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谎言(1/2)
我夜不能寐,在储藏室里一夜没合眼,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根据我现在所知的事情,仔细重构过去的两个月。似乎每件事情都移位了,成为碎片,安置在别的地方,拼成一个我几乎认不出来的图案。
我感觉自己被骗了,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傻傻地做了帮凶。我想他们私下里肯定嘲笑我,还费尽心思地给威尔喂蔬菜,给他理发——做所有让他舒服些的小事。可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听来的话,想为它找到另外的解释,想说服自己我误会她们的意思了,但是“尊严”并不是一个用来度短假的地方。我不能相信卡米拉·特雷纳会考虑对她儿子做那件事。是的,我觉得她冷漠。是的,她跟他有别扭。很难想象她搂抱他,会像母亲抱我们那样热烈愉快,直到我们挣脱开来,请求她松手。老实说,我原以为那是上流社会的人们对待自己孩子的方式。毕竟我刚读了威尔借给我的书——《恋恋冬季》。但是她会主动积极地在儿子的死亡中自愿扮演一个角色吗?
事后想来,她的行为似乎冷酷至极,充满恶意。我生她的气,也生威尔的气。我气愤的是,他们制造一场假象来骗我。有多少次我坐下来沉思怎样把事情做得更好,怎样让他舒适和开心,我为此感到愤怒。气消时,我又难过起来。我想起她试图安慰乔治娜时语气中的不忍,又为她感到痛心。我知道,她也无能为力。
但我主要还是恐惧,我所知道的一切成为我无法摆脱的困扰。知道你仅仅是一日日消磨着死亡前的日子,你怎么还过得下去?这个男人,那天早上他的身体在我的手指下,温暖而有活力,怎么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怎么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不到六个月的时间这具身体会在地底等待腐朽?
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最糟糕的一点。我现在与特雷纳夫人在一条船上。忧心忡忡又虚弱无力,我给帕特里克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太舒服,要待在家里。没问题,他现在正忙,他说。他在运动俱乐部至少要待到九点以后。我周六才能见他。他听起来心不在焉,好像正在想别的事情,也许是沿着虚构中的线路飞奔。
我没有吃晚饭。我躺在床上,直到我的思绪混乱到我再也承受不住。八点半时我走下楼,坐在外祖父的另一边,一声不吭地看电视。外祖父是这个家绝不会问我问题的人。他坐在他最喜欢的扶手椅里,出神地凝视着屏幕。我从不确定他是否在看电视,兴许他的心思早就飞向了别处。
“你当真不需要我给你拿点东西吗,亲爱的?”妈妈出现在我旁边,递给我一杯茶。据说,在我们家没有任何事不能通过一杯茶来改善。
“不用了。我不渴,谢谢。”
她瞥了父亲一眼。待会儿他们肯定会小声地嘀咕,特雷纳家用我用得太狠了,自从照顾这个病人以来,我承受的压力太重了。他们肯定会责备自己,当初鼓励我干了这个工作。
说来似乎很矛盾,第二天威尔状态良好——跟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固执己见,寻衅挑事。他说的话比先前的任何一天都多。他似乎想跟我拌嘴,我的不配合让他很失望。
“你什么时候才能接着干打磨的活儿啊?”
我正在收拾起居室,我从鼓起的沙发垫上抬起头来。“什么?”
“我的头发,只剪了一半。我看起来像个维多利亚时期的孤儿,一个霍斯顿的白痴。”他转过头,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大作。“除非这是你的另一个造型。”
“你想我继续剪?”
“是啊,看起来会让你开心些。我也不会像是在精神病院的人。”
我默默地取来毛巾和剪刀。
“内森现在肯定很乐,我看起来像个人了,”他说,“不过他确实指出,我的脸恢复到以前的状态后,现在每天都需要刮了。”
“噢。”
“你不介意吧?周末我就得忍受时髦的小胡须了。”
我不能跟他讲话,连正视他都很困难,那感觉就像发现自己的男朋友不忠。说来不可思议,我觉得他背叛了我。
“克拉克?”
“嗯?”
“你今天又安静得让人害怕。话痨怎么了?像是有点儿被激怒了?”
“对不起。”我说。
“又是跑步男?他又做了什么?他没有去跑步,是吗?”
