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2)
弗雷德丽卡、利奥和丹尼尔回到北方去过圣诞节,他们三个人坐在拥挤的火车上,像一个只有父母和子女那样的“核心家庭”,但事实上并不是。托马斯·普尔对于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不留下来过一个家庭式的圣诞节这件事感到受伤,反正圣诞节总是一个必须有人受伤的日子。弗雷德丽卡和丹尼尔两人,都对回到缺少了斯蒂芬妮的那个家感到害怕。当然弗雷德丽卡也很清楚自己对父母亲表现得很糟,而且他们两人都还不认识利奥。他们被马库斯从卡尔弗利车站接到了弗莱亚格斯村,马库斯没怎么说话,但显得很镇定,虽然他不是常常这样。当他们的车开到了高沼地的马路上,弗雷德丽卡的心飘起来了:这块天地那么灰,那么暗,常年忍受着风吹,这就是她诞生的北方啊。
她着实为新房子的美丽吃了一惊。站在门阶上,出来迎接她的不是比尔,而是温妮弗雷德。那是一个脸上洋溢着毫无疑问的微笑,眼角还泛着泪的温妮弗雷德。她轻唤:“弗雷德丽卡、利奥。”充满暖意地轻抚了他们,要是在以前,这种状况下,温妮弗雷德应该是保留的、退缩的。弗雷德丽卡惊觉自己也忍不住掉了眼泪。利奥则抓住弗雷德丽卡的腿,观察着眼前这一切。温妮弗雷德身后的是玛丽,玛丽扑向了丹尼尔,丹尼尔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玛丽身后是比尔,他比弗雷德丽卡印象中的他瘦小了很多——更加苍白,气焰也弱了,他在等着,看自己的女儿要怎么做。弗雷德丽卡冲上前去,吻了他。马库斯把行李提到窗户直接面向高沼地的几间漂亮的卧室里,他们都隐隐约约地知道,从漫长的愠怒和逃避中回到这个家的弗雷德丽卡并不能同时带回这个家里另一个失去的女儿——斯蒂芬妮是无法回来的。温妮弗雷德拥抱了丹尼尔,比尔和丹尼尔握了握手。众人欢笑相迎,也细嗅着彼此的感情,全家人移步到客厅中,尽管是阴冷的冬日午后,客厅里一棵高高的圣诞树,在各种光色的闪烁中,带来了节日气氛,圣诞树上的彩灯和小饰品有红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金色的、白色的,是温妮弗雷德和玛丽一同装点出来的。此外还有马库斯用魔术金线穿起来的一些六角形和多面体装饰品,那是十一年前马库斯为斯蒂芬妮的圣诞树所做的小手工。
圣诞树的旁边,站着丹尼尔的儿子威尔,十岁了,长着像丹尼尔一样的黑发和一双敏锐的黑眼睛。他目光射向他的父亲,眼里尽是怒气般的强烈情绪,当丹尼尔趋前去抱他、吻他时,他畏惧地退缩了。弗雷德丽卡问:“你还记得我吗,威尔?”
