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赛马(1/2)
有些地方,候鸟的迁移或是潮水的涨落标志着季节的变化。这儿,我们这个小镇,季节变化的标志是游客的回归。起初,只是试探性的一小拨人,身着色彩鲜艳的雨衣,走下火车或是钻出汽车,手里抓着旅行指南和全国名胜古迹托管协会会员卡。随着天气渐暖,季节更迭,伴随着车厢内的打嗝和嘘声,人们下车来,塞满大街。城堡附近到处都是美国人、日本人和外国小学生。
冬季的那几个月,很少有商店营业。富裕些的店主会趁这漫长而阴冷的日子去国外的度假别墅,更有果断些的人则举办圣诞庆祝活动,办临时的圣歌音乐会和节日工艺品展览会赚取利润。但是温度升高后,城堡的停车场会挤满车辆,附近小酒店的简便午餐供不应求。不出几个明媚的星期天之后,我们这儿就从一个沉寂的集镇变为一个传统的英国旅游胜地。
我走上山,躲避着这一季早早来到的人,他们紧抓着氯丁橡胶腰包和翻旧了的旅游指南,摆好相机准备捕捉城堡春天的风景。我冲一些人微笑,停下来帮另外一些人照相。本地有些人抱怨着旅游旺季——交通堵塞、不胜负荷的公共厕所、“黄油面包”茶馆里人们对奇怪食品的需求(你们不做寿司?连手卷都没有)。但我从不抱怨。我喜欢外来空气的气息,仔细窥探与此处大相径庭的他人生活。我喜欢听到不同的口音,猜测他们的主人来自哪个地方,端详从没见过耐克斯特商品目录,或是从没在马莎百货买过五个以上一打包装灯笼裤的人们的衣着。
“你看起来很高兴。”我把包放在门厅时,威尔说。他说话的样子像是我在有意冒犯他。
“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什么?”
“我们要外出,我们要带内森去看赛马。”
威尔和内森看着彼此,我差点笑出了声。天气这么好,真让我舒心。一看到太阳,我就知道一切都会进展顺利。
“赛马?”
“是的。无障碍赛马,在……”我从口袋里拿出记事簿,“朗菲尔德。要是我们现在出发,还赶得上第三轮比赛。我在‘人啊人’上下了五英镑的注,我们得赶紧走了。”
“赛马?”
“是的。内森从没去过。”
为了纪念这一时刻,我穿上了蓝色的棉质超短连衣裙,系了一条边上饰有马嚼子图案的围巾,脚蹬一双皮革马靴。
威尔仔细打量了一下我,掉转轮椅急转弯,这样他能更清楚地看他的男护理。“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是吗,内森?”
我用警告目光瞪了内森一眼。
“是呀,”他笑着说,“是的。我们快点出发吧。”
当然我事先指点过他,星期五时我给他打过电话,问他哪天有空。特雷纳家同意为他额外的工作付费(威尔的妹妹已经回澳大利亚了,我想他们希望有“理智”的人陪伴着我),但直到星期六我才确定我们真正要做的事情。这似乎是个理想的开端——在晴朗的天气外出,开车不超过半小时的路程。
“要是我说我不想去呢?”
“那你就欠我四十英镑。”我说。
“四十英镑?你怎么算出来的?”
“我的奖金。我下了五英镑,赔率是八比一。”我耸了耸肩,“‘人啊人’肯定会赢。”
我似乎让他有些慌张。
内森拍了拍他的膝盖。“听起来不错。天气也不错,”他说,“我要带上午餐吗?”
