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好梦难成(1/2)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狗已蹿入黑暗中,人头犹在哀呼:“救救我……救救我……”
没有头的人也还在哀呼:“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
凄厉的呼声此起彼落。
风在呼号,伴着鬼哭。
无论谁看到这景象,听到这声音,纵然不吓死,也得送掉半条命。
楚留香没有。
他的人突然箭一般蹿了出去,去追那条狗。
“无论你是人是狗,只要在我饥饿时给了我吃的,在我疲倦时给我地方睡觉,我就不能看着你的头被狗衔走。”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他一向是个坚持自己原则的人。
狗跑得很快,一眨眼就又没入黑暗中。
“但无论你是人是狗,楚留香若要追你,你就休想跑得了。”
有些人甚至认为楚香帅的轻功,本就是从地狱中学来的。
掠过竹篱时,他顺手抽出了一根竹子。
个起落后,那条衔着人头的狗距离他已不及两丈。
他手中短竹已飞出,箭一般射在狗身上。
黑狗惨嗥一声,嘴里的人头就掉了下来。
楚留香已掠过去拾起了人头。
冰冷的人头,又冷又湿,仿佛在流着冷汗。
楚留香忽然觉得不对了。
“嘭”的一声,人头突然被震碎,一股暗赤色浓腥烟从人头里射了出来,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臭。
楚留香倒下。
无论谁嗅到这股恶臭,都一定会立刻倒下。
夜露很重,大地冰冷而潮湿。
楚留香倒在地上。
远处隐隐有凄厉的呼声随风传来,也不知是犬吠,还是鬼哭。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黑暗中飘飘荡荡地走了过来。
一条没有人头的人影。
没有头的人居然也会笑,站在楚留香面前咯咯地笑。
突然间,已被迷倒的楚留香竟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这“无头人”的衣襟。
“哧”的一声,衣襟被扯开,露出一个人的头来。
卜担夫!
原来他有头,只不过藏在衣服里,衣服是用架子架起,若非他的人又瘦又矮,看来当然就不会如此逼真。
那颗被狗衔去的头呢?
头是蜡做的,里面藏着些火药和引线,引线已燃着,只要能算准时间,就能算准引线的长短。
他时间算得很准。
所以人头恰巧在楚留香手里炸开,将迷药炸得四射飞散。
他什么都算得很准,却未算到楚留香还能从地上跳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卜担夫脸上的眼睛、鼻子、眉毛、嘴,仿佛都已缩成了一团,就像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
楚留香却笑了,微笑着道:“原来你酒量不错,看来再喝几杯也不会醉。”
此时此刻,他居然说出这么样一句话来,你说绝不绝?
卜担夫也只有咧开嘴笑笑,身子突然一缩,居然从衣服里缩下来,就地一滚,已滚出好几丈。
等他身子弹起时,已远在五六丈外。
楚留香脱口道:“好轻功!”
这三个字说出,他的人也已在五六丈外。
卜担夫连头都不敢回,拼命往前蹿,他轻功的确不弱,若非遇见楚留香,他一定可以逃走的。
不幸他遇着了楚留香。
他掠过竹篱,楚留香眼见已将追上他。
谁知楚留香却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又看到院子里有个人在梳头。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卜阿鹃正坐在月光下,慢慢地梳着头。
这次她当然没有把头拿下来。
她的头发漆黑光滑,她的手纤细柔美。她的脸苍白如月色。
她身上只穿着件紫罗衫,很轻,很薄,风吹过,罗衣贴在身上的,现出了她丰满的胸,纤细的腰,和笔直修长的腿。
风中的轻罗就像是一层淡淡的雾。
轻罗中晶莹的躯体若隐若现,也不知是人在雾中,还是花在雾中。
楚留香并没有走过去,但也没有走开。
他并不是君子,却也不是瞎子。
卜阿鹃忽然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你还没有死?”
楚留香也笑笑,道:“我还是人,不是鬼。”
卜阿鹃道:“那迷药不灵?”
