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之城 巴塞罗那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1/2)
1
冰冷。一股冰寒啃噬肌肤,割刮肉身,锥心刺骨。那股湿冷毫不留情地撕裂肌肉,五脏却如烈火焚烧。恢复意识的当下,这是他脑中浮现的唯一念头。
周遭几乎一片漆黑。高处仅有一丝天光渗入。阴暗中的微光仿佛一缕耀眼的粉尘,显示出他被囚空间的边界线。他的瞳孔逐渐放大,眼前隐约可见房间的样子,墙壁皆由石砖砌成,墙上渗出的水渍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仿佛正发出阴沉的悲泣。同样也是石砌的地板,积聚了一摊湿漉漉的东西,但不像是水。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恶臭。前方有一排生锈的粗大铁条,铁条外则是一小段阶梯,往上延伸到黑暗中。
他在一间地牢里。
巴利斯企图起身,软弱无力的双脚偏不听使唤。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双膝随即失控,让他侧身摔倒。脸部重重着地后,他忍不住咒骂了几句。然后,他试图平静下来,维持原状趴在地上好几分钟,脸部着地后黏上薄薄一层胶状物质,散发着夹杂甜腻的金属味。他口干舌燥,仿佛吞下了一把泥土,嘴唇也龟裂了。他举起右手要摸摸嘴唇,竟发现这只手已失去知觉,仿佛手腕以下都不存在。
他使劲撑着左手臂,总算缓缓坐起身子。他将右手举到面前,并在昏黄的微光中仔细打量。右手抖个不停,却毫无感受。他试图张手握拳,但肌肉并未回应。这时他惊觉自己缺了两根手指,食指和中指。裹着两个伤口的破布条上沾着深褐色污渍。巴利斯想高声呐喊,哑嗓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呻吟。他无力地往后一躺,双眼紧闭,为了避免嗅闻那浓烈的恶臭,开始以口呼吸,同时脑海中浮现童年的回忆。多年前的夏日,在父母位于塞哥维亚近郊的农庄,一条老狗躲在地窖里奄奄一息。巴利斯依然记得充斥家中的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像极了此刻烧灼喉咙的气味。只是,当下这股臭味甚至更糟,他的头脑几乎无法运作。片刻之后,或许是几分钟,也可能过了几个钟头,疲惫将他击溃了,于是,他陷入半梦半醒之间的昏睡状态。
他梦见自己搭火车旅行,列车上除了他没有其他乘客。火车头在黑色蒸汽中驶向迷宫般的城区,放眼尽是雄伟的教堂和尖塔,猩红天空下,一座座桥梁集聚如丛林,还有一大片凌乱错置的屋宇。火车进入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之前,巴利斯探头到车窗外,看见隧道入口两旁伫立着两座展翅的巨大天使雕像,双唇间露出尖锐的利牙,横楣上摇摇欲坠的看板写着:
巴塞罗那
火车遁入隧道,轰隆巨响仿佛凄厉嘶吼,接着,火车从另一头窜出来时,蒙锥克山矗立前方,山头的城堡披着胭脂色天光。巴利斯突觉腹部一阵翻搅。
身形佝偻的查票员像一截受摧残的树干,在走道上朝着他走来,然后在他的包厢前停下脚步。他的制服上挂着一张名牌,写着“萨尔加多”。
“您下一站该下车了,长官……”
火车在蜿蜒山路上攀爬,渐渐进入监狱范围内。列车在漆黑的通道上停驶,他下了车。接着,火车再度发动,消失在黑暗中。巴利斯转身一看,惊觉自己已被囚禁在监狱地牢。铁窗外有个漆黑身影望着他。巴利斯亟欲辩解这一切都是误会,而且他就是这所监狱的典狱长,却失声说不出口。