“不用,”我说,“那儿有家很棒的餐厅。要是我的马拿到名次,我来请客。”
“你经常赛马吗?”威尔说。
在他说其他的事情之前,我们把他裹进大衣,我跑到外面倒车。
你看,我什么都计划好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将到达赛马场。那儿有腿像棍子一样光洁的纯种马,骑师身披质地优良的明亮丝绸从我们面前走过,也许还有一两支铜管乐队。看台上到处都是欢呼的人,我们会找到一个位置,在那儿挥舞我们的获胜赌签。威尔的竞争天性会被激起,他会忍不住算赔率,确保他比内森和我赢得多。我全想到了。然后,当我们看够了赛马,我们将去那家广受好评的赛马场餐厅,享受一顿一流的午餐。
我应该听我父亲的话的。“想知道什么是希望压倒经验的真正定义吗?”他会说,“计划一场搞笑的家庭外出。”
变数从停车场开始。我们平安到达,现在我开车更加有自信了,即便速度超过每小时15英里,也不会把威尔翻倒。我在图书馆查过路线,几乎一路谈笑风生,谈论美丽的蓝天、乡村景色和通畅的交通。进入赛马场不需要排队,老实说,赛马场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点,停车场也标志得很清楚。
但是没人告诉过我停车场在草地上,整个潮湿的冬天已经把草地碾得不成样子。我们倒进了一个位置(不难,停车场只半满),几乎就在放下坡道时,内森忧虑起来。
“太松软了,”他说,“他会沉下去的。”
我看了一眼看台。“是啊,要是我们能把他弄到小路上去,就可以了吧?”
“这轮椅非常重。”他说,“这里离那条路有四十英尺。”
“噢,拜托。他们做这些轮椅时,肯定也考虑到了让它可以应付柔软一点的地面。”
我小心地向后推着威尔的轮椅,然后看着它陷进泥地好几英寸。
威尔什么也没说。他看起来很不舒服,半小时的车程里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我们站在他旁边,摆弄着他的控制器。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威尔的脸颊变为粉红。
“来吧,”我说,“我们动手弄这个吧。我相信我们两个能把轮椅弄到那儿。”
我们把威尔向后倾斜。我抓住一个把手,内森抓住另一个,我们把轮椅拖向那条小路。前进缓慢,部分原因是我不时停下来,因为我的胳膊受伤了,新靴子沾了泥后变得很重。我们终于来到小路时,威尔的毯子有一半从他身上滑了下来,不知怎么的绞在了轮椅里,一个角被撕裂了,沾满泥浆。
“别担心,”威尔冷淡地说,“就是点开司米羊毛。”
我没理睬他。“好了,我们做到了,现在可以玩了。”
啊,是的。开始玩乐了。不知道是谁觉得在赛马场装上旋转栅门是个好主意?他们显然不需要控制人群。这儿并不像会有热情的赛马迷,出现‘查理的挚爱’不能赶超第三名而引发危险的骚乱,或是因为‘马厩女孩’需要关进圈里严禁入内而聚众闹事。我们看了看旋转栅门,然后回到威尔的轮椅边。内森和我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内森走到售票处,对里面的那个女人解释了我们的困境。她歪头看了威尔一眼,指了指看台的尽头。
“残疾人入口在那边。”她说。
她说“残疾人”这个词时就像在参加一场咬字比赛。那儿离此处至少有两百码远。我们好不容易到达那边时,突然变天了,起了一阵狂风。自然,我没有带伞。我保持着一种毫不减弱的快活的语气,说着这多么有趣,多么可笑,连我的耳朵都开始敏感而烦躁了。
“克拉克,”威尔说道,“安静点,好吗?你会把力气都耗光的。”
我们买了看台的票,到那儿时我有些许释然。我把威尔推到主看台边一个有遮蔽的地方。内森在给威尔调制饮料,我有了点儿空可以观察观察来看赛马的同道之人。
尽管不时有雨滴落下,但看台底部仍是一个让人愉悦的地方。我们上方,玻璃阳台上西装笔挺的男人向穿着婚纱的女人敬香槟酒。他们看上去温暖惬意,我怀疑那里是贵宾区,列在票亭里布告板上最高档次价格的旁边。他们佩戴着红线串起的小徽章,显出他们的特别。我突然想到是否可能用另一种色调标出我们的蓝色徽章,又觉得作为唯一有轮椅的我们,已经很显眼了吧。
