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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变形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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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那坚硬得像铁甲一般的背贴着床,他稍稍一抬头,便看见自己那穹顶似的棕色肚子分成了好多块弧形的硬片,被子在肚子尖上几乎待不住了,眼看就要完全滑落下来。比起偌大的身躯来,他那许多条腿真是细得可怜,都在他眼前无可奈何地舞动着。

“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他的房间,一间略嫌小了些、地地道道的人住的房间静卧在四堵熟悉的墙壁之间。在摊放着衣料样品的桌子上方——萨姆沙是旅行推销员——挂着那幅画,这是他最近从一本画报上剪下来并装在了一只漂亮的镀金镜框里的。画上画的是一位戴毛皮帽子、围毛皮围巾的贵妇人,她挺直身子坐着,把一只套没了她整个前臂的厚重皮手筒递给看画的人。

格里高尔接着又朝窗口望去,那阴暗的天气——人们听得见雨点敲打在窗格子铁皮上的声音——使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忧郁。“还是再睡一会儿,把这一切晦气事统统忘掉吧。”他想,但是这件事却完全办不到,因为他习惯侧向右边睡,可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竟无法使自己摆出这个姿势来。不管他怎么使劲扑向右边,总是又摆回到仰卧姿势。他试了大约一百次,闭上眼睛,好不必看见那些拼命挣扎的腿,后来他开始在腰部感觉到一种还从未感受过的隐痛,这时他才不得不罢休。

“啊,天哪,”他想,“我挑上了一个多么累人的差事!长年累月到处奔波。在外面跑买卖比坐办公室做生意辛苦多了。再加上还有经常出门的那种烦恼,担心各次火车的倒换,不定时的、劣质的饮食,而萍水相逢的人也总是些泛泛之交,不可能有深厚的交情,永远不会变成知己朋友。让这一切都见鬼去吧!”他觉得肚子上有点痒痒,便仰卧着慢慢向床头挪过去,好让自己头抬起来更容易些;看清了发痒的地方,那儿布满了白色小斑点,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用一条腿去搔一搔,可是立刻又把腿缩了回来,因为这一碰引起他浑身一阵寒战。

他又滑下来回复到原来的姿势。“这么早起床,”他想,“简直把人弄得痴痴呆呆的了。人必须要有足够的睡眠。别的推销员生活得像后宫里的贵妇。譬如每逢我上午回旅店领取已到达的订货单时,这帮老爷才在吃早饭。我若是对老板来这一手,我立刻就会被解雇。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被解雇对我来说是否就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呢。我若不是为了我父母亲的缘故而克制自己的话,早就辞职不干了,我就会走到老板面前,把我的意见一古脑儿全告诉他,他非从斜面桌上掉下来不可!他坐到那张斜面桌上,居高临下地同职员说话,而由于他重听人家就不得不走到他跟前来,这也真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工作方式了。嗯,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只要等我积攒好了钱,还清父母欠他的债——也许还要五六年吧,我就一定把这件事办了。那时候我就会时来运转。不过眼下我必须起床,因为火车五点钟开。”

他看了看那边柜子上滴滴嗒嗒响着的闹钟。“天哪!”他想。六点半,指针正在悠悠然向前移动,甚至过了六点半了,都快六点三刻了。闹钟难道没有响过吗?从床上可以看到闹钟明明是拨到四点钟的;它一定已经闹过了。是闹过了,可是这可能吗,睡得那么安稳竟没听见这使家具受到震动的响声?嗯,安稳,他睡得可并不安稳,但是也许睡得更沉。可是现在他该怎么办?下一班车七点钟开,要搭这一班车他就得拼命赶,可是货样还没包装好,他自己则觉得精神甚是不佳。而且即使他赶上这班车,他也是免不了要受到老板的一顿训斥,因为公司听差曾等候他上那班五点钟开的火车并早已就他的误车作过汇报了。他是老板的一条走狗,没有骨气和理智。那么请病假如何呢?这可是令人极其难堪、极其可疑的,因为他工作五年了还从来没有病过。老板一定会带着医疗保险组织的医生来,会责备父母养了这么一个懒儿子并凭借着那位医生断然驳回一切抗辩,在这位医生看来他压根儿就是个完全健康,却好吃懒做的人。再说,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医生的话就那么完全没有道理吗?除了有一种在长时间的睡眠之后确实是不必要的困倦之外,格里高尔觉得自己身体很健康,甚至有一种特别强烈的饥饿感。

他飞快地考虑着这一切,还是未能下定决心离开这张床——闹钟恰好打响六点三刻,这时有人小心翼翼敲他床头的房门。“格里高尔,”有人喊——是母亲在喊,“现在六点三刻。你不想出门了?”好和蔼的声音!格里高尔听到自己的回答声时大吃一惊,这分明是他从前的声音,但这个声音中却搀和着一种从下面发出来的、无法压制下去的痛苦的叽喳声,这叽喳声简直是只在最初一瞬间让那句话保持清晰可听,随后便彻底毁坏了那句话的余音,以致人们竟不知道,是否听真切了。格里高尔本想回答得详细些并把一切解释清楚,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只得简单地说:“是,是,谢谢母亲,我这就起床。”隔着木头门外面大概觉察不出格里高尔声音中的变化,因为一听到这句话母亲便放下心来,踢踢踏踏地走了。但是这场简短的谈话却使其余的家里人都注意到格里高尔现在还令人失望地在家里,而这时父亲则已经敲响了侧边的一扇门,敲得很轻,不过用的却是拳头。“格里高尔!格里高尔!”他喊,“你怎么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用更低沉的声音催促道:“格里高尔!格里高尔!”而在另一扇侧门旁边妹妹却轻声责怪道:“格里高尔?你不舒服吗?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格里高尔向两边回答说:“我马上就好了。”并努力以小心翼翼的发音以及在各个词儿之间加上长长的休止来使他的声音失去一切异乎寻常的色彩。父亲也走回去吃他的早饭了,妹妹却悄声说:“格里高尔,开开门,我求你了。”可是他却根本不想去开门,而是暗自庆幸自己由于经常旅行而养成的这种小心谨慎的习惯,即便在家里他晚上也是要锁上门睡觉的。