楚留香道:“迷药很灵,只可惜我的鼻子不灵。”
卜阿鹃道:“那种迷药的厉害我知道,就算没有鼻子的人也一样要被迷倒。”
楚留香又笑笑,道:“就算没有鼻子,头也不会那么轻。”
卜阿鹃眨眨眼,道:“你是不是一发觉那人头太轻,就立刻闭住了呼吸?”
楚留香又笑笑道:“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发觉,只不过运气特别好。”
卜阿鹃也笑道:“我知道你近来运气并不好。”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嫣然道:“交了桃花运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好的。”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你怎么知道我交了桃花运?”
卜阿鹃笑道:“因为你不但有双桃花眼,还有个桃花鼻子。”
楚留香微笑道:“幸好我的手不是桃花手,所以你还能好好地坐在那里。”
卜阿鹃眼波流转道:“你的手很老实?”
楚留香道:“你希望我的手不老实?”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的手若真老实,就过来替我梳梳头吧。”
楚留香不说话,也不动。
卜阿鹃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不会梳头?”
楚留香道:“我的手虽老实,却不笨。”
卜阿鹃道:“你不喜欢替人梳头?”
楚留香道:“有时喜欢,有时就不喜欢,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那个人的头是不是能从脖子上拿下来。”
头发光滑柔美,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缎子。
楚留香忽然发觉替女孩子梳头也是种享受——也许被他梳头的女孩子也觉得是种享受。
他的手很轻——
卜阿鹃的眸子如星光般朦胧,柔声道:“我很久以前就听人说过,楚香帅从不会令女人失望,以前我一直不信。”
楚留香道:“现在呢?”
卜阿鹃回眸一笑,道:“现在我相信了。”
楚留香道:“你还听人说过我什么?”
卜阿鹃眨着眼,缓缓道:“说你很聪明,就像是只老狐狸,世上没有你不懂的事,也没有人能令你上当。”她嫣然接着道,“这些话现在我也相信。”
楚留香忽然叹了口气,苦笑道:“但现在我自己却已有点怀疑。”
卜阿鹃道:“哦?”
楚留香道:“今天我就看见了一样我不懂的事。”
卜阿鹃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那人头怎么会说话?”
卜阿鹃笑了,道:“不是人头在说话,卜担夫在说话。”
楚留香道:“但我明明看见那人头说话的。”
卜阿鹃道:“你并没有真的看见,只不过有那种感觉而已。”
楚留香道:“那种感觉是怎么来的呢?”
卜阿鹃道:“卜担夫小时候到天竺去过,从天竺僧人那里学会了一种很奇怪的功夫。”
楚留香道:“什么功夫?”
卜阿鹃道:“天竺人将这种功夫叫作‘腹语’,那意思就是他能从肚子里说话,让你听不出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学问倒真不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学不完。”
卜阿鹃嫣然道:“你现在已经够令人头疼的,若全都被你学了去,那还有别人的活路吗?”
楚留香笑笑,忽又问道:“看来卜担夫并不是你的父亲?”
卜阿鹃笑道:“当然不是,否则我怎么会直接叫他的名字。”
楚留香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卜阿鹃道:“他是我的老公。”
楚留香拿着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人也怔住。
卜阿鹃回眸瞟了他一眼,嫣然道:“老公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楚留香只有苦笑道:“我懂。”
卜阿鹃瞟着他的手,道:“你为什么一听说他是我的老公,手就不动了?”
楚留香道:“只因为我还没有习惯替别人的老婆梳头。”
卜阿鹃笑道:“你慢慢就会习惯的。”
楚留香苦笑道:“我认为这种习惯还是莫要养成的好。”
卜阿鹃吃吃地笑了起来,道:“你怕他吃醋?”
楚留香道:“嗯。”
卜阿鹃道:“他又没打过你,追也追不着你,你怕什么?”
楚留香道:“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吃醋的样子。”
卜阿鹃眼波流动,道:“他若不吃醋呢?”
楚留香道:“天下还没有不吃醋的男人,除非是个死人。”
卜阿鹃道:“你想他死?”
