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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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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牵绊、情分、血缘关系……你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但就是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有着斩也斩不断的牵系。就算换地方住,你们两人今后也会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岁月。

直到搬迁期限只剩下两个月时,你才得知你母亲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你同进退。

阳子——

你父亲消失一个多月后,那些人来到了你家。

11月,某个略带寒意的星期天早晨,你懒洋洋地在客厅看着电视,吃着比平常略晚上桌的早餐。

你不知去哪里寻找父亲,你问遍了父亲公司的人与亲朋好友,却一无所获。

天气预报说,三美市一整天都有雨,县内的内陆地区有可能会下初雪。窗外天色阴暗,玻璃上黏着雨滴,但雨声被电视的声音和二楼传来的吸尘器噪声彻底盖过。你母亲已经先一步吃完早餐,难得打扫起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

此时门铃响起。

你按下客厅墙壁上的对讲机:“您好,请问是哪位?”

“您早,不好意思,一大早来府上打扰。铃木先生平时很照顾我们,请问方便和您聊一下吗?”

你来到玄关处,从门上的猫眼望出去,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其中一人高大肥胖,另一人矮小瘦弱,戴着眼镜,是一对典型的劳莱与哈台(1)。

他们自称是你父亲的朋友,但你对那两张脸都没印象。

你打开门,矮个儿男率先鞠躬,说道:“抱歉,突然登门拜访。”

背后的高个儿男也轻轻点头致意。两人的大衣上都沾着细小的雨滴,似乎是淋雨走来的。

“呃,不会。抱歉,家父现在不在家……”

“请问……他是不是一直没回家?”矮个儿男问道。

你点头说“是”,然后察觉出一件事。

一般人听到要找的人不在家,都会认为是出门了,但他刚才的询问方式仿佛知道你父亲离家出走的事。

“唉,我们也一直联络不上铃木先生,正伤脑筋呢。这件事跟他的家人有关,方便让我们进屋说明吗?”

矮个儿男虽然语气沉稳,话中却流露出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你更加笃定,这两个人一定跟你父亲的失踪有关。

坦白说,你有不好的预感,但也只能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否则无从确认。反正他们也不像会乖乖吞下闭门羹的人。

“好吧……请进。”

你招待两人进入家中。

“打扰了。”两人脱下鞋子,拎着大衣走进屋内。

矮个儿男年纪和你父母相仿,穿着高雅的三件式西装。他慈眉善目,面带微笑,讲话客客气气的,举止斯文有礼。

反观高个儿男,年约四十岁,外形和矮个儿男截然不同。他穿着一身丧服般的黑西装,搭配酒红色衬衫,称不上有品位;他长相凶悍,双颊肥胖下垂,令人联想到斗牛犬。尽管高个儿男只是静静地尾随矮个儿男进屋,但他那肥硕的身躯便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我去叫我妈过来。”

你带着他们来到客厅,朝二楼呼唤母亲。

你母亲一下楼,矮个儿男便深深低下头,高个儿男也跟着鞠躬。

“太太,您好,铃木先生平时很照顾我们。”

“哦,这样啊……”你母亲搭腔。

她也跟你一样,不认识眼前的两人。

母亲来到你身旁,压低音量问:“他们是谁?”

“不知道,好像是爸爸的朋友。”

矮个儿男听了,赶紧朝你母亲递出名片,正式自我介绍:“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敝姓永田,是律师。”

名片上的头衔是“永田法律事务所律师”。

“您是律师呀?”

你母亲仔细打量着名片。

“是的,旁边这位是远藤社长。”

高个儿男在永田的提醒下递出名片:“您好,敝姓远藤。”

直到这时,你才首次听到高个儿男讲话,果真声如其人,低沉厚实。他名片上的头衔是“远藤企划代表人”,但完全看不出是什么公司。

你母亲从远藤手中接过名片,动作有些畏缩。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对方给人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

看到律师与异常吓人的流氓脸社长,本来就有不好预感的你,心情变得更加沉重。

“请问有什么事?”

经你一问,永田笑眯眯地回答:“跟铃木先生有关,有一件事我们必须知会他的家人……方便坐下来详谈吗?”

永田瞥了餐桌一眼。

“啊,好的,请坐。”

你请他们坐下,你母亲这才回过神来,去厨房准备茶水。

永田和远藤与你们母女俩面对面围桌而坐,接着永田开口,娓娓道出来意。

“我们今天前来……”永田温和的眼眸里隐约闪过一道寒光,“……主要是想结算铃木先生向远藤社长商借的款项,简单说就是欠债。”

你心头一惊:“不会吧?”另一方面,你又无奈地心想:“我就知道!”

欠债。自从听说父亲需要一大笔钱后,你心里便隐约有此预感。但亲耳听见真相,你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更何况,远藤这个男人看起来绝非善类。

“欠债……这是真的吗?”你母亲询问。

永田微笑点头:“没错。”

“请问他借了多少?”