首先他想静悄悄地、不受打扰地起床,穿衣,最要紧的是吃早饭,然后才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因为他分明觉察到,躺在床上他是不会考虑出什么名堂来的。他记得在床上曾经常感受过某种也许是由于睡姿不好而造成的轻微的疼痛,及至起床时才知道这种疼痛纯属子虚乌有,现在他急于想知道,他今天的幻觉将会怎样渐渐消逝。声音的变化无非是一种重感冒、一种推销员职业病的前兆而已,对此他没有丝毫的怀疑。

要掀掉被子很容易:他只需把身上稍稍一抬,它自己就掉下来了。可是下一步就难了,特别是因为他的身子宽得出奇。他本来用胳臂和手就可以坐起来;可是他现在没有胳臂和手,却只有这众多的小腿,它们一刻不停地向四面八方挥动,而且他竟无法控制住它们。他想屈起其中的一条腿,这条腿总是先伸得笔直;他终于如愿以偿把这条腿屈起来了,这时所有其余的小腿便像散了架,痛苦不堪地乱颤乱动。“可别无所事事地待在床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

他想先让下身离床,可是他尚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模样的这个下身却实在太笨重;挪动起来十分迟缓;当他最后几乎发了狂,用尽全力、不顾一切向前冲去时,却选择错了方向,重重地撞在床腿的下端,一阵彻骨的痛楚使他明白,眼下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位也许恰好正是他的下身。

所以,他便试图先让上身离床,小心翼翼地把头转向床沿,这也轻易地做到了。尽管他身宽体重,他的躯体却终于慢慢地跟着头部转动起来。可是等到他终于将头部悬在床沿外边时,又害怕起来,不敢再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向前移动,因为如果他终于让自己这样掉下去,脑袋不摔破那才叫怪呢,正是现在他千万不可以失去知觉;他还是待在床上吧。

但是,当他付出同样的辛劳后又气喘吁吁像先前那样这般躺着,并又看到自己的细腿也许更厉害地在相互挣扎,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平息这种乱颤乱动时,他又心想,他不能老是在床上待着,即便希望微乎其微,也要不惜一切代价使自己脱离这张床,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可是他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醒自己,三思而后行比一味蛮干强得多。这当儿,他竭力凝神把目光投向那扇窗户,但是遗憾的是,甚至连这条狭街的对面也都裹在浓雾中,这一片晨雾实在难以让人产生信心和乐观的情绪。“已经七点了,”方才闹钟响时他暗自思忖,“已经七点了,可是雾一直还这么重。”他带着轻微的呼吸静静地躺了片刻,仿佛他也许期盼着这充分的寂静会使那种真实的、理所当然的境况回归似的。

但是随后他又心想:“七点一刻以前我无论如何也要完全离开这张床。到那时候公司里也会有人来询问我的情况的,因为公司七点前开门。”于是他开始设法完全有节奏地将自己的整个身子从床上摆荡出去。倘若他以这样的方式让自己从床上掉下去,着地时尽量昂起脑袋,估计脑袋还不至于会受伤。后背似乎坚硬;跌在地毯上后背大概不会出什么事。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必然会引起的巨大响声,这响声一定会在一扇扇门后即使不引起恐惧也会引起焦虑。可是这件事做起来得有点胆量。

当格里高尔已经将半个身子探到床外的时候——这种新方法与其说是一种艰苦的劳动,还不如说是一种游戏,他永远只需要一阵一阵地摆荡——忽然想起,如果有人来帮他一把,这一切将是何等的简单方便。两个身强力壮的人——他想到了他的父亲和那个使女——就足够了;他们只需要把胳臂伸到他那拱起的背下,这么一托把他从床上托起来,托着这个重物弯下腰去,然后只需小心翼翼耐心等待着他在地板上翻过身来,但愿细腿们一触到地便能发挥作用。那么,姑且不管所有的门都是锁着的,他是否真的应该叫人来帮忙呢?尽管处境非常困难,想到这一层,他禁不住透出一丝微笑。

他已经到了使出更大的力气摆荡几乎保持不了的平衡的地步,很快他就要不得不最终采取决定性的步骤了,因为再过五分钟便是七点一刻——正在这时候,寓所大门的门铃响了起来。“是公司里派什么人来了。”他暗自思忖,几乎惊呆了,而他的细腿们却一个劲儿舞动得更猛烈了。四周保持着片刻的寂静。“他们不开门。”格里高尔心里在想,怀抱着某种无谓的希望。但是随后使女自然就一如既往踏着坚定的步子到门口开门去了。格里高尔只需听见来访者的第一声招呼便立刻知道这是谁——是秘书主任亲自出马了。为什么只有格里高尔生就这个命,要给这样一家公司当差,只要有一点小小的差池,马上就会招来最大的怀疑?难道所有员工统统都是无赖,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忠诚、顺从的人,这个人即便只是在早晨占用公司两三个小时就于心不安得滑稽可笑,简直都下不了床了?若是派个学徒来问问真的不顶事——假若压根儿有必要这么刨根问底问个不休的话——秘书主任就非得亲自出马,就非得由此而向无辜的全家人表示,这件可疑的事情只能委托秘书主任这样的行家来调查吗?与其说是由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断,还不如说是由于格里高尔想到这些事内心十分激动,他用尽全力一跃下了床。响起了一声响亮的撞击声,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闹声。地毯把跌落的声音减弱了几分,后背也比他想象的更富有弹性,这声并不十分惊动人的闷响便是这么产生出来的。只有那脑袋他没有足够小心地将其翘起,撞在地板上了;他扭动脑袋,痛苦而愤懑地将它在地毯上蹭了蹭。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秘书主任在左边邻室里说。格里高尔试着设想,类似今天他身上发生的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也让秘书主任碰上;其实人们必须承认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可是像是对这个问题做出了粗暴的回答似的,现在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坚定地走了几步,让他那双漆皮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妹妹从右边的邻室里用耳语向格里高尔通报消息:“格里高尔,秘书主任来了。”“我知道了。”格里高尔嘟哝道;但是他没敢将嗓门提高到足以让妹妹听见的程度。

