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2)
阿加莎带着莎斯基亚离家远行了,弗雷德丽卡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时空被扩张延展了,弗雷德丽卡心浮气躁,仿佛连碎裂、明亮的空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伦敦的夏天是干燥、扬尘的,在这白漆墙壁的地下室里,弗雷德丽卡感到晕眩,觉得自己好像被风扬起,变成了一只没有拴绳的热气球。她终日无法入睡,她被欲念所侵蚀——她想利奥,一想到他,就能哭出声来;她想工作,她那些雄心壮志不知道在这时跑到哪里去了;她想恋爱,她的人生中一直不缺恋爱对象,亚历山大、拉斐尔·费伯,这些男人都曾在她的感情线上被她紧紧拉扯。她想象自己还能做什么工作。“我到底想做些什么事情呢?应该是创造。”她自问自答,“或许我应该回到剑桥,跟拉斐尔谈一谈,看我能不能修读博士学位,毕竟我曾这么考虑过。或许我应该去大英博物馆,阅读弥尔顿和他那些比喻。”她想到弥尔顿,紧接着是《失乐园》的人物形象像幽灵般在她脑中闪现:亚当和夏娃在绿茵如碧、繁花烂漫、果实丰硕的花园里,正迎接着全身像是由通透光彩汇集而成的天使,撒旦和巴力西卜则死气沉沉却怒火滔天地在地狱火湖中浮游,鳞片发出幽幽光芒的蛇卷曲蜿蜒,在涂了瓷釉般的天堂草坪上爬出它的邪佞之路。“像我这样才是人类啊!”弗雷德丽卡有点发狂地想,“在脑中招待这样的客人,招待这些由语言和光芒创造出的神话生物,这才是人类。”
这一切在弗雷德丽卡身心中从未改变过,不知怎的,关于拉斐尔和到剑桥读博士学位的想法,却变得不那么叫她开心了。剑桥的绿坪、回廊、茶杯和烟卷,对弗雷德丽卡来说,无非是陈年往事里的残破光影。
“到底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弗雷德丽卡对自己质问着。坐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到血液敲击着她空荡荡的头颅。她对自己的问题无以自答。独自一人的弗雷德丽卡是一个不真实的生物,她的真实是因为利奥的存在。
她决定给利奥打一个电话,这仅仅是利奥离开她身边的第二天。但她害怕从电话里听到布兰大宅传过来的声音,她害怕住在那里的人。除了利奥,她也害怕可能发生在利奥身上的改变,更害怕听到利奥说如何如何看待她。
“这里是布兰大宅。”电话那端响起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声音听起来舒心,弗雷德丽卡却悬着一颗心。是皮皮·玛姆特在接电话。
弗雷德丽卡说:“我是否能与利奥说话?”
电话里一阵死寂。弗雷德丽卡听得到也看得到窗明几净的大厅、沉重喑哑的门扉。
“我想要和利奥说说话。”弗雷德丽卡又说了一遍,她很庆幸不需要自我介绍。
“恕难安排。”电话里的人终于吐露出第一句回应。
“我只想跟他打一声招呼,和他保持联系。”
“我们也都想和他保持联系。”
“我知道,”弗雷德丽卡无意详述自己的心迹,也不想对皮皮·玛姆特提出恳求,尽管她知道皮皮·玛姆特也很宠爱利奥,“利奥在吗?”
“我不认为他在。”
“你看看他在不在。”
又一阵死寂。
“不,他不在,他出去了。”
“你能不能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给他?他能不能回电?”