楚留香道:“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卜阿鹃道:“嘴里说不说是一回事,心里想不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似笑非笑地瞅着楚留香,悠然道:“其实只要你愿意,他随时都可能成个死人的。”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只可惜我也还没有养成杀别人老公的习惯。”
卜阿鹃道:“为了我你也不肯?”
楚留香不回答。
他从不愿说让女孩子受不了的话。
卜阿鹃道:“莫忘了他刚才本想杀了你的。”
楚留香眨眨眼,道:“要杀我的人真是他?”
卜阿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地站了起来,接过楚留香的梳子。
楚留香道:“你在叹气?”
卜阿鹃叹道:“一个人心里难受的时候,总是会叹气的。”
楚留香道:“你很难受?”
卜阿鹃道:“嗯。”
楚留香道:“为什么难受?”
卜阿鹃道:“因为我本不想你死,但他若不死,你就得死了。”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你不信?”
楚留香微笑道:“因为我总觉得,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卜阿鹃悠然道:“但也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困难。”
她忽然扬起手里的梳子,道:“你知道这梳子是什么做的?”
楚留香道:“木头。”
卜阿鹃道:“木头有很多种——据我所知,大概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在听着。
卜阿鹃道:“这一百种木头,九十几种都很普通。”
她又笑了笑道:“普通的意思就是没有毒,你用那种木头做的梳子替别人梳头,要死的确不容易。”
楚留香道:“你的梳子呢?”
卜阿鹃道:“我这梳子的木头叫‘妒夫木’,是属于很特别的那种。”
楚留香道:“有什么特别?”
卜阿鹃没有回答这句话,却轻抚着自己流云般的柔发,忽又问道:“你觉得我头发香不香?”
楚留香道:“很香。”
卜阿鹃道:“那只因我头发上抹着种香油。”
楚留香目光闪动,问道:“香油是不是也有很多种类?”
卜阿鹃道:“对了,据我所知,香油大概也有一百种左右。”
楚留香道:“其中是不是也有九十几种都普通,无毒?”
卜阿鹃嫣然道:“你怎么愈来愈聪明了?”
楚留香笑笑,道:“你头发抹的,当然又是比较特别的那种。”
卜阿鹃道:“完全对了。”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道:“我怎么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呢?”
卜阿鹃道:“我这种香油叫‘情人油’,妒夫木一遇着情人油,就会发出一种很特别的毒气,你替我梳头的时候,这种毒气已在不知不觉间沁入你手上的毛孔里,所以……”
她又轻轻叹了一声,慢慢地接着道:“最多再过一盏茶的工夫,你这双手就会开始腐烂,一直会烂到骨头里,一直要将你全身骨头都烂光为止。”
楚留香怔住了。
卜阿鹃微笑道:“你说我这种杀人的手法妙不妙?只怕连无所不知的楚香帅都想不到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这世上奇奇怪怪的杀人法子倒真不少。”
卜阿鹃道:“今天你就遇见了两种。”
楚留香道:“前两天我已经遇见了好几种。”
卜阿鹃道:“你是不是觉得每种都很巧妙?”
楚留香道:“的确巧妙极了。”
他忽然也笑了笑,淡淡地接着道:“虽然都很巧妙,但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地活着。”
卜阿鹃悠然道:“只不过是到现在为止而已,以后呢?”
楚留香道:“以后的事谁知道。”
卜阿鹃道:“我知道。”
楚留香道:“哦!”
卜阿鹃道:“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用的这种法子不但最巧妙,而且最有效。”
她微笑着,接着道:“你就算可以随时闭住呼吸,总不能连毛孔也一齐闭住吧?”
楚留香点了点头,长叹道:“这么样看来,我已是非死不可的了!”
卜阿鹃道:“所以我心里很难受。”
楚留香道:“你既然这么难受,为什么不让我活下去呢?”
卜阿鹃眼珠子转了转,道:“你若想不死,只有一种法子。”
楚留香道:“什么法子?”
卜阿鹃道:“去替我杀了卜担夫。”
楚留香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杀他?”