“格里高尔,”这时父亲从左边邻室里说道,“秘书主任先生来了,他要知道为什么你没乘早班火车走。我们不知道我们该对他说什么。再者,他也想亲自和你谈谈。所以请你开开门吧。他度量大,对房间里凌乱不会见怪的。”“早上好,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和蔼地招呼道。“他身体不舒服。”母亲对秘书主任说,而父亲则还在门旁说:“他身体不舒服,您相信我吧,秘书主任先生。要不然格里高尔怎么会误了一班火车!这孩子脑袋瓜子里一心只想着公事。他晚上从来不出门,连我瞧着都快要生气了;现在他已经在城里待了八天了,可是每天晚上他都守在家里。他和我们一起坐在桌旁,默默读报或研究火车时刻表。如果他用钢丝锯干点活儿,这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种消遣了。譬如他就用两三个晚上雕刻了一只小镜框;您会感到惊讶的,它雕刻得非常漂亮,就挂在这房间里;等格里高尔一开门,您马上就会看到它。您的光临真叫我高兴,秘书主任先生;光靠我们简直没法让他开门;他固执极了;他一定是身体不舒服了,尽管他早晨矢口否认。”“我马上就来,”格里高尔慢条斯理地说,可是却寸步也没移动,生怕漏听了交谈中的一句话。“太太,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秘书主任说,“但愿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可是话也得说回来,我们买卖人——你可以说是晦气也可以说是福气——出于生意经往往只好不把这种小毛小病当一回儿事。”“秘书主任先生现在可以进去看你了吗?”不耐烦的父亲又敲门问道。“不行,”格里高尔说。左边邻室里顿时出现一片令人难堪的寂静,右边邻室里妹妹开始啜泣起来。

妹妹为什么不到其他人那儿去呢?她大概现在才起床,根本还没开始穿衣吧。那么她为什么哭呢?因为他不起床,不让秘书主任进来;因为他有丢掉这份差使的危险;因为随后老板就又要向父母亲逼债吗?眼下这不都是瞎操心嘛。格里高尔还在这里,丝毫也不想离开他的家人嘛。眼下他好好地躺在这儿的地毯上,哪个知道他目前状况的人都不会当真要求他让秘书主任进来的。可是格里高尔总不会由于这个小小的失礼行为马上就被开除吧,以后很容易就可以找个借口把它掩饰过去的嘛。格里高尔觉得现在他们与其抹鼻子流眼泪苦苦哀求,还不如别来打扰他的好。但是正是这种捉摸不定的情况令其他人感到苦恼,证明着他们的态度无可厚非。

“萨姆沙先生,”秘书主任提高嗓门说,“您这是怎么回事?您把您自己关在房间里,光是回答‘是’和‘不是’,不必要地引起您父母极大的忧虑,还以一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方式疏忽了——我只是捎带提一句——您的公务职守。我现在以您父母和您经理的名义和您说话,并正式要求您立刻做出明确的解释。我感到惊讶,我感到惊讶。我原以为您是个文文静静、明达事理的人,可是现在您似乎突然要耍怪脾气了。虽然今天早晨经理向我暗示了您不露面的原因——他提到了最近委托您收取的那笔现款,但是我确实几乎以我的名誉向他担保这根本不可能。可是如今我在这里看到您执拗得简直不可思议,我完全失去了任何兴致,丝毫也不想替您去说项了。您在公司里的地位绝不是最牢固的。这些话我本来想私下里对您说的,但是既然您在这里白白糟蹋我的时间,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令尊和令堂就不可以也一起听听呢。近来您的成绩令人很不满意;现在虽然不是做生意的旺季,这一点我们承认;但是不做生意的季节是根本不存在的,萨姆沙先生,是不允许存在的。”

“可是秘书主任先生,”格里高尔气愤地说,一激动便忘记了一切,“我马上,我这就来开门。我有点不舒服,头晕,起不了床了。我现在还躺在床上呢。但是现在我已经又有了精神了。我正在下床。请稍等片刻!情况还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好。可是我已经恢复健康了。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患上这种病!昨天晚上我还好好的,我父母亲是知道的嘛,或许不如说,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有所预感。想必人们已经看出我有点不对头了。我为什么没向公司告病假!我总以为,这病用不着请假,待在家里我也能挺过去的。秘书主任先生!请您体谅我的父母!您现在对我所作的种种指责都是没有根据的;有关这方面的问题人们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过。也许您还没看到我已经寄出的最近一批订单吧。再者,我就乘八点钟的火车上路,这几个小时的休息使我精力充沛起来了。您别耽误时间了吧,秘书主任先生;我本人马上就上班,劳您大驾,把这一点告诉经理并代我向经理问好!”

就在格里高尔急促发出这一席话、几乎不知道自己讲了些什么的当儿,分明是由于有了床上的那些锻炼,他已经轻易地渐渐接近那只柜子,现在正试图靠着它使自己直立起来。他果真想开门,果真想露面并和秘书主任谈话;他很想知道,那些现在如此渴望见到他的人一旦看见他时会说些什么。如果他们给吓住了,那么格里高尔就不再有什么责任,就可以心安理得。但是如果他们对这一切泰然处之,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理由要大惊小怪,只要抓紧时间就真的可以在八点钟赶到火车站。起先他从光滑的柜上滑落下来几次,但是他最后猛一使劲终于站直了起来:对于下身的疼痛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了,虽然它火辣辣地作痛。他向着近处一把椅子的靠背倒下,他用自己的细腿紧紧抓住靠背的边缘。这一下他却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并且沉默不语,因为现在他可以倾听秘书主任讲话了。

“你们也哪怕听懂了一句话了吗?”秘书主任问父母亲,“他不是在拿我们寻开心吧?”“天哪,”母亲已经带着哭声在喊,“他也许得了重病了,我们还在折磨他。葛蕾特!葛蕾特!”随后她便嚷嚷。“母亲?”妹妹从另一边叫喊。她们隔着格里高尔的房间对嚷起来。“现在你赶快去找医生。格里高尔病了。快去请医生。你听见格里高尔现在的讲话声了吗?”“那是一种牲畜的声音,”葛蕾特说,比起母亲的叫喊来声音显得格外的轻。“安娜!安娜!”父亲通过门厅朝厨房里喊并拍着巴掌,“马上找个锁匠来!”话音未落,那两个女孩子便奔跑着穿过门厅,只听见裙子发出飕飕的响声——妹妹怎么会这么快穿上衣服的,并猛一把拉开寓所大门?人们根本没听见关门声;她们大概让大门敞开着了,哪家出了什么大不幸的事大门往往都是这么敞开着的。

