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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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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的鬼魂

话说马利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在他安葬的登记簿上有牧师、办事员、殡仪承办人和主要送丧人的签字。斯克掳奇在上面签了字。而斯克掳奇的这姓氏在交易所里是很吃得开的,不管他高兴着手干什么事情都行。

老马利已经像一只门钉似的死绝了 [2] 。

请注意!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凭自己的知识,知道一只门钉会死绝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倒还是想把一只棺材钉当作五金业买卖中最死绝的东西。但是门钉这个比喻表现了我们祖先的智慧,我不应该用我这双不敬神明的手来窜改它,否则我们的祖国就要完蛋了。因此,请诸位准许我再强调地说一次:马利已经像一只门钉似的死绝了。

斯克掳奇是否知道马利死了呢?他当然是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斯克掳奇同他合伙做生意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斯克掳奇是他唯一的遗嘱执行人,唯一的财产管理人,唯一的财产受让人,唯一的剩余财产受赠人,唯一的朋友和唯一的送葬人。斯克掳奇并不因为这丧事而感到极度悲伤,竟然在老马利落葬那一天仍然是一位出色的生意人,做了一笔挺上算的交易来举行这次葬礼。

谈到马利的落葬,我又得从头说起。毫无疑问,马利已经死了。这件事情一定要领会得一清二楚,否则,我下面要讲的故事就一点也不稀奇了。正好像我们若不是深信哈姆雷特的父亲是在戏开场以前就死掉的,那末,他夜里冒着东风漫步在自己的城堞上,也就同任何别的中年绅士在天黑以后鲁莽地出现在一个风飕飕的地方——比方说圣保罗大教堂的坟场吧——来吓唬吓唬他那个懦怯的儿子,一样地不足为奇了。

斯克掳奇始终没有把老马利的姓氏涂掉。好些年以后,货栈的大门顶上还是这几个字:“斯克掳奇与马利”。这家商行就叫做“斯克掳奇与马利”。刚做这行买卖的人,有时候把斯克掳奇叫做斯克掳奇,有时候把他叫做马利,但不管叫哪个姓氏他都答应。对于他,这反正都是一样。

咳,斯克掳奇这人才真是一个死不松手的吝啬鬼!一个巧取豪夺、能搜善刮、贪得无餍的老黑心!又硬又厉害,像一块打火石,随便哪种钢从它上面都打不出什么火星来;行迹隐秘,沉默寡言,孤单单的,像一只牡蛎。他心中的冷酷,使得他那苍老的五官冻结了起来,尖鼻子冻坏了,脸颊干瘪了,步子也僵硬了;使得他的眼睛发红,薄薄的嘴唇发青;说话精明刻薄,声音尖锐刺耳。他头发已经白得像霜一样,一双眉毛和瘦削结实的下颏也都是这样。他总是带着自己一身的冷气,人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在大热天里,他使自己的办公室冰冻起来;即使到了圣诞节,还是不让气温上升一度来解冻。

外界的转冷变热,对于斯克掳奇丝毫不起作用。无论怎样炎热都不能够使他温暖,无论怎样酷寒也不能够使他发冷。风随便刮得怎样凶,也比不上他的心那样狠;雪随便下得怎样猛,也比不上他求财之心那样迫切;淫雨随便下得怎样大,也比不上他那样从来不听人恳求。恶劣的气候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制服他。即使顶猛烈的雨、雪、冰雹和雨夹雪也只有一点可以自夸胜过他。它们常常“出手”很大方,而斯克掳奇却是从来不会这样的。

在街上,从来没有人迎上他,用一种高兴的神情对他说:“亲爱的斯克掳奇,你好吗?你什么时候来看看我?”没有哪一个乞丐会请求他施舍一个小钱,没有哪一个儿童会问他现在是几点钟。在斯克掳奇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向他问过去某个地方的路。连瞎子养的狗似乎都认得他,一看见他走过来,就赶快拖着它们的主人躲到门洞子里,或者跑进院子里去;接着它们还会摇摇尾巴,仿佛在说:“失明的主人啊,生着一双凶恶的眼睛,还不如没有眼睛的好!”

