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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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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又佳打开电视说:“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丘晔说。

“你真受了舅舅的感动?”陶又佳又问丘晔。

丘晔接着陶又佳的话说:“你一问,我倒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你见过我不好意思么?没有吧。大概还没人见过我不好意思。可是刚才,我也不知我说了些什么。”

“我舅舅有时候是挺神的,”陶又佳说,“不过我常常觉得他的逻辑也不一定完全是云山雾罩。当然,有时候也属于一种极端,把人弄得尴尬起来。”

“我倒没有那种感觉,既然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它的局限性……我现在一直在想别的,想那个孩子。”

“知更?”

“嗯,知更。两只奶像两个小拳头,光着,毛都没长全。操!我他妈又想到了自己。”

陶又佳不止一次听丘晔讲过她自己,每次当丘晔说“又想到自己”时,那个久远的故事就会同时从她们两个人的脑子里掠过,它清晰而又浓烈。

丘晔还常说,一想到那个年代,一想到那个年代的自己她就不寒而栗。那时长邺市一群住在被称做“副二号”的孩子,一夜之间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那个副二号便是本省那些最高官员的集居地。丘晔说,说我们无家可归吧,我们简直就是家里的主人。你想,父母进了牛棚,用人被辞退,我们不是主人谁是主人?说我们是主人吧,又像是无家可归。她说,开始他们不知所措,白天不敢出门,晚上净躺在床上做噩梦。可是后来,他们都习惯了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放任自己的生活,他们试探着走出门来,寻找着自己的同类伙伴,原来伙伴只有是同类时才那么容易结合。丘晔说他们的结合好像是为了共同对付他们的敌人,又好像是为了共同逃避他们的敌人。她说当时他们的敌人是副二号的另一群孩子,他们比我们优越,一时间他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下。他们把我们叫做“崽子团”,我们就把他们叫做“红狗队”,因为他们都戴着自造的红袖章。我们副二号的崽子团有那么十多个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差不多是一半对一半,有的上了初中,有的还在上小学。我们有个自封的头儿叫大平,大平长得不高,结结实实的,有点儿肉眼凡胎,可点子多,胆儿也大,所以,虽然大平的父亲在副二号职位最低,可大平在我们中间的威信最高。大平把我们秘密集合起来说,咱们也讲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崽子团对付红狗队的暴动。可是讲归讲,红狗队还是打得我们到处跑,有时候我们连家也不敢回,说不定红狗队的人就蹲在谁家的花园里,于是我们的活动就被迫转入地下。大平发现了一个最秘密、也最能引人入胜的集合点,一个防空洞。洞里盘根错节,洞口在院外。那时候,无论外面多么恐怖,只要一进了防空洞,心立刻就会踏实下来。我们在洞里点燃蜡烛,打牌,聊天儿,开始男生说男生的话女生说女生的话,后来就没人再管这些了。有时,男女生就躺在一起说东道西,当我们都觉得没意思时,大平总能想出些点子来,改变一下气氛。比如他突然掏出一盒烟说:“同志们,崽子团的战友们,今天发烟。谁要不抽就不许再进团部。”——大平把防空洞叫团部。大平说完就挨个儿发烟,发完烟又说:“现在都给我叼起来,我要挨个儿点,点到谁那儿谁要是躲,有你好看的。”我们立刻站成一排,挨个儿靠在墙上。大平手持蜡烛,点亮一个又点一个。烟点着了,我们抽着,咳嗽着。大平又说:“别出声儿,谁暴露目标就把谁交给红狗队。”我们不再咳嗽,一口口抽起来。开始我只觉得头晕恶心,可还是抽完了半根。说也奇怪,当我第二次再抽时竟然不恶心了,还抽出了点意思。后来我们就向大平要烟抽,我们围住他说:“给一根呀,给一根呀。”