可是格里高尔的心境却平静得多了。人们虽然再也听不懂他的话了,尽管他自己觉得他的话说得相当清楚,比从前清楚,也许是因为耳朵习惯了吧。可是人们总算相信他并不是完全没病,并准备帮助他了。采取这些初步措施时的那种信心和沉着令他感到欣慰。他觉得自己又被纳入到人类的圈子里,虽然其实不太清楚医生和锁匠是什么人,却希望这两个人取得了不起的、惊人的成绩。为了使自己在即将到来的重要谈话中声音尽可能清晰些,他稍微清了清嗓子,当然竭力压低声音,因为很可能这种咳嗽声听起来就已经不同于人的咳嗽声,这正是他自己都不再敢于决断的事。这当儿,隔壁房间里一片寂静。也许父母正和秘书主任一起坐在桌旁,在悄悄地说话,也许大家都靠在门旁,都在偷听呢。

格里高尔扒着椅子慢慢向门口移动过去,在门口撂下椅子,向房门扑过去,靠着门板直起身来——他的细腿的底部有一些黏性——在那儿休憩片刻,缓过一口气来。但是随后他便开始用嘴巴来转动插在锁孔里的钥匙。遗憾的是,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的牙齿——他用什么来咬住钥匙呢?不过他的下颚倒十分结实,足以担当此项任务;在它的帮助下他也果真启动了钥匙,他没有注意到他无疑给自己造成某种伤害,因为一股棕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流出来,淌过钥匙并滴到地上。“你们听,”秘书主任在隔壁房间里说,“他在转动钥匙。”这对格里高尔是一种很大的鼓舞;可是本来大家都应该对他喊,父亲和母亲也应该对他喊:“加油,格里高尔!”他们应该高喊:“永远向前,紧紧顶住锁孔!”以为大家都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艰难动作,他竭尽全力,死命咬住钥匙。他随着钥匙的旋转而绕着锁孔舞动;现在还在用嘴使自己的身体保持直立,他按照需要或是吊在钥匙上,或是随后便用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又将钥匙压下去。锁终于啪的一声反弹回去,这个清脆的响声简直使格里高尔如梦初醒。他舒了一口气暗自思忖道:“看我没用锁匠吧!”并将脑袋搁在门把上,想将门完全打开。

由于他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来开门,所以实际上这扇门已经开出相当大的一个缝隙了,而人们却还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必须先慢慢绕着一扇门扇旋转,而且得十分小心,如果他不想恰好在进入房间之前重重地仰脸摔到地上去的话。他正在艰难地挪动自己,顾不上注意别的事情,这时他却听见秘书主任大声“哦!”了一声——这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在呼啸——而他同时也看到,最靠近门口的他怎样用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巴并徐徐向后退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均匀作用的力在驱动他们似的。母亲——虽然秘书主任在场,照样披散着一头一夜睡眠后蓬乱森竖的头发站立在那儿——先是合掌望着父亲,随后便向格里高尔走过去两步,然后倒在了地上,衣裙在她四周摊了开来,脸庞垂在胸口,完全隐匿不见了。父亲恶狠狠地捏紧拳头,仿佛他要将格里高尔打回房间里去似的,随即犹豫不定地扫视了一下起居室,接着便用双手捂住眼睛哭了起来,他宽阔的胸膛颤抖着。

格里高尔根本就不到房间里去,而是从里面靠住那半扇关紧的门,所以只有他的半个身子以及那上面那个向一边倾斜的脑袋可以看得见,他正歪着脑袋在张望别人。这当儿,天色明亮得多了,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街对面那幢长得没有尽头的深灰色建筑的一个分段——那是一座医院——一排隔一定距离安置的窗户贯穿这幢建筑的正面;雨还在下,但是落到地面上的只是一滴滴大的、个别可以看得见的并且全都是零零星星掉下的雨点。桌子上摆着数量极其多的早餐餐具,因为对于格里高尔的父亲来说早餐是一天里最重要的一顿饭,他一边读着各种报刊,一吃就是好几个小时。正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他服兵役时的照片,当时他是少尉,他的手按在剑上,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分明是要人家尊敬他的军人风度和制服。门厅的门开着,由于寓所的大门也开着,所以人们可以看到寓所外面的前院和向下的那道楼梯的开头几个梯级。

“唔,”格里高尔说,他分明意识到自己是惟一保持着镇静的人,“我马上就穿好衣服,包好样品就走。你们愿意,你们愿意让我走吗?唔,秘书主任先生,您会看到,我并不是冥顽不化,我喜欢工作;出差是辛苦的,但是不出差我就没法活。秘书主任先生,您去哪儿?去公司吗?是吗?您会如实报告一切吗?人可能一时没了工作能力,但是随后就会不失时机地回忆起从前的成绩,并想到以后,等消除了障碍,他一定会更兢兢业业地工作。我是非常感激经理先生的,这一点您十分清楚。另一方面,我要为我的父母和妹妹操心。我处境困难,但是我也会重新摆脱困境的。您就不要来给我平白地增添麻烦了。请您在公司里帮我美言两句!人们不喜欢旅行推销员,我知道。人们以为,他大把大把地挣钱,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人们没有什么特别的诱因去更好地考虑这种成见嘛。可是您,秘书主任先生,您比公司里别的员工都更了解情况呀,而且甚至,我们私下里说说,比经理本人还更了解情况,他作为东家在作出判断时容易受迷惑,对一个员工产生不好的印象。您也很清楚地知道,旅行推销员几乎整年都不在公司里,很容易成为闲言碎语、飞短流长的牺牲品。对此他防不胜防,因为他对此等事情往往一无所知,待到他精疲力竭作完一次推销旅行,在家里亲身感受到那糟糕的、莫明其妙的后果时他才有所感悟。秘书主任先生,您先别走,您总得对我说一句话吧,向我表明,您认为我的话至少有一小部分是对的!”