卜阿鹃幽幽地叹息着道:“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好女人,但谋杀亲夫这种事,我还是做不出。”
楚留香道:“你以为我做得出?”
卜阿鹃道:“他既不是你朋友,也不是你老公,你要杀他,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除非你认为他那条命比你的命重要。”
楚留香又开始在摸鼻子。
卜阿鹃忽然道:“你最好赶快决定,否则毒性若是发作,后悔就迟了。”
她神气愈悠闲,就显得情况愈严重。
楚留香想必也很明白这道理,所以赶快问道:“我现在去还来得及?”
卜阿鹃笑了笑,道:“楚香帅轻功天下无双,我倒也知道的。”
楚留香苦笑道:“只可惜他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找得到他呢?”
卜阿鹃笑道:“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这道理你都不懂?”
楚留香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卜阿鹃淡淡道:“一个女人若连自己老公的行踪都不知道,简直就不如去死了算了。”
她很快地接着又道:“你刚才来的时候,总看到那条山泉了吧?”
楚留香点点头,卜阿鹃道:“好,你只要沿着泉水一直往上游走,就会看到一道瀑布,后面有个很隐秘的山洞,他一定就躲在那里。”
楚留香沉吟着,道:“我若杀了他,你就肯拿解药给我?”
卜阿鹃道:“不错,用他的人头来换解药,用他的命来换你的命,公平交易,谁也不吃亏。”
楚留香道:“但你为什么一定要他的命呢?”
卜阿鹃冷冷道:“这个故事你回来时,我也许会告诉你,现在你还要问,只怕就来不及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只问最后一句话,你是不是一定会在这里等我?”
卜阿鹃道:“当然。”
楚留香果然连一个字都不再多说,掉头就走。
只见他人影一闪,已远在六七丈外,再一闪就没入黑暗里。
卜阿鹃显得有点吃惊,仿佛想不到楚留香答复得这么痛快。
“楚留香岂非从来不杀人的吗?”
“但天下绝没有真不怕死的人。他也是人,当然明白自己的性命无论如何总比别人的珍贵得多了。”
想到这里,卜阿鹃就笑了,笑得非常得意。
她一向认为天下的男人都是呆子,要男人上当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连楚留香也不例外。
楚留香不但上了当,而且上了连环当。
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她丈夫。
第二,卜担夫根本不在那瀑布后的山洞里,现在早已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第三,这梳子本是很普通的木头做的,她头上抹的也只不过是种很普通的茉莉花香油。
第四,世上根本就没有“妒夫木”和“情人油”这种东西,这种稀奇古怪的毒物,也许只有在鬼话故事里才存在。
第五,她要楚留香到那瀑布后的山洞里去,只不过是要他去送死,无论谁单独闯进了那地方,都休想还能活着出来。
“男人好像天生就是要给女人骗的,女人若不骗他,他也许反而会觉得浑身不舒服。”
卜阿鹃开心极了,也得意极了。
她觉得自己不但做功很好,唱功也不差。
男人若是遇见了一个唱作俱佳的女人,简直只有死路一条。
卜阿鹃披起件比较不透明的衣服,从屋后牵出了楚留香骑来的那匹马,飘身上马,打马而去。
她忽然发觉在月下骑马原来也很有诗意。
夜已很深,星已渐稀。
月光虽然还是很明亮,却照得四下景色分外凄凉。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孤单单地走在如此荒凉的山路上,总不是件很愉快的事,也并没什么诗意。
卜阿鹃心里的诗意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只觉得风吹在身上,冷得很。
“三月的风为什么也会这么冷?”
