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乡村婚礼筹备(1/2)
爱德华·拉班穿过前厅过道,走进门洞儿的时候,看到天正在下雨。雨下得不大。
就在他面前的人行道上有许多步态各异的人。有时一个人走到前面并横越车行道。一位小姑娘双手向前伸出,捧着一条疲倦的小狗。两个男人互相交谈着,其中一个双手手心向上并有规律地摆动它们,仿佛他托着一个悬空的重物。这时人们看见一位女士,她的帽子上饰着许多缎带、别针和花朵。一个拄着细手杖的年轻人匆匆而过,左手仿佛瘫痪似的平放在胸前。不时走来一些男人,他们抽着烟,吐着垂直的、稍带长形的小烟云。三位先生——其中的两个把轻便外衣搭在弯过来的小臂上——常常从房屋墙根走到人行道边上,观察那儿发生的事情,然后又边说着话边退回去。
透过行人之间的空隙人们看到车行道的排列有序的石子路面。架在细巧、高大轮子上的车辆由伸长脖子的马匹拉着。靠在软垫座位上的人默默看着行人、商店、阳台和天空。每当一辆马车想超越另一辆的时候,这辆超车的马匹们就互相挤压,缰绳就悬摆。这些牲口用劲拽辕杆,马车摇摇摆摆地急速行驶一阵,直至完成绕过前面那辆马车的弧线,马匹们又互相分开,只有瘦长、宁静的头还互相俯就。
几个人迅速向大门走去,在干燥的马赛克路面上他们站住脚,慢慢转过身来。然后他们就看着杂乱无章地落进这条狭窄小胡同里的雨水。
拉班觉得累了。他的嘴唇苍白得像他的厚领带逐渐变淡了的红色,那领带上印有摩尔人图案。那边门墩旁边的那位妇女现在正看着他。她看得漫不经心,此外她也许只是在看在他面前落下来的雨或者是在看他头顶上钉在门上的一块块小的公司招牌。拉班认为,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惊奇的神色。“是啊,”他暗自思忖,“要是我能把情况告诉她,她也就根本不会感到惊奇了。人们在机关里超时超量地工作,于是甚至疲劳得过了头,连自己的假期也不能好好享受。但是不管怎么卖力地工作,人们仍还没有资格受到大家友爱相待,在大家的心目中人们反倒成了陌生人了。只要你说‘人们’不说‘我’,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人们就可以背诵这则故事,可是一旦你承认这是你自己,那么你简直就会被人鄙视得吓破了胆。”
他放下套着格子布套的手提箱,同时弯下膝盖。雨水已经在车行道边缘成条状奔流,一条条雨水几乎绷紧着向低处的下水道流淌。
但是如果我自己也区分“人们”和“我”,那么我怎么可以埋怨别人呢。他们很可能并非不公正,但是我太累了,没法看清一切。我甚至太累了,没法不使劲走这条去火车站的路,这条短短的路。我为什么不留在城里度这短促的假期,以便休养身体。我真不明智。——这趟旅行会把我弄病的,我明明知道。我的房间一定不够舒适,在乡下不可能会是别的样子。我们也刚进入六月上半月,乡下往往还很凉。虽然我注意多穿衣服,可是我将不得不加入晚间散步人的行列。那里有池塘,人们将沿着池塘散步。我一定会着凉的。而在交谈时我将不抢风头,我将无法把这个池塘和一个遥远的国家里的别的池塘进行比较,因为我从未出门旅行过,至于谈月亮,感受幸福,欣喜若狂地登碎石堆,这种事我年纪太大干不了啦,也好免得遭人耻笑。
人们都略微缩着头走路,他们在头顶上一晃一晃地打着深色雨伞。一辆运货马车也驶了过去,在垫有干草的马车夫座位上一个男人如此漫不经心地伸出双腿,以致一只脚几乎触及地面,而另一只脚则好好地搁在干草和碎布片上。看上去,他仿佛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坐在一处田野上。然而他却全神贯注地握住缰绳,使这辆铁杆互相碰撞着的马车得以顺利地穿行于拥挤的人群间。在潮湿的地面上人们看到铁杆的反光弯弯扭扭慢慢地由一排铺路石滑向另一排铺路石。对面那位妇女身旁的小男孩穿戴得像个老葡萄农。他的皱巴巴的衣服在下身形成一个大圆圈,只是在腋下用一根皮带系住。他那顶半球形帽子一直压到眉毛上,一个绒球从帽尖一直垂挂到左耳边。下雨使他感到高兴。他从大门里跑出来,睁大眼睛朝天空望去,想接住更多的雨水。他不时地蹦跳起来,溅起许多水,惹得行人狠狠地责备他。这时那妇女喊他,用手把他拉走;可是他没哭。
