、一相情愿地眷恋着的,是交织着虚空与完满的整个宇宙。没有余地也没有时间浪费在一个相形失色的情人身上。他宁愿如此。
他最后一次对人产生爱恋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他三十多岁,还在新墨西哥州索科罗市的研究所工作,他让一个顶聪明的漂亮女人怀上了孩子。她也是科学家,正在写博士毕业论文。奥古斯丁第一次见到她时,觉得她真是美得无与伦比。当她告诉他怀孕的消息时,他想到他们俩的孩子,感到一星温暖的火花升起,像是六十亿光年外一颗新星诞生时的那一刹闪烁,确凿无疑,美丽万分,可在抵达眼前时却已衰微,不过是一道余晖罢了。所以这并不足够。他试图劝那个女人打掉孩子,但遭到拒绝,之后他便离开了北半球。他在赤道以南生活了很多年,对于这个没有能力去爱的孩子,他受不了离她太近。很久之后,他终于费尽心机地打探到孩子的名字和生日。她五岁那年,他给她寄了一架昂贵的业余天文望远镜,六岁那年送的是一颗天球 [4] ,七岁那年送的是卡尔·萨根 [5] 签名的第一版《宇宙》。下一年,他忘记了她的生日,但在她九岁和十岁生日时,给她寄了很多有关实用天文学的学术巨著。再后来,他与女儿断了来往,与她母亲也失去了联系。他曾在多个研究所任职,那块月岩标本是他从其中一个研究所的地质部连哄带骗弄来的,作为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寄给了她,结果却被退返,标着“查无此处”。对此,他并不在乎,决定不再深究。这场寄送生日礼物的游戏本就不明智,是他清醒、理智的生活中偶尔感情用事的一段小插曲。此后,他便很少想起那个出色的女人和她的孩子了,直至最终彻底忘记了她们。
北极熊信步走向山脉的另一端,它的身影慢慢被大雪吞没,最终从视野中消失。奥吉缩进派克大衣连衣帽里,将拉绳系紧,收紧帽口。寒风凛冽,呼啸而过。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鼻息里的薄霜,脚趾在羊毛袜和厚重靴子里麻木地移动着。他的头发和胡须在三十年前就已经雪白,但在下巴和脖颈间还残存着几丝顽固的黑色毛发,仿佛衰老过程只进行到一半就停滞不前了。他已经老迈,比起出生,更接近死亡,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走得太远或是站立太久。然而,在那个冬天,他觉得自己异常衰老、枯朽,仿佛开始萎缩,脊椎慢慢弯曲,浑身的骨头也缩聚成一团。他开始失去时间观念,尽管这在无尽的漆黑冬夜也无可厚非,但他的思考也逐渐散失了。他像是从一场梦境中醒来,不确定片刻之前自己在想些什么,走过哪些地方,又做过些什么。他试着想象自己作古之后,艾莉丝会怎样。然后他克制自己,试着不去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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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回到控制塔时,天空中的颜色已经褪成一片晦暗的深蓝。他用肩膀使劲儿抵开沉重的钢铁门。比去年更费力了。随着季节的轮转,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脆弱了。他身后的门被大风吹得猛然关上。为了节省燃料,他只开了天文台顶楼的暖气。那是一个长长的房间,里面放着他最宝贝的仪器,也是他和艾莉丝睡觉的地方。低楼层及附属建筑群中一些能让生活更舒适的物品也被搬来这里:两个感应电磁炉,用睡袋和高低不平的单人床垫做成的睡铺,一套不完整的餐盘、锅子和刀具,以及一个电热水壶。奥吉每向上爬一步,都不得不休息一下。爬上三楼后,他关上身后楼梯间的门,以保持室内温度。他慢慢脱下层层冬衣,一件一件挂在墙上一长排挂钩上。对一个孑然一身的男人来说,那些挂钩未免太多了。他把两只手套分配给两个挂钩,脱下的围巾也挂了上去,将衣物铺开挂在衣帽架上。也许这么做是为了让房间看起来不那么空旷—让周围空间布满自己的痕迹,这样一来,叫嚣着的孤独仿佛被冲淡了不少。另一头挂着几件法兰绒衣物,也就是一条长衬裤和几件厚毛衣。他努力解开派克大衣上的棒形纽扣,拉开拉链,将大衣也挂了上去。