“恕难从命。”
“说不定他想打给我。”弗雷德丽卡说,但她实在无法对皮皮·玛姆特使用“请”这个字眼。
“他可能不想打给你。”皮皮·玛姆特说,“你最好不要打扰——如果你需要我的看法,但我相信你并不需要。”
弗雷德丽卡听到了憎恶的声音,她努力控制自己,轻轻放下电话。然后她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眼泪夺眶而出。
她决定给她的朋友们打电话。她打给了休、艾伦、托尼、亚历山大、丹尼尔,还有埃德蒙·威尔基。她决定办一个派对,她致电邀请了戴斯蒙德·布尔和鲁珀特·帕罗特,以及鲁珀特的太太梅丽莎——弗雷德丽卡从没见过梅丽莎。鲁珀特问梅丽莎是否能来参加这个派对。托尼现在也有了一个女朋友,彭妮·科穆韦什,托尼也要带彭妮来。威尔基则和往日女友卡罗琳重修旧好,卡罗琳是威尔基创作诗剧《阿斯特赖亚》时结识的,他们后来各有对象,但此刻又走在一起了。弗雷德丽卡请他们所有人自带酒水,因为弗雷德丽卡没什么钱。托尼·沃森说最近跟欧文·格里菲斯重新取得了联系,在剑桥读书时,欧文·格里菲斯曾经恋慕过弗雷德丽卡,他目前在工党的研究部门工作。弗雷德丽卡决定不邀请托马斯·普尔——可能是怕私人领域里的事情被公诸公众领域,也可能是怕自己的私生活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她也根本没想到该不该邀请裘德·梅森,但是对于裘德·梅森竟然和丹尼尔结伴而来也见怪不怪,裘德·梅森眼下似乎跟丹尼尔走得很近。
这是一个挺棒的派对,各种声音融汇、交杂,也保持了清醒或反对的立场。
“你去没去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举办的诗歌节?”
“我没去,但我有几个朋友去了。他们说是很狂野的活动。”
“所有参与者都在号叫、嘶吼、咆哮!现场真是要多混乱有多混乱。”
“现场的气氛一度让人想起希特勒造访纽伦堡看望支持者的往事。我本人也去了诗歌节。”
“杰夫·纳托尔 [1] 和约翰·莱瑟姆 [2] 也都去了,他们全身上下都被漆成蓝色,打扮成书的模样,就是他们毁掉的那些书。人们因此纵情狂舞。”
“参与者都兴奋难耐,他们好像在集体神游太虚。阿德里安·米切尔读了一首关于越南的诗歌,更让人群情昂扬。”
“美国在越南投下了伞兵部队,他们现在发动了攻击,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战争了。”
“哈罗德·威尔逊——我的首相,应该对美国的举动表示反对。”
“他才不会反美,我们的福利制度全赖美国的救济和补助。”
“美国人想让威尔逊派兵,他们强烈要求他出兵。”
“威尔逊那么狡猾,他是不会派兵的,他只会给每个人口头上的鼓励,别的什么也不会给。”
“他在控制着大企业税收的下议院没有多数议席,他没有靠山,他做什么大决定,比如参战,都得经过投票。”
“我们当初应该选雷金纳德·莫德林 [3] 当首相,他应该会是亚历山大·道格拉斯-霍姆很好的接班人。”
“我们的保守党应该赢不了下届大选。搞不好得请托利党重新出山。”
“我还是不能把哈罗德·威尔逊排除在人选之外,他的确是太精明了。”
“听说他被一个名叫马西娅·威廉斯的操控着?”
“不是操控,是哈罗德·威尔逊信任她。”
“这不就是厨房内阁吗……”
这是鲁珀特和丹尼尔的对话:
“啊,丹尼尔,正好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神学女作家菲莉丝·普拉特吗?她还是想撤回她第一本书《日常食品》的出版。她开始要撤回那本书是因为她丈夫不喜欢这本书。现在她要撤回是因为她丈夫又喜欢上了这本书。她丈夫跟她说,他觉得她描绘出了一幅我们当今社会中‘上帝已死’信念的壮丽画卷。她丈夫认为书中那个遇刺的丈夫是献祭的羔羊,我也是这么看的。她丈夫还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当书中的牧师失去信念,无异于成为‘上帝已死’的信众之一,而当牧师的妻子,也就是书中的女主人公刺杀了牧师,牧师的死其实象征着‘上帝重现’。牧师的死为上帝的回归开辟了道路,因为牧师之死意味着妄念之死。”
丹尼尔从文学概念上评论道:“菲莉丝·普拉特丈夫的话听起来十分具有现代性。”
“菲莉丝·普拉特本人则说:‘如果这本书能撤销出版,那么上帝将更加彻底地被湮灭。她还说她正在进行另一本书的写作。她甚至给它起好了书名,叫作《磨碎其骨》,那将是另一个有关神学的惊悚小说,讲的是一位教堂管事把教区牧师和副牧师制成堆肥的故事……我永远也猜不透她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不是。但我不会撤销她第一本书《日常食品》的出版,封面都已经设计好了,封面上是马格里特 [4] 画风的一条面包,从面包里爆出血块。”
“太可怕了。”
“但肯定会畅销,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局中,这种书会大卖。你能不能帮我和普拉特太太谈一谈,解开她的一些神学疑惑?”
