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乡村医生(2/2)
我的第十一个儿子身体娇嫩,大概是我所有的儿子中最虚弱的了;但他的虚弱有迷惑力;这就是说,他有时会显得强健而果断,然而即便在这种时候那虚弱也带有某种根本性的意义。但那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羞耻的虚弱,而只是在我们这个地球上令人觉得是虚弱的某种特性。譬如鸟儿起飞前的那种状况,那摇晃、那犹豫不定和扑棱翅膀,不也是虚弱吗?我儿子所表现出来的就是这类特性。这样的性格当然使父亲感到不高兴;它们显然是以毁灭家庭为其宗旨的。有时他看着我,瞧那眼神仿佛他想对我说:“我会带你一起去的,父亲。”于是我想:“你这个不孝儿,我才不信你这一套呢。”而他那眼神似乎又在说:“那么我就甘心情愿当这个不孝儿吧。”
这就是我的十一个儿子。
杀兄 [12]
现已查明,凶杀案是这样发生的:
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大约九点左右,凶手施马尔躲在街角,被害人韦泽从他的办公室所在的小巷拐进他所住的小巷必然由这儿经过。
夜晚寒气袭人。但施马尔只穿一件单薄的蓝制服,短上衣没有扣上纽扣。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也不停地走动。他的杀人凶器,半似刺刀,半似菜刀,他一直毫不掩饰地紧紧握在手中。对着月光察看刀刃;刀刃闪闪发光;施马尔还嫌不够,他举刀猛砍路面的砖石,砍得火花四迸;他也许感到后悔;为了弥补损失,他弯腰抬起一只脚,像拉提琴那样把刀在靴底上来回摩擦,一边听着刀在靴子上的摩擦声,一边留意着那条决定命运的小巷。
市民帕拉斯就在附近从他所住的三层楼的窗口注视着这一切。为什么任它发生而不加阻止呢?探索一个人的本性吧!衣领翻起,睡袍用带子系在肥胖的身体上,摇着头,他朝下看。
再过去五幢房子,在他的斜对面,韦泽太太穿着睡衣,披着狐皮大衣,正在朝窗外张望,等待着她那今天比平时晚归的丈夫。
韦泽办公室门上的吊铃终于响了,声音过于响亮,不像门铃,它响彻全城,直达天空,而韦泽,在这个勤奋的夜晚还干活的人,则正从那幢房子走出来,不过这一点在这条小巷里还不为人所见,只是由铃声作了通报而已;不一会儿巷子里就响起了他那沉重的脚步声。
帕拉斯远远地向前探出身去,生怕错过了什么。韦泽太太听到铃声便放了心,把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施马尔却跪下去,将身上仅裸露在外的脸紧贴在铺石路面上;一切都是冷冰冰的,施马尔却浑身冒热气。
正是在两条街分岔的拐角处,韦泽停下来了,只把手杖伸到那边的巷子里,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时心血来潮。夜空呈现出一片墨蓝和金黄色,吸引了他。他一无所知地凝望这夜空,他一无所知地掀开帽子抚摩头发;天空没有显示任何征兆警示那即将降临的厄运,万物都停滞在其毫无意义、玄妙莫测的位置上。韦泽向前走去,这本是很合乎情理的,但是他却是朝着施马尔的刀口走去。
“韦泽!”施马尔大喊一声,踮起脚尖,伸出胳臂,猛将刀子砍下,“韦泽!朱莉亚白等了!”施马尔对准韦泽的咽喉左一刀右一刀,第三刀深深扎进他的腹部。水耗子,被剖开肚皮时,发出一种类似韦泽这样的声音。
“了结啦,”施马尔边说边把刀,把这多余的、血迹斑斑的累赘朝最近一幢房屋的正面扔去。杀人多快活啊!看着别人流血,多么轻松,多么兴奋!韦泽,老夜游神,朋友,酒友,你正慢慢渗进阴暗的马路土地。你何不干脆就是一个灌满血的气泡,我只要往上一坐,你就会完全消失。并非一切都会实现,并非一切美梦都会成真,你的沉重的残骸就躺在这里,对任何踢踹充耳不闻啦。你又何必提出这无声的问题?
