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香姨之死(2/2)
他脸上还带着笑,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恶的人很多,比赵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却有不少,这本就是人性中弱点之一。
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对这种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会原谅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却真的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着急。
小凤大侠吾兄足下:前蒙宠赐屁眼一枚,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已转赠静静陈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两,弟也已代为运走,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在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岁寒三友却在看着他。
他们也很吃惊,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陆小凤的脸色也会变得这么可怕。
所以陆小凤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只留下赵君武一个人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刚才要教训的那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原谅了他,他却永远也没法子原谅自己,陆小凤虽然并没有出手,却已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可是陆小凤自己也做错了一件事,他本不该离开陈静静的,更不该离开那屋子,等他赶回去时,那地方几乎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冻,到处都积着冰雪,所以火势的蔓延并不广,被波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却还是难免有很多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陈静静那美丽柔软的胴体,也无疑早已被烧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飞灰。
陆小凤来的时候,已来迟了。
烈火烤红了他的脸,烤红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里一片混乱,男人们在奔跑叱喝着救火,女人们在尖叫,孩子们在啼哭,他们过的本是简朴平静的生活,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
陆小凤忽然转身,瞪着寒梅,厉声道:“你看见了没有?”
寒梅道:“看见了什么?”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造成的灾祸,你自己难道看不见?”
寒梅闭上了嘴,心里显然也不太好受。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刚才我已看过。”
陆小凤道:“刚才那只不过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这是挑战。
他从未向任何人这么样挑战过,他的态度虽然冷静如磐石,可是这种残酷的冷静,却使得他的愤怒更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寒梅沉着脸,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他脸色也是苍白的,连嘴唇都已发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样面对面地向他挑战。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已停顿!
因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风的,他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去压迫别人,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给他的压力。
陆小凤的压力又来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还没有开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道:“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罗刹牌,我也一样。”
他挡在陆小凤面前,让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
他没有转身,只是面对着陆小凤向后退,然后袍袖一挥,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没有动,没有拦阻,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三个人已退让得太久,现在已应该让他们退一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还击,虽然没有使剑出来,却已赢得了胜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退得很远的,等到他们再逼过来时,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
火还没有灭,他绝不能就这么样站在这里看着,纵然有很多问题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从别人手上抢过一桶水,跃上隔壁的墙头,往火头上浇了下去。
他的动作当然比别人快得多,一个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个人,可是旁边另外还有个人,动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卖力,有一次竟跃上已被火烧毁了的危墙,几乎葬身在火窟里。
冰雪融化,打湿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势很快就被遏阻,终于灭了。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觉得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舒服过。
旁边有个人在喘息着,带着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
陆小凤抬起头,才发现这个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笑得很开朗,道:“我刚才差点想一头撞死,可是现在却只想再活几年,活得愈长愈好。”
陆小凤微笑着,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就绝不会想死的,因为你的生命已有了价值,你就会觉得它可贵可爱。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地去帮助过别人,就一定会明白这道理,因为只要你肯去帮助别人,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赵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刚才比谁都卖力,你揍我的时候,假如也这么卖力,我就吃不消了!”
赵君武红着脸笑道:“我揍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出力的,因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时我又怕手疼!”
两个人同时大笑,然后才发现他们四周已围满了人,站在那里陪着他们笑,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住了他们的手,在他们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
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了。
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
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来,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唯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指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道:“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些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边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赶来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02
“你刚才在找什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
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道:“刚才冤枉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
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
赵君武道:“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
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道:“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得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的!”
赵君武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
陆小凤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赵君武道:“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
赵君武道:“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道:“能!”
赵君武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道:“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通知你?”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道:“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钱,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
赵君武道:“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03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道:“我还带了样东西来!”
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罗刹牌?”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道:“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才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道:“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总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地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