“我宁可不要。”丹尼尔退缩了。
“那么还是我继续找她谈吧。”
“休,你听说帕特里克·赫伦 [5] 在伦敦当代艺术中心的事了吗?他言论攻击美国人。他指责美国人的文化帝国主义。帕特里克·赫伦认为这是以沙文主义思维进行的政治求和,所有的英国艺术评论家总是不遗余力地宣扬:美好的事物都来自美国。”
休·平克说:“帕特里克·赫伦近期的创作都难以想象地瑰丽。那些飘浮不定的圆盘和色彩饱和的空域,都叫人赞叹。看他的作品,就像在看造物的元素,在看天使的飞舞,而且不需要用类比法来推敲,你看到的就是生命元素和天使灵性。看得快让我发癫。”
“发癫?不会吧,休,这是为什么?”
“因为帕特里克·赫伦的画让我有写作的冲动,就好像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值得去做的事情。但是我讨厌关于绘画的诗歌,那让我觉得是二手创造,是陈词滥调。帕特里克·赫伦作画,我则想用如他的手法来写诗,但是并没有什么好写的,因为都被他画出来了。或许还有些没被他画过的东西,但我却不得其门而入。”
弗雷德丽卡看到了裘德·梅森。
“你还好吧,裘德?”
“病恹恹的,不耐烦,失落。”
“出版商似乎想要删掉你书中的一些被认为是有伤风化的文字,他们用红色笔圈了不少段落和字词。”
“我绝不容许我的原文有任何删除或修改。”
“当然了,出版社会去跟律师商榷的。”
“我不允许被阉割、被去势!”
“别担心。你的书应该会保持原貌。不管它是否具有冒犯性,就算有,整本书也已经冒犯性十足了,所以删减一星半点的字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你在安慰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至少我不认为有安慰你的必要。你是否已经在写下一本书了?”
“我魂不守舍,也心神不定——这是我不写或写不出任何东西时的感觉。但我没有人生可写,我寂寂无名,人生潦倒,所以我总在那些没被邀请的聚会上不请自来。”
“我如果知道你住在哪儿,肯定会事先邀请你的。”
“我总是能给自己找到方向,你看到了,我就是这么有办法。我喜欢你住的地下室房间,但你不会喜欢我的房间。”
威尔基踱步到弗雷德丽卡身边。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弗雷德丽卡?”
“不怎么样。我儿子现在不在我身边。我做了一份教师的工作,但我的教学工作是阶段性的。还有,我正在提出离婚。”
“我无法理解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在电视台的资料部门给你找一份工作,你想做吗?你有没有什么长期规划?”
“我不确定。今天早上我还在想,我可能会去读个博士学位,既然我已经发掘了自己的教学能力。”
“难以想象。”
“我可以想象。”
“好的,你可以。他们说‘能者成事,不能者教书’,你到底是哪一方面不能?”
“我大概不能写小说吧。别挖苦人了,威尔基,我喜欢教书。教书对我很重要,不信你去问亚历山大。”
“他知道什么?”
“他现在正在一个教育委员会里担任重要工作,他进出不同学校,进行实地访视。”
“嗯,说不定这能拍成一个很好的电视节目。人们怎样学习?人们学习什么?你知道吗,北约克郡大学有一组人正在研究我们学习时,大脑的运作状态。我们是计算机,还是水母,或者是会计算的水母?我以为我自己就是个水母人,我觉得我们是果冻状的肉、血和神经细胞组成的,但这已经不是什么时髦见解了。现在最时髦的话题莫过于运算法则,每件事情都与运算法则有关,每件事情也都能被二元对立的理论来解释,每件事情都变成了‘若不是这样,必然是那样’,这世界上可能只剩下你和我知道:事情其实‘既是这样,也是那样’,我们也知道其他一些有用的事情。不过,现在世人已经有事可做了——研究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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