可是一听到格里高尔的头几个词儿秘书主任就已经扭过身去,他只是张开嘴唇回头从耸动的肩膀上向格里高尔望去。在格里高尔讲话期间他片刻也没有站定,而是眼睛盯住了格里高尔,向门口溜过去,一步一步地踅过去,仿佛存在着一道不准离开房间的秘密禁令似的。他已经到了门厅,按照他最后一次将脚从起居室抽回时的那个突然的动作来判断,人们一定会以为,他刚才一定是灼伤脚跟了。可是一到门厅他便远远伸出右手指向楼梯,好似那儿有一个超自然的救星在等待着他。

格里高尔明白,如果他不想让自己在公司里的职位受到极大的危害,他就决不可以让这位秘书主任怀着这种心情离去。父母对这一切不甚了然;天长日久,他们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信念,以为格里高尔在这家公司里工作,一辈子可以吃穿不愁了,而且现在他们一心只想着眼前的愁苦事,根本无暇顾及将来的事。但是格里高尔顾及到了。必须挽留、安慰、说服秘书主任,并在最后博得他的好感;格里高尔和他一家人的前途全系在这上面呢!要是妹妹在这儿就好了!她聪明,当格里高尔还心平气和地仰卧着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秘书主任,这个爱好女人的人,一定会受她的驾驭;她就会关上寓所大门,在前室里劝他不要害怕。可妹妹就是不在,格里高尔只好亲自出马。没有想到他还根本不了解自己眼下的活动能力,也不去想一想,他的话可能——甚至十之八九又不会被人听懂。他离开了那半扇门扇,在门洞里挤过去;想向正可笑地用双手抓住过道楼梯栏杆的秘书主任走去;可是立刻一边寻找着支撑点,一边轻轻一声喊叫跌倒下来,他那众多的细腿着了地。它们刚一着地,他便在这一天早晨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身体上的适意;细腿们踩在实地上了;他高兴地注意到,它们完全听从指挥;它们甚至竭力把他带向他想去的那个方向;他已经以为,最终摆脱一切苦难的时刻已经为期不远。可是就在这同时,就在他摇摇晃晃,由于动作受到遏制,在离他母亲不远处,躺在她正对面的地板上的时候,似乎正完全陷入沉思之中的母亲却霍地跳了起来,远远伸出双臂,叉开十指,大喊:“救命,天哪,救命!”她低垂着脑袋,仿佛想把格里高尔看得更真切些似的,可是偏偏又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忘记了她身后摆着那张已摆好餐具的桌子;当她退到桌子近旁时便好似心不在焉地一屁股坐了上去;并且好像丝毫不曾觉察到,咖啡正从她身旁那把已打翻的大咖啡壶里汩汩地往地毯上流。

“母亲,母亲!”格里高尔轻声说着,并抬起头来看着她。一瞬间他把秘书主任完全忘却了;可是他的嘴却忍不住咂起来,因为他看到了淌出来的咖啡。母亲见状再次尖叫起来,逃离开桌子,扑进向她迎面奔来的父亲的怀里。可是格里高尔现在无暇顾及他的父母;秘书主任已经在楼梯上;下巴搁在栏杆上,他还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格里高尔急走几步,想尽快追上他;秘书主任想必有所察觉,因为他一个大步跳过好几级,消失不见了:“嗬!”可是他一边还叫喊,这叫声响彻整个楼梯间。遗憾的是,秘书主任这一逃跑似乎使迄今一直比较镇静的父亲也慌乱了起来,因为他非但自己不去追赶秘书主任,或者起码不妨碍格里高尔去追赶,反倒用右手操起秘书主任的手杖,那根此人连同帽子和外套一起落在椅子上的手杖,用左手从桌子上抓起一大张报纸,一边跺着脚,一边挥动手杖和报纸,要把格里高尔赶回到他的房间里去。格里高尔百般请求也无济于事,他的请求也没有人懂得,不管他多么谦恭地转动脑袋,父亲只是一个劲儿拼命跺脚。那一边,母亲不顾天气凉爽打开了一扇窗户,身子探在了窗外,她把手远伸到窗户外面捂住了自己的脸。胡同和楼梯间之间刮起一阵强劲的穿堂风,窗帘掀起来,桌子上的报纸沙沙响,有几张在地面上翻滚。父亲无情地驱赶并发出嘘嘘声,简直像个狂人。可是格里高尔还根本没练习过后退,所以确实退得很慢。假如格里高尔可以转身的话,他马上就回到他的房间里去了,但是他担心这极费时间的转身会让父亲不耐烦,父亲手中的手杖随时会照准他的后背或头部给以致命的一击。可是最终格里高尔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他惊恐地发现,倒退起来他连方向也掌握不了;就这样,他一面始终不安地侧过头去瞅着父亲,一面开始尽量迅速、而其实却只是很慢地掉转身子。也许父亲觉察到了他的良好意愿,因为他非但不干扰他,甚至还时不时远远地用手杖尖头指点旋转动作。父亲若不发出这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嘘嘘声那该有多好!格里高尔让这嘘嘘声搞得心慌意乱。他已经几乎完全转过身来了,可是他却始终听着这嘘嘘声,竟晕头转向,又转回去了一些。然而当他最后总算将脑袋挪到门口时,这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太宽,一下子还挤不进去。父亲在目前的心境下自然也绝不会想到应该打开另外半扇门,以便让格里高尔顺利通行。他一心只想着,格里高尔必须尽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他也绝不会允许格里高尔做那些繁琐的准备动作的,可是为了直起身来并且也许以这种方式从门口走进去,他就必须做好这些准备。现在他反倒大声喧嚷着把格里高尔往前赶,仿佛没有什么障碍似的;这在格里高尔身后听起来已经不再像是单纯一位父亲的声音了;现在确实不是闹着玩的了,于是格里高尔便——不顾一切地——挤进门里去。他身子的一边拱了起来,他斜躺在门口,他的腰部一面完全擦伤了,洁白的门上留下了难看的斑点,不一会儿他就给卡住了,单凭自己竟丝毫也动弹不得,身子一边的细腿们悬在空中颤抖,另一边的则在地上给压得十分疼痛——这时,父亲从后面使劲推了他一把,现在这一把倒确实救了他的性命,他当即便血流如注,远远跌进了他的房间里。房门还在手杖的一击下砰地关上了,随后屋子里终于寂静了下来。