“不是。”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威尔一缕松软的头发,用剪刀的刀刃修剪突出来的部分。我抓着这缕头发。他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们会给他打一针吗?是药吗?他们会不会让他一个人待在一间屋子里,周围放上无数的剃刀?
“你看起来很累。你进来时我本来不想说话的,可是——见鬼——你的气色糟透了。”
“噢。”
他们怎么能够协助一个连自己的四肢都动不了的人呢?我发现自己盯着他的手腕,那里一向都是用长袖掩盖的。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以为他穿长袖是因为他比我们更怕冷。又一个谎言。
“克拉克?”
“怎么了?”
我很庆幸我站在他身后,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表情。
他有些犹豫。他的颈背虽然被头发遮住了,却比他别处的肌肤更苍白,看起来柔滑而格外脆弱。
“听着,我为我妹妹感到抱歉。她……她那天心烦意乱,但她并没有权利对人无礼。她说话有时太直,不知道伤人伤得有多深。”他停顿了一下,“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待在澳大利亚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他们彼此之间诚实相待?”
“什么?”
“没什么。请把头往上抬一点。”
我剪剪梳梳,有条不紊地捯饬着他的头发,直到把每一根头发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只有他的脚边稀稀拉拉散落了几根头发。
这天结束时我已经有了主意。威尔和他父亲看着电视,我从打印机里取出一张a4纸,从厨房窗边的瓶子里拿出一支钢笔,写下我想说的话。写完我把纸对折,找到了一个信封,装好后放在厨房桌子上,写明给他的母亲。
我离开时,威尔和他父亲在聊天,威尔竟然在笑。我在门厅停住了脚步,包挎在肩上,倾听着。他怎么还笑得出来?离他上次说的想要在六个月后结束自己的生命只有几个星期了,还有什么能让他欢乐?
“我走了。”我从门口叫道,迈动了脚步。
“嗨,克拉克——”他开口道,但是我已经关上了身后的门。
公共汽车上短暂的路程中,我一直在想该怎么跟我父母说。辞掉一份他们眼中称心如意又高薪的工作,他们肯定会大发雷霆。最初的震惊过后,母亲会面露难色,为我辩护,说他们这么做太过分了。父亲大概会问为什么我不能像我妹妹一些。他总是这么说,即使因为怀孕而毁掉自己的生活,还要依靠家里人提供经济援助和帮忙照看婴儿的人不是我。在我们家,你不能说那样的话,因为,按照母亲的观点,那样就像在暗示托马斯不是一个恩赐。但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恩赐,即便是这些老说“浑蛋”的孩子,即便他的存在意味着我们家里一半可以挣工资的人,不能真正去做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可不能告诉他们真相。我不欠威尔和他的家人什么,但是我不能让邻里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
我下车走下山时,这些思绪还在脑子里翻腾。走到街角时,我听见了叫喊声,空气中仿佛有轻微的震颤,一瞬间我把什么都忘记了。
一小群人聚集在我家门口。我加快步伐,担心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看见父母站在门廊围观,意识到根本就不是我家出了事。看来,我们邻居的婚姻生活又引发了一次小战争。
在这条街上,理查德·葛里逊不忠已经不算新闻了。从他们家屋前花园的情景来判断,他的妻子在吵嚷。
“你肯定以为我蠢得要命。她穿着你的t恤,就是你生日时我送给你的那件!”
“宝贝……丁普娜……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进去取你那该死的苏格兰煮蛋!她就在那儿,穿着那件衣服!像个妓女一样大胆!我根本就不喜欢苏格兰煮蛋!”
我放慢脚步,费力地穿过那一小群人,到达家门口。理查德低下头来,躲避着一个dvd播放机的镜头。一双鞋映入眼帘。
“他们吵了多久了?”
我母亲将围裙利落地围在腰部,摊开双手瞥了一眼她的表。“整整四十五分钟了。巴纳德,整整四十五分钟了吧?”