永田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张a4纸放在桌上。那是借据,金额高达三千两百万,上面有你父亲的签名和盖章,是他本人的笔迹没错,连印章都没漏。

“啊……”你母亲一怔。她并不是被庞大的金额吓到,而是状况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我负责居中协调债务偿还相关事宜,却突然联络不上铃木先生,正伤脑筋呢。我很担心他出事,所以赶紧来府上拜访。”

“我爸为什么借了这么多钱?”你勉强挤出声音问道。

永田皱起眉头,一脸同情地摇摇头:“听说是投资股票和期货失利。”

“投资失利……”

你不知道这件事。

你身旁的母亲倏然睁大眼睛,恐怕她也不知情。

“泡沫经济真恐怖啊。这几年,许多知名企业连续倒闭,波及的不只是企业,还包括个人。铃木先生热衷于泡沫经济时期盛行的投资理财,听说刚开始他只是觉得好玩,又能赚点小钱,谁知道……”

根据永田的描述,你父亲抱着玩票心态开始投资,意外发了笔小财,随后便一头栽进去了,怎知没过多久就遇上了经济崩盘。你父亲利用信用贷款进行了比手头现金还多出很多的大型投资,顿时陷入多重负债的危机。

泡沫经济时期,你还是高中生,小纯不幸被卡车撞死。“投资理财”这个名词在当时似乎红极一时。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时经济很景气,许多不懂投资的人光靠买卖股票就赚了大钱。不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到头来,只有少数懂得见好就收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大多数人等到察觉时,已经骑虎难下,因此债台高筑,就像铃木先生。放心,我不怪他。铃木先生又没做错事,他只是无法挤进幸运列车的一般大众,输了一场看似十拿九稳、其实十赌九输的游戏罢了,我怎么忍心苛责他呢?只要把钱还清就没事了。”

永田微微一笑,笑得你心里发寒。

他该不会要我们代替爸爸还钱吧?坦白说,我们根本办不到。

“可是,呃……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你吞吞吐吐地说。

永田笑容不改,点头附和:“当然,当然,借钱的是铃木先生,冤有头,债有主。远藤社长是正派的金融业者,绝对不会强迫他的家人还钱的。”

是吗?

你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说真的,那名长得像斗牛犬的魁梧男子,始终抱着胳膊坐在旁边听你们说话,与“正派”两字八竿子打不着。

永田继续说:“我们不会逼迫铃木太太和小姐还钱,而是要经由法律途径来结算,这点还请两位多多包涵。”

经由法律途径来结算?

你们当时一定没有听懂这句话。

永田大概也料到了,自行补充说明:“这幢房子将拿去抵押,进行法拍。”

“什么?”你忍不住大叫,“法拍?您是说,要把房子拿去拍卖吗?”

“是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只好请两位搬出去了。”

“什么……”

你瞄了母亲一眼,只见她嘴巴微张,呆若木鸡。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宛如时间静止。窗外传来淅沥的雨声。

你打破沉默:“这、这怎么行?!”

“你跟我抱怨也没用啊。”

“可是——”

你正想抗议,旁边突然响起“砰”的一声。

闷不吭声坐在永田旁边的远藤怒拍了一下桌子。

那张流氓脸变得更加凶恶,朝着你和你母亲大吼:“开什么玩笑!有借有还听不懂啊?这种事连三岁小孩都知道!”

“呀!”你母亲发出惨叫,身体蜷缩在椅子上。

你也条件反射地缩了下身子。

短短一瞬间,你就被恐惧感所笼罩。

好可怕,不要,好想逃!

但人在家中,根本无处可逃。远藤微微抬起屁股,朝你探出身子,恐怖的斗牛犬脸贴了过来。

“少说梦话了!不爽就马上给我凑齐三千两百万啊!”

“对、对不起。”

你扭过身子,用发抖的声音道歉。

你母亲在旁边铁青着一张脸。

远藤刻意大声“啧”了一声,同时上下打量你们母女,接着露出了下流的笑容。

“还是说,你们愿意用工作来还债?这位太太虽然年纪大了,脸长得还不赖嘛;女儿比较普通,但也不差。喜欢母女通吃的有钱人多得是,应该不是完全没搞头吧?”

你心里一凉。你不用想也知道远藤说的“工作”是什么,你绝对不会答应。

谎称这名恐怖男子是正派人士的律师,半带笑意地出声制止:“远藤社长,别这样强人所难嘛。”

“哼。”远藤往后一退,大大方方地坐回椅子上。

他稍微远离后,你的压力减轻了些,你母亲也吁了口气。

“哎呀,抱歉抱歉,远藤社长平时很和善的,只是没什么耐心。你们想想,被人家恶意倒债,没人能忍住这口气吧?”