帕拉斯,心乱如麻、毛骨悚然,站在突然打开的自家双扇门门口。“施马尔!施马尔!我全看见了,什么也没遗漏。”帕拉斯和施马尔彼此审视着。帕拉斯满脸得意,施马尔木然无言。
韦泽太太夹在一大群人中间急忙跑过来,一张脸因惊吓而变得十分苍老。皮大衣敞开,她扑到韦泽身上,这个穿睡衣的身体属于他,像一座坟墓上的草地那样罩在这一对夫妇身上的皮大衣属于人群。
施马尔,勉强忍住最后一阵恶心,把嘴压在警察的肩上,警察步伐轻盈地把他带走。
梦 [13]
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
一个晴朗的日子,k想散步。可是他刚迈出两步,就来到了一座公墓。那儿有精巧的、不切实际地迂回曲折的道路,可是他在一条这样的道路上摇摇晃晃地滑行着,仿佛漂浮在一条湍急的河流上。老远他就注意到了一座新堆积起来的坟丘,他想在那座坟旁歇歇脚。这个坟丘简直对他有一种吸引力,他恨不得一下子就能滑到那儿去。但是有时候他又几乎看不见那座坟丘,因为有几面旗帜遮住了他的视线,它们翻卷着,猛力地互相拍击着;虽然看不到旗手,但仿佛听到那儿有一片欢呼声。
就在他尚还把目光投向远方的时候,他突然看到那同一座坟丘就在自己身旁的路边,甚至几乎已经在自己身后。他急忙跳进草丛。由于路在他的跳出去的脚的下面继续飞驰,他一个踉跄,正好跪倒在那座坟丘前。两个男人站在坟后,把一块墓碑举在他们中间;k刚一出现,他们就把墓碑砸进地里,墓碑便牢牢地竖立在那里。从灌木丛中立刻走出来第三个男人,k立刻认为这是一位艺术家。他只穿着裤子和一件纽扣没扣好的衬衣;他头上戴着一顶天鹅绒便帽,手里拿着一枝普通铅笔,他一边走近过来一边就用它在空中画图像。
这时他动笔在墓碑上写字;墓碑很高,他根本用不着弯腰,但得探身向前,因为坟丘把他和墓碑隔开,而他又不想踩这坟丘。所以他就踮起脚尖,用左手撑住墓碑石的平面。他以其精湛的技艺,成功地用那支普通的铅笔写下了金色的大字;他写道:“这里安息着——”每个字都显得那么清晰和优美,刻得深深的,金光闪闪。当他写过这两句话后,他回头看了看k;而k呢,他想知道铭文的进展情况,他不怎么在意那个人,而是只看着墓碑石。果然那个人又开始继续往下写了,但是他却写不下去,有某种障碍,他放下铅笔,再次向k转过身来。这时k也看着这位艺术家并发现此人非常局促不安,但不能说出局促不安的原因。他先前的那股轻松活泼劲儿完全消失不见。k也因此而局促不安起来;他们彼此无可奈何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存在一种讨厌的误解,谁也消除不了这误解。这时墓地教堂的小钟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但是艺术家举起手挥了挥,钟声就停止了。片刻过后它又响起;这一回声音很小,没有怎么要它停,它却立刻中断了;就好像这一回它只想试试自己的音色。k对艺术家的处境感到难过,他哭了起来,抱头呜咽了很久。艺术家等到k平静下来后决定还是要继续写下去,因为他找不到别的出路。他最初的轻轻一笔使k转悲为喜,但是艺术家显然是极其勉强地写出这一笔的;字体也不再那么优美洒脱,尤其是似乎没了金色,笔的走势苍白而缺乏自信,字母只是变得很大。那是一个j [14] ,就在这个字母快要写完的时候,艺术家怒气冲冲用一只脚踩进坟丘,踩得泥土四下里往空中飞溅。k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没有时间求他原谅了;他用十个指头刨土,泥土松软很好刨;一切都似乎是事先准备好了的;表面薄薄的一层土只是做做样子。就在它下面一个大洞张开,洞壁陡峭,k被一股平缓的气流在后背上一拧坠入这个洞穴。但是就在他人在下面,脑袋还竖立在脖子上,已经被这深不可测的深渊接纳的时候,上面他的名字用强劲的花体字疾书在那块墓碑上。
