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枭雄之搏(1/2)
孟星魂忽然觉得连这棵树都比他强些,这棵树至少还有它自己的生命,至少还能自己站得很直。
他推开树,站直,树上突然垂下了一只手,手里有酒一樽。
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道:“这么早就清醒了,可不是件好事,赶快来喝一杯。”
孟星魂低着头,接着酒樽。
他用不着抬头去看,也知道树上的人是谁,就算他听不出这已日渐嘶哑的声音,也可以认得出这只手。
手很大,大而薄,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尤其是握着剑的时候,任何人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
但这只手已有很久很久都未曾握剑了。
他手里的剑已被他自己击落。
“叶翔杀人……永远不会失手……”
高老大一直对他很有信心,他自己对自己也有信心,可是现在,他却仿佛连这只酒樽都握不住。
他手臂上有条很长很深的创口,那是他最后一次去杀人的时候留下来的。
那人叫杨玉麟,并不能算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叶翔杀过的人,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厉害得多。
高老大要他去杀这个人,只不过是想恢复他的信心,因为他已失败过两次。
谁知他这次又失败了。
杨玉麟一刀几乎砍断了他的手。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去杀过人,从此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喝得烂醉如泥。
酒苦而辣,孟星魂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皱起了眉。
叶翔道:“这不是好酒,我知道你喝不惯的,但无论多坏的酒,总比没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高老大还肯让我喝这样的酒,已经算很对得起我了,其实像我这样的人,现在只配喝马尿。”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
叶翔已从树上滑了下来,倚着树干,带着微笑,瞧着孟星魂。
孟星魂却不去瞧他。
以前见过他的人,谁也想不到他会变得这么厉害。
他本是个很英俊、很坚强的人,全身都带着劲,带着逼人的锋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但现在,刀已生锈,他英俊的脸上的肌肉已渐渐松弛,渐渐下垂,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肚子开始向外凸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接过酒樽,仰首喝下一大口,叶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见面的机会愈来愈少,我并不怪你,你就算看不起我,也是应该的,若不是你,我已死在杨玉麟手上。”
高老大最后一次叫他去杀人的时候,已对他不再信任,所以就要孟星魂在后面跟着去。
从那一次起,孟星魂就完全取代了他的地位。
叶翔又笑了笑,道:“其实那次我早就知道你会在后面跟着来的,所以我……”
孟星魂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那次我根本就不应该去的。”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你知道高老大叫我跟着你,知道她对你已不放心,所以你对自己没有信心了,我若不去,你一定可以杀死杨玉麟。”
叶翔又笑了,笑得很凄凉,道:“你错了,那次我去杀雷老三的时候,已知道以后永远也没法子杀人了。”
那次去杀雷老三,就是他杀人第一次失手。
孟星魂道:“雷老三只不过是个放印子钱的恶霸,你平时最恨这种人,我一直奇怪,那次你为什么居然下不了手?”
叶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那种感觉你也许不会懂的。”
“疲倦”这两个字,就像是针。
孟星魂的眼角又开始跳,过了很久,才一字字地说道:“我懂。”
叶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已杀过十一个人。”
叶翔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
孟星魂不知道,除了高老大,谁都不知道。
每次任务都是最大的秘密,永远都不能向任何人说起。
叶翔道:“我杀了三十个,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个。”
他的手在发抖,赶紧喝了口酒,闭着眼吞下去,才长长吐出口气,慢慢地接着道:“你将来一定也要杀这么多的人,也许还要多些,因为你非杀不可,否则你会变成我这样子。”
孟星魂的胃在抽搐,忽然,又有了种呕吐的感觉。
叶翔就是他的镜子。
他仿佛已从叶翔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叶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大多数人都在受着命运摆布,只有很少人能反抗,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是这种人。”他黯淡的眼睛中忽然有了一线光亮,道:“但我也曾有过机会的。”
孟星魂道:“你有过?”
叶翔叹了口气,道:“有一次,我遇见过一个人,她愿意不顾一切来帮助我,那时我若肯不顾一切跟她走,现在也许活得很好——就算死,也会死得很好。”
孟星魂道:“你为什么当时没有那么做呢?”
叶翔的目光又黯淡下来,瞳孔已因痛苦而收缩,过了很久,才黯然道:“那也许因为我是个又愚蠢又混蛋又胆小的呆子,我不敢。”
孟星魂道:“你不是不敢,是不忍。”
叶翔道:“不忍?不忍更呆,我只希望你莫要跟我一样呆。”
他凝注着孟星魂,缓缓又道:“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永不再来,但每个人一生中都至少会有这么样一次机会的。我求你,等机会来的时候,千万莫要错过。”
他扭转头,因为他不愿被孟星魂看到他目中的泪光。
他求孟星魂,也许并不是为了孟星魂,而是为了自己。
他这一生反正已完了,他希望能从孟星魂身上看到生命的延续。
孟星魂没有说话,他心里的话不能对人说。
他对高大姐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情愿为她死。
叶翔又道:“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做了?”