但是斯克掳奇才不在乎这一切呢!这种情形正是他所欢迎的。对斯克掳奇来说,在拥挤不堪的人生道路上,侧着身子一路挤过去,同时叫人世间的同情心都对他远而避之,这正是那些明眼人所说的“正中下怀”之事。

话说从前有一次——偏偏是在一年之中的这个最好的节日,圣诞节的前夜——老斯克掳奇坐在他的账房里忙着。天气阴寒砭骨,而且有雾;他听得见外面院子里人们喘着气在走来走去,用手拍着胸部,用脚在石板地上跺着取暖。城 [3] 里钟楼上的大钟刚刚敲过三点,但是天色已经很黑了。——这一整天就没有怎么亮过——附近那些办公室的窗子里,蜡烛光都已经在闪耀着,仿佛给这触摸得着的棕色空气 [4] 抹上了一些红颜色。雾从每一道隙缝和每一个钥匙孔里涌进来;在户外,雾浓得连对面的屋子(虽然只隔着一个极其狭小的院子)看上去也好像幻影一样了。看见这片阴暗的云雾低垂下来,遮蔽住一切东西,人们不禁要以为大自然就住在附近,正在那里大规模地酝酿着气候的剧变。

斯克掳奇账房间的门是开着的,因为这样他才可以时刻注意他的办事员,那人坐在外面那间像一只水槽似的阴森的斗室里,正在抄写信件。斯克掳奇屋子里生着一炉很小的火,可是办事员的那炉火比他的还要小得多,看起来就像是只烧着一块煤。他可没法加点煤上去,因为斯克掳奇把煤箱放在他自己的房间里;只要这办事员拿了煤锹进去,老板就准要预告说,他们看来非分手不可了。于是办事员只得披上了白围巾,尝试着好歹就在蜡烛上面取点暖;可惜他并不是一个想象力很强的人,他这番努力失败了。

“祝圣诞快乐,舅舅!上帝保佑你!”一个快活的声音说。说话的人是斯克掳奇的外甥,因为他来得这么突然,斯克掳奇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知道他来了。

“呸!”斯克掳奇说。“胡闹!”

斯克掳奇的这位外甥,因为是冒着迷雾和浓霜匆匆赶来,走得很热,所以满面红光,脸儿又红润又漂亮;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呼吸又冒起热气来了。

“圣诞节是胡闹,舅舅!”斯克掳奇的外甥说。“你的意思不会真是这样吧,我相信!”

“我的意思就是这样,”斯克掳奇说。“快乐的圣诞节!你有什么权利可以快活?你有什么理由可以快乐?你是够穷的啦。”

“得了,”他的外甥快活地回答说。“你有什么权利可以不快活?你有什么理由可以闷闷不乐?你是够富的啦。”

斯克掳奇一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答语来,就又说了声“呸!”接着又是一声“胡闹!”

“不要怄气嘛,舅舅!”外甥说。

“我不怄气怎么办,”舅舅回答说,“我就生活在这么一个满是傻瓜的世界里!快乐的圣诞节!滚它的快乐圣诞节!对你说来,圣诞节不过是一个没有钱还账的时节;一个发现自己大了一岁,可是随着时光流逝并不多一点钱的时节;一个年底结账 [5] ,结果发现整整十二个月里笔笔账都闹亏空的时节;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意义?如果我的愿望能够实现的话,”斯克掳奇愤怒地说,“凡是跑来跑去把‘快乐的圣诞节’挂在嘴上的痴子,都应该把他跟自己的布丁一起煮熟了,再给他当胸插上一根冬青树枝 [6] ,埋掉拉倒。他活该!”

“舅舅!”外甥恳求道。

“甥儿!”舅舅严厉地回答,“你照你自己的方式去过圣诞节,让我照我自己的方式来过圣诞节吧。”

“过节!”斯克掳奇的外甥重复了一遍。“但是你并不过节呀。”

“那末,就让我不过节吧,”斯克掳奇说。“但愿这个节日会给你许多好处!它到底给过你多少好处呀!”

“有许多事情,我本来可以从中得到好处,可是我并没有去捞好处,我敢说,”他外甥回答。“圣诞节就是其中的一桩。但是我确信,我每逢这个节日到来的时候——且不说它那神圣的名字和起源所引起的崇敬,如果任何属于圣诞节的事情可以撇开这种崇敬不谈的话——我总是把它当作一个好日子,一个友好、宽恕、慈善、快乐的日子;据我所知,在漫长的一年之中,只有在这时节,男男女女才似乎不约而同地把他们那紧闭的心房敞开,把那些比他们卑微的人真的看作是走向坟墓的旅伴,而不是走向其他路程的另一种生物。因此,舅舅,圣诞节虽则从来没把丝毫金银放进我的口袋,我还是相信它的确给了我好处,而且以后还会给我好处;所以我说,上帝保佑它!”