拉班吓一跳。天色是不是已经晚了?他的外套和上衣都敞着,他便赶紧掏他的怀表。表停了。他懊恼地向身边站在过道稍靠里的一个人问时间。那人正在跟人说话,边说边笑,应了一声:“已过四点,”就又掉转头去。
拉班急忙撑开伞,拎起他的箱子。但是当他想走上街道时,他却被几个行色匆匆的女人挡住了去路,他只好让她们先过去。他低头望着一个小姑娘的帽子,它用染成红色的麦秆编成,在波浪形的帽檐上有一个绿色小花环。
当他已经走在地势平缓升高的街上时,脑子里还是刚才的印象。不多会他就忘记它,因为现在他得使点儿劲;这只小箱子对他来说不轻,风迎面吹来,吹得上衣飘扬,把伞架前面部分的铁丝压弯。
他不得不大口喘气;近处一只钟低沉地敲响四点三刻;他在伞下看见迎面而来的人迈着轻快的碎步;被刹住的车轮发出吱吱声,慢慢地转动着;马儿们伸出它们那细长的前腿,像山间的羚羊那样大胆。
这时拉班觉得,他也还会熬过往后十四天这艰难的时光。因为这仅仅是十四天,一段有限的时光罢了,虽然烦恼会越来越大,但是必须苦苦忍受的时光却会减少。而勇气则无疑会增长。所有想折磨我并且现在已经占领了我周围的整个空间的人将完全渐渐地受这些日子的友爱进程的遏制,我无须帮他们哪怕一丁点儿的忙。我可以——这将会显得是自然而然的事——软弱无力,可以寡言少语,可以听凭别人摆布,然而单凭这些流逝的日子一切就一定会变好。
我反正不能像我儿时遇到危险的事情时经常干过的那样去干。我连自己去乡下都不需要,这没有必要。我只派遣我的穿上了衣服的躯体。如果说这个躯体摇摇晃晃走出我的房门的话,那么这摇晃并非表示恐惧,而是表示这躯体的虚无。这躯体跌跌撞撞地下楼,这躯体呜咽着坐车去乡下,这躯体哭泣着在那里吃晚餐,这也都不是心情激动。因为我,我这时躺在我的床上,平展展地盖着棕黄色的被子,任凭从微开着的窗户透进来的小风吹着。
我相信我在床上躺着时有着一只大甲虫的,一只鹿角虫的或者一只金龟子的形态。
在一个橱窗前——湿玻璃后面的小棍上挂着小男士帽——他站住脚,噘着嘴往里瞧。唔,我的帽子还够我假期里戴的,他边想边继续行走,假如没有人因我的帽子的缘故而喜欢我,那就更好。
一只甲虫的硕大形态,是呀。随后我就装出一副冬眠的样子,我把我的细腿贴在我的鼓起的身躯上。我小声说了几句话,这是对我的悲哀的躯体的指令,我的这个躯体紧挨我身边站着并弯着腰。不久我就发布完指令,我那躯体一鞠躬,匆匆离去,他会在我躺着的时候妥善处理一切事务的。
我走到一座敞开着的圆拱形大门前,这大门在一条坡度很大的胡同的高处通往一个四周有许多已经亮着灯光的商店的小广场。在因边上的灯光而显得有些黑暗的广场中央,是一个坐着沉思的男人的低矮纪念碑。人们像细长的遮光板在灯火前移动,由于一个个水坑把全部亮光向远处扩散,所以广场的景象不停地变化。
拉班在广场上往前走,但跳动着躲避来往的车辆,从一块干的铺路石又跳向另一块干的铺路石,高高举起的手中拿着撑开的雨伞,以便看清周围的一切。直到他到达一根路灯灯柱——一个电车车站,一根竖立在一个小四方形铺路石上的路灯灯柱附近,他才站住脚。
乡下人们在等着我呢。人们不会有什么担心的吧?可是自她下乡以后,我整整一个星期没给她写信了,今天早晨才写。人们最后会把我想象成另一个模样的。人们也许以为,我与人攀谈时会冲过去,然而这不是我的习惯,或者人们也许以为我到达时会与人拥抱,可是这种事我也不喜欢干。如果我试图劝慰她,我就会惹怒她。如果我在试图劝慰她的时候惹怒了她,那该怎么办?