我们旁边,穿着花呢衣服的男人和身着干练棉外套的女人,端着聚苯乙烯咖啡杯和酒瓶散布在看台边。他们看起来很普通,小徽章也是蓝色的。我觉得他们中很多人都是驯马师和马夫,或是爱马之人。从大厅前面下去,小白板旁站着几个摇滚男,他们摇摆着手臂,发出我不能理解的奇怪信号。他们胡乱摆成新的造型,又用他们的袖口抹掉。
然后,就像对阶级体制的嘲弄,一群身穿斑纹马球衫的小伙子们站在亮马圈,他们紧抓着啤酒罐,似乎是在进行郊游。光光的脑袋表明他们在服兵役。他们偶尔会唱首歌,发生一些喧闹的口角,用愚钝的脑袋互相撞击,用胳膊环住对方的脖子。我去洗手间时经过他们身边,他们对我发出尖叫,对我的短裙指指点点(我似乎是整个看台上唯一穿短裙的),我在背后对他们伸出中指。当有七八匹马开始通过时,他们对我失去了兴趣,灵巧地溜进看台,准备看下一场赛马。
我身边的那一小群人突然开始忙活,马儿们从起跑门猛冲出去,我一跃而起,看着它们奔跑,刹那间我呆若木鸡,不能抑制住心里的激动。川流不息的尾巴一拥而过,身穿鲜艳服装的男人骑在它们身上,疯狂地拉着缰绳,互相推挤着去争夺名次。当获胜者冲过终点线时,很难不欢呼。
我们看了“姐妹森林杯”,然后是“少女马会”,内森小赢了六英镑。威尔拒绝赌马。每场比赛他都看了,但是他不言不语,头又缩回夹克的高领中。估计他是在室内待了太久,一下子到室外让他觉得有点怪怪的,不过我不想承认这一点。
“我想该是你那场比赛了,‘海浦沃斯杯’,”内森看了一眼屏幕,说,“你在哪匹马上下了注来着?‘人啊人’?”他咧嘴笑道,“我从不知道看赛马和赌马会这么有意思。”
“知道吗?我没告诉过你,我以前也没有看过赛马。”我告诉内森。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有骑过马。我妈妈怕马,连马厩都没带我去过。”
“我姐姐有两匹马,就在克赖斯特彻奇外面。她像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对待它们。她所有的钱都花在它们身上了。”他耸了耸肩,“就算山穷水尽她也不会放弃它们的。”
威尔的声音传了过来。“那么确保实现你一直以来的愿望,还需要看多少场比赛啊?”
“别生气。人们说每件事至少要尝试一次。”我说。
“我觉得赛马可以归入‘除了乱伦和莫里斯舞’那一类。”
“你不是老说要我开阔眼界吗?你喜欢赛马,”我说,“别假装你不喜欢。”
赛马开始了。“人啊人”的骑师穿着紫色丝绸服,戴着一枚黄色钻戒。马儿在白色围栏边舒展身躯,马头伸展开来。骑师蹬上马,在马脖子上方前后挥动着手臂。
“加油,伙计!”内森不由自主地陷进去了。他紧握双拳,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跑道对面快速移动的马群。
“加油,‘人啊人’!”我喊道,“我们的牛排餐就靠你了。”我看见它徒劳地奋力向前,鼻孔张大,耳朵紧贴着头。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到最终的冲刺阶段时,我有点声嘶力竭。“好吧,来杯咖啡,”我说,“我要买杯咖啡!”
我身边看台上的人们开始大喊大叫。离我们有两个座位的地方,有个女孩跳上跳下,声音都叫哑了。我发现我自己也踮脚跳了起来,然后我低下头看见威尔紧闭着双眼,眉头微微皱起。我把注意力从跑道收回来,跪了下来。
“你还好吗,威尔?”我移动得离他更近了些,说道,“需要些什么吗?”我要吼出声来才能盖过周围的喧嚣。
“苏格兰威士忌,”他说,“大瓶的。”
我盯着他,他迎向我的目光。他看起来烦透了。
“我们吃点午餐吧。”我对内森说。
“人啊人”,那个四条腿的骗子,以可怜的第六名越过了终点线。人群中又是一阵欢呼,广播员通过天朗扩音系统说道:“女士们、先生们:‘爱是女人’赢得了有目共睹的胜利,拿到了第一名;第二名是‘冬天的太阳’;‘巴尼鲁比’落后两个身长,拿到了第三名。”
我推着威尔的轮椅穿过兴奋的人群,当我再次询问他们都没有得到回应时,我故意撞他们的鞋跟。
我们来到电梯面前时,威尔说:“那么,克拉克,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欠我四十英镑?”
