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布鲁姆费尔德,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1/2)
一天晚上,布鲁姆费尔德,一个上了年纪的单身汉,上楼到他的寓所去。这可是一件辛苦事儿,因为他住在七楼。他一边爬楼梯一边想——近来他经常如此,这种孤寂冷清的日子真难捱,现在他简直是偷偷摸摸地爬上这六层楼梯,爬到楼上他那几间空落落的房间里,在那儿又简直是偷偷摸摸地穿上睡衣,点上烟斗,稍稍翻阅一下那份他几年来一直放着的法国杂志,边看边饮一种他自己配制的樱桃酒,半个小时以后终于上床睡觉,上床前还得重新把被子彻底铺过一遍,那个怎么教她也不改的女用人总是随心所欲地把被子往床上一扔就算了事。如果随便有个什么人来做伴,来看看他的这些活动,布鲁姆费尔德一定会非常欢迎。他曾经考虑过他要不要弄一只小狗来养养。这种动物惹人喜欢,尤其是它感恩图报而且忠实;布鲁姆费尔德的一个同事就有一只这样的狗,除了它的主人以外,它跟谁也不亲近,只要有一会儿工夫没看见它的主人,再见到他时它便会立刻大声汪汪叫着迎接他,显然它是以此来表示重新见到它的主人,这位特殊的恩人时的喜悦。养狗当然也有坏处。即使很注意让它保持清洁,它也会把房间弄脏。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因为不能每次带它进房间来以前都用热水给它洗澡,何况这于狗的健康也不利。而房间里不干净,布鲁姆费尔德又受不了,对他来说,房间的干净整洁是某种生活的必需,他每周都要跟在这一点上可惜不很讲究的女用人争吵好几回。由于她耳背,他通常都是一把拽住她的胳臂,把她拉到房间里他认为没有收拾干净的那些地方去。多亏这样严格地要求,他才使他的房间整理得接近于符合他的愿望。可是弄一只狗来,这简直就等于是自愿把迄今为止一直被小心翼翼地抵挡着的污秽引进他的房间里来。跳蚤,那些狗常有的伴侣,也会跟着来了。一旦有了跳蚤,那么,布鲁姆费尔德把他的那间舒适的房间让给那只狗、自己再另找一间的时刻也就不远了。而不干净只不过是狗的一个坏处。狗也会犯病,而且狗病说实在的没有一个人会瞧。狗一生病,便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或者一瘸一拐地走来走去,哀鸣,不断地轻咳,疼得喉咙哽噎,你用一条毯子裹住它,对它吹吹口哨,把牛奶罐推到它跟前,简单一句话,你一边照料它一边希望这是一场很快便会见好的小病,而且也确实存在着这种可能,可实际上又往往是一种严重而可恶的传染病。即使那条狗一直没有病,那么将来有朝一日它会衰老,而你又未能拿定主意,及时把那条忠实的狗送掉,于是会有那么一天,你一看到那对泪汪汪的狗眼,便会顾影自怜,想到自己也老了。可是随后你便不得不同那只眼睛半瞎、肺部虚弱、因肥胖而行动迟钝的动物一道受罪,不得不为那只狗从前所带来的快乐而付出高昂的代价。不管布鲁姆费尔德现在多么盼望有一只狗,他还是宁愿再独自一个人爬三十年的楼梯,也不愿意以后受这么一条老狗的连累,这条老狗喘气的声音会比他自己的还要粗,并在他的身边艰难地一级一级往上爬。
就这样,布鲁姆费尔德将继续过独身生活。他倒是没有老处女常有的那种欲望。老处女希望身边有一个隶属于自己的有生命的东西,她可以保护这个生命,她可以对这个生命表示温存,她愿意一直侍候这个生命,因此一只猫、一只金丝鸟或者几条金鱼便能满足她的欲望,使她如愿以偿。如果不能这样,那么侍弄侍弄窗前的花卉她们也会心满意足的。可是布鲁姆费尔德却只愿意要一个做伴的,一头动物,他用不着为这头动物操多少心,偶尔踢它一脚也没什么关系,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它也可以在胡同里过夜,可是如果布鲁姆费尔德想它了,它便会立刻又吠又跳,摇尾乞怜,过来听候使唤。布鲁姆费尔德要的就是这样的玩意儿。可是他看出,不蒙受巨大的损失他是养不了它的,所以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他旧习不改,不时地会转悠起这个念头来,今晚也是如此。