这时一辆敞篷马车徐徐驶过,两盏亮着的车灯后面是两个坐在昏暗小皮椅上的妇女。其中一个向后靠着,用一块面纱和自己的帽子的阴影遮住了脸。而另一个妇女的上身却是挺直的;她的帽子小,边上饰有细羽毛。谁都能看得见她。她微微抿着下嘴唇。
这辆马车刚从拉班身旁驶过,某根灯柱便挡住了这辆马车的副马的视线,然后某个马车夫——他戴一顶大礼帽——在一个出奇地高的驾驭台上被推到女士们的前面,然后她们那驾马车便绕过一所现在颇引人注目的小屋的拐角,消失不见了。
拉班低垂着头目送那辆马车,把伞柄搁在肩头,以便看得清楚些。他把右手的拇指伸进嘴里并用这拇指擦牙齿。他的箱子一侧横倒在地,就在他身旁。
一辆辆马车越过广场从胡同驶向胡同,马的身子像被抛掷出去似的沿水平方向飞去,但头部和颈部的一低一仰却显示出运动的迅疾和辛劳。
有三条街道汇集在这里,人行道上四处站立着许多无所事事的人,他们用小棍子敲击铺石路面。在这一群群人的中间是一些塔形小商亭,女孩子们在里面零卖柠檬水;然后是细杆上的沉重的街钟;然后是胸前和后背上挂着大牌子的男人,牌子上登着用五颜六色字母写成的娱乐广告;然后是搬行李的工人,坐在浅黄色扶手椅上拿着一张晚…… [1]
一小群人。两辆横穿过广场驶进向下倾斜胡同的华丽马车拦住了这伙人中的几位先生,可是在第二辆马车后面——在第一辆后面他们就已经怯生生地试图这样做了——他们又同其他人汇集在一起,然后他们和这伙人排成一长列走上人行道并拥进一家咖啡馆的门,悬挂在入口上方的电灯的光线在他们身上一掠而过。
长长的电车车厢在附近驶过,另外几辆模糊而寂静地停在远处街上。
“她驼得多厉害,”拉班这时看着那张照片,心里这样想着,“其实她永远挺不直,也许她的背是圆的。我可得多加小心。她的嘴这么大,下嘴唇无疑是向前努着的,对,我现在也想起来了。还有这身衣服。我对服装当然一窍不通,可是这两只缝得很紧的袖管肯定不好看,它们看上去像绷带。还有这顶帽子,它的帽檐每处都以不同的弯度由脸部往上翘。但是她的眼睛是美丽的,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大家都说她的眼睛漂亮。”
当一辆电车停在拉班面前时,他周围的许多人带着略微打开的尖顶的雨伞向电车台阶挤过去,他们双手紧贴肩头直挺挺抱着雨伞。腋下夹着箱子的拉班被挤下人行道,重重地踩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水坑里。车厢里一个孩子跪在长椅上,把双手的指尖按在嘴唇上,似乎是在同此时离去的什么人告别。几个乘客下车,不得不沿着车厢行走几步,才挤出人群。接着一位女士登上第一级台阶,她用双手提着的拖裙刚刚遮住膝盖。一位男士扶住车厢的一根铜杆,抬着头对那位女士说了几句话。所有想上车的人全都着急。售票员喊叫起来。
现在拉班站在等候人群的边上,他转过身去,因为有人喊他的名字。
“啊,莱蒙特!”他一边慢腾腾地说,一边向一个走过来的年轻人伸出握伞的那只手的小指头。
“这就是去见新娘的新郎啊。看上去真是一副热恋的模样,”莱蒙特说,然后合上嘴笑了。
“是呀,我今天去,这还得请你原谅,”拉班说。“我在下午也给你写了信。我本来很想明天和你一起去的,可是明天是星期六,车里会挤满人的,路途远着呢。”
