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午后经(2/2)
“他们当然是一回事,”院长尖锐地说,“因为他们都是异教徒,他们都危及了文明世界的秩序,以及你所赞同的帝国的秩序。一百多年之前,布雷西亚的阿诺德 [9] 的追随者们放火焚烧了贵族和红衣主教们的房子,那可就是伦巴第的巴塔里亚会犯下的暴行。我知道这些异教徒可怕的故事,我是在海斯特巴赫的凯撒利乌斯的《神奇的对话》中读到的。在维罗纳的圣杰尔多内的牧师埃韦拉尔多有一次注意到他的房东每天夜里带着妻子和女儿出门。他随便问了他们中的一个,想知道他们去哪里,做什么。回答说他跟着去看就知道了,于是他跟着他们到了一个地下室,那地下室很宽敞,里面聚集着男男女女。当众人安静下来时,一个异教头领讲了一番通篇骂人的话,力图毁坏这些人的生活和习俗。随后,灭了蜡烛,男人都扑到身边女人身上,不管这些女人是已婚还是未婚,也不管是寡妇还是处女,甚至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这是最糟糕的,请上帝宽恕我讲如此可怕的事情)。目睹着这一切,自年轻时就轻浮淫荡的埃韦拉尔多就装作门徒,走到他房东的女儿(或是另一个少女)身边,等蜡烛熄灭后,跟她交媾。事情就这样持续了一年多。最后导师说,那个年轻人一直参加他们的聚会,很快就能够教唆新的入会者。这时埃韦拉尔多明白自己已堕入深渊,他设法摆脱了诱惑,说他出入那个地下室,不是因受到异教的诱惑,而是受到了少女们的诱惑。后来那些人将他从那里逐出。您看到了吧,这就是巴塔里亚会、卡特里派、约阿基姆派、形形色色的属灵派的异教徒们的法规和生活。这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他们不相信肉体的复活,也不相信地狱是对坏人的惩罚,认为无论做任何坏事都不会受到惩罚。事实上,他们称自己是catharoi,就是‘清洁’的意思。”
“院长,”威廉说道,“您孤陋寡闻地生活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神圣修道院里,远离尘世的不公。城市生活远比您所想象的复杂得多,人的错误或罪恶程度也大有不同。与那些对上帝派遣的天使们怀有肮脏想法的同乡们相比,罗得所犯的罪要轻得多,彼得的背叛比起犹大的背叛也算不上什么。事实上,上帝原谅了彼得,犹大却没有被宽恕。您不能把巴塔里亚会和卡特里派混为一谈。巴塔里亚会主张对圣母教会内部教规的习俗进行改革,他们始终想改善世俗神职人员的生活方式。”
“他们认为教士玷污了圣洁,不能参加圣事仪式……”
“他们错了,但这是他们学说上唯一的错误。可他们从来没有提出过改变上帝的法则。”
“但是布雷西亚的阿诺德的巴塔里亚会,一百多年前,在罗马煽动乡下暴民烧毁了贵族和红衣主教们的房舍。”
“阿诺德煞费苦心地想把城市里的行政长官们拉入他的改革运动之中。他们不跟随他,于是他就在穷人和被驱逐者的群体中得到了认可。民众过激的愤怒行为不该由他来负责任,民众是响应他的号召想建立一个没有腐败的城市。”
“城市永远是腐败的。”
“如今城市是上帝子民生活的地方,您和我们都是他们的‘牧羊人’。城市是丑陋的地方,在那里,富有的神职人员向贫穷饥饿的人传道。巴塔里亚会的骚乱就是在这种局面下产生的。他们令人悲哀,但是可以理解。卡特里派就另当别论了,它是游离于教会之外的东方异教。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犯有人们所指控的罪行。我知道他们排斥婚姻,否认地狱的存在。但我怀疑,是不是就因为他们的思想和主张,人们妄加给他们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您是在告诉我,卡特里派的人没有混在巴塔里亚会里面,他们并不是同一个魔鬼派生出的无数张面孔中的两张脸,是不是?”