他为这景象所陶醉,便醒了过来。
致某科学院的报告 [15]
高贵的科学院的先生们:
诸位要求我向科学院提交一份关于我过去的猿猴生活的报告,我感到十分荣幸。
遗憾的是我无法按此精神满足这一要求。我脱离猴类已近五年,从历书上看这段时间也许很短,但像我所做的,一路过来犹如快马飞奔,无限漫长;一段段路程上有优秀人物、忠告、喝彩和管弦乐陪伴着,但从根本上来说是孤独的,因为所有的陪伴——仍借用形象的语言来说——都在离栅栏很远的地方就停止了。如果我当初固执己见地抱住我的来历不放,囿于青年时期的回忆,那么就不可能取得这一成就。不固执己见恰恰正是我自愿承担的最高信条;我这自由的猴类甘心接受这一约束。但是因此记忆也就越来越淡薄。如果说起初我可以自己决定是否通过天空在地面上方构成的这整座大门返回的话,那么随着我被鞭策向前进化,这扇大门同时变得越来越低矮和窄小;我在人类世界中觉得更舒适和亲近;从我的过去向我吹来、令我背脊战栗的风暴减弱了;今天它仅仅是吹凉我脚后跟的一阵清风而已,而远方的那个窟窿——这阵清风从它那里刮来,我当初从它那儿进来——则已经变得如此之小,以至于我即便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一直跑回到那里,我也得剥掉自己身上的一层皮才能穿过那个洞口。坦率地说,虽然我喜欢选用形象的语言表述这些事物;坦率地说,我的先生们,你们的猿猴生活,只要你们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对于你们而言不可能比我的猿猴生活对于我而言更遥远。可是在地上行走的人,个个脚后跟发痒;不论是小小的黑猩猩,还是伟大的阿喀琉斯 [16] 。
但是我也许能够在最狭隘的意义上回答你们的询问,而且我甚至很乐意这样做。我所学习的第一件事是:握手;握手表示坦诚;但愿今天,当我达到我的事业的的时候,除了和诸位初次握手之外,我还能开诚布公地说上几句话。我要说的对于科学院来说将不具有什么实质性的新东西,离人们要求于我的,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的相去甚远——不过,不管怎么说,它总算还可以揭示使一只从前的猴子闯入人类世界并在那里安身立命的准则的吧。但是,要不是我对自己十分有把握,要不是我在文明世界所有杂耍舞台上的地位已达到牢不可破的地步,那么连下面这些微不足道的话我也不会说的:
我来自黄金海岸。关于我是怎样被人捕获的,这个我得借助旁人的报告来加以说明。晚上哈根贝克公司的一支狩猎探险队——顺便提一下,打那以后我已经和探险队队长一起喝过好几瓶上好的红葡萄酒——埋伏在岸边丛林中,这时我正和一群同类去饮水。人们开枪,我是惟一被击中的,我身中两枪,一枪打在面颊上,伤得不重,但留下一大块再也不长毛的红疤,它使我得了红彼德这个令人反感、毫不恰当、简直可以说是由一只猴子发明的名字,就仿佛我和那只刚死不久、有些名气、受过训练的猴子彼德惟一的区别就是面颊上的这块红疤似的。这是顺便说及。第二枪打在我臀部下方。伤得不轻,使我至今走路还有点儿瘸。最近我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这是一万个不负责任地拿我大做文章的无聊文人中的一个写的,说是我的猴子本性还没有完全被克服;证据就是,每逢有人来访时我总是喜欢脱下裤子让人看子弹的射入处。这个家伙写字的手指头真该一根一根地给子弹打掉。我,我爱在谁面前脱下裤子就可以在谁面前脱;人们无非是将会在那里看到一块整洁的毛皮和一个一次——让我们在这里为了一个确切的目的选用一个确切的词儿,但这个词儿不应受到曲解——违法的射击留下的伤疤。一切都显而易见,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需要说明真相的时候,每一个具有高尚节操的人都摒弃最文雅的举止。相反,倘若那个文人在客人面前脱下裤子,那情形当然就不一样了,而他没有这样做,我愿说这是理智的表现。但是既然如此,他就也不应该用他那种细腻的感情来管我的闲事。