“这没关系。虽然你曾答应过我;可是如果人们是在谈恋爱——我就独自去好啦。”莱蒙特一只脚踏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脚踏在铺石路面上,时而用这一条腿时而又用另一条腿撑住上身。——“你现在想上电车;它刚开走。来,我们步行吧,我陪你。还有足够的时间。”
“对不起,现在不是已经晚了嘛。”
“你胆怯,这不奇怪,但是你确实还有时间。我没利用好时间,所以我现在也没遇上吉勒曼。”
“吉勒曼?他不是也要住在城外了吗?”
“是的,他和他的妻子,下星期他们要出行,所以我答应吉勒曼今天他下班后同他见面。他想嘱咐我几句关于他们住所设备的事,所以我要和他见面。可是如今我不知怎么迟到了,我料理了一些事务。正当我在考虑我要不要到他们的住所去的时候,我看见了你,首先对你的箱子感到惊奇,就招呼了你。可是现在已经太晚了,不便去拜访人家,这时还去找吉勒曼恐怕是不太可能了吧。”
“当然,这么说这些人就是我在城外将会有的熟人了。吉勒曼太太我还从未见过。”
“她很漂亮。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的,生了一场病后现在脸色苍白。她的眼睛最美,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眼睛。”
“请问,美丽的眼睛是什么样的,对不对?眼睛本身不可能是美的。是眼神吗?我从未觉得眼睛美。”
“好吧,我也许有点儿夸张。但是她是一个漂亮女人。”
透过一家平房咖啡馆的窗玻璃人们看见紧靠着窗户绕着一张三面的桌子坐着边读报边吃东西的男人们;一个人把一张报纸放到桌上,他高举着一只小杯子,斜着大眼睛向胡同里张望。在这些靠窗的桌子后面这座大厅堂里的每一件家具和器具都让客人们给遮住了,那些客人三三两两地并排坐着。他们还弯着腰坐在厅堂深处,那里…… [2]
但是这碰巧不是一家令人不愉快的店,对不对。许多人会承担这个责任的,我这样认为。
他们走上一个相当幽暗的广场,这个广场在他们这个临街的一面较前的地方就开始了,因为对面那个临街的一面继续突起。在广场的侧面——他们沿着这一侧继续行走——有一溜儿鳞次栉比的房屋,从其拐角处两排起先互相远离的房屋向识别不出来的远方延伸,这两排房屋似乎在那里会合。人行道在大多数小房屋边上是狭窄的,人们看不见商店,这里不行驶车辆。一个铁的立架,饰有遮着青草和树叶的女像柱,在他们走出来的那条胡同的末端附近,它架着几盏灯,这些灯固定在两个水平重叠悬挂着的圆环上。梯形的火焰在塔形宽盖下装配在一起的玻璃板间像在一间小房间里那样燃烧,照亮着不多几步远以内的距离。
“但是现在一定已经太晚了。你向我隐瞒了这一情况,我误了火车。为什么?”
…… [3]
是的,很可能是皮尔克斯霍夫,居然是他。
“我想,这个名字出现在贝蒂的信里,他是铁路上的试用员工,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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