“我是说,这些异端中有许多是独立在他们所主张的学说之外的,他们在贱民中间取得成功,是因为他们提出过一种不同生活的可能性。我是说贱民经常把卡特里派与巴塔里亚会的主张混淆起来,通常又把巴塔里亚会与属灵派的教义混淆起来。阿博内啊,贱民的生活并不受智慧的启示,也不像我们这些聪明人具备辨别真伪的警觉性。他们的生活被疾病和贫困所困扰,因愚昧无知而变得渺茫。对于许多人来说,加入异端团体,经常只不过是一种方式,一种发泄自己绝望的方式。人们烧毁红衣主教的寓所,既是因为想改善教士的生活,也是因为他们认为红衣主教传道中所说的地狱是不存在的。人们那样做,是因为存在着人间地狱,在人间生活着‘羊群’,而我们是‘牧羊人’。不过您知道得很清楚,就像他们辨别不清保加利亚的教会和利普朗多神父 [10] 的追随者一样,当政的皇帝和他们的支持者也分辨不清属灵派和异教徒。吉伯林派 [11] 为了打败对手,也没有少支持民众中间卡特里教派的倾向。依我看来,他们做得不对。不过我现在知道的是,同样的团体,为了扫除这些太‘纯洁的’不安分的危险对手,经常把一部分人的异教思想强加于另一部分人,并把他们全都送去处以火刑。这我见到过,阿博内,我向您发誓,我亲眼见到,一些生活节俭、品德高尚的人,他们诚挚地信奉清贫和贞节,但他们是主教的敌人,那些主教逼着他们去受世俗的武力处置,不管是皇帝的武力还是自由城邦的武力。他们被指控乱伦、鸡奸、胡作非为。其实,犯有这些罪行的往往是别人,而不是他们。当贱民可以被利用致使敌对政权陷入危机时,往往是任人宰割的肥肉,而当他们失去被利用价值时,就成了牺牲品。”
“那么说,”院长明显不怀好意地说道,“多里奇诺修士和他那些狂热的追随者,以及盖拉尔多·塞加烈里 [12] ,以及那些卑鄙无耻的杀人犯就都是邪恶的卡特里派的人喽?高尚的方济各修士们、施行鸡奸的鲍格米勒派或是主张改革的巴塔里亚会也都是卡特里教派的人喽?威廉,您对异教徒的一切都清楚,您简直就是他们中的一员,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真理究竟何在?”
“有时候,哪儿都没有真理。”威廉忧伤地说道。
“您看,连您也不善识别异教了。我至少有一条规则,我知道异教就是那些不顾上帝子民所赖以生存的秩序而铤而走险的人。我捍卫帝国,因为帝国维护这种秩序。我反对教皇,因为他正在把神权拱手交给与商人和行会结盟的城邦的主教们,而这些人不可能维持这种秩序。这种秩序,是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竭力维持的。对于异教徒,我同样有一条规则,就在阿诺德·阿马里科 [13] 的回答之中,他是西多的修道院院长,有人问他如何处置被怀疑是异教的贝济耶的市民时,他回答说:把他们全杀了,上帝会承认他们是他的子民的。”
威廉垂下眼睛,久久地沉默无言。而后,他说:“贝济耶城被攻破,而我们的人却不顾人的尊严,不分性别,不管年龄,差不多有两万人死在刀下。一场大屠杀之后,城市又被劫掠和焚烧。”
“圣战也是一场战争。”
“圣战也是一场战争。正因为这样,也许本不该有什么圣战。可我在说什么呢,我在这里支持路德维希的帝权,可他也在把意大利置于战火之中,我自己也陷于其同盟的游戏之中。属灵派跟帝国之间奇怪的联盟,帝国与为民众争取主权的马西利乌斯之间的同盟也是奇怪的联盟。我们两人的观念和传统如此不同,我们两人之间的联盟也是奇怪的。但我们有两个共同的任务,那就是保证会晤的成功和找出凶手。我们尽量用和平的方式行事吧。”
院长张开双臂:“给我和平之吻吧,威廉修士。跟您这样有智慧的人在一起,我们可以就神学和道德上深奥的问题作长时间的讨论。不过我们可不能像巴黎的导师们那样争论不休。的确有一项重要的任务等待着我们,这是真的,我们应该协力合作。不过,我之所以讲了这些事情,是因为我相信其中有一定的联系,您明白吗?一种内在的联系,抑或说,我相信别人会把这里发生的命案与您教会兄弟们的主张联系起来。正因如此,我要事先通告您一下,也正因如此,我们要防备来自阿维尼翁的人的任何猜疑和旁敲侧击。”
“尊敬的院长,我能否这样揣测,您是在为我的调查提供一条线索?您是不是认为最近发生的两起命案有不明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某个僧侣曾持有的异端思想?”