直到薄暮时分格里高尔才从像是昏厥的沉睡中醒了过来。其实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一定会醒过来的,因为他觉得已经休息好并且也睡够了,然而他觉得,仿佛他是让一阵疾走的脚步声以及一阵小心关上那扇通向门厅的房门的响声吵醒了似的。街上的电灯在天花板上和家具的较高部位稀稀拉拉投下淡淡的光晕,可是下面格里高尔的身旁却是一片黑暗。他慢慢地,仍还笨拙地用自己现在才晓得珍视的触角摸索着向门口挪去,想去看一看,那儿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左半身似乎整个儿成了一道长长的、绷得又紧又不舒服的伤疤,他的两排细腿事实上只能瘸着走了。况且,一条细腿在早晨的事件过程中受了重伤——只伤了一条腿,这几乎是一个奇迹,如今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后面。

到了门边他才发现,究竟是什么把他吸引到那儿去了:那是某种可吃的食物的味道。原来那儿放着一只盛满了甜牛奶的盆子,里面还漂浮着几小片白面包。他高兴得几乎笑了起来,因为他现在比早晨更加饿了,他当即把脑袋浸到牛奶里去,几乎把眼睛也浸没了。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失望地把头缩了回来;不单单是因为他那棘手的左半身使他吃起东西来困难重重——只有整个身体一块儿呼哧呼哧喘着气,他才能吃东西,而且他还觉得这牛奶一点儿也不好喝,可牛奶一直是他最喜欢喝的饮料,而且妹妹一定是因此才将它放在那儿的,哟,他几乎是怀着反感地转身撇下那只盆,爬回到房间中央去了。

格里高尔从门缝里看到起居室的煤气灯点亮了,可是往日里父亲惯常在白天这个时间提高嗓门将他的下午出版的报纸读给母亲,有时也读给妹妹听,而现在人们却听不到一点响声。唔,也许妹妹在谈话和信中经常向他谈到的这种读报的习惯最近压根儿就改掉了吧。但是四周围也是一片寂静,虽然寓所里肯定不是空无一人。“一家人过着多么平静的日子啊!”格里高尔暗自思忖,一边呆呆地凝视着这一片黑暗,一边心里感到一种莫大的自豪,因为他能够让父母和妹妹在一幢如此美好的寓所里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可是如果现在一切宁静、一切舒适、一切满足都要恐怖地宣告结束的话,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为了使自己不致耽于这样的遐想,格里高尔宁可活动活动,于是便在房间里爬来爬去。

在这漫长的夜晚,有一回一扇边门,还有一回另一扇边门开了一条小缝,后来又迅速关上了;大概是谁要进来,可是又顾虑重重。于是格里高尔便在贴近起居室门边的地方停下,决心设法把那个犹豫不决的来访者带进来,或者至少也要弄清楚此人是准;但是现在门不再开启,格里高尔白等了。清晨那会儿,所有的门全锁着,大家都想进来见他,现在他打开了一扇门,其余的门显然在这一天里已经打开了,却谁也不来了,而且钥匙也反插在外面。

夜阑人静时起居室的煤气灯才熄灭,这时很容易便可断定,父母和妹妹这么久一直还没睡,因为分明听得见,现在这三个人都在踮着脚尖离去。这下天亮前是不会有人进来看格里高尔了,所以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从容不迫地考虑,现在他该怎样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可是他被迫匍匐在其地板上的这间高大空旷的房间使他感到恐惧,他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因为这毕竟是他已经住了五年的房间呀——他做了一个半无意识的转身动作并且不无一种轻微的羞耻感,便急忙爬到长沙发的下面,尽管他的背部有一点受挤压,尽管他再也不能抬起头来,他在那里却顿时感到十分舒服,惟一感到遗憾的,只是他的身体太宽,无法完全藏到躺椅的下面去。

他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夜,一部分时间他在假寐中度过,而饥饿则一再使他惊醒,另一部分时间却在忧愁和模糊的希望中度过。他左思右想,总是只有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目前必须态度冷静,用忍耐和极度的体谅来协助家人克服他在目前的情况下被迫给他们造成的不方便。

一大清早,天还几乎没亮,格里高尔便有了机会来检验他方才所下的决心是否坚定,因为妹妹几乎完全穿好了衣服从门厅那边打开门并表情紧张地向里张望。她没有立刻找到他,但是当她发现他在长沙发下面时——天哪,他总得待在什么地方呀,他总不能从那儿飞走嘛——大吃一惊,以致她竟情不自禁地从外面又砰地把门关上了。可是仿佛她后悔她的举动似的,她马上又打开门,像是来看望一位重病人或者甚至一位陌生人似的踮着脚尖走了进来。格里高尔把头略探出长沙发的边缘并观察她的行动。她会不会看到,他没喝那牛奶,而且并非是因为不饿,她会不会送另一种比较合他口味的食物进来?她若不自动这样做,那么他宁可饿死,也不愿去提醒她注意这一情况,尽管他其实迫不及待想从躺椅下钻出来,匍匐在她脚下,求她随便拿点什么好吃的食物来。但是妹妹立刻惊愕地发现那只盆仍还是满的,只是在四周泼洒了一些牛奶,她立即把盆拿起来,不过不是直接用手,而是用一块破布,把它端走了。格里高尔极想知道,她会拿来什么替代的食品,他作出了种种猜测。但是他永远也猜不中,妹妹一片好心实际上正在做着什么事。为了测试他的嗜好,她给他送来品种繁多的食物,全都摊在一张旧报纸上。有不新鲜的、半腐烂的蔬菜;有昨天晚饭吃剩下来的肉骨头,上面蒙着已经变稠板结的白色调味汁;一些葡萄干和杏仁;一块两天前格里高尔已经认为不可食用的乳酪;一个干面包,一个抹了黄油的面包以及一个抹了黄油、放了盐的面包。除了这一切以外,她还放上了那只盆子,往里倒了些清水,这盆子显然是他专用的了。她考虑得很周到,她知道,格里高尔不会当着她的面吃东西的,所以她急忙离去,甚至还转动钥匙,让格里高尔明白,他可以舒适安乐地随意进食。眼看就要吃饭了,格里高尔的细腿们一齐奔走起来。再者,他的伤口多半也已经完全愈合了,他不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他感到惊讶并想到,一个多月以前他用刀割伤了一点点手指头,前天他还觉得这个伤口相当的痛呢。“难道现在我不那么敏感了?”他一边想,一边就已经贪婪地吮吸起乳酪来了,在所有的食物中,这乳酪立刻就强烈地把他吸引住了。他眼里噙着满意的泪水,迅速地一口又一口地吞吃乳酪、蔬菜和调味汁;那些新鲜的食物他反倒不喜欢吃,连它们的气味他都忍受不了,甚至把他想吃的东西叼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吃。他吃饱了,正懒洋洋地躺在原处,这时妹妹为了示意让他退回去正慢慢转动钥匙。这使他立刻惊醒了过来,虽然他几乎已经睡着了,于是他又急忙躲到长沙发下面去。但是待在长沙发下面,即便只是妹妹在房间里的短暂的片刻,也需要他作出巨大的自我克制,因为饱餐一顿之后他的身体有点圆鼓起来,他在那儿给挤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憋闷得透不过气来,用略微凸出来的眼睛在一旁观看,懵然无知的妹妹怎样用一把扫帚不光把吃剩的,而且也把格里高尔根本没有碰过的食物扫成一堆,仿佛这些没碰过的食物也不再可以食用了似的,还看着她怎样急急忙忙将这一切倒进一只桶里,盖上木盖,提着它走了。她刚一转过身去,格里高尔便从长沙发下钻出来,舒展身子,活动肢体。

