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飞行的丛林(1/2)
故乡罗东(tong),开荒前是长尾猴老巢,就像附近的猪芭(krokop),开荒前是野猪窝寨。
上个世纪五〇年代韩战1 爆发,胡椒价格飙涨,母亲在老家西南方栽了一座胡椒园。六〇年代椒价暴跌后,椒园荒草丛生,回到垦荒时期的山芭2 模样。中学时期用一支大镰刀在椒园里除草,惊见一片芒草丛和灌木丛中,攀缘着十多株葱绿的猪笼草捕虫瓶,大小恰似西方人爱啃的热狗。椒园荒废后,季候风和鸟类带来了树籽,红毛丹、杨桃树、番石榴、桃金娘、山猪枷,四处孳长。那几株猪笼草,可能已在椒园蔓延了十多年。
猪笼草(pitcher pnts),热带肉食植物,俗称“猴杯”(onkey cups),正式名称“忘忧草”(nepenthes)。
捕虫瓶里的汁液,清凉可口,猴子爱喝,故称猴杯。红毛猩猩喝时,为了不搅散瓶底的虫骸,斯文秀气,好似英国淑女细啜浸泡着柠檬片的红茶。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海伦以一种叫作nepethe的药物酿酒,疗愈伙伴对亡魂的哀念。
希腊神话中,大地和丰饶女神狄蜜特的女儿柏瑟芬被冥神掳走后,狄蜜特痛不欲生,庄稼萎靡,旱涝肆虐,狄蜜特以nepethe酿药,减轻思念女儿的悲恸。
希腊语中,nepethe是“忘忧”。一种说法是,nepethe就是鸦片或苦艾。
迷失热带丛林的西方探险家,恍恍惚惚、生不如死时,据说喝下猪笼草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忘却精神和肉体的苦痛,幸运者重获新生,不幸者快乐赴死。
在贫瘠的、酸性的、缺氮的、寸草不生的荒地中,猪笼草总是第一批滋长的植物。猪笼草需要氮素制造蛋白质,不慎落入猪笼草瓶子里的猎物提供了最佳的蛋白质。
猪笼草溢出的香气,吸引了蜜蜂、蝴蝶、蚂蚁、苍蝇、蟋蟀、蜂鸟和各种昆虫,它们是猪笼草的美食(巨大的猪笼草瓶子可以溺毙老鼠和小猴子),也是植物的播种者。植物学家估计,近七十种动物共生或寄生猪笼草中,包括凶猛的掠食性蜘蛛和螃蟹。当猪笼草以拓荒者姿态站稳脚步时,其他动植物就淫荡凶猛地滋生了。
胡椒园曾经盘踞着老家,在高脚屋、鸡寮鸭舍和人迹压制下,莽丛绝迹。老家迁往旁边一块低洼地后,废弃的家园被莽丛占据。莽丛被一把火烧毁后,种了胡椒。胡椒园荒废后,莽丛再度铺天盖地。莽丛蔓延着灌木丛和芒草丛,野生着奇花异草,包括猪笼草。
在热带的蛮荒地,这批奇花异草无所不在。它们是炎热的西南风和潮湿的东北风刮来的,也是野鸟和蝙蝠屙下的(大型的草食和肉食动物不曾到过那块荒地)。它们是飞翔的丛林胚胎,赤道卵巢烘烤的顽种,着床在燠热和水气淋漓的热带子宫壁的野种,也是从被撕裂和蹂躏的南洋瘀血阴道匍匐而出的物种。
八十种猪笼草属中,近一半可以在婆罗洲看到,甚至只生长在婆罗洲。猪笼草实用性惊人。茎蔓是上等的捆绑素材。叶子、枝干、根须、瓶子可以用药,止血、催吐、利尿、退烧,治疗眼疾、痢疾、哮喘、消化不良、胃痛、消炎、腹泻、烫伤、高血压,瓶子里的汁液可以助产,也可以减轻妇女经痛……善用猪笼草,就像拥有一爿药房。
最实用的一面,就是解渴了。博物学家华勒斯(a r walce)的团队在马来群岛做科学考察时,瓶子里的汁液是他们最常利用的饮用水。
巨型的瓶子,可以当作烹调的锅子。
植物学家用各种隐喻式的容器形状,描述华丽而形状多变的猪笼草瓶子:杯(cups),壶(jugs),圣餐杯(chalices),葫芦(gourds),细囊(little bags),盆(pots),瓮(urns),罐(jars),水桶(buckets),高脚酒杯(goblets),啤酒杯(tankards),长颈瓶(fkes),烧瓶(beakers),马克杯(s),酒桶(casks)……有一些隐喻是活的和血淋淋的:胃,膀胱,脾脏。一个植物学家说,猪笼草瓶子总是让他联想到两种最伟大的容器:大的像女人子宫,小的像阴阜。
在故乡,猪笼草有不少传说和迷信,有的美丽,有的恐怖。有的牵扯到生活习惯,有的遥不可及。中学在雨林露营乍见猪笼草时,伊班同学总是严肃地提醒我们:倾倒猪笼草瓶子里的少量汁液,细雨绵绵;大量倾倒,大雨滂沱、雷电交加、洪水泛滥。露营遇雨最扫兴,扎营时于是小心翼翼,深怕惹恼了雨神或龙王。伊班同学又告诉我们,长住在猪笼草繁茂的地方,小孩尿床,男人梦遗,女人月经失调。好像都和水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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