“或多或少吧。”威尔说,他的声音出奇地像丹尼尔。
温妮弗雷德用小推车推来了茶点。装茶的银茶壶是她结婚时收到的礼物,她做了肉罐头、蛋和水芹馅儿的三明治,热气腾腾的肉馅饼,还有一个硕大的圣诞蛋糕。“是我们大家一起做的,”玛丽告诉爸爸丹尼尔,“是外婆、威尔和我一起做的,我们搅拌材料搅拌了很久,我们好几个月以前就做好了生面团,让它发酵,面团里全是白兰地和很多有趣的香料。昨天我们才为蛋糕上了糖霜和装饰,就等着你们回来。我们把每个人名字的首字母都写在蛋糕边缘——是马库斯舅舅帮我们划分了距离,设定了比例。你看,b连着w连着f连着连着d连着另一个w连着另一个,最后连着l, l就是利奥。每个字母都镶着银色的小球,还用玫瑰绕着它们,蛋糕的中间是我们堆起来的雪中平原。菲林戴尔早期预警系统在最中央,因为威尔想要,虽然这挺滑稽的。你看,这里是被覆盖的树木,这里是冰冻的湖,这边是小溪和一些岩壁。杰奎琳说我们不应该把预警系统的那些球也放在蛋糕上,但马库斯说这没什么关系,于是我们就放了。它们在糖霜上看起来多好看啊,而且每一样我们都可以吃——”
丹尼尔说蛋糕做得真漂亮,它也的确漂亮。温妮弗雷德说了一句没有太多必要的话,她说:“这是个‘世俗’的蛋糕。”玛丽很快说明天晚上平安夜他们所有人都要去村里教堂唱圣诞颂歌。“不是半夜去唱,是一个献给家人的圣歌之夜,我们学校里的老师也会去,我们一起唱,我很会唱歌,家里每个人都会去,但外公不去。”
下午茶时分,杰奎琳·温沃带着给每个人的礼物来了,礼物被放在了圣诞树下。陪她一起来的是遗传学学者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他拥有一半的丹麦血统和一半的约克郡血统,留着剃得方方正正的凸起来的金红色胡须,有着一头金红色的头发,深色眉毛底下是深蓝色的眼睛。弗雷德丽卡从没留意过马库斯这位年轻的女性朋友杰奎琳,弗雷德丽卡总是把两个女孩子混在一起,一个是鲁茜,另一个是杰奎琳,鲁茜金发,杰奎琳棕发,她们都是马库斯在教堂里的朋友,是受牧师吉迪恩·法勒教化的年轻人。弗雷德丽卡记得的杰奎琳是个长腿的女孩儿,棕色的长头发扎成辫子,还戴着猫头鹰一般的眼镜。现在,她面前的杰奎琳是个瘦长结实的年轻女人了,大概二十六岁,动作敏捷又优雅,长着一张表情沉着又不失机敏的椭圆脸孔,仍是一头发亮的棕色长发,只是棕色多了层次——好几种不同的棕色汇聚在一起,在灯光下混合着、变色着。她戴着一副黑色镜框的眼镜,眼睛是深棕色的,却很澄澈。威尔站起来挨到她身边,玛丽吻了她,温妮弗雷德也吻了她。马库斯叫了声“杰姬”,显然很开心,同时他也对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的到来感到开心。丹尼尔向卢克问了问蜗牛的状况,卢克说蜗牛们此刻正在冬眠。弗雷德丽卡远观着他们相聚而坐,悠闲而谈。她看到杰奎琳望向马库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则望向杰奎琳——两种“望”是相似的,都背叛了话题中所要表达的兴趣,这两种“望”也都没有明确地宣称对目中人的所有权,只是非常生动活泼,也更有警觉性。她注意到温妮弗雷德赶快为杰奎琳端来了茶、肉馅饼和蛋糕,还跟杰奎琳说了圣歌的消息。弗雷德丽卡心想:我妈妈肯定喜欢让杰奎琳当自己的女儿。她又想:不过,马库斯喜欢的是另一个女孩儿——鲁茜,比杰奎琳要古怪和无趣得多。那是个护士,对,马库斯喜欢的就是那个护士,她记得。弗雷德丽卡看着自己的弟弟,弟弟正和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聊得兴起。弗雷德丽卡听到的是“记忆痕迹”“分子记忆”之类的词汇,还听到数学家雅各布·斯克罗普、生理学家莱昂·鲍曼、微观生态学家亚伯拉罕·考德尔-弗拉斯的名字。杰奎琳说:“肯定是蜗牛的实验出了问题,我无法相信记忆是那样被运载的。”
“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做一次实验。”吕斯高-皮科克建议。
“我想从蜗牛这方面找一找切入口,”杰奎琳说,“它们的神经细胞很大,我们可以在记忆化学研究方面做点有意思的事。”
弗雷德丽卡注视着马库斯,不,杰奎琳这个棕发的聪明姑娘对马库斯根本没有性吸引力。又或者马库斯装作不被吸引——但谁又能说出马库斯到底被什么吸引?他想要什么呢?不管怎样,杰奎琳还是时不时往马库斯的方向投去极快的一瞥。每次她这么做时,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则对她还以一个尖锐的眼神。弗雷德丽卡思索的是他们三者间的性纠结,却没想到自己听到的第一个讨论竟然关乎科学进步,竟然关乎一个重要的科学研究。