他来到楼上,站在他的房门口,从口袋里摸钥匙,这时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响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种古怪的吧嗒吧嗒的声音,不过很清晰,很有规则。由于布鲁姆费尔德刚才还想到过狗,因此这声响使他联想起狗的两个前爪轮流拍打地面所发出的那种响声。但前爪不会吧嗒吧嗒响的,那不是前爪。他急忙打开房门,扭开电灯。万没想到他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副景象。这简直是变魔术,两个白底蓝条纹小赛璐珞球在镶木地板上交替地跳上跳下;一个球着地,另一个就在高处,它们不知疲倦地玩着这样的游戏。有一回中学做一次有名的电学实验时,布鲁姆费尔德曾看见一些小球类似这样地跳动,这可不是做电学实验。布鲁姆费尔德朝小球俯下身去,想把它们看个真切。毫无疑问,这是普普通通的球,多半球体内部还有几个更小的球,是它们发出了吧嗒吧嗒的声音。布鲁姆费尔德朝空中抓了一把,看看小球是否吊在什么线上,没有,它们完全是在独立运动。可惜,布鲁姆费尔德不是小孩,否则看到两个这样的球他一定会喜出望外的,而眼下,这件事却给他一种不愉快的印象。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光棍无声无息地活着,并不是毫无价值的,现在有人——不管他是谁——打破了这个无声无息的状况,给他送来了这两个滑稽的球。
他想抓住一个,但两个球都避开他向后退去并引诱他在房间里跟着球跑。他寻思道,这样跟着球跑实在太蠢了。于是他便站住,在一边望着球,而球在追逐似乎已经停止的时候也在原地停住了。他又想,我还是得设法逮住它们,便又急忙向它们奔过去。它们立刻避开,但布鲁姆费尔德叉开两条腿将它们逼进一个墙角,在墙角那只箱子跟前,他成功地逮住了一个球。那是一个凉丝丝的小球,在他的手心里旋转着,显然渴望逃脱。另外那个球仿佛看到了它的同伴处于困境似的,跳得比原先更高了,但放慢了跳跃的速度,直至它碰着了布鲁姆费尔德的手。它撞击那只手,越跳越快地撞击着,改变着攻击点,由于它对那只能一把将它握住的手无可奈何,于是它便又往高处跳起来,多半是想够着布鲁姆费尔德的脸。布鲁姆费尔德也完全可以把这个球逮住,把两个球都禁锢在某个地方,但此刻他觉得对两个小球采取这样的措施未免太过分。占有这样的两个球,也是件开心的事儿嘛,况且过不了一会儿它们就会疲惫不堪,滚到一个柜子下面安静下来的。可是尽管有这样的考虑,布鲁姆费尔德心里还是在冒火,不由将那只球往地上一扔,真奇怪,那个脆弱、几乎透明的小球竟然没有碎。那两个球随即又做起先前那种低矮的、协调一致的跳跃动作来。
布鲁姆费尔德心平气和地脱衣服,理了理衣箱里的衣服,他一向惯于仔细查看女用人把房间拾掇整齐了没有。有那么一两回,他扭过头去望望那两个球,它们没受到跟踪,现在倒好像跟踪起他来了,它们已经向他这边移动过来,紧靠在他的背后跳动。布鲁姆费尔德穿上睡衣,想走到对面墙根前,从那儿的烟斗架上拿一个烟斗。转身之前他情不自禁向后面踢了一脚,那两个球却很会躲闪,没给踢着。当他绕着烟斗架走时,那两个球立即跟了上来,他趿拉着拖鞋,脚步错乱地走着,但是他每跨出一步,球便几乎不间歇地撞击一下,它们跟他合着脚步呢。布鲁姆费尔德突然转过身,想看看那两个球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刚一转过身去,球便绕到了他的背后,他再转身,球又绕到他的背后,这样重复了许多次。它们像下级随从人员,竭力避免在他面前停住。到现在为止,看来它们只是为了向他作自我介绍,才斗胆在他面前停过,但如今它们已经尽过它们的职分。
到眼前为止,他每逢遇到特殊情况而又没有能力控制局面的时候,总是只有装聋作哑这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常常很灵验,通常起码会使局面好转。他现在也采取这个态度,站在烟斗架跟前,噘着嘴挑了一只烟斗,慢条斯理地用准备好的烟袋里的烟叶装烟斗,无动于衷地任凭那两个球在他背后跳跃。可是他还踌躇着不马上走到桌子跟前去,听到跳跃声和着他自己的脚步声发出整齐的节奏,他心里几乎感到难过。他就这样站着,故意磨磨蹭蹭地装烟斗,一面估摸着他和桌子之间的距离。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劲,狠命跺脚,走完了那一段路。他跺得地板咚咚响,根本没有听见球的声音。当他坐下来时,它们在他的圈手椅后面跳跃的声音又清晰可闻了。
桌子上方的墙上,在伸手就可以够到的地方,安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放着那瓶樱桃酒,酒瓶四周摆满了小酒杯。酒瓶旁边有一摞法国杂志。(恰好今天来了一期新的,布鲁姆费尔德把新到的杂志拿下来。那酒他全然忘了,他甚至有这种感觉,仿佛他今天只是出于自我安慰才不受干扰地干他往常所干的事,真要读点什么他倒也不想。他一反往常一页一页仔细翻阅的习惯,打开杂志,随便翻到一页,发现有一幅很大的画。他强迫自己仔细看那幅画。画上是俄国皇帝和法国总统会见的情景。会见是在一艘船上进行的。从四周到远处还有许多别的船只,船上烟囱里吐出的烟雾在蔚蓝的天空袅袅上升。两个人,皇帝和总统,急匆匆迈着大步互相迎面走了过来,恰好相互握住了手。皇帝和总统的背后各站着两个显贵。与皇帝和总统的欢快的神色相比,随员们的神色都显得极其严峻,各方随员的目光都一齐望着各自的主子。这个场面显然发生在船只的最高层甲板上,而底下,水手们站在长长的行列里敬礼,这敬礼的水手的行列到了画面的边缘便被切断了。布鲁姆费尔德看着看着便对这幅画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随后便把那画挪得稍微远一些,眨巴着眼睛仔细观看它。对于这样伟大壮丽的场面他始终具有很高的鉴赏能力。主要人物这样毫不拘谨、热烈而轻松自如地互相握手,他觉得这很符合实际情况。而随员们——当然都是达官显贵,下面注有他们的名字——在其举止态度上保持着这一历史性时刻的严肃性,这样处理同样也是对的。)