待在“水槽”里的那个办事员禁不住喝起彩来。他立刻感觉到这是越轨的举动,就去拨弄那炉火,却把最后一颗微弱的火星都就此弄熄了。

“我如果听见你再哼一声,”斯克掳奇说,“那你就丢了你的饭碗,去过你的圣诞节吧!你真是一位蛮有力的演说家,阁下 [7] ,”他接着转身向着他的外甥说。“我奇怪的是,你怎么不进国会去。”

“不要生气,舅舅。来吧!明天来跟我们一块儿吃饭。”

斯克掳奇说他宁愿先看见他外甥…… [8] 是的,他的确是这样说的。他把这句咒人的话全讲了出来,说是他宁愿先看见他外甥死难临头。

“这是为什么呢?”斯克掳奇的外甥叫道。“为什么呢?”

“你为什么结了婚?”斯克掳奇说。

“因为我当初发生恋爱了。”

“因为你当初发生恋爱了!”斯克掳奇咆哮着说,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比快乐的圣诞节更荒唐可笑的事情。“再见!”

“不,舅舅,即使在我结婚以前,你也从没有来看过我呀,干吗现在要把这件事作为不来的理由呢?”

“再见,”斯克掳奇说。

“我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我不向你要求任何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能友好相处呢?”

“我如果听见你再哼一声,”斯克掳奇说,“那你就丢了你的饭碗,去过你的圣诞节吧!”

“再见,”斯克掳奇说。

“看见你这样坚决,我心里实在觉得难过。在我们两人的争吵里,我从来不是一个参与者。我如今作这次尝试,是为了向圣诞节表示敬意,所以我一定要把我的圣诞节欢乐心情保持到底。我还是要祝你圣诞快乐,舅舅!”

“再见!”斯克掳奇说。

“并祝新年快乐!”

“再见!”斯克掳奇说。

然而他外甥还是不说一句生气的话,就离开了这房间。他在外面门口停了一下,向那办事员致以节日的祝贺,而那人虽则身上寒冷,心里却比斯克掳奇温暖得多,因为他满腔热诚地回答他的祝贺。

“又是一个这号人,”斯克掳奇偷听到他的答话,嘀咕道,“我这个办事员,一个礼拜赚十五个先令,有老婆和一家子人,却还在说什么圣诞快乐。我真要躲进疯人院 [9] 去啦。”

这个疯子放斯克掳奇的外甥出去时,同时放了另外两个人进来。他们都是肥头胖耳的绅士,看起来很够味儿;这时都脱下了帽子,站在斯克掳奇的办公室里。他们手里拿着簿册和一些纸张,向他鞠躬致意。

“是斯克掳奇与马利商行吧,我相信,”绅士中的一个说,参看着他手中的那张表。“请问阁下是斯克掳奇先生,还是马利先生?”

“马利先生已经死了七年啦,”斯克掳奇回答。“他是七年前去世的,就在今天这样的圣诞夜。”

“我们深信,这位健在的合伙老板的慷慨之心一定不下于他的,”这位绅士说,一面拿出证明文件来。

这倒确实如此;因为他们一直就是两个性格相同的人。一听见“慷慨”这个不祥的字眼,斯克掳奇就眉头一皱,摇摇头,把证明书还给了他。

“逢到一年之中的这个节日,斯克掳奇先生,”这绅士说,拿起一枝笔来,“我们就格外需要替那些穷苦人,稍微提供一点补助物品,因为他们目前受苦受得很厉害。成千上万的人缺乏日用必需品;几十万人缺乏生活福利上所需要的东西,先生。”

“难道没有监狱么?”斯克掳奇问。

“监狱多得很,”那绅士说,又把笔放下来。

“还有恤贫局办的贫民习艺所 [10] 呢?”斯克掳奇问。“现在还办不办?”

“都办的。可是,”这绅士回答,“我但愿能够说一声,它们都不办了。”

“那末,踏车 [11] 和济贫法 [12] 现在还都在发挥充分的威力啰?”斯克掳奇说。

“两者都忙个不停,先生。”

“哦!我起先听了你的话,还生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它们不能够进行这种有益的工作,”斯克掳奇说。“现在听你这样讲,我就放心了。”

“我们因为认识到,它们对于大众几乎无法提供什么基督教式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愉快,”那绅士答道,“我们这几个人才正在努力想筹集一笔钱来给穷人们买一点肉、酒以及御寒的东西。我们选择这个时节,是因为这时节穷人们最感到困苦拮据,而有钱人最兴高采烈。我给您写上多少?”