永田再次打开公文包,拿出几份文件平摊在桌面上。

“这份登记文件还请两位过目,抵押权设定写得很清楚。上上个月,铃木先生为了清偿债务,一口气付清了房屋贷款,解除了银行设定的第一抵押权,把相关权利移交到了拥有第二抵押权的远藤社长手上……”

你父亲似乎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答应了远藤出让土地和房屋抵债。

一口气还清房贷的目的,是为了重设抵押权。难怪他突然需要一大笔钱,而且不惜利用公司的优退制度。

“——好了,虽然得请两位搬出去,但也不是要你们立刻离开。法拍要等过完年的4月才开始,两位只要3月底前迁离就行了,你们还有很充裕的时间搬家。”

永田说完稍做停顿,扫视你们母女。

“没问题吧?”

旁边的远藤再次投来凶狠的目光。

你们没有摇头的权利,对方也是依法行事,一旦你们拒绝,恐怕会被要求强制搬离。

“是。”你母亲率先答道,你也跟着点头。

“哎呀,太好了。”

永田露出灿烂的笑容,远藤的表情也有所缓和。

“请、请问……你们知道我爸爸目前人在哪里吗?”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露出苦笑。

“不知道。”永田把头一撇。

“找不到人。”远藤冷冷地回答,“一个大男人如果真心想逃,除非通缉他,否则很难找到。”

这番话听来格外具有说服力。

种种迹象显示,你的父亲逃走了。

他在离开前便想好了还钱的方式,由此可见,这场失踪并非为了躲债。他不想面对的,是拿房子抵债后所要继续上演的三人家家酒。

永田提出的搬迁期限是2001年3月底。

你们目前的首要之务是找到新的住处。问题是,你母亲没有工作,单凭你每月十二万的微薄薪水,要过每月付房租的生活实在很辛苦。

直到此刻,你才深刻感受到自己只是“赖在家”的穷忙族。

你必须在积蓄花光前劝母亲出去工作,自己也得换一家待遇更好的公司才行。

然而,说得容易,就你所知,留在家乡工作的同学中,没有人的实领月薪超过二十万的。就算你们母女能省吃俭用度日,你也没自信能照顾你母亲的晚年。

一想到未来要跟母亲单独生活,你就感到惶恐不安。

没错,当时你以为自己会一辈子跟她住在一起。

你并不是特别孝顺的孩子,真要说的话,你丝毫不感谢她对你的养育之恩。若问你对她的感情是喜欢或是厌恶,答案会是后者。

从小你母亲的眼里就只有弟弟,总是对你冷嘲热讽,爱理不理。

不过,你也无法完全摆脱实质上的抚养责任。

因缘、牵绊、情分、血缘关系……你找不到确切的形容词,但就是觉得自己和母亲之间有着斩也斩不断的牵系。就算换地方住,你们两人今后也会在人生路上相互扶持,一如之前的三十年岁月。

直到搬迁期限只剩下两个月时,你才得知你母亲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跟你同进退。

这天晚餐期间,你心想,再不确认住处就来不及了,于是提议周末一起去房屋中介看看。

不料,她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哦,我不去。我有地方可以住,你找自己的房子就好。”

“咦?”

你挨了一记闷棍。

“哥哥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就去他家住吧。”

这里的“哥哥”指的是你住在长野的舅舅,你只在扫墓时见过他一次,记得他跟太太育有一女。

“妈,你要住在舅舅家?”

“是啊。”你母亲若无其事地说。

“所以,我们以后要分开住?”

“是啊。”她依旧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你自认为斩也斩不断的牵系,竟然轻轻松松就被你母亲斩断了。

“你自己一个人住也比较轻松吧?”

这倒是真的。每当你母亲不怀好意地问你“还不结婚啊?”的时候,你总是恨不得搬出去住。

想到今后不用跟母亲朝夕相处,你觉得轻松多了。

所以,你“嗯”地点头。

你母亲睁大双眼问道:“你怎么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你心想:我才想问你呢。

时间来到3月中旬,你母亲即将动身前往长野。那天一早就下起了毛毛雨,这种天气即使不撑伞,走在路上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往往一回过神,就会发现自己已浑身湿透。

那天是星期天,公司休假,你送母亲到离家最近的三美车站。

“这座小镇三天两头下雨,怪烦人的。”

清晨天空昏暗,你们漫步在住宅区,你母亲说话时脸上依然挂着那抹惹人厌的笑。

大型物品已经事先用宅配寄过去了,因此,你母亲的行李仅有一只手提箱,仿佛只是去旅行几天。

前往车站的那条路,有一半与你跟小纯的上学路径重叠。

离开家门,经过第一个十字路口时,你忆起遗忘已久的初恋。

我跟山崎学长是在这里道别的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当漫画家是他的梦想,不知道实现了没?

走了一会儿,你们来到了较宽的二线道马路,往右是以前念的初中,往左是车站。

你们往左拐。

你母亲悄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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