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音乐会(2/2)
“接下来你就会要求她去给壁脚板除尘。”
“听你这么一说,那儿还真积了些灰。”
“你们两个,”我说,“太讨人厌了。”
我放弃了三号衣服——一条黄色的宽腿裤——威尔肯定会说像鲁珀特熊。我穿上了第四套衣服,一件暗红缎子的复古裙子。它实际上是为更俭省的一代人而做的,我常常默默地祈祷拉链可以拉过我的腰部,不过它让我看起来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新秀女影星。这是一件上身效果很好的衣服,穿上去感觉舒适自如。我在肩头披了件银色的开襟短外套,脖子上系了条灰色丝质围巾,来掩盖袒露出的乳沟。我又涂了点相称的唇膏,然后走进起居室。
“哇。”内森赞叹道。
威尔的目光在我的裙子上上下游动。这时我才意识到他换上了衬衣和西服,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头发修剪得很整齐,看上去英俊极了。看到他我不由得笑起来,其实跟他的外貌没多大关系,关键是他做出了努力。
“就是这件。”他说。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像是经过了斟酌。我伸手调整领口,他说道:“脱掉外套。”
他说得没错。我早就知道这件外套不太合适。我脱下来,仔细叠好,放在椅子后面。
“还有围巾。”
我的手猛地伸向脖子。“围巾?为什么?”
“不太配。看上去像是要隐藏后面的什么东西。”
“可是我……不然别人就能看到我的乳沟。”
“所以呢?”他耸了耸肩,“看,克拉克,如果你要穿那样的裙子,你就得自信满满,身心都要舒适。”
“只有你,威尔·特雷纳,能够告诉一个女人该怎么穿一件该死的裙子。”
但我还是把围巾拿掉了。
内森去整理威尔的包。我本来想说他真自以为是,转过身时发现他仍然看着我。
“你看起来棒极了,克拉克,”他轻声说,“千真万确。”
对威尔来说,和平常人——卡米拉·特雷纳可能称作“工薪阶层”的人——一起时,我发现了一些基本的行为模式。大多数人会盯着他看,少数人会充满怜悯地笑笑,表示同情,用有意让别人听得见的低语问我发生了什么。我常想这么回应:“很不幸,他跟军情六处[38]吵翻了”,来看看他们的反应,不过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中产阶级是这样一种情况,他们假装没有看,实际上他们也看。他们举止文雅,不能真正盯着看。相反,威尔出现在他们视线中时,他们执意不看他,等到他经过,他们的目光又会瞥向他,即使他们仍跟其他人谈着话。当然他们不会谈论威尔,那样就太无理了。
一群挎着手提包的时髦人物站在交响乐团的门厅,一手握着节目单,一手握着杜松子酒加奎宁汽水。我们经过时他们就是这种反应,他们的目光像一丝温柔的涟漪,跟随我们到了正厅前座。我不知道威尔有没有注意到,有时我觉得他处理这事的唯一方式就是假装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们坐了下来,是前排正中的两个人。在我们右边有另一个坐在轮椅中的男人,与站在他身旁的两个女人愉悦地聊天。我看着他们,希望威尔也能注意到。不过他盯着前面,头埋入肩头,仿佛要努力将自己隐藏起来。
“这样可不行。”一个声音小声说道。
“你需要什么吗?”我轻声问。
“不用。”他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沫。“实际上,有东西掉进了我的领口。”
我探过身在他的领口摸索了一番,一个尼龙标签落在了里面。我拉了拉,想把它扯断,但是扯不断。
“新衬衣。很让你困扰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把标签拉出来会比较好玩。”
“包里有剪刀吗?”
“我不知道,克拉克。信不信由你,我很少自己打包。”
包里没有剪刀。我向后看了看,观众们还在忙着在座位上安顿下来,窃窃私语,浏览节目单。要是威尔不能放松,不能全神贯注于音乐,这次外出就白来了。我不能承受第二次灾难。
“别动。”我说。
“为什么——”
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就俯身,轻轻解开了他的衣领,用门牙咬住那烦人的标签。花了好几秒钟才咬断,我闭上眼,竭力忽视洁净男人的味道、他的皮肤贴近我皮肤的感觉,以及我正在做的事情带来的不协调感。然后我松开了,把头抬起来,得意地睁着眼睛,门牙上是咬下来的标签。
“断了!”我说,从门牙上取下标签,在座位间抖动。
威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怎么了?”
我转动着坐椅,观众们好像突然被节目单迷住了,我又转回身面对威尔。
“哎,好啦,他们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一个女孩啃一个家伙的衣领。”
我的话似乎让他陷入了沉默。威尔眨了好几次眼,似乎要摇头。我发现他的颈部映上了一抹深红的色彩,不觉莞尔。
我整了整裙子。“无论如何,”我说,“它不是在你的裤子里,我们都应该感到庆幸。”
他还没来得及回应,身着晚礼服的管弦乐队就走了出来,观众们安静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激动,我把两手放在腿上,坐起身来。他们开始调音,刹那间礼堂内只听得到一个声音——我所听过的最为生动的立体声,它让我皮肤上的汗毛竖起,无法呼吸。
威尔斜眼看着我,脸上还带着几分钟前的欢悦。很好,他的表情在说,我们会享受这音乐。
指挥走上来,在讲台上敲了两次,全场沉静下来。我感觉到了寂静,感觉到了观众们满怀期待地屏息凝神。他向下挥了挥指挥棒,突然,周围的一切都响起了纯粹的声音。我觉得音乐像是一种有形的东西,它不仅流经我的耳朵,还流过我全身,包围我,让我的感官颤动,肌肤刺痛,手掌潮湿。威尔没有描述过这般感受,我原以为我会感到厌倦。这是我听过的最为美妙的音乐。
它让我的想象力驰骋万里。我坐在那儿,想着这么多年来从没想过的事情,旧日的情感流遍全身,新的思绪从我身上抽离,仿佛我自身的感官被拉变了形。有点承受不住,但是我不希望它停止,我想永远坐在那儿。我偷偷看了威尔一眼,他出神地倾听着,有些飘飘然。我转过身,有些害怕看他。我害怕他可能正感觉到的东西:深深的失落和恐惧。威尔·特雷纳的生活是我的人生经历所难以想象的,我又有什么权利告诉他,他应该挺过去呢?