她暗忖:家人们一时促膝相聚,一时各自远扬。现在,我感到满足和兴奋的是,这些面孔、表情和我如此相似,也和彼此如此相似。但这个节日假期结束之前,我们却可能都会感到被互相限制、冲击、抹杀。
门前突然响起一阵车的悲号和尖叫,紧接着是车轮停下来的声音。门铃响了。温妮弗雷德去应门,在门口呆站着、疑惑着。站在门阶上的,是一个身穿海军蓝大衣的方肩男人——是奈杰尔·瑞佛。
“我希望,”他开口了,“来看看我的妻子和儿子。我给他们带来了礼物,也在想——既然是圣诞节——他们至少会愿意跟我说说话,我毕竟千里迢迢地赶来。”
“请进吧。”温妮弗雷德充满不确定地邀请他进门。这的确是圣诞节,他的确是丈夫和父亲,待客之道规定了他应该被请进门来,毕竟,温妮弗雷德对他的所作所为毫无所知,也对将发生些什么全无预料。
“等一下——”奈杰尔说,他从车里拿来了两个巨大的硬纸箱,都用圣诞节的礼品包装纸包得精美,包装纸上是午夜蓝和银色相间的条纹,装点着以蓝色和银色缎带编织成的亮晶晶的玫瑰花结。
弗雷德丽卡从客厅里的圣诞树旁站起身来,走到门廊上,站着,阻挡着奈杰尔突破界限,以防他进入屋内这光彩熠熠的小世界。他只得放下了他的两个大箱子,一派轻松地站在那里,与她四目相接,他似乎很快地预备好接下来的动作。弗雷德丽卡面对着他的脸,这是他真正的脸——那种极沉极暗的表情,那种专心致志的神色,总是翻搅着她。
“我只是觉得,”他说,“可能谈一谈才是明智的做法,就只是谈一谈。我也觉得至少你会让我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而且,我觉得我有权利对我儿子说圣诞快乐。你觉得呢?”
弗雷德丽卡一瞬间醒悟到,真正的错在她自己身上,错在她在没想明白之前就仓皇地嫁给他,错在她无法在这段婚姻中撑下去。这个领悟,让她动摇了,迟疑了。
“我不知道,”她说着,但依然挡着门,“这没什么意义,没什么意义。”
“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死赖着不走,”奈杰尔说,“我不会待太久,尽管我大老远来到这里。我只想完成两件事:一、见到我儿子,并把圣诞礼物交给他;二、和你进行一次理智的谈话,谈一谈我们到底该何去何从,就算只是约好一个谈话的时间和地点也行。就这样,我觉得我有做这两件事的权利,我是这么认为的。”
利奥出现在弗雷德丽卡身侧,他不明所以,只得凝视,眼睛在弗雷德丽卡和奈杰尔之间游移。奈杰尔朝利奥伸出双手。利奥仰头看他妈妈,妈妈竟然点头了——什么?这算是默许?还是理解?利奥越过了妈妈,被抱在奈杰尔怀中。奈杰尔把鼻子埋进利奥亮闪闪的发丝里,闻着利奥头发的气味,那气味是弗雷德丽卡一切存在感的中心。奈杰尔眼里溢满了泪水。
“爸爸想你。”他对利奥说。利奥举起小手,拽住了爸爸的衣领。他回头看着弗雷德丽卡,蓦然间,弗雷德丽卡看到利奥明朗洁白的脸上,瞪着的是奈杰尔的乌黑眼睛。弗雷德丽卡准备好赴死,准备好失去意识了。
“脱下你的大衣。”利奥对奈杰尔说。
“进来吧,”弗雷德丽卡嗫嚅道,挪着她似乎已石化了的腿,弃守了门廊,“进来见见我的家人们,毕竟是圣诞节。”
她逐一向奈杰尔介绍着:“我父亲,你认识,这是我母亲,我弟弟,我姐夫丹尼尔,我姐夫的孩子威尔、玛丽,这是我们的一位家族朋友杰奎琳,这是另一位朋友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博士。”
“我先行告退比较好。”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说。
“不——”弗雷德丽卡说,“任何人都没有必要走。奈杰尔只是带礼物过来,他没有要留下来,所以大家都不需要走。”
她的嗓音尖厉,让人听了很想走,但又拖拽着大家留下来。没有人动,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杰奎琳也没动。温妮弗雷德拿走奈杰尔的大衣挂起来,给他端来茶和蛋糕。利奥坐在他的膝盖上,一只手绕着奈杰尔的脖子。比尔和奈杰尔互相点头,交换了一种诡谲的尊重;奈杰尔紧接着又向丹尼尔点头致意,丹尼尔一边微笑,一边皱眉。没有人说话,所以奈杰尔先开口了:“我为弗雷德丽卡和利奥带来了礼物,或许他们应该打开礼物吧,既然我可能不会久留。”他边说边转向威尔,“请你去把过道上的两个箱子搬过来好吗?”