在那一阵射击之后,我在——从这时开始我逐渐有了自己的记忆——哈根贝克轮船中舱的一只笼子里醒过来。这不是四面有铁栅的那种笼子,而是只有三面是铁栅,一面钉牢在一只木箱上,木箱成了笼子的第四面。整个笼子既矮又窄,既站不直,也坐不下,因此我弯着不住打颤的膝盖半蹲着,而且由于我起初大概不想见任何人,只想呆在黑暗中,所以我就把脸朝着木箱,我的后背被铁栅嵌进肉里。人们认为在最初阶段这般照管野生动物是有好处的,我今天根据我的切身体会无法否认,从人类的角度来看情况确实如此。
可是我当时是生平第一次没有出路;至少往前走走不通,我前面是木箱,木板一块连着一块。虽然木板之间从上到下有一条缝,刚发现时我还懵懵懂懂喜冲冲地吼了一声,可是那条缝小得连尾巴都塞不进去,而且用尽猴子的全部力气也掰不开。
据说我异乎寻常地很少吵闹,这是人们后来告诉我的,人们从中推断出,我不是很快就会死掉,训练起来可以得心应手,如果我能够安然度过第一个危险期的话。我平安度过了这个时期。低声啜泣,痛苦地寻找跳蚤,懒洋洋地舔食椰子,用脑袋撞箱子,看到有人走近就吐舌头——这些就是我在新生活中最初的活动。但是在从事所有这些活动时只有这一个感觉:没有出路。今天我当然只能用人类的语言描述当初猴子的感觉并因此不能把这种感觉描绘正确,但是即使我已不能再现那旧有的猴子真实,至少在我的描述的方向中存在着这种真实性,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要找到一条出路。
迄今为止我曾有过那么多的出路,如今却一条也没有了。我寸步难行。倘若有人用钉子把我钉住,我的迁徙自由也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小。这是为什么?你就是抓破脚趾间的肉,也不会找到原因。你就是用后背死劲儿顶铁栅,直到自己差点儿被勒成两半,也不会找到原因。我没有出路,但必须给自己找到一条出路,因为没有出路我就没法活。老是挨着这木箱壁——我就死定了。但是在哈根贝克公司猴子就该挨着木箱壁——那么我就不当猴子好啦。一个清晰而美好的想法,我准是不知怎么的在我的肚子里想出来的,因为猴子用肚子思维。
我担心人们不太明白我所说的出路是什么意思。我按其最平常、最完整的意思使用这个词儿。我有意不说自由,我并不是指在各方面都自由自在的这种伟大的感觉。作为猴子我也许了解这种感觉,而且我曾结识过渴望它的人。可是就我而言,不论当时还是现在我都不要求自由。顺便说一句:在人类中间人们太过于频繁地用自由来欺骗自己啦。正如自由可算是最崇高的感情一样,相应的错觉也可算是最崇高的感情。我在杂耍剧场登台演出之前常常看一对艺术家在天花板下表演空中飞人。他们来回摇摆,荡来荡去,他们跳跃,他们相互飘荡进对方怀里,一个用牙齿叼住另一个的头发。“这居然也是人类的自由,”我想,“专横跋扈的动作。”对神圣大自然的莫大嘲讽!如果让猴类看到,没有哪幢房屋不会被它们笑塌。
唔,我不要自由。只要一条出路。要是我到了随便哪一个地方,我就不想被一面木箱壁或相似的什么东西拘留住,而是要有一条出路,右边,左边,不管去哪儿,我不提别的要求,哪怕出路只是一种错觉,这要求不高,错觉就不会更大。往前走,一个劲儿往前走,只要不高举双臂,一动不动地紧挨一面箱壁站着。