他没见着艾莉丝。她很少说话,但偶尔会轻轻哼唱自己创作的小曲儿,旋律似乎与穹顶外呼啸的风声遥相呼应,仿若一支大自然的管弦乐曲。他驻足聆听她的动静,但杳无声息。大多数时候,奥古斯丁看不到她,因为她没有移动,所以他仔细检视房间,寻觅她微微眨动的眼睛,追寻她低柔的呼吸声。天文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望远镜和冻原。差不多一年前,最后一批平民研究员被转移到最近的军事基地,又从那里飞回家乡与家人团聚。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毁灭性的灾难,但所有人的说辞都仅限于此。其他研究员没有向救援人员询问具体情况,他们只是匆忙收拾好一切,遵循着救援团队的指挥。但奥古斯丁不想离开。
在大家打包研究所的东西之前,来此转移科学家的空军部队让大家在所长办公室集合。上尉报出所有研究员的姓名,指示他们何时及如何登上等候在跑道上的“赫克”飞机。
“我不走了。”奥古斯丁被叫到时这么说道。其中一个军人笑了起来。科学家当中则响起叹息声。起初,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但奥古斯丁并不打算改变主意。他不想像牲口一样被赶上飞机—他工作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就算没有其他人,他也能照样过下去,等一切准备妥当,他自然会离开。
“不会再有回程了,先生,”上尉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任何留在基地的人都会被困在这里。你要么现在就跟我们一起走,要么就永远别想离开。”
“我知道,”奥古斯丁说,“我不走。”
上尉细察奥古斯丁的神情,看到的只是一个疯狂的老人,疯得都说胡话了。他有一副野生动物般的面容:裸露的牙齿、直立的面部毛发与直勾勾的眼神。上尉有太多事情亟待处理,没时间与不讲道理的人争论。有太多人需要担心,太多仪器需要运输,却没有太多时间。他忽略奥古斯丁,结束了会议。解散后,趁其他研究员慌里慌张收拾东西的间隙,他将奥古斯丁拉到一边。
“洛夫特豪斯先生,”上尉语调平静,但明显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不会强迫一位老人家上飞机,但你相信我,这可不是开玩笑。不会再有回程了。”
“上尉,”奥古斯丁甩开这个男人搭上来的手,“我明白。现在,你给我滚开。”
上尉摇摇头,看着奥古斯丁昂首阔步离开,猛地关上所长办公室的门。奥古斯丁退避到天文台的顶楼,站在朝南的窗前往下看。其他科学家拖着背包和行李箱在帐篷和附属建筑之间来回奔忙,手里捧满了书本、仪器和纪念品。几辆荷载过重的摩托雪橇在山地间上下穿梭,时而加速,时而减速,开往停机库。奥吉看着这一切。科学家们开始慢慢下山,走向跑道,直到只剩下他一人。
停机库建在冻原上目力不及的凹陷处,飞机从那里起飞,奥古斯丁看着它消失在苍白的天空中,发动机的隆隆响声也随悲号的冷风消散。他站在窗前良久,任由孤独感在意识中沉淀。最后,他转过身,背对着窗户,环视控制室。他把同事们遗留下来的工作推到一边,重新调整空间来适应自己的生活,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活。“不会再有回程了”,上尉的话在突如其来的静谧中回响。他努力消化这样的现实,试着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意,但这个想法有点过于确定,过于壮烈,不宜深想。真相是,没有人为奥古斯丁守候,他也无处可回。这样的事实,无须提醒他就心知肚明,至少在这里是如此。
直到一两天后,他才发现艾莉丝。她藏在一间空宿舍里,蜷缩在一个裸露的下铺床垫上,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他眯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这么小,大概八岁的样子,奥吉不太确定。她那几乎深黑的头发打着卷儿团簇着,垂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有一双圆溜溜的浅褐色眸子,好像同时看着很多方向,周身不动声色地防备着,像一只警觉的动物。她一动也不动,他差点儿以为她是光下的幻觉,接着她动了一下,床铺的金属框架在她身下嘎吱作响。奥古斯丁揉了揉太阳穴。
“开什么玩笑,”他自言自语,“起来吧。”他轻轻挥手,转身离开。她一言不发,跟着他回到控制室。在烧热水时,他丢给她一袋果脯和坚果,她全都吃了。他又泡了一包速溶燕麦粥,她也吃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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