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7)(1/2)
艾米丽的来信一直没断过,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两三封。劳拉总是轻叹一声,便一脸厌倦地把信扔在桌上。安托万一开始还会读一读。信里不过是些毫无逻辑的陈词滥调,中心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抛弃我和我们的孩子!”。艾米丽的字迹十分幼稚(她会把字母i上的小点,画成小圈),还会在所有老调重弹的话下面画上横线,以此来说明,安托万使她坠入了多么绝望的险境。“不要抛弃你的亲生骨肉啊”“你点燃了我心中的那团火苗”“你使我沉浸在欲望的浪潮中”,那个夜晚,她被“巨大的快感折磨得筋疲力尽”,诸如此类的话充斥于信件中,既反映了她语言的匮乏,也让人一眼便能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些信确实很蠢,可是安托万也明白,她的慌乱不是装出来的。出于宗教原因,她的父母不会同意她流产(也许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她马上就要成为一个未婚先孕的妈妈,独自抚养自己的孩子……他想象着艾米丽以后的生活,有时甚至产生了一些不是很光彩的想法:他觉得,就算是带着孩子,凭借艾米丽的美貌,她想要再找一个男人结婚,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她的父母,则会用故意装出来的崇高精神,欣然地背负起这座十字架,所以他们最终都会各得其所。
十月初的时候,整个法国到处阴雨绵绵。安托万跑着去赶电车,却不小心滑了一下,差一点没站稳。
他的母亲就没这么走运了。几天以后,她在主干道上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汽车撞翻了。人们只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看到库尔坦夫人从地上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人行道上。路人把她送到了医院,通知了她的儿子。
安托万和劳拉正在床上翻云覆雨(也许是害怕分手,他们保持这种状态已经一个月了……)。
安托万接了电话,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劳拉还挂在他身上。医院里的护士没有透露太多细节,只是说让他最好尽快赶到……
安托万被这个消息弄得心烦意乱,他急匆匆地坐上开往圣希莱尔的第一趟火车,很晚才到达。护士之前跟他说过,虽然原则上还不允许探视,但是他们还是会让他进病房的。他打了辆车,飞快地到了医院。医院很谨慎地接待了他,为了节省时间,他直接亮出了身份:我是医生。
然而他的同行并不傻,心里十分清楚,在这里他的身份只是病人家属,再无其他。
“您的母亲有些脑损伤,临床检查并无异样,x光扫描结果也很正常,但是她依然不省人事……现在情况还很难说。”
他并没有把x光照片拿出来,只是提供了一些最简短的信息。换作安托万,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处理。
库尔坦夫人正在熟睡中,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禁哭了起来。
与此同时,劳拉正忙着帮他预订酒店房间。
房间订在中央酒店。
入夜以后,他才到达酒店。大堂里弥漫着一股地板蜡的味道,从童年时起,他已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了,这也许称得上是这个地区特有的味道。印花墙纸,提花窗帘,还有滚边床罩……劳拉真是选对了:这个房间像极了他的母亲。
他衣服都没脱,躺在床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不知已经几点。母亲仿佛就在那里,在房间里,坐在他的床沿上。
“安托万,你怎么了?”她问道,“你怎么没脱衣服就睡了,连鞋也没脱……这不像你啊……如果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说呢?”
他洗了个澡,好让自己清醒过来。水管抖动发出巨大的声响,整个酒店的人应该都被吵醒了。
他给劳拉打了个电话,吵醒了熟睡中的爱人。她的声音里满是困意,但仍然对安托万说道,我爱你,我就在这里。安托万看着房间,此刻他只想偎依在心爱的人身边,呼吸她的气息,感受她的温热,在她身上消融,直到消失。劳拉用低沉的嗓音说着,我爱你,这声音仿佛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安托万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又慢慢睡着了。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出了门,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他在想,要不要通知他的父亲。然而这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父母很早之前就离婚了。也许,他的父亲会觉得有义务出现一下,只为了证明自己与儿子的关系还是很亲近,可这只不过是个谎言。又或者,他会拒绝安托万的邀请,因为二十多年来,这个女人对他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安托万身边,将只剩下劳拉一个人。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他的生命中竟然就只剩下如此之少的人,真是太匪夷所思了。
库尔坦夫人还跟头一天一样,半分半毫都没动过。
安托万机械地查看着各种图表和曲线数据,检查着吊瓶的调节器。所有的事情都做过一遍后,他终于累了,重新坐回母亲的床头。
来医院以后,他一直在忙前忙后,现在终于停了下来。待在寂静的病房里无所事事,他这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博瓦尔镇离这里只有几公里远。
没有人能说清,事情最终会如何收场。库尔坦夫人会就此撒手人寰吗?雷米的遗骸会被找到吗?如果会,那是在库尔坦夫人离世之前,还是之后呢?