威尔照着他的话去做了。奈杰尔让自己的儿子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又用同样生硬却流露适当温和的嗓音让威尔帮利奥打开箱子,威尔也服从了。箱子被打开了。霍比恩牌的电动小火车显现在眼前,相当细腻精致的玩具,飞天苏格兰人型号的蒸汽引擎、车厢、拖车、轨道、转车台、车站、信号灯、道岔……各种配置,一应俱全。
“但他太小了。”威尔说,他几乎是生气地瞪着奈杰尔。言下之意是说:利奥这么小,玩不起来这么大的玩具。
“我才不小,”利奥说,他把火车头攥在胸前,“我一点也不小,这是我的玩具。”
“我倒认为你可以帮他把玩具组装起来,并教他怎么玩。”奈杰尔对威尔说,“如果有你帮忙,帮他拼接起零件,全部组装起来,他就算小,也可以玩啊。”他对威尔亮出一个温暖又慧黠的微笑,“你要是能帮他,我会很开心的。尽管我也愿意帮他——所有的父亲都想在圣诞节和儿子一起玩火车——但是我不会在这儿啊。幸好你在这儿呢。”
某种程度上,他在这里占领了一些地盘,接着转向弗雷德丽卡。
“你不打开你的礼物吗?”
“我会把它和全部礼物都放在圣诞树下,之后再打开,圣诞节时打开。”
“现在打开它。”奈杰尔说,“我搞不好还得拿回去换,我现在就得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件礼物。”
“什么都不想要!”弗雷德丽卡心里在喊叫,“我什么都不想要!”利奥在一旁鼓噪:“打开啊,我也想看看,打开吧。”
威尔把箱子搬到弗雷德丽卡跟前。弗雷德丽卡无精打采地拉开了绑在礼品包装纸上的蓝色的玫瑰花结。利奥从奈杰尔的膝盖上爬下来,去帮弗雷德丽卡。明晃晃的包装纸沙沙作响,褪去包装纸后,露出的是一个很大的结实的长形盒子,覆盖着银色和粉色的丝网。打开盒子,是一件女装。深炭灰色的高领洋装,两袖紧而长,裙身混编着红色丝线的穗带和刺绣,颜色饱满,却也雅致。款式类似长款的女士袍式上衣,连着的是一条火焰摇曳的短裙。看起来有点像,不,事实上就是库雷热 [1] 的衣服。和大多数红发的女人一样,弗雷德丽卡基本上不穿红色,但这件衣服恰恰是红色,一条再红不过的朱红色裙子,红得好像能点燃她红色头发中静默的火,能炼出她脸上片片雀斑中隐藏的金。但看到这条裙子,没人说得出话来。温妮弗雷德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马球衫领上衣和一条粗花呢裙子;杰奎琳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双面针织套衫,配一条浅黄色的灯芯绒裤;而弗雷德丽卡自己上身穿着一件牛仔外套,罩在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衫之外。利奥突然说:“你快穿上啊。”
“你试了之后,我可以拿去换,或者拿去改。”奈杰尔说。
“穿上啊、穿上啊!”利奥不断起哄,“现在就穿,我说现在就穿吧!”