如今格里高尔就是这样每天获得他的饭食,一次在早晨,就在父母和女仆还在睡觉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大家吃完午饭之后,因为这时父母同样也还要睡一会儿,而女仆则让妹妹打发出去办一件什么事。他们当然也不愿意让格里高尔饿死,可是也许他们只想听人说说他吃东西的情形,他们根本不忍心亲自去看一眼吧,也许是妹妹想避免给他们增添哪怕可能只是一种小小的忧伤吧,因为他们实在是够烦心的了。

至于在那第一天上午人们是用什么借口将医生和锁匠又从寓所里打发出去的,格里高尔便不得而知了,因为既然他的话人家听不懂,所以谁也不认为,连妹妹也不认为,他会听懂别人的话,于是乎,每逢妹妹在他房间里,他便总是不得不满足于只是偶或听到她的叹息声和向圣者的祈求声。后来,她对这一切有些习惯了——完全习惯当然永远不可能,因为格里高尔有时听到一句她怀有好意的,或者是可以被解释为怀有好意的话。“今天他倒是吃得很香。”每逢格里高尔把饭菜吃得一干二净,她便会这样说。遇到如今渐渐日益频繁出现的相反的情形时,她通常就几乎总是忧伤地说:“又是什么都没碰。”

虽然格里高尔无法直接获得什么消息,他却从隔壁房间偷听到某些话,他一听到哪儿有说话的声音,便立刻跑到那个房间的房门旁边,把整个身子贴在门上。特别是在头几天,几乎没有哪次谈话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涉及到他的,即便只是秘密地谈到他。整整两天,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听到,全家人在商量该怎么办;但是即便在饭前饭后人们也在谈论这同一个题目,因为总是至少有两个家庭成员待在家里,这大概是由于谁也不想单独待在家里的缘故吧,而且大家也绝不会全都离开这寓所。女仆也在第一天——不完全清楚,对于所发生的事她知道些什么,知道多少——马上就乞求母亲立刻辞退她,而当她一刻钟以后辞别的时候,她眼泪汪汪感谢受到辞退,就像感谢人们在这里为她做了一件大好事那样,并且在没有人要求她这样做的情况下居然发了一个可怕的誓言,说是她决不向任何人泄露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情况。

现在妹妹也得帮着母亲做饭了;其实这也并不很费事,因为人们几乎什么也不吃。格里高尔一再听到,一个人怎样徒劳地劝另一个人吃饭,得到的回答总不外是:“谢谢,我饱了。”或诸如此类的话。饮料大概是什么也不喝的了。妹妹经常问父亲,他想不想喝啤酒,她自告奋勇,说要亲自去买,她见父亲不吭声,为了打消父亲的顾虑她便说她也可以让看门的女人去买,但是这时候父亲终于断然地说了一个“不”字,于是大家就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在第一天,父亲便既向母亲也向妹妹说明了家庭的经济现状和前景。他时不时从桌子旁边站起,拿来一份什么凭据或一本什么备忘记事本,这些东西都放在一只小小的保险箱里,这是五年前他的公司破产时保存下来的。可以听到,他怎样打开那把复杂的锁,拿走寻找的物件后又将其锁上。父亲的这些说明部分是格里高尔遭囚禁以来所听到的第一个令人愉快的消息。他本来以为那家公司没给父亲留下一丁点儿财产,起码是父亲没对他说过任何与此相反的话,而格里高尔则自然也没向他问起过这件事。当初格里高尔一心只想着要竭尽全力,让家里人尽快忘掉父亲事业崩溃使全家沦于绝望的那场大灾难。所以他以不寻常的热情投入工作,几乎是一夜之间便从一个小办事员变成一个旅行推销员,从此自然便有了更多的赚钱的机会,他在工作上的成就立刻便以佣金的形式转化成现金,可以放在家里桌上呈现在惊诧而又喜悦的家人面前。那真是无比美好的时刻,这样美好的时刻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至少没有这般风光地出现过,虽然格里高尔后来挣钱很多,他有能力承担并且也确实承担了全家的开支。家里人也好,格里高尔也罢,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嘛,人们感激地接过这钱,他乐意交付这钱,可是一种特殊的温暖感却怎么也生不出来了。只有妹妹还令格里高尔感到十分亲近,他秘密盘算着,想在明年送她到音乐学院去学习,她跟格里高尔不一样,她酷爱音乐,拉得一手好小提琴,进音乐学院学习势必要花一大笔钱,他会想别的法子筹措这笔钱的。格里高尔在城里短暂逗留期间,在和妹妹谈话中间就经常提到音乐学院,但是始终只把这当作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美梦;这种不着边际的话父母连听都不愿意听;但是格里高尔却念念不忘这件事,打算在圣诞前夜隆重宣布这件事。

就在他挺直身子紧贴在门上倾听的当儿,他在脑海里转悠着这些在他当前的状况下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念头。有时他疲惫不堪,实在无法注意倾听,便懒懒地把头靠在门上,但是立刻又将它挺直,因为连他由此而引起的那个小小的响声也让隔壁听见了,这响声竟让所有的人都沉寂了下来。“现在他又在干什么了?”稍过片刻父亲说,这话显然是对着门说的,随后这中断了的谈话才又渐渐恢复。