稍后,疼痛逐渐加剧,把他从昏沉的睡梦中惊醒,仿佛一股电流窜通全身。
腐臭、阴暗与寒冷依旧,但此刻的他几乎无感。唯一仍在脑子里打转的是痛苦。那是他从未有过的痛苦,是他始终无法想象的苦楚。右手犹如燃烧的烈焰,他觉得这只手仿佛伸入了火炉,怎么也挪不开。他用左手紧掐住右手臂。阴暗中仍隐约可见两个原本应该连接手指的深色伤口已经化脓,流出带有血色的浓稠液体。他在心中发出沉默的呐喊。
剧痛有助于回忆。
事件发生的经过开始在他的思绪中重组。他忆起远方那个暮光下的巴塞罗那,透过车窗望着城市缓缓升起,宛若庆典的巨型装饰,随即想起自己对这座城市何其痛恨。忠心不二的保镖比森特默默开着车,全神贯注于行车状况。就算感到恐惧,他也不会表现出来。车子驶过一条条大道和街巷,一路上只见裹着厚重冬衣的人们行色匆匆,在琉璃薄雾般的剔透雪帘中穿梭。他们沿着大道行驶,朝着城市高处前进,迅速进入九弯十八拐的蜿蜒道路,来到瓦维德雷拉区。巴利斯依然记得城堡正面仿佛从天而降。城市的低地一片黑暗,消失在海里。缆车沿着山坡攀爬,一路勾勒出蛇行的灯影,映出山坡上气派的摩登别墅。就在那一片山林中,浮现出一座老宅邸的影像。巴利斯咽下口水。比森特看着他,接着他点头回应。这一切很快就会有个了断。巴利斯将左轮手枪扣紧扳机。抵达别墅入口时,天色已暗,车子驶进种满灌木丛的花园,院子里干涸的喷泉池爬满常春藤。比森特在通往大门口的阶梯前停车,熄火后掏出左轮手枪。比森特向来不用其他手枪。他曾说,左轮手枪绝无失误。
“几点了?”巴利斯的声音轻若细丝。
比森特来不及答复。一切发生在转瞬间。当巴利斯发觉车窗旁的身影时,保镖正要拔起车钥匙,根本没看见有人靠近。比森特一语不发,立刻将长官推往一旁,朝车外开了一枪。车窗在巴利斯面前碎裂,他察觉些许玻璃碎片插入了脸部肌肉。高分贝枪响让他暂失听觉,耳内仅剩轰雷般的噪声,车内硝烟味仍未散去,驾驶座旁的车门突然打开了。比森特回过神,手握左轮手枪,却没有时间完成第二次射击,因为有一样东西已经抢先攻击他的脖子,两只手紧紧掐住他的颈部。暗红色鲜血从指间溢出。主仆两人一度四目交接,比森特迷惑的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霎时,保镖倒在方向盘上,喇叭因此响起。巴利斯试图扶住他,伤者却倒向另一侧,上半身就这样悬在车外。巴利斯双手紧握左轮手枪,瞄着驾驶座旁车门外的阴暗处。这时候,他隐约感受到背后的气息,转身想开枪时,迎上前来的却是一记重拳。他感受到锐利金属划过骨骼,紧接着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左轮手枪掉在大腿上,他惊见手臂上血流如注。那黑影逐步逼近,手上还拿着沾血尖刀,刀上的鲜血一滴滴往地上掉。巴利斯试图打开车门,但保镖开的第一枪击中车门,门锁因此卡住了。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往外拉。巴利斯发现自己被强行拉出车窗破洞,在铺石路上拖行,接着是有棱有角的大理石阶梯。他听见轻盈的脚步声靠近。月光映出了它,神志错乱的他以为是天使,接着想象那恐怕是死神,但定睛一看,巴利斯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笑什么笑,混账东西……”有个声音这样说。
巴利斯面露微笑。“你长得真像她……”他嗫嚅着。
巴利斯闭上双眼,等着对方一枪把他毙了,但子弹却迟迟不来。他感受到那个天使吐了他一脸口水。接着脚步声逐渐远离。上帝怜悯他,或是恶魔也罢,不久后,他失去了知觉。