孟星魂点了点头。
叶翔道:“这次你要杀的是谁?”
孟星魂道:“孙玉伯。”
这本是他的秘密,可是在叶翔面前,他没有秘密。
他发现叶翔的瞳孔又在收缩,过了很久,才问道:“是江南的孙玉伯?”
孟星魂道:“你认得他?”
叶翔道:“我见过。”
孟星魂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叶翔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没有人能说得出,我只知道一件事。”
孟星魂道:“什么事?”
叶翔道:“我绝不会去杀他!”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也只知道一件事。”
叶翔道:“你知道什么?”
孟星魂目光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非杀他不可——”
老天对他们的确太不公平,他们悲哀、愤怒,却都无可奈何。
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情本来就很多。
幸好他们除了老天外,还有老伯。
老伯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老伯”的意思并不完全是“伯父”,这两个字包含的意思还有很多。
在很多人心目中,它象征着一种亲切,一种尊严,一种信赖。
他们知道自己无论遇着多么大的困难,老伯都会为他们解决,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老伯都会替他们出气。
他们尊敬他,信赖他,就好像儿子信赖自己的父亲。
他帮助他们,爱他们,对他们一无所求。
但只要他开口,他们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方幼苹回家的时候,已烂醉如泥。
他已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喝的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清醒的时候绝不会回来。
他本来有个温暖的家,可是在七个月前,这个家忽然变成了地狱。
仆人们都已睡了,他自己找到了半樽喝剩下的酒。
他还没有开始喝已开始呕吐,就吐在地上他花三千两银子买来的波斯地毡上。
吐完了就仿佛清醒了很多,但他却不愿清醒。
清醒的时候他会发疯。
他有钱,又有名,有钱有名的人,大多数都有个很美丽的妻子。
他的妻子不但美,简直美得令人无法忍受,他受不了男人们看到他妻子时眼睛里带着那种贪婪的表情。
他恨不得将这些男人的眼睛挖出来。
可是她喜欢。
她喜欢男人看她,也喜欢看男人那种贪婪的表情。
虽然她外表冷若冰霜,但他却知道她心里也许正在想着和那男人上床。
他知道她还没有嫁给他以前,就已经和很多男人上过床。
在他们洞房花烛的那天,他就已几乎忍不住要扼死她,但只要一看到她那双大而灵活的眼睛,小而玲珑的嘴,他伸出去准备扼死她的手就会拥抱住她,伏在她胸膛上流泪。
他永远不知道她和多少别的男人上过床。
他只知道一个。
床上没有人,她一定还在那个人的床上。
方幼苹冲入厅堂,找到另一樽酒,就在门口地上躺了下来,继续不停地喝,直到他听见窗外衣袂带风的声音。
朱青在嫁他之前,本是个很有名的女飞贼,轻功甚至比方幼苹更有名。
现在她当然用不着再去偷,但轻功还是给她很多方便,她随时可以从窗子里溜出去,去偷。
现在她不再偷别的,只偷男人。
烛已将残,烛光却还是很亮,她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就站在他面前,垂首看着他,眼睛里带着轻蔑不屑的表情望着他。
她脸色苍白,眸子漆黑,神情冷漠而高贵,看起来甚至有点像是个贞洁的寡妇,无论谁也想不到她刚出去做过什么事。
方幼苹道:“你出去干什么去了?”
他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朱青目中的轻蔑之色更浓,冷冷地道:“找人。”
方幼苹道:“找谁?”
朱青道:“当然是去找毛威啰。”
毛威,城里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毛威,毛威的财产比城里一半人加起来的还多,毛威玩过的女人比别人看到的还多。
十个人中,至少有六个身上的衣服都是毛威绸缎庄买来的,吃的米也是毛威米店里买来的。
你随便走到哪里,脚下踩着的都可能是毛威的地,随便看到哪个女人,都可能是毛威玩过的。
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事,都免不了要和毛威沾上点关系。
方幼苹的脸在扭曲,道:“毛威,你……你又去找他干什么?”
朱青道:“你想知道我去干什么,是不是?”
她眸子里忽然露出一种撩人的媚态,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晕,咬着嘴唇道:“他也喝酒,但却不像你,他就算醉了也行。”
方幼苹突然跳起来,扼住了她的咽喉,嗄声道:“我杀了你!”