她紧紧拉起了衣襟,嘴里开始哼起了小调。
她歌喉本来很不错的,但现在却连她自己听来也不太顺耳。
“三月里来百花香,杜鹃花开在山坡上……”
山坡上没有杜鹃花,事实上,山坡上连一朵喇叭花都没有。
转过一处山坳,连月光都被遮住了,一棵棵黑黝黝的树木,在风中摇晃着,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子。
风吹着木叶,马蹄踏在石子路上,嘚嘚,嘚嘚,嘚嘚……就好像后面还有匹马在跟着。
她骑得愈快,后面的声音也跟得愈快。
她几乎忘了这本是她自己这马匹的蹄声,渐渐她甚至已觉得后面有个人在跟着。
她想回头看看,又生怕真的看到了鬼。
若是不回头去看,又不放心。
好容易才壮起胆子,回头一看——
风在吹,树影在动,哪有什么人?
明明没有人,但她却偏偏又好像看到了一条人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间躲入了树后,身法快得简直就好像鬼魅一样。
“世上哪有身法如此快的人,除非是楚留香。”
计算时间,楚留香现在早已应该进了那山洞,说不定早已被山洞里那些怪人砍下了脑袋。
“现在他说不定已经变成了个无头鬼,而且还是个糊涂鬼,连自己为什么死的都不知道。”
卜阿鹃又想笑了,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楚留香活着时已经够难缠的了,若真变成了鬼,那还得了?
卜阿鹃拼命打马,只希望快点走完这条山路,快点天亮。
忽然间,风中缥缥缈缈地传来一阵阵哀呼声!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一阵风吹过,树上好像摇摇晃晃站着条人影,有手有腿,身子也是完完整整的,就是没有头。
卜阿鹃全身的毛发倒竖了起来,想瞪大眼睛看清楚些。
但她的眼睛一眨,那没有头的鬼影子也不见了。
“还我的头来,还我的头来——”
哀呼声还是若有若无,似远似近地在风中飘动着。
这呼声本是卜担夫用来吓楚留香的,她本来觉得很好玩。
现在,她才发觉这种事一点也不好玩。
她衣裳已被冷汗湿透。
忽然间,黑影又一闪,经马头上掠过。
还是那条没有头的鬼影子。
这匹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卜阿鹃本来可以夹紧马鞍的。
她骑术本不弱。
但现在她两条腿却好像已有点发软,竟被掀下了马背,一跤重重地跌在路上,眼前冒出金星。
再看那条鬼影子,又飘到了另一株树上。
树林在风中摇晃,这影子也随着树枝在摇晃。
除了楚留香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
卜阿鹃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我知道你是楚留香,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影子在树上咯咯地笑了起来,阴森森地笑着道:“当然是鬼,人怎么会没有头?”
卜阿鹃咬着嘴唇,道:“你……你的头藏在衣服里?”
这影子忽然大笑,道:“这次你总算说对了。”
笑声中,楚留香的头已从衣服里钻了出来。
这证明了一个道理。
有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笑话就是闹剧,若发生在你自己身上,就变成悲剧了。
卜阿鹃的两条腿忽然不软了,一跳就跳了起来,用力拍着身上的土,冷笑着道:“你以为你能骗得到我?我早就知道是你了。”
楚留香道:“哦?你既然早已知道了,为什么会害怕呢?”
卜阿鹃恨恨道:“谁害怕?无论你是人是鬼,我都不怕你。”
楚留香眨眨眼,笑道:“那么刚才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人是谁呢?”
卜阿鹃大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也没什么稀奇。”
楚留香道:“要什么事才算稀奇?”
卜阿鹃冷笑道:“堂堂的楚香帅居然等在路上装神扮鬼吓女人,那才叫稀奇,以后我若说出来,丢人的不是我,是你。”
楚留香道:“我只看见有人骑着我的马,还以为是个偷马的小贼,怎么知道是你?”
他笑了笑,忽然道:“你本来岂非应该在家里等我的?”
卜阿鹃叫了起来,道:“你呢?你本来应该在那山洞里的,你为什么不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原因说来就很复杂了,你想不想听?”
卜阿鹃道:“你说。”
楚留香道:“第一,卜担夫根本不是你老公,他也根本不叫卜担夫。”
卜阿鹃道:“谁说的?”
楚留香神秘一笑道:“我说的,因为我忽然想起他是谁了。”
卜阿鹃道:“他是谁?”