今天我看清楚了:倘若不是保持了内心最大程度的平静我是永远也实现不了这个目标的。的确,我能有今天,也许全得归功于我上船后头几天内心感到的那种平静。但是这种平静我又得归功于船上的人们。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好人。时至今日,我还很乐意回想起当初我半睡半醒时在我耳边回响的他们那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习惯于不论做什么事都慢。如果一个人想揉眼睛,他就像举一个悬着的杠铃那样举起手来。他们的玩笑粗俗,但真诚。他们的笑声总是混杂着一阵听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咳嗽声。他们嘴里总有什么东西要吐,往哪儿吐,这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他们总是埋怨我把跳蚤传给他们,但是他们从不因此而真生我的气;他们知道,我的毛皮爱生跳蚤,而跳蚤会跳,他们也就容忍了。他们不当班的时候,有些人有时就围成半圆形坐在我周围;他们不大说话,只是互相叽叽咕咕,伸直四肢在木箱上抽烟斗。只要我有一点动静,他们就拍膝盖,时不时还有人拿一根棍子,我哪不舒服便在那儿给我搔痒。如果今天有人邀请我坐这条船出航,我定会拒绝这一邀请,但是同样可以肯定的是,我在那条船的中舱中将不会只是沉浸于可恨的记忆中。
主要是我在这些人当中获得的平静阻止我有任何逃跑的企图。今天看来,仿佛当时我至少还预感到,如果我想活,我就得找到一条出路,但这条出路不可能通过逃跑来获得。现在我不再知道当时是否有可能逃跑,不过我相信这是可能的,一只猴子总是有可能逃跑的。今天我用牙齿咬开一颗普普通通的核桃都得小心谨慎,但是当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准能咬断笼门的锁。我没有那样做。那样做又会有什么好处呢。头刚伸出去,就又会被抓住,被关进一只更糟糕的笼子里,或者我可以偷偷逃到其他动物那儿去,比如钻到我对面的蟒蛇中去,在它们的拥抱中毙命,或者我竟然能溜上甲板,跳入水中,然后在大海上晃荡一会儿,淹死。绝望的挣扎。我当时并不像人那样会算计,但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我的行为好像都是算计好了似的。
我并不算计,但是我从容地观察着。我眼看着这些人走来走去,总是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动作,我常常觉得好像这只是一个人。是这个人或这些人在不受阻挠地行走。一个崇高的目标在我心头渐渐产生。没有人向我许诺,如果我变得和他们一样,铁栅就可以打开。人们是不会作出这种显然无法履行的诺言的。但是如果人们履行诺言,那么诺言也会事后在人们从前曾寻找过它们的地方出现。这些人本身身上没有什么很吸引我的东西。假如我是已提及的那种自由的拥护者,那么我宁愿葬身大海,也不愿选择这些人的目光向我指明的出路。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在想到这些事情之前就已观察他们很久,是大量的观察才促使我选择了这个明确的方向。
模仿这些人真是容易得很。吐唾沫我在头几天里就已经会了。后来我们就互相朝对方的脸上吐;区别只在于事后我舔干净我的脸,他们却不。烟斗我很快就抽得像个老手,后来每当我还用拇指按按烟袋锅的时候,整个中舱就会欢呼;只是空烟斗和塞满的烟斗有什么区别,这一点我很久都不明白。
最让我伤脑筋的是烧酒瓶。那种气味叫我难受,我尽力克制自己,但是花了好几个星期我才做到这一点。奇怪的是,人们对待这些内心斗争比对待我的别的什么表现更认真。在我的记忆中我也不区分这些人,但是其中有一个人,这个人老来,独自一人来或和同伴一起来,白天来,黑夜来,什么时候都来;他拿着酒瓶走到我面前并给我授课。他不理解我,他想解开我的生存之谜。他慢慢地拔去瓶塞,然后望着我,看我是否领会;我承认,我总是怀着狂热和急切的心情聚精会神地注视他;在整个地球上没有哪个为人师者找得到这样一个学做人的学生。