他已经不记得事发时间究竟是几个钟头前,抑或几天、几周前。这座地牢里,时间停滞。此时此刻,只有寒冷、疼痛与阴暗。他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爬到铁栏前用力拍打冰冷的铁条,直到皮开肉绽。他紧抓着铁条不放,此刻通往地牢的楼梯高处出现了一道亮光。巴利斯依稀听闻脚步声,抬头企盼着,并伸手到铁栏外不断哀求。地牢看守人在暗处观望他,濡濡不动。那人脸上有东西覆盖,让他联想到格兰大道服装店橱窗里人型模特僵硬的表情。
“是您吗,马丁?”巴利斯问道。
但他未得到任何回应。地牢看守人只是一语不发地望着他。巴利斯终究还是妥协了,似乎想借此让对方了解,他很清楚这样的游戏规则。
“水!拜托让我喝水……”他苦苦哀求。
接下来良久,看守人始终无动于衷。巴利斯设想过所有状况,心想此人的出现不过是加深了极度伤痛而产生的幻觉,伤口感染最终会吞噬他的生命……就在这时,地牢看守人往前走了几步。巴利斯脸上堆着笑,姿态温驯。
“我要喝水!”他提出要求。
一股尿液喷在他脸上,满脸的伤口顿时疼痛如烈焰烧灼。巴利斯发出嚎叫,拖着身体往后挪,直到背部抵住石墙,接着把身子缩成一团。看守人走上楼梯后就此匿迹,关门声传来后,仅有的微光再度消失。
此时,他惊觉地牢里并非只有他一人。忠心的保镖比森特正靠墙坐在角落,不动如山。他的双腿隐约可见,还有他那双手。手掌和手指已经肿胀,并呈现青紫色。
“比森特?”
巴利斯爬上前去,但因恶臭扑鼻而却步。他躲到对面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紧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腿间隔绝臭味。他试图在脑中勾勒女儿梅希迪斯的模样,想象她在花园玩耍,或流连在娃娃屋里,或乘坐她专属的小火车。他想起她儿时的样子,她注视他的眼神,让他心甘情愿接受她的一切,那眼神散发的光彩,照亮了生命中阴暗的角落。
过了半晌,寒冷、剧痛和疲劳已让他招架不住,并感受到自己再次慢慢失去知觉。或许是死神降临了,他在心中如此期盼着。
2
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莫名其妙醒了过来,心跳仿佛火力十足的冲锋枪,胸口好像坐着瓦格纳歌剧的女高音。他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他试图缓和急促的呼吸。闹钟的指针证实了他的臆测,此刻甚至还不到午夜。大约一个钟头前,他好不容易安然入睡,如今,失眠又像一列横冲直撞的电车猛力冲撞他。身旁的贝尔纳达规律地发出小牛般的鼾声,一脸幸福地微笑着沉浸在梦乡。
费尔明,我想你要当爸爸了!
怀了身孕的她比从前更迷人,凹凸有致,让人想扑上去咬一口。他很想送上一次“午夜快车服务”,但他不敢吵醒她,不能破坏她满脸的纯真祥和。他明白得很,真把她吵醒了,恐有以下两种可能:荷尔蒙从毛细孔渗出,让贝尔纳达变成凶狠的母老虎,或者更糟糕的是,任何娱乐活动都可能威胁到她肚子里的孩子……费尔明并不怪她。贝尔纳达已经失去了他们结婚前不久怀上的孩子。她悲痛万分,费尔明当时生怕从此永远失去她。后来,医生一再向他们保证,贝尔纳达才总算对生命重拾希望。但如今她又时时刻刻活在恐惧里,就怕再度流产,有时,似乎连呼吸都能让她心生恐惧。
——亲爱的,医生不是说了吗,不会有事的。
——那医生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跟你一样。