楚留香道:“他姓孙,叫不空,人称‘七十一变’,那意思就是说他诡计多端,比起孙悟空来也只不过少了一变,昔年本是下五门的第一高手,近十年来,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销声匿迹,今年算来应该已有六十三四了,只因他练的是童子功,所以看来还年轻。”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简直就好像在背家谱似的。
卜阿鹃已听得怔住了。
楚留香又道:“就因为他练的是童子功,平生没有犯淫戒,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一个练童子功的人,当然不会娶老婆。”
卜阿鹃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想不到连他那种人的事,你也这么清楚,看来你八成也是他一路的。”
楚留香笑道:“莫忘了别人总说我是盗贼中的大元帅,一个做大元帅的人若连自己属下的来历都弄不清,还混什么?岂非也不如去死了算了。”
卜阿鹃眼珠子一转,冷冷道:“只可惜这位大元帅已眼见要进棺材。”
楚留香淡淡笑道:“只可惜我说了第一,当然还有第二。”
卜阿鹃道:“第二?”
楚留香道:“第二,你那把梳子既不是‘妒夫木’,头上抹的也不是‘情人油’。”
卜阿鹃脸上变了变,瞪眼道:“谁说的?”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说的,因为我知道你头上抹的是京城‘袁华斋’的茉莉花油,是这家老店的独门秘方配制出来的,香味特别清雅,所以要卖八钱银子一两,而且只此一家出售,别无分号。”
卜阿鹃眼睛瞪得更大,道:“你怎么知道的?”
楚留香道:“我闻得出。”
卜阿鹃道:“你鼻子不是不灵吗?”
楚留香笑道:“我鼻子有时不灵,有时候也很灵,那得看情形。”
卜阿鹃道:“看什么情形?”
楚留香道:“看我闻的是什么,闻到狗屎、迷药时,我鼻子当然不灵,闻到漂亮女人身上的脂胭花粉时,我鼻子也许比谁都灵得多。”
卜阿鹃咬紧了牙,恨恨道:“难怪别人说你是个色鬼,看来果然一点也不错。”
楚留香道:“过奖过奖。”
卜阿鹃道:“你说了第二,是不是还有第三?”
楚留香道:“有。”
他微笑着接道:“第三,我忽然想起住在那山洞里是什么人了。”
卜阿鹃眨眨眼道:“是什么人?”
楚留香道:“是一家姓麻的人,麻烦的麻,无论谁去惹他们,就是在惹麻烦。”
卜阿鹃冷笑道:“真想不到,楚留香居然也有害怕的人。”
楚留香道:“我别的都不怕,就只怕麻烦。”
卜阿鹃冷冷道:“只可惜现在你早已有了麻烦上身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所以现在我只想找出麻烦是哪里来的。”
卜阿鹃道:“你难道想叫我告诉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还能不告诉我?”
卜阿鹃道:“不告诉你难道不行?”
楚留香道:“不行。”
卜阿鹃的眼珠子转了转,道:“我就偏不告诉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楚留香什么话也不说,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卜阿鹃失声道:“你……你敢非礼?”
楚留香露出牙齿来一笑,道:“请莫忘了我是个色鬼。”
卜阿鹃瞪着他看了半晌,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道:“好,我就让你非礼一次。”
楚留香反而怔了怔,道:“你不怕?”
卜阿鹃幽幽道:“我又有什么法子呢?打也打不过你,跑又跑不过你。”
楚留香道:“你难道不会叫?”
卜阿鹃叹道:“一个女人家,大喊大叫的,成什么体统。何况三更半夜的,四野无人的,我就算叫,也没有人听得见。”
她忽然钩住楚留香的脖子,贴近他耳畔,悄悄道:“你若想非礼我,现在正是好时候,等到天一亮,就没有情调了。”
半夜三更,四野无人,月光又那么温柔,假如有个像卜阿鹃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被你抱在怀里,咬着你的耳边悄悄对你说这些话……
你怎么办?