“要看你是从她把衣服扔出来,还是他回来看到衣服算起。”
“从他回家算起。”
父亲考虑了一会儿。“那就是差不多半小时。在最初的一刻钟,她从窗口扔下来不少衣服。”
“你爸爸说要是这次她真的把他扫地出门,他会去买理查德的百得电动工具。”
人群越来越多,丁普娜·葛里逊没有要打住的迹象。相反,观众人数的增加似乎鼓舞了她。
“你可以把你这些肮脏的书给她。”她吼道,一堆杂志阵雨般从窗口落下。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看她是不是喜欢你跟这些书一起待在洗手间,星期天下午一待就是半天,嗯?”她又走近房间,一会儿后重新出现在窗口,掏出洗衣篮中的东西,扔到下面的草地上。“还有你恶心的内裤,每天给你洗这些时,看她会不会认为你是个——什么来着?——猛男?”
理查德徒劳地用手接着落下来的东西。他冲着窗口喊了些什么,但是人们的喧哗和嘲笑让他的声音很难听清。他似乎暂时不得不认输,他挤过人群,打开车门,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儿扔在后座上,猛地关上门。说来也奇怪,他收藏的cd和电子游戏很受大家欢迎,但没人动他的脏衣服。
“啪”的一声,他的立体声音响摔到了地上,现场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
他惊诧地抬头向上看。“你这个疯狂的婊子!”
“你跟那个车库来的满身是病的斗鸡眼妖精上床,我倒是疯狂的婊子?”
母亲转向父亲。“想喝一杯茶吗,巴纳德?天气有点凉了。”
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隔壁屋。“那太好了,亲爱的。谢谢。”
母亲进屋时我才注意到那辆车,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看它的第一眼我都没认出来——特雷纳夫人的梅赛德斯,海军蓝,低车身,一点儿也不张扬。她停下车,看了看人行道边,犹豫了一会儿才下车。她站起身,凝视着街边的房屋,也许在核对门牌号。然后她看到了我。
我从门廊溜出来,在父亲开口问我去哪儿之前,赶紧走下了小路。特雷纳夫人站在人群边,注视着混乱的人群,就像玛丽·安托瓦内特[23]审视着一群暴民。
“家庭纠纷。”我说。
她把视线移开,似乎被人抓到在看热闹让她尴尬,说:“我明白。”
“依据他们的标准,这次的吵架相当有建设性。他们一直在进行婚姻咨询。”
她精致的羊毛衣、珍珠项链、时尚的发型,在一堆身穿宽松运动裤、廉价的艳丽织物,以及连锁店常见衣服的人中,非常抢眼。她看起来很严肃,脸色比她发现我睡在威尔房间的那个早上更可怕。我脑中的某个偏远角落提醒我,以后我不会想念卡米拉·特雷纳。
“我能跟你谈一谈吗?”她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声音,来盖过四周的欢呼声。
葛里逊夫人正在抛出理查德的美酒。每一瓶酒爆炸时,都会伴随一阵欢呼的尖叫和葛里逊先生诚挚的恳求。大量的红葡萄酒经由人们的脚边流向阴沟。
我看了一眼人群和身后的家。我不能想象,带特雷纳夫人进我们家的起居室会是什么样子,废弃的玩具火车堆在一旁,外祖父在电视机前轻声地打着呼噜,母亲四处喷洒着空气芳香剂,以此来掩盖父亲袜子的味道,托马斯冷不防冒出来对着新来的客人念叨“浑蛋”。
“嗯……时间不太合适。”
“就在我的车里聊两句可以吗?五分钟就可以,露易莎。这点人情你不会不卖吧。”
我爬进车时,有几个邻居朝这边看了过来。幸运的是,今晚葛里逊一家是主角,不然我就要成为他们八卦的话题了。在我们这条街,如果你上了一辆豪华车,要么就是钓上了一个足球健将,要么就是被便衣警察逮捕了。
随着沉闷的“噔”的一声,门被关上了。突然又安静下来,我能闻到汽车皮革的味道,车里没有什么东西隔开我和特雷纳夫人。没有糖纸、泥、废弃的玩具,以及用来掩盖被扔在那儿三个月的牛奶纸盒味道的荡来荡去的有香味的东西。
“我觉得你跟威尔处得不错。”她开口道,就像正对着她前面的一个人说话。我没有回应,她又说道:“是钱的问题吗?”
“不是。”
“你需要长一点的午休?我知道现在的午休时间有点短。我可以问一下内森,看他能不能——”
“跟工作时间没有关系,跟钱也没有关系。”
“那是——”
“我实在不想——”
“你看,你不能突然交给我一份辞呈,并且期待我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问一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无意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你和你女儿,昨晚。我不想……我不想成为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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