所谓有智慧的男人,就是别往火山口跳,别搞革命,不要招惹孕妇。费尔明悄悄下床,踮着脚尖溜到饭厅,蜜月旅行归来后,他们就在这个华金柯斯塔街的简朴小公寓落了户。他打定主意要把遗憾、性欲和瑞士糖一起吞下肚,但开了储物柜,才发现家里一包糖果都不剩。费尔明觉得自己的灵魂顿时坠到脚边。这事态可严重了!这时他想起弗兰萨车站大厅有个卖糖果和香烟的摊贩总是营业到午夜,那小贩叫瞎子迪亚戈,摊子上总有琳琅满目的糖果,动不动就喜欢说些低级笑话。他光是想到柠檬口味的瑞士糖就猛吞口水,于是毫不迟疑地换掉睡衣,裹上足够的保暖衣物,仿佛接下来要夜行西伯利亚。装备齐全后,他走出家门,打算好好满足自己的基本需求,另外散步也能助眠。
拉巴尔区是失眠之乡,此地虽然夜夜未眠,但让人乐于遗忘。在这里,不管你有怎样的悲伤故事,只要往前走几步,遇见的人或看见的事物通常会让人省悟,在世间的生命牌局里,原来还有人比你拿到更糟的烂牌。命运交错的深夜里,尿液和瓦斯路灯形成瘴气,深棕色狭街暗巷,这景象,是魔力还是警告,全看个人如何解读。
费尔明穿行在喧闹的人群里,窄巷幽暗曲折。最后,他现身哥伦布雕像底座旁。海鸥的白色粪便将雕像抹得灰白,算是对地中海饮食的致敬。费尔明沿着大道走向弗兰萨车站,不敢回头张望,就怕窥见不祥的蒙锥克堡矗立山头。
一群放肆的美国海军大兵正在港口附近闲逛,一路寻觅着和亲切的本地女孩来场文化交流的机会,从她们那里学几个简单的词语或三四样沿海地区特有的小花招。他想起了萝西朵,她是他青春岁月骚乱黑夜里的慰藉,她那丰满的胸部、纯洁的灵魂,不止一次解救了深陷孤独的他。他想象她和富商未婚夫一起环游世界,这一次,命运总算对她展露了笑容。
他边走边想着萝西朵和拥有金子般心灵的人——这种珍贵物种总是受到绝种的威胁,不知不觉中便抵达车站。他一眼就看见正准备收摊的瞎子迪亚戈,赶紧跑上前去。
“嗨,费尔明,我以为这种时候你应该围着老婆转呢!”迪亚戈调侃他,“怎么,瑞士糖没了?”
“一颗都不剩啊!”
“我有柠檬口味的,还有凤梨和草莓口味的。”
“给我柠檬口味,要五盒。”
“再加一盒,就算是我送你的赠品。”
费尔明付了钱,还给了他小费。迪亚戈数都没数就直接把钱币丢进电车查票员的挎包里。费尔明始终想不通,迪亚戈怎么知道顾客有没有诓他?但他偏偏就清楚得很。他生下来就没有视力,厄运不断,独居在公主街没有窗户的小旅馆房间,最好的朋友是一台收音机,借此聆听足球赛事和让他开心大笑的趣闻。
“你是来看火车的,对不对?”
“嗯!老习惯了。”费尔明说道。
他看着瞎子迪亚戈朝小旅馆走去,没有人在房里等他,甚至连一只臭虫都没有,接着,他挂念起贝尔纳达,此时正在床上睡得安稳,身上散发玫瑰花露水的香味。他原本打算回家,却转念决定进入车站大厅,一九四一年一个久远的深夜,他返回巴塞罗那,首先抵达的就是这座蒸汽与钢铁构筑的殿堂。他一向深信命运除了喜欢在背后出手,肆无忌惮地攻击无辜良民,也喜欢在火车站驻足停歇。悲剧和喜剧,创伤和复原,背叛和缺席,都在这里开始和结束。常言道,人生就是一座火车站,人们几乎总在这里登上或被推上错误的车厢。
这种咖啡馆闲聊程度的思绪通常只在凌晨浮现于他的脑海,这时候的他身体疲惫,脑袋却还像陀螺转个不停。费尔明决定将廉价的肤浅哲学转换为木制长椅的简朴舒适,于是,他进入车站的扇形拱顶月台区,他认为,这种精明的建筑设计给刚刚到站的人传达了一个清晰的信息:巴塞罗那的未来十分不明朗。
他坐在长椅上,剥开瑞士糖包装纸,随手往嘴里一塞,全心进入甜食的涅槃,视线早已偏离黑夜中的火车轨道。片刻之后,他感觉脚下的地板微微震动,瞥见火车头灯光划开了午夜的黑暗。几分钟后,火车拖曳着一缕蒸汽缓缓进站。
海上涌入的夜雾掠过月台,长途旅行后下了车的旅客顿时陷入海市蜃楼。费尔明观察从面前经过的旅客,细究他们疲惫的神情和讲究的衣服,想象着他们为这座城市带来的变化和形势转折。他开始爱上这个快速检阅陌生人的全新嗜好。
她从白色蒸汽缭绕的车厢走出来,像费尔明最爱的女演员出现在二十世纪黑白银幕上的辉煌场景。这个女人——虽然她顶多不过三十岁,但不能称她为女孩或者小姐那些现在流行的称呼——她略微跛行,一副令人好奇的脆弱模样。