“什么也不要写!”斯克掳奇回答。

“您是想要匿名?”

“我想要不受打搅,”斯克掳奇说。“既然你问我想要什么,先生们,这就是我的答复。我自己在圣诞节不寻欢作乐,我也没那么多钱来让懒汉们寻欢作乐。我帮着维持刚才我提到过的那几个机构,它们要的钱已经够多的了;那些景况不好的人都应该到那里去。”

“有许多人不能到那里去;还有许多人宁死也不肯去。”

“如果他们宁愿死的话,”斯克掳奇说。“他们还是死掉的好,同时还可以减少过剩的人口。况且——对不起——我不了解这种事情。”

“但你也许是了解的,”那位绅士说。

“那不关我的事,”斯克掳奇回答。“一个人管好他自己的事情,别去干涉别人的事情,也就足够了。我自己的事情一直使我够忙的。再见,先生们!”

这两个绅士清清楚楚地看出,再说下去也还是没有结果的,就告辞了。斯克掳奇继续做他的事情,对于自己更加满意了,而且情绪也比往常轻松了。

这时候,雾更浓了,夜色也更黑了,有些人拿着耀眼的火把 [13] 跑来跑去,为人们照明。他们走在马车的马匹前面,给这些马车带路。礼拜堂的古老的钟楼已经看不见了,里面有一口声音粗粝的老钟,老是从墙上一个哥特式 [14] 的窗子里偷偷地向下看着斯克掳奇,它在云端里报时和报刻,敲过以后发出一阵颤抖的尾音,仿佛它的头伸在高空里,给冻坏了,牙齿在打战。寒气更酷烈了。在大街上,院子的转角处,有几个工人正在修理煤气管,在火盆里生起了熊熊的一大堆火,一群衣衫褴褛的大人和小孩围在这火盆的周围,暖和暖和他们的手,兴高采烈地冲着火光眨眼。水龙头呢,因为这时没人去睬它了,它那溢出的水愤懑地冻结起来,变成厌恨人类的冰块。店铺里灯火明亮,人们经过时,苍白的脸给照得红彤彤的。冬青树的枝条和红果,给橱窗里的灯光烘得哔剥作响。家禽铺和杂货店里的生意成为一种绝妙的赏心乐事,一种壮丽的庆祝大典,人们简直无法相信,那种乏味的讨价还价和廉价出售的原则会跟它有什么相干。市长 [15] 大人在他那高大府邸的壁垒里,命令他的五十名厨子和管家把圣诞节过得像市长府邸应当过的那样。连那小裁缝,上星期一因为喝醉了酒在街上打架,被市长罚款五先令,这时也在他的阁楼里搅着明天要吃的布丁;他那瘦小的老婆呢,带着娃娃上街去买牛肉了。

雾更加浓了,天更加冷了,冷得彻骨切肤,无孔不入。如果仁慈的圣邓斯丹 [16] 不用他那使惯的武器,而用一点儿这样的寒气来钳住恶魔的鼻子,这恶魔也一定会有强烈的理由大声叫嚷!有个小孩子,瘦削的鼻子给这饿慌了的寒风咬住了咀嚼着,像狗啃骨头似的,这时正蹲下身来,凑着斯克掳奇门上的钥匙孔,献唱一支圣诞欢歌;但是斯克掳奇一听见歌儿的开端:

上帝保佑你,快乐的先生!

愿你一切如意,无忧无虑! [17]

他就马上抓起戒尺,动作极其迅猛,吓得那唱歌的人慌忙逃走,让迷雾以及与之臭味相投的寒气钻进钥匙孔去。

最后,账房间关门的时候到了。斯克掳奇才不乐意地从圆凳上爬下来,对那在“水槽”里等待下班的办事员默认时间已经到了,那办事员便立刻剪熄了蜡烛,戴上了帽子。

“我看你明天想歇一整天吧?”斯克掳奇说。

“如果方便的话,先生。”

“不方便,”斯克掳奇说,“而且也不公平。如果我因为这个缘故,扣掉你半个克朗 [18] ,你不就要以为自己吃亏了么?这我可以保证。”

办事员勉强地笑笑。

“然而,”斯克掳奇说,“我付了一天的工资,没有人替我工作,你倒不认为我吃亏了。”

办事员说,这只不过是一年一次嘛。

“每逢十二月廿五,就要扒掉人家一笔钱,这实在不成其为借口!”斯克掳奇说着,把大衣直扣到下颌边。“但是我看你是非要一整天不可的啰。后天早晨可要来得更早些!”