弗雷德丽卡,本来一直握着盒盖,想要把盒子重新盖上,突然放下了盒盖,拾起盒子里的衣服,走出房间去换衣服了。
“我想知道,”奈杰尔对温妮弗雷德说,“这附近肯定有个客栈之类的地方,让我住一宿——”
“我们家的卧房可都满了。”温妮弗雷德又说了一句傻话。
“对,全满了,”比尔说,“恐怕客栈里也不会有空房间,应该没有。”
弗雷德丽卡换好了衣服出来。为了让衣服增色,她还穿上了黑色连裤袜,并在脖颈处绾了一个发髻。她真美。弗雷德丽卡从来都不美,尽管她总是活色生香地带着一种迷人气质,但就在这一刻,在这件库雷热洋装里,她是不折不扣的美——“美”这个字眼终于可以用在她身上了。这件洋装像为她量身定做的,她一对小而高的乳房,乖巧又优雅地端坐在胸部的贴身剪裁中,她柔细的手腕、苗条的腰身、秾纤合度的臀部,尽管都被覆在这一席丝织面料底下,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美感,她身上的每一块凸起或每一方凹陷都相连起来,有了必须存在于原处的理由。只能说这件洋装的款式是奇特的、正式的、考究的、强烈的,裙幅离膝盖明明是那么长,让这件洋装乍一看让人觉得,太孩子气,像女学生穿的无袖制服或洋娃娃穿的小短裙,但穿在她身上就不是。弗雷德丽卡的一双长腿在裙裾的衬托下被拉得更修长,她的大腿如果再多一英寸,就会破坏令她曲线毕露的既简约又复杂的版型设计。她伫立着,卢克·吕斯高-皮科克禁不住夸赞:“美!”奈杰尔狠狠回瞪他一眼。
“我不能收下这件衣服。”弗雷德丽卡说,她的话根本是一连串背弃,背弃了公认的事实,背弃了奈杰尔对她躯体肌肤的精确理解,背弃了自己的构造机理,背弃了自己的举止分寸,背弃了这件只能由她穿的衣服。
“每个人都说男人没办法帮女人买东西。”奈杰尔丢出一句,弗雷德丽卡则没接话。奈杰尔继续说:“男人当然可以帮女人买衣服,只要他用了心。当我看到这件衣服上的红色时,我知道:就是它了。这有点冒险,但应该会适合你穿,果然是适合的。弗雷德丽卡,你不得不承认,这件衣服的确令你增色。你一定要收下它,我没什么附带条件。不管你——也不管我们会做什么决定,我都希望你收下它,它就是你的衣服,没有人能穿出你穿的效果。利奥喜欢妈妈这么穿,对吗?”
“我喜欢!”利奥嚷着。
温妮弗雷德给她的女婿端来一壶新的茶,尽管她不认识她的女婿。利奥重新坐回奈杰尔膝上,弗雷德丽卡还矗在那儿,鹤立鸡群却明丽动人。这件衣服把她和大家区隔开来,她像被包裹在赛璐玢玻璃纸里一样。她不情不愿地望着奈杰尔,带着一丝钦佩:他在做某些事情上,的确自有一套。奈杰尔向温妮弗雷德讨教,哪里能有让他容身一晚的当地小旅社。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本想要建议他去住巴罗比的“大个头儿”旅社,但看了弗雷德丽卡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利奥说:“你可能可以和我们一起睡在这里啊,可能可以吧。”
“我并不这么想,”奈杰尔对他说,话语里带着一丝不卑不亢的故作爽朗,“现在还不行,我不觉得可以这样安排呢。”
村里的大钟响了。玛丽说:“我们快赶不上教堂的圣诞颂歌了,我们得快点走啊!”
“我可不去。”比尔说,“别叫我去。”
“不会叫你去的,”玛丽说,“但是爸爸会去,还有外婆、威尔、杰奎琳和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你们也会一起来吧?”