她有张历经风霜的瘦削面容。若要向好友达涅尔形容这名女子,他会说,她看起来就像他在蒙锥克监狱的老战友戴维·马丁的小说中偶在午夜现身的鬼魅天使,尤其像难以形容的珂洛伊——这位曾穿梭在《诅咒之城》系列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串联了诡谲的情节,曾让他一头栽进狂热的阅读中欲罢不能,他从书中学会了下毒杀人的繁琐细节,还有精神病患谋杀犯的惊狂激情,以及女性内衣的多变与魅力。他告诉自己,或许在精神和生殖腺都凋萎之前,是该找时间重读那套哥特小说了。
费尔明看着她逐步走近,并与她四目相接。在那一闪即逝的瞬间,他不由得赶紧低下头,任由她从面前走过。费尔明把头埋进大衣里,然后别过头。旅客陆续往出口离去,那个女人也在人群之中。他继续坐在原地,冷得近乎全身颤抖,直到火车站站长走近他。
“先生,今晚不会再有火车进站了,您不能留在这里睡觉啊。”
费尔明点头应允,随即拖着脚步离去。到了车站大厅,他四处张望,却已不见她的踪影,接着他赶紧跑到街上,冷风迎面而来,立即将他带回寒冬的现实。
“阿莉西亚?”他迎风问道,“是你吗?”
费尔明喟叹,接着迈步往阴暗巷弄走去,一路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刚刚那双眼眸,不可能是多年前烽火漫天的夜晚失散的小女孩的双眼。那个他无力营救的女孩阿莉西亚,应该在那一夜和其他人一样死在战火中了。不会的,就算是复仇女神,也不会有如此残忍的幽默感。
或许是回魂的鬼来提醒他:一个任由无辜幼儿死去的人,根本不值得有后代。上帝的暗示一向深不可测,神父早就说过了。
“这个应该经过科学验证才能成立。”他大声告诉自己,“就跟晨间勃起一样。”
费尔明对于这个以经验为根据的法则深信不疑,他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两颗瑞士糖,朝着回家的路前进,温暖的床上有贝尔纳达在等着他,他相信,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假以时日,他迟早会解开这个谜团,抑或谜团向他揭开深藏已久的真相。
3
阿莉西亚走向车站出口时,察觉到那个坐在月台入口长椅上的身影,那人在偷偷观望她。一个瘦小的男子,瘦削的脸庞却嵌了个大鼻子,仿佛从戈雅画里走出来的人。他套着尺寸过大的大衣,让人联想到受困在自己壳里的蜗牛。阿莉西亚敢打包票,他的大衣下面一定裹着报纸保暖,或者是为了什么别的用途,这是战后那几年常用的招数。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忘了他,并告诉自己,他不过是战后近二十年仍在大城市阴暗角落游荡的孤魂,仍旧企盼重振西班牙往日荣光。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在她与命运正面交战之前,相信巴塞罗那会给予她几个钟头的平静时光。阿莉西亚挺身走向出口,许久未回头张望,并暗自祈求恶魔,希望他没认出她。那一夜之后,二十年过去了,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她在火车站前上了出租车,要求司机载她到阿维尼奥街十二号,说出地址时声音微微颤抖。车子沿着伊莉莎白二世大道驶向拉耶塔纳大道,一路回避频频排放烟雾、电缆火花四溅的电车。阿莉西亚隔着车窗观察阴郁的巴塞罗那街景,那些拱门和尖塔,旧城区的老巷弄、矗立高处的蒙锥克堡遥远的点点灯火。故乡啊!她告诉自己,这就是阴暗的故乡。