于是格里高尔充分了解到——因为父亲惯常重复自己说过的话,部分是因为他自己已经很久没接触这些事情了,部分也因为这一切母亲并非听了一遍马上就明白——尽管遭到了种种不幸,还是从旧日的岁月里积攒下了一笔当然是相当微不足道的财产,在这期间没有动用过的利息使这笔财产略微有所增加。但是除此之外,格里高尔每月拿到家里来的钱——他自己只留几个零用钱——没有完全花掉,并且已经攒成一笔小小的资金。格里高尔在他的门后频频点头,对这种意想不到的谨慎和节俭感到喜悦。他原本可以用这些多余的款子再还掉一些父亲欠经理的债务的,他摆脱掉这个职务的那个日子也就可以早早地到来,但是现在看来,父亲作了这样的安排,这无疑好多了。

可是要让一家人靠吃利息过日子,这笔钱还远远不够;这笔钱也许可以维持全家一年,至多两年的生计,没法再多了。所以这只是一笔不可轻易动用、留着以备不时之需的钱;过日子的钱人们还得去挣。而父亲虽然身体健康,但是已经年迈,他已经五年没做什么事,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会有什么作为了。在这五年里,在他劳累而无成就的一生中初次享受安逸的这五年里,他发胖了,并且因此而变得动作相当迟钝。年迈的母亲患有气喘病,在家里走动都很困难,每隔一天就要呼吸不畅躺在靠近敞开的窗户旁的沙发上休息,难道还要让她出去挣钱?妹妹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她应该安享她迄今为止的这种生活方式,穿得漂漂亮亮,睡得安安稳稳,帮忙做做家务,参加一些不太花钱的娱乐活动,尤其是要拉拉小提琴,难道要妹妹出去挣钱吗?只要一谈到这种出去做工挣钱的必要性,格里高尔便放开门,一头扑到门旁那张凉丝丝的沙发上,因为他羞赧和伤心得浑身燥热。

在漫漫长夜里他往往整宵整宵躺在那儿,一刻也不睡,只是一连几小时在皮面上蹭来蹭去。要不他就不辞辛劳将一把椅子推到窗口,然后就爬到窗台上,把背顶住椅子,靠在窗户上,显然是企图回忆从前临窗眺望时的那种自由舒畅的感觉。因为他看哪怕只是稍许远一些的东西确实一天天越来越模糊了;从前他常常诅咒街对面那座医院,因为它老是逼近在他眼前,现在他却压根儿再也看不见它了,倘若他不是分明知道自己住在这条寂静,而完全是在市区的夏洛蒂街,他便会以为窗户外面是一片荒漠,灰蒙蒙的天空与灰蒙蒙的大地浑然成为一体。细心的妹妹只是两次看到椅子放在窗口,她就每次打扫完房间后把那把椅子重新丝毫不差地放回到窗口,甚至从此还让里面那层窗户开着。

若是格里高尔可以和妹妹说话并感谢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心里还会好受些;可是现在他却感到很痛苦。妹妹当然试图尽量抹掉整个事件中的那种令人难堪的成分,时间过得越久,她这一点自然也就做得越成功,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一切格里高尔也看得透彻得多了。她走进房间的那个样子就已经令格里高尔感到惊骇。她刚刚走进房间,便不失时机地急忙将各扇房门关上,可见她平时多么留意,不让任何人看到格里高尔房间里的样子,随即便直奔窗口,仿佛她要窒息了似的猛一把打开窗户,尽管天气还相当寒冷,也要站在窗口停留片刻,作深呼吸。她每天这样奔跑、喧哗惊吓格里高尔两次;整个这段时间里他在长沙发下哆嗦,心里却分明知道,她只要能在一个格里高尔待着的、窗户紧闭的房间里逗留,她是一定不会这样来搅扰他的。

有一回,大概在格里高尔变形一个月以后,其实这时她已经没有理由见到他再吃惊了,她比平时进来得早了一些,恰好看到格里高尔一动不动、模样可怖地站立着向窗外张望。倘若她看到他待在那儿妨碍她立刻开窗所以就不进来了,对此格里高尔倒也就不觉得意外了,可是她不单单是不进来,她甚至还吓得朝后一退并随手关上了门;一个陌生人见了简直会以为格里高尔是埋伏在那里等候她并且想咬她一口呢。格里高尔当然马上就藏到长沙发下面,可是他不得不一直等到中午才看见妹妹重新进来,她似乎比平时烦躁不安得多了。从中他认识到,他的模样还一直让她感到不堪忍受,今后也必定会依然让她感到不堪忍受,还认识到她一定得十分地克制自己,才不致一看到他从长沙发下探出的哪怕只是他全身的那一小部分便逃离而去。为了连这个情景也不让她看见,有一天他用自己的后背——他做这桩活儿花了四个小时——把床单拖到长沙发上,将它铺得完全可以遮住他的身体,妹妹即使弯下腰来也不会看得见他。如果她认为没有必要铺上这条床单,她就会将它撤走,因为对于格里高尔来说这样把自己完全封闭住绝不是什么开心的事,这是明摆着的嘛,可是她却让床单这么铺着,没去动它,当有一次格里高尔用头小心翼翼把床单拱起来一些想看看妹妹对这一新措施有什么反应时,他甚至以为看到了一丝感激的目光。

在头十四天里父母鼓不起勇气进来看他,他经常听到,他们怎样充分赞赏妹妹现在所做的工作,而这以前他们一直是经常对妹妹感到恼火,因为他们一直觉得她是一个没多大用处的女孩子。可是如今,就在妹妹在那儿打扫的当儿,两个人,父亲和母亲,便常常等候在格里高尔的房门口,她一出来就不得不详细讲述房间里的情形,格里高尔吃了些什么,这一回他行为举止怎么样,是否多少有些好转的迹象。母亲倒是相当早地就想来看望格里高尔,但是父亲和妹妹起先举出合乎情理的理由劝阻她,格里高尔十分注意地倾听这些理由,他完全赞同它们。可是后来他们就不得不用强力拖住她了,她在大声叫喊:“让我去看看格里高尔,他是我的不幸的儿子呀!你们难道不明白我必须去看他吗?”于是格里高尔便想,也许确实还是让母亲进来看看的好,当然不是每天都来,不过也许每星期一次;她各方面都比妹妹懂事多了,妹妹虽然很勇敢,可是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说到底也许只是由于少不更事才承担了一项如此艰难的任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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