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业(1/2)
(2009)
公共汽车站与我家的距离是158步,如果不赶时间,比如脚穿平底鞋,或是从旧货店淘来的那种脚趾边饰有蝴蝶,脚后跟永远都不大扣得住,因而以199英镑的低价就能入手的鞋时,这段距离会扩展到180步。我转弯拐进街道(68步),从那儿刚好能看到那栋房子——一套四卧室的半独立式住宅在一排相似规格的住宅中间。父亲的车停在门外,这说明他还没有外出工作。
落日映照在斯托夫堡,阴影沿山而下,宛如正在熔化的蜡烛,一路追赶着我。我还是个小孩子时,我们常常追逐着彼此被拉长的影子进行枪战,我们的街道就成了ok畜栏。换做另一天,我可能会告诉你在这条路上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在不依靠平衡器的情况下,父亲在哪个地方教我骑自行车;戴着不对称假发的道尔蒂夫人常在什么地方给我们做威尔士蛋糕;特丽娜11岁时把手插进哪个地方的一段树篱,捣了一个马蜂窝,然后我们一路尖叫狂奔回城堡。
托马斯的三轮车倒扣在道路上挡住了门。我把小车拖到门廊,打开门。一股热浪袭来,像是置身于热气袋里。母亲不能受冷,家里一年到头供暖。父亲总会打开窗户,抱怨说她这样会让我们全家破产。他说我们的暖气费比一个非洲小国家的gdp还要高。
“亲爱的,是你吗?”
“嗯。”我挪了挪其他衣服,匀出一点空间把外套挂上。
“露还是特丽娜?”
“露。”
我四下打量起居室。父亲坐在沙发上,脸朝下,一只手深深地插进软垫间,那些垫子貌似吞噬了他的整支胳膊。托马斯,我五岁的外甥,坐在父亲腿上,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乐高。”因为费力,父亲的脸有些发紫,他转向我说道,“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该死的积木做得这么小。你有没有见过欧比旺·克诺比的左胳膊?”
“在dvd播放机上面。我觉得他把欧比的胳膊搞成了印第安纳·琼斯的。”
“嗯,显然欧比不可能有米色的胳膊,我们必须给他装上黑色的胳膊。”
“我倒不在意。《星球大战》第二季里达斯·维达不是砍掉了他的胳膊吗?”我指了指我的脸颊,示意托马斯亲那里。“妈妈呢?”
“在楼上。那个怎样?一块两磅的积木?”我抬起头,刚好能听到熨衣板熟悉的嘎吱声。母亲约瑟·克拉克总是不得闲。这事关她的面子。大家都已经熟悉的场景是,她站在外面的梯子上用油漆漆窗户,偶尔停下来晃晃手,而我们则自在地吃着烧烤。
“你能帮我找找那只该死的胳膊吗?他已经让我找了半小时,我得去上班了。”
“您上夜班吗?”
“对,现在五点半了。”
我瞥了眼时钟。“事实上,现在才四点半。”他从软垫里抽出手来,眯眼看了下他的表。“那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装作没听懂这个问题,而后我走进厨房。
外祖父坐在厨房窗边他的椅子上,正在研究一副数独拼图。健康访视护士告诉过我们这个游戏有利于帮助中过风的外祖父集中注意力。我怀疑只有我注意到他只是简单地填满所有的格子,根本就没有管是什么数字。
“嗨,外公。”
他微笑着抬起头。
“想喝一杯茶吗?”
他摇了摇头,微微张开嘴。
“要冷饮吗?”
他点点头。
我打开冰箱门。“没有苹果汁。”苹果汁,我想起来,太贵了。“利宾纳可以吗?”
他摇摇头。
“水呢?”
他点了点头。我递给他水时,他喃喃地说了句话,好像是“谢谢”。
母亲走进房间,她挎着个巨大的篮子,里面装着叠整齐的衣服。“这是你的吗?”她挥动着一双袜子问道。
“我想是特丽娜的。”
“我也觉得是。颜色真怪,肯定是让你爸爸的紫红色睡衣给染色了。你回来得真早,要去哪儿吗?”
“不去。”我倒满一杯自来水,喝了起来。
“晚一点帕特里克会来吗?他往这儿打过电话,你的手机是不是关机了?”
“嗯。”
“他说想提前安排一下你的假期。你爸爸说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些相关信息。你喜欢什么地方?益普索?卡拉普索?”
“斯基亚奈斯。”
“就这么定了。酒店你可得找仔细了,在网上操作吧。他和你爸爸午餐时从新闻上看到了点什么。显然,他们在选择观光地点,以及讨论要紧的预算部分,你到那儿时才能知道这些情况。爸爸,您要来杯茶吗?露没有给您倒一杯吗?”她烧上水,然后瞧着我,可能她终于意识到我没说什么话。“你还好吗,亲爱的?你脸色差极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好像我还是个小孩子,离二十六岁还差得远。
“我想我们不会去度假。”
母亲的手停了下来。她的注视像x光一样穿透我的身体,打从我小时候她就是这种目光。“你和帕特闹矛盾了吗?”
“妈妈,我——”
“我并不想干涉你们的事情。只是,你们俩在一起这么久了,不时有些磕磕绊绊很正常。我和你爸爸,我们——”
“我失业了。”
我的话让母亲安静下来,话语在小房间里回荡,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失。
“什么?”