当大平拿不出烟时,就有人七手八脚把他扳倒捶打他,我们也上了手,人摞人滚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有一次大平来了,胳肢窝底下夹着一卷布,一卷又粗又硬的布,像单人凉席那么宽。他站在我们面前说:“谁能猜出我拿的是什么就算是毛主席的好战士。”我们谁也不说话。大平说他猜我们也不认得,他让我们多点几根蜡,说今天让我们开开眼。我们赶紧张罗着点蜡,把洞里能放蜡的地方都放上蜡,你想那是一种什么景象什么气氛,当时我真觉得和外国人过圣诞节没什么两样。大平神秘地说,“现在我就请大家开开眼,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呆会儿我把这东西一打开,男生看见不许犯傻,女生看见不许尖叫,现在开始。”大平说完唰地打开那卷布,摁到墙上,神秘地闪到一边。我抬头一看,真是差点尖叫起来,原来那是一幅画,画一个光屁股女人,比真人矮不了多少,身体很白,身后很黑。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画叫油画,这种光屁股女人画叫裸体画。画上那个女人块头不小但不蠢,奶有点儿垂,但不难看,腰胯都属上等,毛长得也不赖,梳两条辫子,一条搭在胸前一条顺在脑后,头有点歪,眼皮向下抹搭着。以我们当时的年龄面对眼前这个女人,有谁能说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害羞?惊异?茫然?饥渴?也许都不确切。男生自有男生的感觉,女生自有女生的感觉。当时我只觉得我有点自我膨胀,浑身上下好像有针在扎,反正是一阵不自在。这时候大平又说话了,他说,“我好不容易把她弄来了,一来给战友们开开眼,二来……二来你们就看着办吧。反正她是个女的,和一个真的也差不多。”他说着又唱起来:“美丽的姑娘我见过万万千,惟有你的x最好看……”他唱着唱着就脱裤子,裤子褪到脚面,露出了他那个不大不小的玩意儿。我们真不知眼前要发生什么了,羞得把脸背过去。可是大平又说话了:“女生谁敢扭脸就把她拉到前边替下这张画来。”当时我只觉得大平疯了,大平不是大平了。当我转过脸来时,只见大平眼里涨满着血丝,牙咬得也很紧,脸憋得通红,手把着他那个玩意儿正朝画上比画。我还看见又有男生也把裤子褪到脚面,手也摆弄起自己的玩意儿,他们的表情都古怪得要命。我们趁他们都在冲墙上的女人撒野,还是把脸转过去紧紧贴在墙上不敢动,我们紧闭双眼,听见大平他们在后边呼呼喘气。喘了好一阵子,又听见大平说:“吹灭蜡,快吹!”有人遵照他的命令把蜡全吹灭了,洞里一片漆黑。这时有个人来到我面前一把就抱住了我,我隐隐觉得这是大平。他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一只手就扒我的裤子。奇怪的是我一点也没有反抗,还有点愿意,让他扒。我就光着下身被他扳倒在地上。过后我什么也没记住,只记得他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忙活,后来还觉得那个地方有点疼。可是后来就不疼了,还有点愿意那样。为了那样,我们还想出许多花样,轮换着看,轮换着干,累了就抽根烟,说些放肆的话。要不是后来出了不测,我们的崽子团或许要一直存在下去。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不测,大平犯了案,犯到了大人手里,只有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尚是一群情窦未开的孩子。就这样,我们在那个年代排遣着时代带给我们的最残酷的寂寞。我们用身体相互接触着相互吸引着,却没有能力欣赏男性和女性身体的美妙,连最最高尚的艺术和下作的性行为都不懂得区分。后来大平怎么了?大平和几个男生钻到人家的天花板里偷看一对夫妻性交,从天花板上掉在了人家床上。那个正在性交的男人正好是副二号的一个造反头头,他先拧折了大平的手腕,接着就以流氓罪把他判了五年。那时候别说判个人,就是杀个人和宰只鸡有什么两样。就这样,大平走了,我们散了。又过了几年,我们有人去了农村,走运的当了工人。当我们这些人再见面时已经是好多年以后的事,男生都成了爷们儿,女生都成了现在我这个样子。我们郑重其事地聚会了一次,背着各自的先生太太聚在一块儿。大平找了个刚开张的三星级饭店,我们一扎一扎地猛喝着扎啤,吃了些什么,谁知道,反正眼前的盘子不少。可是谁也不提过去的一个字,分别时拥抱着都哭了,我和大平抱着把眼泪洒在彼此的衣服上,然后大平就去了基辅,他在乌克兰开了一家彩扩店。