“为什么不呢?”吕斯高-皮科克边看杰奎琳边说。
“马库斯舅舅会和杰奎琳、吕斯高-皮科克博士一块儿去,那么你们呢?”玛丽问,她充满疑惑,先看着弗雷德丽卡,又看向利奥和奈杰尔。
“去年我们也去唱圣诞颂歌了呢。”利奥说。
“没错,”奈杰尔说,“我们去年去的是史派森德镇。挺好玩的,是不是?我喜欢圣诞颂歌,它们让我们和祖先有了联系。我的祖先们全都长眠在史派森德镇上。”
“我们可碰不上祖先。”比尔说。
“每个人都有祖先。”卢克·吕斯高-皮科克说,他用自己遗传学者的眼睛,认真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一起去唱圣诞颂歌吧,”利奥对奈杰尔说,转脸看向他还穿着“圣诞礼物”的妈妈,“你也快来啊。”
“我得先换掉这件衣服。”
“不用了,就穿着这件吧。”
弗雷德丽卡终究还是脱掉了那件衣服。
只有比尔一动未动,其余所有人都披上了大衣,横穿过弗莱亚格斯村,去到圣卡斯伯特教堂。他们被笼罩在烛光之下,唱起了古老的歌谣——《齐来崇拜歌》《圣婴降临人世》《睡吧,我的宝贝》《东方三贤士》《在晴朗午夜降临》《冬青树和常春藤》。利奥站在他的爸爸妈妈之间,偶尔拉着两个人的手,既隔开了他俩,又联结了他俩。丹尼尔站在威尔和玛丽之间。大家都会唱的部分不是太多,但偶尔有一两句甜美的歌声划破沉寂。出人意料的是,卢克·吕斯高皮科克有一把清亮、无惧、悦耳的男高音。玛丽特立于波特家族里的一众人,她是真的会唱歌,清甜又轻柔,唱了不少。弗雷德丽卡回想到念书时的大合唱令她困窘,而她现在已然是个成年女子,明明有自主权,却依然困窘于自己的言行和选择。
温妮弗雷德想起斯蒂芬妮,频频拭泪。
威尔则无法为死去的母亲哭泣。
奈杰尔的男低音偶尔会走调,但却为这一切增添了有用的、必要的喧闹。
丹尼尔想起降临在稻草中的那个“婴孩”。丹尼尔也想到自己的孩子,自己只陪了他们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又想到圣母马利亚的孩子,在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以极其残忍的方式被弑杀。他也想起自己不愿意想起的那张脸,也想方设法让自己的精神从那张脸上转移开,比如投入圣歌的演唱上。“冬青树结出的浆果,如血一样红,马利亚诞下甜美的耶稣基督,为可怜罪人降善 [2] 。”
回到了比尔家,每个人都试图留下奈杰尔和弗雷德丽卡独处,好让他们俩谈话。弗雷德丽卡一点也不想和奈杰尔谈什么,但每个人“坚持”着消失了:卢克·吕斯高-皮科克和杰奎琳各自回家,比尔去了书房,马库斯和温妮弗雷德开始包装礼物,丹尼尔和两个孩子去洗漱。奈杰尔、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一起坐在起居室里,入夜后一片漆黑,起居室的壁炉里烧着柴火。
“我们从来没住过一间美丽的房子。”弗雷德丽卡若有所思。
“听着,”奈杰尔说,“和我一起回家吧——不用回去过圣诞节,因为我知道你会在这里过节——但是可以回我们自己的家住几天,比如节礼日 [3] ,或者节礼日的隔天——我们可以聚聚——我们可以谈一谈,理出各种事情的头绪。连我们的马,小黑,都在思念利奥,更不要说皮皮、奥利芙姑姑和罗萨琳德姑姑。不能和利奥一起过圣诞节,她们伤心极了,而圣诞节正是家人们共聚的时刻啊——”
“我就在和我的家人们共聚——”
“反正我找到你了,因为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因为家人们对你如此重要。我想你必然知道家人们是重要的,我想你也必然知道利奥应该和他的家人们在一起。”
“我好想看看小黑。”利奥说。“我想每天都看到它。”他说,“妈妈,我们就回去看看它,行不行?”