威尔的朋友留了张便条请我们演出结束后去后台看他,但是威尔不想去。我恳求了他一次,但从他紧闭的牙关我能看出他不会让步。我不能责怪他。我记起他以前的同事那天看他的那种目光——混合着同情、厌恶以及深深的宽慰,庆幸他们自己逃脱了这桩飞来横祸。我怀疑太多的这类会面,会让他没法承受。
一直等到观众都走完,我才推他出门,我们乘电梯来到停车场,没出任何意外地把威尔弄上了车。我没说太多话,我的脑海中还萦绕着音乐,我不希望它退去。我一直回想着那音乐,想着威尔的朋友会迷失在他演奏的音乐中。我没有想到音乐能让人敞开心扉,把你传送到连作曲家都没有预料到的地方。它在你四周的空气中打下了印记,似乎你离开时也会带着残迹。有一阵,我们坐在观众席上,我完全忘记了威尔在我旁边。
我们在配楼外停下。我们面前,刚好能看见城墙内的城堡笼罩在一轮满月中,月光宁静地从山顶倾泻下来。
“这么说你不喜欢古典音乐。”
我看向后视镜,威尔在笑。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看得出来。”
“我尤其不喜欢快结束时的那段,那段小提琴独奏。”
“看得出来你不喜欢那段。事实上,我觉得你眼中有泪,你那么讨厌它。”
我露齿而笑。“我真的非常喜欢,”我说,“我不确定我会喜欢所有的古典音乐,但是我觉得古典音乐让人惊叹。”我擦了擦鼻子。“谢谢你,谢谢你带我去。”
我们在静默中坐着,注视城堡。通常晚上点缀在城墙上的灯,会让城堡沐浴在一片橙色的光芒中。但是今晚,满月之下,城堡似乎沉浸在天蓝色中。
“你觉得他们在那儿演奏些什么样的音乐?”我问,“他们肯定得听点什么。”
“城堡?中世纪的东西吧。诗琴,弦乐。不是我喜欢的,不过我有一些这类音乐碟,要是你喜欢可以借给你。你可以戴上耳机听这些音乐,绕着城堡走走,如果你真的想要身临其境的话。”
“不用了。我不怎么去城堡。”
“通常人们如果住得离某个景点很近的话,倒反而一直不会去那个景点。”
我的回答含糊其辞。我们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听着引擎转动的声音渐渐停止。
“好了,”我解开安全带,说道,“我们得进去了,还有些晚上的例行工作要做。”
“稍等一下,克拉克。”
我转过身。威尔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等等,就一分钟。”
“你还好吧?”我看向他的轮椅,担心他是不是有地方被夹住了,担心我又做错了事情。
“我很好。我只是……”
他的衣领是浅色的,与他深色的西服形成对比。
“我还不太想进去。我只想坐在这里,不去想……”他咽了口唾沫。
即便是在半明半暗中,看起来这也很费劲。
“我只是……想成为一个和穿红裙的女孩一起去音乐会的男人。再多等几分钟吧。”
我放开门把手。
“好的。”
我闭上双眼,头枕在头靠上。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两个迷失在音乐中的人,半隐在月光下城堡的阴影中。
我妹妹和我从没真正谈论过那晚在迷宫发生的事情,我不确信我们拌过嘴。她抱住了我一会儿,接着花了些时间帮我找衣服,还在深草中徒劳地寻找我的鞋,直到我告诉她真的没有关系。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穿它们了。然后我们慢慢地走回家——我光着脚,她揽着我的胳膊,自从她上小学一年级,我们就从未这样一起走过。
我们到家时,她在门廊上理了理我的头发,用湿毛巾擦了擦我的眼睛,接着我们打开前门,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走了进去。
父亲还没有睡觉,在看足球比赛。“姑娘们,你们好晚,”他喊道,“我知道今天是星期五,但是……”
“好了,爸爸。”我们齐声回应道。
那时,我住在现在外祖父住的房间。我迅速地走上楼,在妹妹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时,关上了门。
第二周我把头发剪了,取消了航班。我不再跟以前学校的女孩出去了。母亲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有注意我,父亲把这所屋子里的情绪变化和我把自己锁在卧室的新习惯归结为“女人们的问题”。我知道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绝不是那种跟陌生人喝醉酒傻笑的女孩。我是那种无论穿什么都被认为不可取的人。总之,吸引不了去“红狮”的男人。
生活恢复正常。我在理发店找了份工作,然后又到“黄油面包”茶馆上班,将一切都置于身后。
自从那天起,我肯定经过城堡不下五千次了。
但是我再也没有去过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