院长沉默了片刻,面部极力不显露出任何表情地望着威廉。“在这可悲的事件中,裁判官是您。被怀疑,甚至冒无端被怀疑的风险,都是您的事。我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神父。我再说一句,如果我得知我的僧侣中有人过去确实有可疑之处,我会立刻斩草除根的。我所知的,您皆知;我所不知的,您靠您的睿智一定会让真相大白。不管怎么样,您得经常通报,首先向我通报。”他向我们告别后就从教堂出去了。
“亲爱的阿德索,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威廉阴沉着脸说道,“我们追踪的是一份手稿,关注的是一些过分好奇的僧侣的争执和谩骂,以及一些僧侣淫荡的出轨行为,可现在却浮现出另一条完全不同的线索,越来越难以摆脱的线索……食品总管,那么……还有那个跟着食品总管一起来的野蛮的萨尔瓦多雷……但是现在我们得去休息了,因为我们还得度过一个不眠之夜。”
“那么您今晚还是打算进藏书馆里去?您没有放弃第一条线索?”
“当然不放弃。何况,谁说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线索呢?再说了,食品总管的事情很可能只是院长的一种猜测。”
他向朝圣者的宿舍走去。到了门口,又停了下来,好像在继续刚才的话。
“其实,当初院长怀疑年轻的僧侣中会发生什么蹊跷的事情,才要求我调查阿德尔摩的死因,可是现在韦南齐奥的死又产生了新的疑点。也许院长已经意识到奥秘的关键在藏书馆,而他并不愿意让我往这方面去调查,于是他就向我提供了食品总管的线索,为了把我的注意力从楼堡引开……”
“可他为什么不应该想……”
“别提太多的问题。院长从一开始就对我说过,藏书馆不许碰。他一定有其充分的理由。很可能他也深信有些事情跟阿德尔摩的死有关联,而现在他意识到修道院的丑闻愈演愈烈,会把他自己也牵连进去。他不想弄清真相,或者至少不愿由我去发现真相……”
“如此说来,我们是在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地方。”我失望地说道。
“你难道找到过上帝感到悠闲自在的地方?”身材高大的威廉望着我问道。
而后,他打发我去休息。我躺下时,得出了结论,我父亲也许真不该让我周游世界,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眼下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拯救我吧,别让凶狮吞噬了我。”我这样祈祷着入睡了。
[1] sur de sat-denis(1081—1151),法国宗教学家、建筑师和政治家。
[2] andrea,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圣彼得的兄弟。
[3] golgotha,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意思是“头颅”。
[4] 拉丁语,僧侣阶层。
[5] 指法国国王查理四世。
[6] patare,十一世纪意大利北方伦巴第大区掀起的民众政治和宗教运动,抨击教廷道德败坏和掌握俗权。
[7] waldenses,中世纪宗教改革运动的追随者,后来演变成了耶稣教。
[8] catari,亦称清洁派。中世纪流传于欧洲地中海沿岸各国的基督教异端教派之一。
[9] arnaldo da brescia(约1100—1155),政治、宗教改革家。罗马人民起义领袖。
[10] liprando,神父。为证实米兰大主教的贪腐,他甘愿接受宗教法庭的判决。
[11] ghibelle,意大利中世纪的保皇党成员 。
[12] gherardo segalelli(?—1300),宗教改革者,主张绝对清贫,后被处以火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