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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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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狼的血迹沾在艾莉丝的脸上、头发上、手上,而她似乎没有注意到。那动物断断续续地又呼吸了几次,然后断了气,温热的舌头塌陷在口中,眼中闪烁的光芒寂灭成一片黑暗。狂风搅动着他们周围的飞雪,冰碴子像百万只小刀片一般倾斜地扑打着。奥吉把手搭在艾莉丝瘦小而颤抖的背上。她任由他的手放在那里,但她不愿松手放开死狼,也没有停止低沉的恸哭。她紧紧抓住它那毛茸茸的温暖皮毛,而飞雪则侵袭着他们裸露的皮肤。

“对不起,”他说,“我以为—”但他说不下去了。他又试了一次:“我想—”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想。还没思考之前,他就已经锁定了目标。他内心的焦灼已经消退,但他知道,即使有思考的余地,他还是会这么做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保护艾莉丝,是为了让她免受埋伏在他们身边的危险。也许这是真的—毕竟狼不是无害的物种—但不止于此,还有其他的原因。他的喉咙深处生起一股本能的酸涩滋味,像是恐惧,抑或是孤独。他抬头仰望星空,等它们将自己内心翻江倒海的剧烈情感压制下去,正如往常一样。但这次没有奏效。他感受到了一切,而星星只是向他眨着眼:冰冷而明亮,遥远而冷漠。他的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打包行李,然后换个地方。可是,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他站在原地,依旧望着星空,手仍搭在艾莉丝的背上,他感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感觉到了:无助,孤独,恐惧。要不是泪水在他眼角冻住了,他可能真的会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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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电筒丢了,落在黑黢黢的停机库的某个地方不再亮了,于是他们摸黑返回天文台。还好漫天星光熠熠,依稀看得见穹顶的巨大阴影。奥古斯丁的滑雪杖也丢了,他无所支撑,所以行动缓慢,每迈一步,关节都疼痛至极。他把来复枪换到另一边肩膀上。他真希望自己把枪留在了跑道上,希望自己从没想到要带上它。枪管来回敲打他的身体,他的背脊和肩膀都瘀伤了,胸口也被反冲力震得生疼。

艾莉丝一脸严肃,眼泪已干。他们走着走着,她又哼起常哼的歌,低沉而凄凉,奥古斯丁却对此心生感激。随便什么都行,能淹没她不绝于耳的尖叫声就好。他们用积雪覆盖那头狼的尸体,尽力将隆起的坟墓堆实,那座洁白的雪丘闪着光,鲜血外渗,留下一道一道粉红色的印记。艾莉丝把连指手套当成犁,用尽全力将白色粉末盖实在尸体上。要不是她的眼圈肿胀着,下巴伤心欲绝地抽动着,他可能会误以为她只是在自家后院里玩耍的小孩子。他试着想象事实就是如此,然而等一切结束,并没有出现雪人,有的只是一座隆起的坟墓。

回到天文台后,艾莉丝径直上了三楼的家。奥古斯丁则到一座附属建筑内的军械库里把枪藏好。所有的来复枪都储藏在没有供暖的建筑里,以防枪的内部构件在外使用时无法适应突变的气温。他想起第一次来研究基地时,学习如何使用北极的特殊润滑剂,来保证枪支零部件的润滑,那时他几乎不放在心上。那个教他的人在成为科学家之前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那人处理火器的温柔方式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奥吉曾无礼地告诉过那个人,他在这里是不会用到军械的。

等他回到天文台,推开大门,双腿便再也支持不住了。他瘫坐在一楼的一把椅子上,等待肌肉重新回应大脑的指挥。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肌肉才逐渐停止痉挛。暖气就在三层楼的顶部,他却触手难及。后来,奥古斯丁终于有了力气,扒着扶杆往上爬。他跌跌撞撞地进入温暖的控制室,胸腔不住地起伏,一头栽倒在由床垫和睡袋铺成的地铺上。他费了很大力气,一件接一件地脱掉靴子、派克大衣、帽子和连指手套。他躺在那里,想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把它赶走,为什么没有只是抬高枪口,开枪警示,把那头狼吓回荒野里去。几分钟后,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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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终于醒来时,太阳正慢慢升起,控制室的厚重窗帘透进微弱的光亮。闹钟显示已经中午了。奥古斯丁躺在那儿许久才起来。在他拖着身体来到窗边之前,太阳已经升到短暂白昼的天顶。他可以远远地看到艾莉丝在山下坐着,坐在比附属建筑群更远的地方,遥望着地平线。起初他很生气,想告诉她不要在无人陪伴的时候走这么远,但他意识到自己无权打扰她,或是限制她的行动。她比他更了解冻原。在这里,他永远无法像她那样自在。可是,保证她的安全是他的责任,不是吗?没有其他人会这么做。如果他做错了,没有人会施以援手或是进行干预,甚至没有互联网可以寻求建议。他又担忧起来,但还是把这种情绪搁到一边。这感觉太陌生了,深思起来着实太恼人。他盯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他脸部的皮肤皱缩着,像一张被攒成团后又铺展开来的笔记本上的纸。他看起来甚至比记忆中的自己更加老迈、更加疲惫。

奥古斯丁从他们的食物储备中拿了一条格兰诺拉燕麦棒,坐在艾莉丝最喜欢的桌子旁吃着。他给她的《北极野外指南》敞开倒扣着,书脊上有好几处磨损。他拿起来,恰好看到一幅北极狼的照片。关于白狼有四十二颗牙齿的那部分,他读了又读,始终没瞟过一眼狼崽子的照片。北极狼一般不怕人类,由于栖息地太过荒凉,它们很少与人类接触。奥吉猛地把书合上。四十二颗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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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丝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那天太阳下山后,奥吉放下手头那本用来分散注意力的天体物理学过刊。那会儿,他已经反复阅读了控制室里的每期日志、每份杂志和每本书。他觉得奇怪,好像对自己的头脑陌生起来。他被一股深深的情绪攫住,它无以名状、无从辨认,他也不愿正视。奥古斯丁闭上眼睛,开始做他一直擅长的事情:想象从大气层另一侧观赏这颗蓝色星球的剪影,想象绵延在外的虚空。他想象着太阳系里其他的东西,一颗颗行星,还有银河等,静候那股敬畏之情将他涤濯—然而事与愿违。他看到的只是自己映在窗户上形容枯槁的倒影:满头白发,胡楂儿尖细,轮廓鲜明,还有空洞的双眼。他想到那头死狼,想到这个小姑娘向它长满利齿的口腔伸手过去。是悔恨吗,还是怯懦?他不确定。也许他是生病了。他用手背触碰额头,发现很烫。果不其然,他生病了。他感觉自己的皮肤下面正在积聚一股热量,让他血液沸腾。他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开始突突跳动,像定音鼓一样在他的头颅里敲击着。难道,就到这儿了吗?这就是结局了吗?他想到了急救箱,在一楼的所长办公室。他要去拿吗?值得吗?他想到了所有急救箱里没有的药品,所有自己不具备的解剖学知识,所有他没有的诊断设备。即使他有,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奥古斯丁回到床上,想象那就是自己的临终之榻。就在他失去意识入睡之前,他想起了艾莉丝:她仍在那里,独自一人坐在冻原上。睡意慢慢吞噬了他,像一排浪涌上身体。就在它抵达大脑之前,他心想,是否死亡就是这样的感觉呢?他好奇,如果自己没有醒过来,艾莉丝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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