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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如水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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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上海等了三个月,运气不好,至今没办好签证。美国领事馆的先生们有眼无珠,他们以为我是想去新大陆发洋财的低级华人。我每天凌晨二点就去排队,排到了就隔着个药房式的小窗跟领事谈话。他们对我问这问那,却不想听听我的想法。我跟他们怎么也解释不清我的种种抱负。最后他们喊:“下一个。”我就被打发回了老家。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排队等签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像逃荒一样。有一天下大雨,人比往日更多,你知道为什么?每人都觉得下雨别人不会去,结果每个人都去了。那天我站在一边看,看着那些被雨淋坏了的一张张发青发紫的脸,一种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我,我就站在雨中大哭起来。好多人过来安慰我说别伤心别哭了有人等了三年才办到签证呢!我推开他们坐下来哭,去你妈的!他们也不生气,他们以为我疯了。商量着去叫警察来。但是我不到美国绝不发疯。我在上海苦等了三个月,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就是神秘女孩,你可能听说过。依我看她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女孩,我一下子陷了进去。我暂时没有办法想其他的事,只想跟她上床。现在我们已经从上海飞到宁夏,然后去内蒙,然后取道兰州去丝绸之路坐骆驼。除了去美国,这是第二件有意义的事。我们爱得要发疯了。你不知道神秘女孩有多么迷人。我现在通过神秘女孩的朋友打通去美国的渠道,如果顺利的话一九八八年春节可以飞纽约。只要我到了美国,肯定驾驶私人飞机来接你,请你准备好行装吧。

握握手!

诗人雷鸟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日

我是梯子管理员

傍晚我回到太阳大楼,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在前面的楼梯上走。我发现她东张西望,像是来找人的。我走过她身边时问你找谁?她摇摇头说了两字:“梯子。”“妻子?”我说你怎么找妻子?她笑起来,又说了一遍:“梯,子。我找梯子。”

那是个干瘦的矮小的女人,我注意到她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气质。我觉得一个寻找梯子的女人是很奇怪的,这也表现在她的恍惚的眼神里,还有她手上那只草编提包。我正好俯身看清了包里的东西,包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半块被啃过的面包。我没有再说话,我没有精力去管别人的闲事了。

半个小时后,我听见有人敲我的门。我打开门,发现那个女人站在门口,她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浮出一丝微笑。

“梯子。”

“我不知道。我不是梯子保管员。”

“你能给我一架梯子吗?”

“你要梯子干什么?”

“上楼顶。”

“上楼顶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请你给我一架梯子吧。”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把她推了推,然后砰地撞上门,我实在不愿意见到那女人了。我不明白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为什么老来纠缠我,难道他们看出我是他们的同类吗?他们真是瞎了狗眼,我是什么人自己心里明白,我不要任何人介入我的生活。他们要死要活随便,但不要来拉我做垫脚石,我就愿意这样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活着。

那天我心情不好,整个一九八七年我老是心情不好。后来我躺下准备睡觉了,听见楼道里依然徘徊着那个女人的脚步声,咯、咯、咯,她还穿着讨厌的高跟鞋。我睡不着觉就会生气,我冲出去准备把梯子扔给她然后痛骂她一顿,但是楼道里空无一人了,电灯光昏暗地照着地上的一小块面包。咯咯咯,那个女人在往下走。“给你梯子!”我喊了一声,无人答应,我的声音把自己吓了一跳。

x月x日报纸标题摘要

我把这些报纸上的语言作为故事的一节,请你原谅。

《中国青年报》

我国青年关心的问题:机会不均等

要求改革使人人有公平竞争的环境

《文汇报》

新疆百岁老人的奥秘揭开了

长寿的共同特点:环境良好,饮食适当,参加劳动,精神乐观

《新华日报》

怪事:

工商局长坐牢受礼比办喜事热闹

《人民日报》

大型电视片《万里长城》摄制完成

《生活周报》

周璇遗产之谜

周璇遗产纠纷众说不一,我们尊重历史和事实,期待着神圣的法律作出公正的回答。

《扬子晚报》

杀人抢劫犯于双戈昨天落入法网

《今晚报》

夫妻之间关系需要调适

关于雷鸟

我记得那天是个什么节日,我收到一位窈窕淑女的请柬,去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参加冷餐会。我找到那个地方时天已经黑了,一个狭窄的小屋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脸。有人问了我的名字,然后说久仰久仰见到你很高兴。我不知道他久仰我的什么东西,反正我肚子饿了,我坐到桌前就朝盆里伸手。女主人很怜爱地看着我,递给我一块粉红色的纸巾。“卫生纸?”我说,“我不上厕所。”她的脸涨得通红,她说你这人真可恶,你明明知道这是餐纸。我吃了几下就饱了。那些所谓的冷餐集中了中国最难吃的食品,诸如午餐肉、黄豆、青豆之类的。我想对他们说没有洋腚就不要放洋屁,开什么冷餐会?但是话说回来我自己也一样,我也经常开这种冷餐会填那些混蛋的肚子。

屋里没点灯,只是四角点着几根蜡烛,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那些年轻的脸在烛光的光线里苍白得赛过含冤的鬼魂,一个长发垂肩的男孩抱着吉他咔嚓地敲打,唱一首声嘶力竭的歌。我听清了歌词,是呼唤自由和爱情的,他身边的一个女孩双手托腮听得眼泪汪汪的,我认出来那是雷鸟的悲伤少女,可气的是我朝她眨眼睛她却假装不看见,她只顾着悲伤根本不想理睬我。我想着雷鸟,就听见那边有人在谈雷鸟。我钻过去,挨着一个颓废派诗人坐下,问,雷鸟现在怎么啦?