布鲁姆费尔德没有把他所需要的一切都拿下来,而是不声不响坐着,两眼望着那一直还没有点燃的烟斗。他窥测着时机,蓦地,他生机勃发,猛的一下连同圈手椅一道转过身去。但球也保持着相应的警觉,或者是漫不经心地服从着那条支配它们行动的法则,在布鲁姆费尔德转身的同时,它们也换了地方,隐藏在他的背后。布鲁姆费尔德就背对着桌子坐着,手里拿着那只凉烟斗。现在球在桌子下面跳跃,由于那儿有一条地毯,所以声音很微弱。这是一大好处;只有极其轻微而低沉的响声,要非常注意才听得见。而布鲁姆费尔德却十分留神,听得一清二楚。但这只是现在才如此,再过一会儿他多半就一点儿也听不见了。它们在地毯上如此不惹人注意,这在布鲁姆费尔德看来,似乎是球的一大弱点。人们只需垫上一块或者更保险一点垫上两块地毯,它们便几乎无能为力了。当然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内,此外,它们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意味着某种力量了。
现在,布鲁姆费尔德倒觉得很可以养一只狗了,这样一只年轻、野性的动物马上就会把这些球制服的;他想象这只狗怎样追逐着用前爪抓球,怎样驱赶它们,怎样追得它们满屋子乱跑,最后终于一口咬住了它们。布鲁姆费尔德不费什么劲便可以在最近弄到一只狗。
但是眼下,那两个球只需要提防布鲁姆费尔德,而他却不想去收拾它们,也许他只是下不了决心。晚上下班回来他累了,正当他需要休息的时候,竟出其不意给他来了这一手。现在他才感到他有多么疲倦。这些球他反正是一定要收拾的,并且很快就会动手,但眼下不会,多半要到第二天才会去收拾它们。如果不带任何偏见看一看整个儿这件事情,那么应该说,这两个球的举止行为是够谦虚的。比如说,它们本可以不时地向前跳跃,露一下面便又回到原处,或者跳得更高些,好撞击桌面板,以补偿被地毯压低的声音。但是它们不这样做,它们不愿意不必要地去惹怒布鲁姆费尔德,它们显然只限于做必不可少的事。不过,这必不可少的事也足以使布鲁姆费尔德对呆在桌子旁边兴味索然。他才在那儿坐了不多几分钟便想去睡觉了。他在那儿不能抽烟,因为他把火柴放在小床头柜上了,这也是他想去睡觉的缘由之一。这就是说,他要抽烟就得去取那火柴,但既然他已经到了床头柜跟前,那还不如待在那儿就势躺下呢。在这个问题上,他也还有一个隐情,原来他以为那两只球一味跟在他背后,并且会跳到床上来的,而他一躺下去便会有意无意地把它们压碎。他不相信球的碎片也会跳的。不平常的事物,也得有个限度。平常,整个儿的球也会跳,尽管不是不停顿地跳,可是,球的碎块是从来都不会跳的,所以在这不平常的情况下也不会跳动。
“起来!”他嚷道,经过这番考虑他几乎任性起来了。他背后带着球,踏步向卧床走去。他的希望似乎就要得到证实,当他故意贴近床的时候,马上便有一个球跳到床上。可是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另外那个球竟跑到床底下去了。球也会在床底下跳,这种可能性是布鲁姆费尔德完全不曾想到的。他对那一个球感到恼火,虽然他觉得这是多么不公平,因为那个球在床下跳,所以它完成任务也许要比床上的那个球完成得好。现在要看那两个球决定待在哪儿了,因为布鲁姆费尔德不相信它们会长时间分开工作。不一会儿,下面那个球果然也跳到床上来了。现在我要它们的好看了,布鲁姆费尔德心里这么说,兴奋得有些激动了,一把扯下身上的睡衣,急忙躺到床上去。但这时,从床下跳到床上来的那个球偏偏又在往床下跳去。布鲁姆费尔德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简直是瘫倒在床上了。那个球多半只是在床上张望了一下,它不喜欢待在那儿。于是乎,另外那个球也跟着它跳下去,自然也就待在下面了,因为下面更好些。“这一整夜我都得在这儿跟这些鼓手们做伴了,”布鲁姆费尔德心想,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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