那家餐馆翻新整修过,掌厨的是位电视厨师,他的面孔在赛马场周围的海报上贴得到处都是,我事先查询过菜单。
“招牌菜是橙汁鸭肉,”我告诉他们,“显然,这是上世纪70年代流行的。”
“就像你的衣服。”威尔说。
不再受冷,也远离了人群,他似乎高兴了一些。他四下里打量了一番,而不是退回到他自己的孤独世界。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早就在期待一顿丰盛热乎的午餐。威尔的母亲给了我们八十英镑的钞票。我的那份我准备自己买单,然后给她看收据,因此我一点都不担心,我要给自己点任何我在菜单上看中的食物——复古烤鸭等。
“你喜欢外出用餐吗,内森?”我问道。
“我更喜欢来瓶啤酒,一份外卖。”内森说,“不过今天我很高兴能来。”
“你最后一次外出吃饭是什么时候,威尔?”我问。
他和内森看了彼此一眼。“肯定不会是在经历过今天这种事之后。”内森说。
“说来奇怪,我不太喜欢当着陌生人的面被喂食。”
“我们会在远离房间的地方挑张桌子,”我说,我期待着这样的安排。“要是错过名人,可就是你的损失了。”
“因为名人们三月份喜欢到满是污泥的小赛马场来。”
“别扫兴嘛,威尔·特雷纳,”我说,电梯门开了。“我最后一次外出吃饭是参加为四岁孩子们举办的一个生日宴会,在海尔斯博唯一的室内保龄球场。那里没有一样东西不覆盖着面糊,包括孩子们。”
我们在铺有地毯的走廊推着轮椅前行。餐厅在一面玻璃墙的后面,我已经饥不可耐了。
“你好,”我快步走向前台,说道,“我想要一张三人餐桌。”“请不要看威尔,”我轻声告诉那个女人,“别让他难堪。重要的是让他享受这一切。”
“请把徽章给我看一下。”她说。
“什么?”
“贵宾区徽章?”
我茫然地看着她。
“这家餐厅只招待持有贵宾徽章的客人。”
我看了一眼身后的威尔和内森。他们听不到我说话,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内森正在脱下威尔的大衣。
“嗯……我们不能在我们想吃的地方用餐,这个我倒不清楚。我们有蓝色徽章。”
她笑了。“不好意思,我们的餐食只提供给贵宾徽章持有者,在我们所有的宣传材料上都写明了这一点。”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的。这儿有别的餐厅吗?”
“恐怕没有了,而我们的随意就餐区正在翻修。不过看台旁边有些小摊,你能从那儿买点吃的东西。”看见我的脸沉了下来,她又补充了一句,“‘口袋猪’挺好的,一个小圆面包里夹着烤猪肉,他们还会给你浇上苹果汁。”
“小摊?”
“是的。”
我朝她倾了倾身。“拜托了,”我说,“我们走了很远的路,天气太冷我朋友不大舒服。有办法帮我们在这里弄张桌子吗?我们真的需要让他暖和暖和。他今天能否开心至关重要。”
她鼻头皱了皱。“非常抱歉,”她说,“无视规章制度,会让我丢掉工作的。不过楼下有一片为残疾人提供的座位区,你们能关上门。从那儿看不到跑马场,但是那儿可舒适了。那儿有热水器之类的自助加工设备,你们可以在那儿用餐。”
我盯着她,我能感觉到从小腿往上我的肌肉绷紧,我觉得我肯定全身僵硬。
我看了看她的姓名胸章。“莎伦,”我说,“你们这边的桌子都还没有开始坐人。毫无疑问,有更多的人在这儿进餐肯定比一半的餐桌都空着好吧?就因为行为手册里某项不可思议的等级规则?”
在嵌入式照明设备下,她的笑容闪亮。“女士,我已经向您解释了整个情形。如果我们为您破例,我们就得为每个人都破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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