朱青忽然笑了,吃吃笑道:“你杀吧,你只有本事杀我,你若敢去杀他,我才佩服你。”
方幼苹不敢,就算喝醉时也不敢。
他的手松开,手发抖,但看到她脸上那种轻蔑的冷笑,他的手又握成拳。
朱青尖叫,道:“别打我的脸……”
她尖叫,却不恐惧。
她还在笑。
他一拳打在她肚子上,她仰面跌倒,却钩住了他的脖子,拖着他一齐倒下,倒在她身上,让他闻到她身上的芬芳。他还在打她柔软的胸膛和大腿。
但他打得实在太轻了,打得她吃吃地笑,修长的腿随着笑而扭动,曳地的长裙卷起,终于露出了她那双雪白柔滑的腿。
方幼苹牛一般喘息着。
朱青的腿分开,浪笑着道:“来吧,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我虽然陪过了他,却还是可以再陪你,陪你用不着费力。”
方幼苹突然崩溃,再也无能为力。
他连试都已不能试,只有从她身上滚下来,滚到他方才呕吐过的地方。
他还想呕吐,却已吐不出,他只能痛哭。
朱青慢慢地站起来,轻拢鬓边的乱发,一刹那间,她已又从浪妇变成了贵妇,冷冷地瞧着他,道:“我知道你一喝醉就不行,我要去睡了,千万莫要来吵我,因为我要睡得好,明天才有精神去见他!”
她转过身,慢慢地走回卧房,冷冷道:“除非你杀了他,否则我天天都要去找他的!”
他听到房门关起上闩的声音。
他继续不停地哭,直到他想起了一个可以帮助他,可以救他的人!
“老伯……”
一想起这个人,他心情忽然平静,因为他知道他能替他解决一切。
只有他,没有别人。
张老头站在床头,望着他美丽的女儿,眼泪不停地流。
他是个孤苦的老人,一生都在默默地替别人耕耘,收获也是别人的,只有这唯一的女儿,才是他最大的安慰,也是他的生命。
但现在他的珍宝已被人摧残得几乎不成人形。
从昨天晚上回来,她就一直昏迷着,没有醒过来。
抱回来的时候全身衣服都已被撕裂,白嫩的皮肤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带着血,右眼被打肿,浑圆美丽的下颚也被打碎。
昨天晚上究竟遭遇到什么,他不能想,不忍想,也不敢去想。
她出去提水的时候,还是那么纯真,那么快乐,对人生还是充满了美丽的幻想,但她回来的时候,人生已变成了一场噩梦。
在倒下去之前,她说出了两个人的名字。
两个畜生。
他只恨不得能亲手扼断他们的咽喉。
他当然做不到。
江风和江平是徐家堡的贵宾,他们的父亲是大堡主徐青松的多年兄弟,他们兄弟都是江湖中有名的壮士,曾经赤手空拳地杀死过白额虎。
若是凭自己的力量,他永远没法子报复。
但徐大堡主一向是个很公正的人,这次也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徐大堡主铁青着脸瞪着站在他面前的江家兄弟,他衣袖高高挽起,好像想亲自扼死这两个少年。
江风和江平头虽然垂得很低,极力在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但他们的眼睛里却并没有畏惧之色,弟弟在瞧着自己的鞋尖,鞋尖上染着块血渍。
这双靴子是他刚从京城托人带回来的,他觉得很可惜。
“畜生!天咒的畜生,狗娘养的!”
张老头愤怒得全身都在发抖,拼命忍耐着,他相信徐大堡主一定会给他们个公正的惩罚,让他们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种事,徐青松的声音很严肃,道:“这件事是你们做的?说实话!”
江风点头,江平也跟着点头。
徐青松怒道:“想不到你们竟会做出这种事,你父亲对你们的教训,难道你们全都忘了?我身为你们父亲的兄弟,少不得要替他教训教训你们,你们服不服?”
江风道:“服。”
徐青松脸色忽然缓和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们的行为虽可恶,总算还勇于认错,没有在我面前说谎,年轻人只要肯认错,就还有救药,而且幸好张姑娘所受的伤不算太严重……”
张老头忽然觉得一阵晕眩,徐青松下面说的话,他一个字都听不到了。
“她受的伤还不算太严重……”要怎样才算严重,她一生的幸福都已毁在这两个畜生手上,这创伤一生中永远也不会平复,这还不算严重?
徐青松又道:“我只问你们,以后还敢再做这种事不?”