让安托万感到疲惫的,不再是被安上罪名,也不再是被拆穿,而是在这样的不确定性中漫长的等待。他总感觉,只要在这里多待一刻,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的人生很有可能在几秒钟之内分崩离析。如今,事情的紧迫性已经无法用月份来计算,就像在长跑比赛中,最后的那几千米,往往是最艰难的。
中午刚过的时候,迪尔拉夫瓦医生造访了病房。像往常一样,他还是那样神情躲闪,十分低调,给人一种弄错了房间,在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又准备马上离去的感觉。很显然,当他发现安托万在病房里的时候,正准备离开。然后,他又犹豫了一秒钟,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人们遇到始料未及的事情时,往往都会做出如此反应。
安托万已经多年没见过他。他老了许多,脸上的皮肤变得干瘪发皱,尽管如此,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动声色,叫人无法捉摸。他是否依然过着独居的神秘生活呢?还跟从前一样,会在礼拜天的时候,穿着运动服打扫诊所卫生吗?
两人握了握手,一人坐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库尔坦夫人。然后,两人都突然意识到,他们此刻的行为,很像死后的吊唁。
“您现在上几年级了?”医生如是问道。
“最后一年了……”
“啊,已经最后一年了啊……”
听到迪尔拉夫瓦医生的声音,安托万突然回想起多年之前的一些奇怪片段。“如果我让你住了院,事情就截然不同了,你明白吗……”
他说得没错。如果安托万因为自杀未遂,被送去住院,那么人们就会来调查,就会来盘问他,他就会承认杀害了雷米的事,而他的人生也就完蛋了。是医生保护了他,让他幸免于难。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呢?应该并不知道具体细节。可是,就在邻居家的小孩失踪以后,在整个城镇的人都在围着这个悲剧团团转的时候,这个年仅十二岁的男孩却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这会让人们不得不往坏处想,认为他是良心发现,畏罪自杀。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向我求助……”他曾经这样说过。
然而,这一天却一直没有到来。奇怪的是,在安托万即将深陷旋涡的时候,迪尔拉夫瓦医生又出现了。
医生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倘若会有什么事情的话,也就是现在了。因为,雷米的遗骸,马上就会重见天日。
安托万凝视着母亲苍白的脸。
她也曾经察觉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但却拒绝了往下挖掘。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也许儿子已被卷入到这场悲剧之中。虽然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恶,可她知道事情十分紧急。她用尽了全力来保护他,甚至在堆积的谎言、漠视和沉默中,度过了将近十二年。
此时,安托万正站在病房里,面对着唯一知晓他人生悲剧的两个人。这两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在当时选择了沉默。
然而,命运轮回,已经开始的,总有结束的一天。
就在此时,运送木料的卡车,正行驶在通往圣犹士坦林区的小山坡上,推土机也应该正在抬起或翻动着倒下的树木。雷米的遗骸不会永远散落在地下,埋藏在林地履带下的尸骨,将会突然矗立起来,就像一尊骑士的雕像,呐喊着正义必须得到伸张,安托万必须被揭穿,被逮捕,被审判,最后被判刑。
库尔坦夫人开始说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
他们一人站在床的一边注视着她,不由自主地猜测她到底想说什么,然而两人都没什么收获。
“那您以后打算做什么呢?”医生问道。
他到底想说什么?安托万疑惑了片刻,这才想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哦……我会去做人道主义医生。我已经通过了面试……正常来说……”
迪尔拉夫瓦医生沉思良久。
“嗯,看来您想离开这里……”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安托万,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里实在是太小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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