楚留香真不知怎么办。
看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怀里抱着的并不是个大美人,而是个烫手的热山芋。
卜阿鹃一双手将他搂得更紧,闭着眼睛,在他耳朵轻轻地喘着气。
她在等。
看来楚留香若想将这热山芋脱手,还真不容易。
只不过这热山芋的确很香,香得迷人。
香得就算你刚吃过一顿山珍海味,肚子还胀得要命,也忍不住想咬一口的。
楚留香发觉自己的心也在跳,跳得很厉害。
卜阿鹃媚眼如丝,柔声道:“你还等什么?难道你只会动嘴?”
楚留香干咳了两声,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卜阿鹃媚笑道:“但你并不是个君子。”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是。”
他的确已准备放弃做君子的权利了,谁知就在这时,路旁的暗林中,突然响起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个穿着黄衣裳的女孩子,倚在树上,吃吃地笑个不停。
她笑得不但好听,而且好看。
她一双小小的眼睛笑的时候是眯着的,就好像一双弯弯的新月。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张洁洁。”
这女孩子实在太神秘,楚留香永远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在自己面前出现,也猜不到她什么时候会不见。
卜阿鹃已叫了出来:“你是谁?”
张洁洁笑道:“我也不是谁,只不过是个刚巧路过这里的人。”
卜阿鹃瞪着眼道:“你想干什么?”
张洁洁道:“我什么都不想干,他非礼你也好,你被他非礼也好,都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卜阿鹃道:“那么你就快走。”
张洁洁道:“我也不想走。”
她吃吃地笑着,又道:“你们做你们的,我难道在这里看看都不行?”
卜阿鹃道:“你凭什么要看?”
张洁洁道:“我高兴。”
天大的道理也说不过“高兴”两个字。
卜阿鹃已经够不讲理的了,想不到偏偏遇见个更不讲理的。
楚留香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
卜阿鹃的手已松开,突然从他怀里弹了出去,凌空翻了个身,箭一般扑向张洁洁,十指尖尖,在月下闪着光。
她好像恨不得一下子就将张洁洁的脸抓得稀烂。
无论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不会武功的女孩子也好,一打起架来,就好像总喜欢去抓别人的脸。
女人有时的确和猫一样,天生就喜欢抓人,天生就喜欢用指甲做武器。
楚留香倒真有点替张洁洁担心了。
他忽然发现卜阿鹃不但轻功很高,而且出手很快,很毒辣。
他本未想到,像卜阿鹃这样的女人,会使出这样毒辣的招式。
“也许女人在对付女人的时候,就会变得比较心狠手辣。”
张洁洁还在吃吃地笑。
眼看卜阿鹃的指甲已将抓到她脸上,她身子才忽然随着树干滑了上去,就像是一只狸猫,眨眼间就滑到树梢。
卜阿鹃脚尖点地,也跟着蹿了上去。
张洁洁娇笑着道:“这个女人好凶呀,香哥哥,你还不快来帮我的忙?”
她故意把“香哥哥”三个字叫得又甜蜜,又肉麻。
楚留香听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卜阿鹃更听得火冒三丈高,冷笑道:“这个女人好不要脸,也不怕别人听了作呕。”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已攻出七招。
张洁洁一面躲避,一面还是在笑着道:“不要脸的人是我,还是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的香哥哥非礼你?”
卜阿鹃连话都气得说不出了,只是铁青着脸,出的招式更毒辣。
张洁洁道:“其实你本来也该学学我的,你若也叫他香哥哥,他也许就会非礼你了。”
卜阿鹃怒道:“放你的屁。”
张洁洁笑道:“好臭。”
她一直在不停地闪避,似已连招架之力都没有,突然惊呼一声,转身就跑,嘴里还在大叫道:“这女人的爪子好厉害,若真抓破了我的脸,将来叫我怎么嫁得出去?”
她在前面跑,卜阿鹃就在后面追。
两个人的轻功都不弱,尤其是张洁洁。
楚留香几乎从未看过轻功比她更高的女人——连男人都很少。
他本来像是要追过去劝架,但想了想,还是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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