“弗兰克把茶馆关了,从明天开始就不营业了。”我伸出那只拿着信封的手,回来的这一路上 ——从公车汽车站回来的 180步 ——我都紧紧拽着它,我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信封被捏得略微有些汗湿。“他付给了我三个月的薪水。”
这天开始时一如往常。我认识的每个人都对周一早上深恶痛绝,我却从未有过这种想法。我喜欢早早地就到“黄油面包”茶馆,把角落里的巨大茶壶煮上,把后院的牛奶箱和面包搬进来,一边做开门前的准备工作,一边跟弗兰克闲聊。
我喜欢茶馆里有些闷热的带着培根味道的温暖气氛,喜欢门开开合合时带进来的丝丝凉风,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安静时角落里弗兰克的收音机里轻轻流淌的乐曲。这儿不是个时髦的地方——墙上覆盖着从城堡到山顶的风景图画,桌上仍然铺着爱美家的塑料贴面,菜单打从我来这里工作就基本没有变过,除了巧克力棒可供选择的种类、巧克力布朗尼和玛芬的配料有了稍许变化。
最重要的是,我喜欢那些顾客。我喜欢管道工凯文和安吉洛,他们几乎每个早上都来,就弗兰克从哪里搞到店里的肉跟他开玩笑。我对“蒲公英女士”也颇有好感,这个昵称源于她那满头的蓬松白发,从周一到周四,她都吃炸土豆条外加一个鸡蛋,她坐在那儿看免费报纸,喝上两杯茶。我总是找机会跟她聊天。我怀疑这可能是这位老太太一整天里唯一的谈话。
我还喜欢去往城堡,喜欢从那里下来的来歇脚的旅客,放学后大笑着跑来的孩子们,从街道对面的办公室过来的老主顾,还有理发师妮娜和切莉,她们知道店里每样食物的卡路里含量。连那些讨别人嫌的顾客,比如开玩具店的那个红头发女人,每星期为找给她的零钱至少跟我吵一次架,也没有让我烦心。
我见证着餐桌上一段段感情的开始与结束,父母离异的孩子们在双亲之间的挪移,这些没法面对饭菜的家长们虽然愧疚,却也感到释然。领养老金的人们对一顿油煎早餐暗自欢悦。形形色色的人都来过茶馆,大多数人都跟我搭过讪,开开玩笑或是点评一下盛着热气腾腾茶水的杯子。父亲常说他永远猜不到我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但是在茶馆这并不要紧。
弗兰克对我非常满意。他生性沉默,他说我让这个地方充满生机。我的工作有点像是酒吧女招待,不过没有醉鬼带来的麻烦。
然而那天下午,午餐那段繁忙时间结束之后,茶馆里暂时没有什么人,弗兰克从电炉后面走出来,在他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把“已经打烊”的小标志牌转向街道。
“弗兰克,我跟你说过,额外收入并不包含在最低工资里。”弗兰克,用我父亲的话说,像一只蓝色的牛羚一样怪异。我抬起头来。
他没有笑。
“噢,我没有又把盐放进糖罐吧?”
他两手绞着一块茶巾,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没有这么不自在过。一时间我都纳闷是不是有人向他抱怨过我的不是。这时他示意我坐下。
“很抱歉,露易莎,”他告诉我详情,“我要回澳大利亚了。我爸爸的身体不是太好,而且城堡方面肯定也要自己开始经营茶点店,相关的告示已经贴在墙上了。”
我一定表现得非常惊讶。随后,弗兰克递给我一个信封,并且在我张口之前就回答了我想问的问题。“你知道,我们从来没有签订过正式的合同或者类似的文件,但是我希望对你有所补偿。信封里是你三个月的工资,我们明天就停业了。”
“三个月的工资!”父亲勃然大怒,母亲塞给我一杯甜茶。“哟,他真慷慨,过去的六年,她像一个强健的特洛伊人一样在那里卖力工作,他一定考虑到了这点。”
“巴纳德。”母亲警告地瞅了他一眼,朝托马斯点点头。他每天放学后我父母都要照看他,直到特丽娜下班。
“那她现在到底该去干什么?他至少可以提前一天告诉她这个该死的消息。”
“嗯……她得再找一份工作。”
“没有什么该死的工作,约瑟。这点你我心知肚明。我们正处在见鬼的经济衰退中。”
母亲把眼睛闭了一会儿,好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她说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会找到事做。她有稳定的工作记录,不是吗?弗兰克会给她一封很棒的推荐信。”
“哦,极其让人赞叹……‘露易莎·克拉克相当擅长烤面包,是侍弄旧茶壶的行家。’”
“谢谢您的信任,爸爸。”
“我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我知道父亲如此焦虑的真正原因,他们指望我的工资过活。特丽娜在花店几乎挣不到什么钱,母亲因为要照顾外祖父没法去上班,而外祖父的养老金根本不值一提。父亲总是担心他会丢掉在家具厂的工作。几个月来,他的老板一直念叨着要裁员。家里人对于所欠的债务及信用卡这种骗钱的手段发着牢骚。两年前父亲的车被一个未上保险的司机彻底损坏,从某种角度来说,这足以使父母本已摇摇欲坠的整栋财政大厦最终倒塌。我微薄的工资成为家用开销的根底,让整个家撑过一周又一周。
“我们自己要沉得住气。她明天可以到职业介绍所,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现在的她足够过活。”他们说话时就好像我不在场。“并且她很聪明。你很聪明,不是吗,亲爱的?也许她可以进修个打字课程,做点办公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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