“我做不到。”弗雷德丽卡拒绝了儿子。
“就几天而已,你还忍受不了我们几天吗?”奈杰尔问。
“无法忍受。我绝对做不到,我不会回去的。”
她也无法在利奥面前大声忏悔自己的负疚。她犯下多可怕的过错!她从不该走入这段婚姻里,现在每个人都因她的过错而遭罪。
奈杰尔说:“那么就让利奥一个人回去。让我带他回去见皮皮、小黑和姑姑们。我们都爱他,他是我们的,那也是他的房子,我总有权见我自己的儿子吧。”
弗雷德丽卡垂首丧气,她很明白如果利奥回到布兰大宅,她就永远也见不着他了——当然,除非她也一同回去。她惧怕回去,身体和精神上都惧怕。她根本无法再回到那个地方。但奈杰尔要见儿子、宠儿子,又是天经地义的。她相信一个孩子需要双亲——在原则上相信,她认同共同监护。她也不免担心,她偶尔也病态地、困乏地这么想:利奥住在布兰大宅的话,他最终会是快乐的,他的人生会有一个定式,事实上他就是按照那个定式被抚养到现在这么大,从某一方面来说,那个定式就是他所要继承的一切。她还想到,利奥可能会被送走,那么小的一个人儿,就被送到寄宿学校里去,像当时的奈杰尔那样。可她又想起自己在穿越丛林时,那具紧紧伏在她身上、与她生死相依的小身体。
“我不知道那行不行得通。”她虚弱地说,她可能已经开始歇斯底里了。她想:我可以让利奥回去住一晚,再回来。他会回来的。
“你怎么想呢,利奥?”奈杰尔问,“你想回去和我一起住吗?”
“这不公平,”弗雷德丽卡说,“你怎么能让一个孩子来做选择?”
“你就让他做过选择啊!”奈杰尔一时暴怒,声音狂躁,“你就那么带他走了,不顾他的意愿,也不顾我的意愿,和你那群下贱的朋友野蛮地带走了我的孩子——”
“是他要跟来的——”
“啊,你自己承认了吧,所以如果他没有要跟来的话,你就准备遗弃他对吗!所以,你现在完全可以让他回到我身边。布兰大宅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利奥,你是不是要跟我回去?”
“除非妈妈也一起回去。”利奥说。
“我们就回去一两个星期,妈妈回不回去都无所谓。要是你能说服妈妈,那更好,要是不行的话——”
“你不能这样对利奥!让他回到他外婆的身边,让我们两人单独讨论!”
“利奥,你要不要回去?跟我回去,我们回家。”
“你听好,奈杰尔。我死都不会回去,我一开始就不该跟你去那个地方。就因为我跟你去了,现在的一切都是我铸成的错,没错,我说的是一切。我认为我们应该平静地离婚,然后平静地解决所有事情。但利奥,他是选择跟我来的,他现在跟我在一起。不过以后,我们应该有个——有一个正式的安排。”
“不会的!如果你以为我会轻易给你离婚的快感,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儿子的母亲,我就是这么定的,我不会放弃我的决定。”
“我是绝不会跟你回去的,你明明知道这一点,事实就是这样。”
“利奥!你跟我走!就现在,收好你的小火车,我们走!”
“利奥——快去找外婆,我会在这儿跟你爸爸解释清楚——”
“贱人!”奈杰尔骂了出来。他冲到弗雷德丽卡跟前,钳住她的肩膀。弗雷德丽卡退缩着、挣扎着。“贱人!”奈杰尔继续骂弗雷德丽卡,“居心叵测的贱人!”他的手掌就快甩到她脸上。“我看你敢不敢——”他咆哮着,声音因一刹那间蒸腾起的怒火浑浊起来。利奥开始尖叫,他惊声尖叫,不停尖叫。所有人都拥到了起居室。丹尼尔上前要护住弗雷德丽卡,奈杰尔只得放手。利奥跑到外婆身边。
比尔对奈杰尔说:“事已至此,你还是赶快离开吧。”
“我们俩根本没事。”奈杰尔说。
“根本就是有事!”弗雷德丽卡说。
“快走吧!”丹尼尔说完,握着弗雷德丽卡和利奥两人的手,把他们俩带离房间,比尔继续对自己的二女婿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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