瓶塞拔去后,他将瓶子举到嘴边,我的目光一直追随他直至他的喉咙;他点点头,对我表示满意,并把酒瓶放到唇边;我,因自己逐渐开窍而欣喜若狂,一边尖叫一边浑身上下乱抓乱挠;他高兴了,把瓶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我,急不可待拼命想模仿他,在笼子里撒了泡尿,这又使他大为满意;这时他就把酒瓶举得离自己远远的,又猛地往上一举,以夸张的姿势示范性地一仰脖子,一口气把酒喝干。我,让过分强烈的渴望弄得疲惫不堪,再也无法跟着做下去并软绵绵地靠在铁栅上,而他则因此而结束了这堂理论课,他摸摸自己的肚子并咧着嘴笑了笑。
现在才开始实际训练。我是不是已经被理论课搞得太累了?没错,是太累了。我命该如此。尽管如此,我仍然竭尽全力去接递过来的酒瓶,哆哆嗦嗦地拔去瓶塞;随着拔瓶塞的成功,拔除新的力量渐渐生成;我举起酒瓶,与示范动作已经几乎分毫不差;我把酒瓶放到嘴边,然后——然后厌恶地,厌恶地,尽管瓶子是空的,里面只还有那气味,然后我就厌恶地把它扔到地上。令我老师感到伤心,令我自己更感伤心;扔掉酒瓶后我也不忘记用优美的姿势摸摸肚子和咧着嘴笑,然而这却既宽慰不了他也宽慰不了我。
训练课就这样频频进行。我的老师真了不起:他不生我的气;他有时用燃着的烟斗烫我的毛皮,直到我很难够得着的什么地方开始冒烟,但是随后他又会自己用他那只慈爱的大手把它扑灭;他不生我的气,他认识到,我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与猴子的本性作斗争,而我则更任重道远。
可是后来这对他和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啊:一天晚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也许是一个庆典,留声机唱着,一位军官在人群中踱着步——就在这天晚上,我趁人不注意,拿起一只无意中放在我笼子前的烧酒瓶,在在场人越来越大的关注下合乎规范地拔去瓶塞,将瓶口放到嘴边,毫不迟疑,没有咧嘴,活像个喝酒的行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咕嘟咕嘟地把酒喝了个精光,不再是由于绝望,而是像艺术家那样把瓶子扔掉;虽说忘了揉肚子,但是由于我没有别的办法,由于我急不可耐,由于我晕晕乎乎,我竟简单明了地喊了声“哈啰”,发出了人的声音,凭着这声呼喊跃入了人类社会并感觉到人们的回音。“听啊,他说话了!”这回音犹如在我的整个汗淋淋的身体上的一个亲吻。
我再说一遍:模仿人类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我之所以模仿,是因为我在寻找一条出路,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即便那次胜利也还是远远不够的。我很快又失去了那种声音,几个月后它才出现;对烧酒瓶的反感甚至变本加厉。不过我的方向却是一劳永逸地定下来了。
当我在汉堡被交给第一个驯兽人时,我很快就认识到在我面前有两条路:动物园或杂耍剧场。我没有犹豫。我对自己说:要尽力争取进杂耍剧场,这就是出路;动物园只是一只新笼子;你一进去,你就完了。
于是我就学习,我的先生们。啊,当你不得不学习时你就会学习,当你想寻找一条出路时你就会学习;你会不顾一切地学习。你会用鞭子来鞭策自己;稍有反抗你就会撕咬自己。猴子天性飞速地离我而去,致使我的第一位老师自己因此而几乎染上猴性,不久就不得不放下教鞭并被送进一家精神病院。幸亏他不久之后就出院了。
可是我累垮了许多老师,有几个甚至是同时累垮的。后来我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大的把握,公众关注我的进步,我的前途开始变得光明灿烂的时候,我就自己聘请老师,让他们坐在五间彼此相接连的房间里,我不停地从这间跳到那间,同时向他们领教。