“死啦。”诗人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彻底超脱了。”

“别胡说。谁也没那么好死。”我揪了一把他的胡子,“雷鸟现在到美国了吗?”

“没到美国到了忘川。他在北京卧轨自杀了。”我发现他不像是开玩笑,但我仍然不相信雷鸟没去美国却去卧轨了。我对弹吉他的男子吼:“别他妈吵了,让人安静点。”他瞟了我一眼置之不理,咔嚓咔嚓,我就是在这种噪音中听到雷鸟的死讯的。

“雷鸟让一个上海女孩坑了,他给了女孩两千美元办签证,女孩拿了钱回上海就没有消息了。雷鸟找到上海,别人告诉他女孩去北京了。雷鸟找到北京,别人让他赶紧去机场,说女孩刚买好了去洛杉矶的机票,女孩要去自费留学了。雷鸟冲进候机室,正好看见那女孩拎着皮箱朝停机坪走。雷鸟朝女孩喊我操你个小婊子,女孩没听见,机场的人把他拦在安全门外。雷鸟说让我进去她骗了我两千美元。机场的人说我们不管骗子我们只管你的飞机票,雷鸟就骂他们你们也是小婊子你们全他妈是骗子,结果雷鸟让几个警察给架出来扔到候机室门外。我去机场送人的时候看见他坐在台阶上发疟疾似的浑身发抖,我问他等谁,他说等飞机,飞往洛杉矶的班机晚点半个世纪。我说是晚点半个小时吧,他点点头说对就是半个小时,你看我都糊涂了。我想一个等国际班机的人是会高兴得糊涂的,我真没想到雷鸟临死前还这样富有幽默感。过了几天我就听说他在西直门卧轨了。”

“就这样卧轨了?”我瞪着诗人焦黄的嘴唇问。

“就这样,血肉模糊的。”诗人转向我,以询问的口气说,“你的意思雷鸟应该选择别的死亡方式?服安眠药?割断静脉?还是跳楼?”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不加控制地喊起来:

“怎么死都一样可他借我两千块钱怎么还?”

我做了一回死亡游戏

冬天的时候我陶醉在一个个胡思乱想中,你知道一九八七年的冬天很寂寞很无聊,我总是想制造一次极乐游戏,我不知道哪种事情能让我快乐到达极顶,我只能在实践中摸索。我曾经和一个志同道合的女孩在床上连续做爱了一整天,后来被我爷爷双双抓获了,他挥舞着拐杖把女孩赶出门,然后高举拐杖打我的屁股,他说你这伤风败俗的东西我白白教育了你二十年。我说你别打了我已经累了。他说以后还干不干坏事了?我说不干了,真的不干了。我不是骗他老人家,我真的不想做这游戏了,因为它太简单。我实在找不出更刺激的,想来想去也许应该死一次玩玩,我不想去死,只是想尝尝死亡的滋味,死一回试试吧。

我爬上太阳大楼楼顶是在黄昏时分,城市在夕阳的残照中显出一种温暖的橘色,城市很大,我很小,我站在楼顶上时觉得自己小得可怜,世上有好多对比让你鼻子发酸。我看见那只断腿椅子孤独地站在夕阳残照中,我头一次闻见木头的腐味。在平台接近水箱的水泥缝隙中插着那架彩色风车,风车一天天地旋转它怎么不停一停?现在没有风,风车依靠什么在旋转?这些神奇的事物你真是无法理解,它们折磨你纠缠你让你在一片片阴影中生活,我被它们害苦啦!我走到断腿椅子旁边端详了一会,我用劲把它端起来,那只椅子出奇的沉重,你想不到一只断腿椅子会那样沉重。我屏住呼吸把它搬到平台边缘,我吼了一声推出去,然后我就看见了断腿椅子迅速坠落撞破空气砰然落地的情景,它落地时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就像地球爆炸的声音,同时我听见太阳大楼的许多窗户被推开,夹杂着一片惊惶的声音。有个妇女尖声大喊:“又有人跳楼啦!”

后来我抓住了那只风车,我正在数风车叶片的时候,从平台通口里爬上来一群人,他们都是太阳大楼的居民,抓住他!别让他跳!他们叫喊着朝我拥来,我摔下风车朝后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抓我,即使我真的要死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别过来,你们别过来。我急中生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塑料枪对准他们,谁过来就杀了谁!他们果然停住了。我意识到那是一把塑料枪,它会喷火却不会发射子弹。于是我把枪对准自己的脑门。你们回家去,你们再不走我就开枪了。这时有个小男孩突然喊起来爸爸那是假的我也有那把枪。该死的小男孩一下暴露了天机,他们一窝蜂地冲上来想把我抱住,我朝楼下看了看,我不敢往下跳,我扣动了扳机,塑料手枪喷出一团火苗,脑门上滚烫滚烫的,这下我死了,我真的体验了一次死亡的感受。

结尾:一九八八年

譬如现在,蝉在一九八八年夏天依然鸣唱。

我在紫竹林精神病医院记完了去年的流水账,现在我平静如水,你可以相信我的经历,你也可以不相信,医院外面的人纷纷传说一条可怕的消息,他们说李多患了精神病。

我是李多,但我不是精神病人。我现在远离了外面乱哄哄的世界,所以我说,平静如水。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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