办事员答应他一定来得更早些,斯克掳奇就抱怨一声,走了出去。一眨眼工夫,账房间的门关上了,办事员便围上白围巾,围巾两头一直挂到腰下面(因为他没有大衣可以夸耀),他跑到康希尔街结了冰发滑的人行道上,跟在一长行小孩的末尾,溜了二十遍,用以庆祝这个圣诞节前夜,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到堪姆登镇 [19] 自己家里,好去玩捉迷藏游戏。

斯克掳奇呢,在他去惯的那家凄凉的小客店里,吃了他那顿凄凉的晚餐;他把所有的报纸全读过了,并且把晚上其余的时间消磨在他的银行账目上之后,才回家去睡觉。他所住的这几个房间,从前是属于他那已故的合伙人的。这是一套阴暗的房间,在院子后面一幢阴郁的建筑内。这幢房子跟这个院子毫不相干,人们不禁会想象:它一定是在它还是新房子的时候,跟别的房子玩捉迷藏,跑到那儿去了,就此忘掉出来的路径。它现在已经老得很了,而且凄惨得很,除了斯克掳奇之外,没有别人住在里头,别的房间都租出去作为办公室了。院子里黑得很,斯克掳奇虽然连那里的每一块石头都很熟悉,也不得不用手摸索着走。在那漆黑古老的大门上,霜厚雾浓,看起来好像气候之神就坐在门槛上静默志哀。

“我看你明天想歇一整天吧?”斯克掳奇说。

事实上,说起门上的那个门环,它除了很大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这也是事实,在斯克掳奇居住在这地方的整个时期里,他每天早晚都看见这个门环;何况他也像伦敦城里的任何人一样——说句大胆的话,甚至连市府当局、长老议员 [20] 和那些穿制服的人 [21] 在内——是一个很少有所谓幻想的人。此外我们还得记住,斯克掳奇自从那天下午提到他那死去了七年的合伙人以来,还没有再想到过马利。那末,如果有哪一位能够解释个中道理的,就请他来解释给我听吧:怎么搞的,当斯克掳奇把他的钥匙插入门上的锁孔时,这期间那门环本身一点儿也没有发生过变化,然而斯克掳奇看见的却不是一个门环,而竟是马利的脸儿。

马利的脸。它不像院子里其他的东西那样,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阴影里头,而是带着一种惨淡的亮光,好像黑暗地窖里的一只腐烂的龙虾。那张脸既不在生气,也并不狰狞可怕,只是对斯克掳奇看着,像马利生前看他那样,一副鬼相的眼镜架在他鬼相的额角上。头发在古怪地飘动着,仿佛是被呼吸或热气吹拂着;而且,两只眼睛虽然是大张着的,却一动也不动。这种神情,再加上它那青灰的肤色,使得它狰狞可怕;但它的可怕,与其说是它自身表情的一部分,还不如说是它自己无法控制的脸相。

当斯克掳奇紧盯着这怪现象看时,它又变成一个门环了。

如果说斯克掳奇并不惊骇,或者说他的血脉里并没有产生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的恐怖之感,那未免不符事实。可是他把手又搁在他刚才放开的钥匙上,用力把它转了一下,就开门进去,把蜡烛点起来。

他的确站住了,踌躇了片刻,才关上大门。他也的确先小心地对门背后望望,仿佛他多少在期待会看见马利的辫子 [22] 伸进穿堂,使他自己大吃一惊。但是门背后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那钉住门环的螺钉和螺帽,因此他说了两声“呸,呸!”就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关门声像打雷似的在全屋里产生了回响。楼上的每一个房间和下面酒商地窖里的每一个酒桶,都似乎各自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回声。斯克掳奇并不是一个会被回声吓住的人。他闩上了门,走过穿堂,走上楼去,还是慢吞吞地边走边修剪着烛芯。

你也许会含混地谈到:驾一部六匹马的大马车,驶上一道古老的楼梯,或者冲破国会里新通过的一道坏法案 [23] ;但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大可以把一辆柩车驶上这道楼梯,而且是横着上去,车辆的横木对着墙壁,车后的门对着栏杆,而且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那楼梯的宽度足够让人这样做,而且地位还有多余;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斯克掳奇才自以为看见一辆机动柩车,在幽暗中在他面前行驶着。外边街上的六七盏煤气灯都不会把这条过道照得很亮,因此你可想而知,单靠斯克掳奇的一支小蜡烛头,这里当然是很暗的。