江风目中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知道这件事已将结束。
江平抢着道:“不敢了。”
徐青松道:“念在你们初犯,又勇于认错,这次我特别从轻发落,罚你们在这里做七天苦工,每天三两工钱,全都算张姑娘受伤的费用。”
他重重一拍桌子,厉声道:“但下次你们若敢再犯,我就绝不容情了。”
张老头全身的血液都似已被抽空,再也站不住。
每天三两银子,七天二十一两。二十一两银子在江家兄弟说来,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却买到了她女儿一生的幸福。江家兄弟垂着头往外走,走过他面前的时候却忍不住瞟了他一眼,目光都是带着胜利的表情。
张老头一生艰苦,也不知受过多少打击,多少折磨,多少侮辱。
他已习惯了别人的侮辱,学会了默默忍受。
可是现在,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尽全身力气冲过去,抓住了江风的衣襟,捶着他的胸膛,大声嘶喊道:“我也有二十一两银子,带你的姐姐来,带你妹妹来,我也要……”
江风冷冷地瞧着他,没有动,没有还手。
张老头的拳头打在他胸膛上,就好像蜻蜓在撼摇石柱。
两个家丁已过来拉住张老头的手,将他整个人悬空架了起来,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架上的猴子,终生都在受着别人的侮辱和玩弄。
徐青松沉着脸,道:“若不是你女儿招蜂引蝶,他们兄弟也不敢做这种事,否则他们为什么没有对别人的女孩子这么做,这堡里的女孩子又不止你女儿一个。”
他挥了挥手,厉声道:“快回去教训你自己的女儿,少在这里发疯!”
一阵苦水,涌上了张老头的咽喉,他想吐,却又吐不出。
他拿起根绳子,套上了屋顶。
他恨自己没有用,恨自己不能为自己的女儿寻求公正的报复,只有眼睁睁瞧她受畜生的摧残。他情愿不惜牺牲一切来保护他的女儿,但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这么样活着,是不如死了的好。”
他在绳上打了个结,将脖子伸了进去,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堆在屋角的几个南瓜和一大堆葡萄。
每年秋收,他都会将田里最大的瓜和最甜的葡萄留下来,去送给一个人,表示他对这人的爱和尊敬。
“老伯”。他想起了这个人,心里的苦水突然消失,因为他相信这个人一定会为他主持公道。
他是他这一生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只有他,没有别人。
“七勇士”是七个年轻、勇敢、充满了活力的人!
只不过他们对“勇敢”这两个字的意思并不能全部了解。
他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他们认为这就是勇敢,却不知这种勇敢是多么愚蠢!
七勇士的大哥叫铁成刚。
铁成刚和他们六个兄弟都不一样,只有他不是孤儿,但他却喜欢在外面流浪。
秋天是狩猎的天气。
这一天,铁成刚带着他的六个兄弟到东山去打猎,刚打了两只鹿、一只山猫和几只兔子,忽然发现后山起了火,火头很高。段四爷的万景山庄就在后山。
段四爷是铁成刚的舅父。
他们赶到后山起火的地方,果然就是万景山庄。
火势很猛烈,却没有人救火,万景山庄上上下下七八十个人到哪里去了?
他们冲进去,就知道了答案。
万景山庄连男带女,老老小小七十九口人,已变成了七十九具死尸!
段四爷常用的梨花银枪已断成两截,枪头就插在自己的胸膛上。
但枪杆并不在他手里。
他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凸起,像一条条死蛇。
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握得这么紧,连死都不肯松手?
没有人知道,他自己也永远再无机会说出,他死不瞑目。
铁成刚望着这张已扭曲变形的脸,望着这双已因愤怒惊恐而凸出的眼珠,只觉得心在绞痛,胃在收缩。
他蹲下来,将他舅父的眼皮轻轻阖起,然后再去扳他的手,却扳不开。
他的手抓得太紧,他的血液已凝结,骨骼已硬化。
火势却已逼近,烈火已将铁成刚青白的脸烤成赤红色,头发也已发出了焦臭。
他的兄弟在喊:“快走!先退出去再说!”
铁成刚咬咬牙,突然拔刀,砍下了他舅父的两只手,藏在怀里。
他的兄弟又在奇怪:“你就算想看他手里抓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连他的尸体一齐抬出去?”
铁成刚摇摇头,道:“火葬很好。”
他对自己的兄弟从无隐瞒,可是这次他并没有将心里的感觉说出来。
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今天非但绝对无法将这里的尸体带走,连自己的性命能不能带走都很成问题。他退了出去,他的兄弟愕然望着他,道:“这里咱们就不管了么?”
铁成刚牙咬紧,道:“怎么管?”