这些进步!知识的光芒从四面八方射进正在开窍的脑子!我不否认,这使我感到幸福。但是我也承认,我并没有过高估计这一点,当时没有,现在更不会。我作出了至今举世无双的惊人努力,达到了一个欧洲人的平均文化水平。这本来也许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这却仍然有一定意义,因为这帮助我走出牢笼,为我开辟了这条特殊的出路,这条人的出路。德国有句绝妙的俗语:溜之大吉。我已经这样做了,我已经溜之大吉。我没有别的办法,总是在自由不可选择的前提下。
回顾我的成长道路,总结迄今已达到的目标,我既不怨天尤人,也不心满意足。双手插在裤兜里,酒瓶放在桌子上,我半躺半坐在摇椅里,望着窗外。有客来访,我以得体的方式接待。我的经纪人坐在外屋;我一按铃,他便进来听候我的吩咐。晚上几乎都有演出,我的成功可以说已登峰造极。深夜我从宴会、学术性聚会、社会聚会回家时,会有一只半驯化的小母猩猩在等候我,我按照猿猴方式从她那里享受快乐。白天我不愿见她;她的目光中流露出迷惘的已驯服的动物的那种疯癫神情,这只有我才看得出来,我无法忍受。
总的说来,我无论如何已经达到了我想达到的目标。不要说这不值得费这个劲儿。再者说,我不想作出人的判断,我只是想传播知识,我只是作报告,对你们,高贵的科学院的先生们,我也只是作了一个报告。
[1] 本篇写于1917年2月,见之于《八开本笔记本》第一本,同年7、8月份发表于《马尔斯雅斯》杂志创刊号。
[2] 这篇梦幻性小说也是作者自己最喜爱的短篇之一,估计写于1917年,次年首次发表在莱比锡《新创作》年鉴上,1919年与其他13个短篇集成同名小说集出版。
[3] 本篇作于1917年1、2月,1919年首次发表在《乡村医生》中。
[4] 本篇见之于作者《八开本笔记本》第六本,约写于1917年3、4月,发表于同年7、8月《马尔斯雅斯》创刊号。
[5] 本篇是《诉讼》中的一节,1916年首次发表,后收入短篇集《乡村医生》。
[6] 本篇见之于《八开本笔记本》第一本,约写于1917年2月,1917年10月初次发表,1919年收入《乡村医生》。
[7] 本篇为短篇集《乡村医生》中的一篇,约成稿于1917年初。
[8] 本篇作于1917年1、2月。最早的标题为《骑马人》,后曾改为《短短的时间》。据说卡夫卡系受老子《道德经》18章中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启发而作。1919年发表在《乡村医生》中。
[9] 这是《中国长城建造时》中的一个片断,作者生前将它抽出单独成篇,收入小说集《乡村医生》,写于1917年3、4月间。
[10] 本篇约写于1917年夏,后由作者收入《乡村医生》,于1919年出版。
[11] 本篇约写于1917年,1919年与其他十三篇小说一起集成《乡村医生》出版。据布罗德说,卡夫卡曾说过,《十一个儿子》就是他正在创作的十一个故事,即《乡村医生》集中的十一个短篇。
[12] 本篇约写于1917年2月以前,同年7、8月间发表。
[13] 本篇作于1914年12月。1917年首次发表在布拉格出版的作品集《犹太人的布拉格》中。
[14] j是josef(约瑟夫)的开头字母。
[15] 这篇寓言小说写于1917年5、6月间,见于《八开本笔记本》第二本,1917年10月发表于《犹太人》杂志,后于1917年收入短篇集《乡村医生》。
[16]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童年时曾被母亲捏住脚浸入冥河水中,使他周身刀枪不入,只有脚跟没有沾到冥河水,成了他身上惟一致命的弱点,后来他就因暗箭射中脚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