斯克掳奇还是往上走,丝毫不理会这一点。黑暗不用费钱,所以斯克掳奇喜欢黑暗。但是他在把他那扇沉重的房门关上以前,先在几个房间里走了一遍,看看一切是否都对头。他还相当记得那张脸儿,所以要这样做一下。

起居室、卧室、杂物室,都依然如故。台子底下没有人;沙发底下没有人;壁炉里生着一堆小火;汤瓢和餐盆都已准备好;一小锅燕麦粥(斯克掳奇的脑袋着了点凉)搁在炉边的保温铁架上。床铺底下没有人;壁橱里没有人;他的晨衣挂在墙上,模样颇为可疑,但是里面也没有人。杂物室跟平时一样。一块旧炉栅、几双旧鞋子、两只鱼篓子、一个三只脚的脸盆架以及一根拨火棒。

对一切都觉得放心之后,他便关上房门,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用双重锁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这可是一反他向来的习惯的。这样部署妥当,不会有遭受突然袭击的危险了,他才解下领巾,穿上晨衣和拖鞋,戴上睡帽,在壁炉前坐下来,吃他的燕麦粥。

壁炉里的火确实非常微弱;在这么一个寒冷的夜间,这点火起不了什么作用。他只得靠近壁炉坐着,并且俯身在炉火上,才能从这一点点燃料上得到极细微的温暖。这壁炉是个古老的东西,是很久以前一个荷兰商人造的,周围砌着古色古香的荷兰瓷砖,上面的图画描绘了《圣经》中的一些故事。砖上有该隐和亚伯、法老的女儿们、希巴女王、驾着鸭绒垫般的云朵从空中下降的天使们、亚伯拉罕、伯沙撒 [24] 、乘着黄油碟子般的船只出海的使徒们,一共有几百个人物来吸引他的注意力;然而死了七年的马利的脸儿,却像古先知的杖 [25] 似地出现,把其他人物全都吞没了。如果每一块光滑的瓷砖起先都是空白的,却有法力把他思想中杂乱无章的片段拼成一幅图画的话,那末,每一块砖上都会有一幅老马利的脑袋的复本。

“胡闹!”斯克掳奇说,一面朝房间的另一头走去。

兜了几圈之后,他又坐下来。当他把头朝后靠在椅背上时,他的目光凑巧落到一只铃上,这只铃挂在房间里,已经不用了,它是同屋子里最高一层楼上的一个房间连接着的,至于当初装着作什么用,如今已被人忘记了。看着看着,他看见这只铃摇摆起来,不禁大为惊诧,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莫名其妙的恐惧。起初,这铃摇摆得非常轻微,简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是不久响声就大起来了,屋子里的每一只铃也都响了起来。

黑暗不用费钱,所以斯克掳奇喜欢黑暗。

这样大约响了有半分钟,或者一分钟,但是好像有一个小时之久。铃声一齐停止了,正像刚才一齐响起来一样。接着是一阵从下面深处发出的铛锒锒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酒商的地窖里把一根沉重的链条从一只只酒桶上面拖过去。斯克掳奇这时候才想起听人说过,在凶宅里的鬼是拖着链条的。

地窖的门嘭的一声打开了,于是他听见下面地板上的声音更加响了;接着响到楼梯上来了;接着一直响到他房门口来了。

“这还是胡闹!”斯克掳奇说。“我不相信。”

然而,它片刻不停地穿过那道厚重的门,一直跑到房间里来了,斯克掳奇亲眼目睹之下,脸色都变白了。它一进来,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就蹿了起来,好像在叫道,“我认识他,那是马利的鬼魂!”说完火光又低落下去。

还是这张脸儿,一模一样。马利拖着辫子,穿着平时常穿的背心、紧身衣裤和皮靴;靴上的流苏倒竖着,像他的辫子、他的上装下摆以及他的头发一样。他拖着的那根链条绕在他的腰际。链条很长,像一条尾巴似地缠在他身上;它是由(因为斯克掳奇看得很仔细)一些银箱、钥匙、挂锁、账簿、契据和钢制的钱袋等组成的。他的身体是透明的,因此斯克掳奇在注视他时,能够透过他的背心,看见他上装背后的两颗纽扣。

斯克掳奇常常听到人家说,马利是没有肚肠心肺的,他以前一直不相信,但是现在亲眼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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