现在,当丘晔的故事又在她和陶又佳的眼前显现时,陶又佳说:“你觉得那时的你们是纯净还是各有各的计谋?比如那个大平,逼着你们学抽烟。”

“我们实在没有计谋,可也算不得纯净。”丘晔说,“为什么我没有碰到像舅舅那样一个人,当你光着身子向他走去时,他义正词严地对你说:‘回去,回到你的床上去。’如果这样,我们就永远是纯净的,可我眼前偏偏是大平,撅着那个玩意儿,朝那幅画,朝我。”

“但历史不能假定,舅舅那时在哪儿?他早就被送到农村去了。”陶又佳说,“我觉得你几次提到的那幅画,说不定就是舅舅的。”

“这就怪了。”丘晔说。

“舅舅去农村时,把一些画送到了我们家,让我妈妈替他保管,妈妈不让我们看,后来被人抄走了。”陶又佳说,“你想,整个长邺市,除了舅舅的作品,哪有这样的油画原作。”

“世上果真有这么巧合的事?”丘晔说,“可是他们亵渎了她,那张画。我想我永远不能把这件事告诉舅舅。”

“不过,他把一切看得很透,告诉他也没关系。”陶又佳说,“我想现在是咱们该吃点东西的时候了。”

陶又佳说完就进了厨房,丘晔也跟了进来,两人在厨房挤来挤去。陶又佳去煎馒头片,丘晔把冰箱开来开去;陶又佳把案板弄得丁当响,丘晔又问果酱在哪儿,哪个杯子是干净的。陶又佳说冲两碗紫菜汤,丘晔说喝啤酒,然后她们在电视机前坐下来。

陶又佳用遥控把电视画面倒来倒去,最后还是停在长邺市台。长邺台有个专题叫《大观园》,《大观园》正在播放本市一次选美活动,几位小姐正穿着泳装对着观众摆姿势,陶又佳和丘晔就面对这些扭动的姿势吃东西喝啤酒。

陶又佳凝视了一阵屏幕说:“哎,丘晔,你说参加选美的小姐对付哪个程序最难?”

“我没研究过,”丘晔说,“我不爱看这东西,假模假式的。”

“我觉得,穿泳装最难。”陶又佳说。

“怎么?”丘晔问。

“我觉得挺难为她们,因为一穿泳装,她们身上的所有缺点就都暴露了出来,可以说是一览无余。而她们自己……”

“还挺臭美。”丘晔说。

“是这样。所以我常常觉得这个程序实在有点难为她们,有时还觉得她们挺可怜。可怜巴巴的,还得按规矩走着、扭着。有时候我觉得,女人越是半遮半掩就越难就越不雅,还不如……”

“还不如光着,哪儿都露着,露着比一比,那他妈才叫大赛。”丘晔说。

陶又佳大笑起来,笑得把啤酒喷在自己腿上。

丘晔不笑,指着一位着泳装者说:“你看这位,本来这屁股就瘦,一穿上泳装就更显得没屁股了。还有那两条腿,棍子似的插着上身,也许都是让这身泳装给闹的。”

陶又佳附和着说:“对,就是让这身泳装给闹的。还有呢,十个人穿起泳装,起码有五个像水蛇腰,也不知什么道理。”

“可她们还自以为有线条——线条毕露。”丘晔说着把果酱抹在馒头片上大口咬,咬一口馒头就一口啤酒。

泳装已经结束,又换成了晚礼服。

“晚礼服倒是遮点儿丑,可我真想再多看一会儿泳装。”丘晔说。

“也想研究研究?你不是说你对泳装没研究么?”陶又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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