兄弟们道:“我们至少也该先查出是谁下的毒手。”
铁成刚没有说话,他已看到三个人出现。
三个穿着蓝布袍的道人,杏黄色的剑穗在背后飞扬,花白色的胡须也在风中飞扬,就像是三个久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这三个人当然绝不会是凶手。
铁成刚的心忽然沉了下去,但他的兄弟面上却都现出了喜色。
“黄山三友来了,只要这三位前辈来了,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一石,一云,一泉,就是黄山三友。
他们虽然是出家人,但却没有出世,江湖中谁都知道他们不但剑法极高,而且为人极公正,很多学剑的年轻人都将他们当作偶像。
七勇士也不例外,都已在躬身行礼。
一石、一云、一泉的脸色却沉重得很,好像十月中黄山的阴霾。
一泉道长忽然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云道长沉着脸,道:“我知道你们一向胡作非为,却还是想不到你们竟敢做出这种事。”
一石道长向来很少说话。
他沉默得就像是块石头,却比石头更硬,更冷。
七勇士中有六个人面上都变了颜色,并不是恐惧,而是吃惊。
“我们做了什么事……这件事,不是我们做的。”
一泉现出怒容,道:“还敢说谎?”
一云厉声道:“不是你们做的,是谁做的?你们刀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
刀上的是兽血,不是人血,以黄山三友那样锐利的目光怎会看不出来?
大家更加吃惊,但铁成刚却反而变得很平静。
因为他已看出这件事的关键,已知道这件事绝没有任何人再能为他们辩白,他不愿含冤而死,更不愿他的兄弟陪他死。所以他必须冷静。
一泉道:“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铁成刚忽然道:“这件事全是我做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一泉道:“你要我放了他们?”
铁成刚道:“只要你放了他们,我一个字都不说,我保证!”
一石的瞳孔也收缩,道:“一个都不能放走,杀!”
他的剑比声音更快!
剑光一闪,已有一勇士惨呼着倒下去。
七勇士并不像其他别的那些结拜兄弟,他们并非因利害而结合,并非酒肉之友,他们之间的确有情感,有义气。其中一个人死了,别的人立刻全都红了眼。
虽然他们自己也明知绝不是黄山三友的对手,可是他们不怕死,什么都不怕,他们只不过是群血气方刚的孩子,既不能了解生存的可贵,也不能了解死的恐惧。
铁成刚长大了。
他忽然转身,冲入了火焰。
他临阵脱逃,并不是怕死,只是不愿意这么样不明不白地死。
他知道这一死,七勇士就变成了洗劫万景山庄的凶手,臭名就永远也无法洗刷,那真凶永远可以逍遥法外。
他也知道黄山三友绝不会让他逃走,所以他冲入了火焰。
一石厉声道:“不能让他走,追!这五个我一个对付就已足够。”
他剑光闪动纵横,剑锋划过处必有鲜血随着激出。
一泉和一云也已冲入了火焰,火势虽已接近尾声,却还是很猛烈。
他们花白的胡须上已沾着火星,虽仗着剑光护体,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已被燃着,发出了焦臭。
黄山三友的生活一向如闲云野鹤,黄山三友的风姿一向如世外神仙,从来也没有如此狼狈过的。
但这次,他们却已不顾一切。
他们为什么要将铁成刚的性命看得如此重要?
一泉道:“铁成刚,你可听到了你兄弟的惨呼声?你竟不管他们?你这样算什么朋友?”
没有回应,只有火焰燃烧着木头“哔剥”作响。
一云已无法忍受,道:“咱们还是先退出去,他反正跑不了的。”
铁成刚的确跑不了。
他若逃出火场,就逃不出黄山三友的利锋;他若留在火场,就得被烧死。
火熄灭了。
黄山三友开始清点火场,所有的尸身都已被烧焦。
一石道:“尸身多少?”
一泉道:“八十五。”
一石的脸沉下来,过了很久,才一字字道:“铁成刚还没有死。”
一泉点点头,道:“他还没有死。”
一石道:“他不能不死!”
一泉又点了点头,重新开始搜索。
他们终于在瓦砾间找到了一条地道。
一泉的脸色更难看,道:“他只怕已经由这地道中逃了出去。”
一云道:“他是段老四的亲戚,当然到这里来过,所以知道这条地道。”
一石道:“追!”
一泉道:“当然要追,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让他逃掉。”
铁成刚伏在黑暗的荆棘丛中,动也不动。
虽然他全身已被刺伤,伤处还在流血,虽然他已有两三天水米未沾,已饿得眼睛发花,渴得嘴唇破裂。
但他连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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