时值凌晨,街上车辆稀稀落落,不过五分钟就抵达了目的地。司机让她在阿维尼奥街十二号下车,并再三感谢比车资多了一倍的丰厚小费,随即往港口驶去。阿莉西亚刻意迎着冷风,空气中弥漫这一带特有的气味,巴塞罗那旧城区的味道,连雨水都冲刷不掉。她不禁面露微笑。有时候,不好的记忆也懂得区分场合。
她的旧居离费尔南多街转角仅数步之遥,正对面即是格兰咖啡馆。阿莉西亚伸手在大衣口袋掏钥匙,却听见大门打开的声响,抬头一看,只见门房太太赫苏莎那张笑嘻嘻的脸。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她激动地扯着大嗓门。
阿莉西亚还没来得及回话,赫苏莎像是套上羽毛围巾似的急忙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脸上印满亲吻,散发着一股茴香酒味。
“快让我好好看看!”门房太太说着松开了她。
阿莉西亚笑容可掬。“千万别说我太瘦了之类的。”
“这种话通常是男人说的,他们这辈子大概就只有这句话说对了。”
“赫苏莎,真不知道我有多想念您。”
“说得真不害臊。来,我再亲一个!你可不值得我的吻!离开这么久,没回来过,也没打过电话,连一封信也没有……”
赫苏莎·拉沃德塔是战争寡妇,有活九条命的精力和意志。她在这栋公寓当门房已经十五年,栖身于入门玄关尽头的两房小公寓,与她相伴的只有一台固定在罗曼史广播剧频道的收音机,以及她从街上捡回的垂死老狗。她替老狗取名“拿破仑”,但就连走到街角小便它都很难完成,大半时候才走到入口信箱就忍不住撒下一泡尿。为了贴补微薄的门房薪水,她平日也替左邻右舍缝补衣服。这年头多的是嘴巴缺德的人,他们常说赫苏莎这个人,见到茴香酒比看到穿紧身裤的船员还要亢奋,还说有时她一喝起闷酒就会关在小公寓里又哭又叫,把可怜的老狗吓得哀叫。
“快!快进来,外头简直冷死人了。”
阿莉西亚跟随入内。
“莱安德罗先生今早已经打过电话,他说您要回来啦!”
“莱安德罗先生总是那么周到。”
“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赫苏莎把他捧得高高在上,“他真会说话,措辞优美……”
这栋房子没有电梯,楼梯的设计似乎是要打消人上楼的念头。赫苏莎在前领路,阿莉西亚拖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地用力踩,一路追着她的脚程。
“我已经开窗通风,还把家里布置了一下,那间屋子是需要好好打理了,费尔南迪托帮我一起整理的,希望您不会介意。他一听到您要回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费尔南迪托是赫苏莎的侄子,个性单纯如白纸,就算把他卖了还会帮你数钞票,受困于少年的迷恋之中。不仅如此,上苍作弄之下他一副傻蛋的模样。他和母亲同住在隔壁那栋房子,平日在海鲜食品店当送货员,但绝大部分心力全用来给阿莉西亚写情诗,在他眼里,她结合了茶花女和白雪公主邪恶继母皇后的特质,让人无法抗拒。三年前,阿莉西亚即将离开巴塞罗那之际,费尔南迪托向她告白,宣示了对她永志不渝的爱恋,以及共同生育至少五个孩子的决心,他以天父之名,承诺自己的身体、心灵和所有一切皆属于她,就为了在离别时索取一个吻。
“费尔南迪托,我们差了十岁。你老是胡思乱想这些,这样是不对的。”当时,阿莉西亚一边帮他擦干眼泪,一边开导他。
“阿莉西亚小姐,您为什么不爱我?是不是因为我对您来说不够有男子气概?”
“费尔南迪托,你的男子气概绰绰有余,打败一整支魔鬼军团都没问题,但你应该找个年纪相近的女朋友,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我说得没错。我只能跟你当普通朋友。”
费尔南迪托有着年轻拳击手毅力大于天赋的骄傲:无论挨了多少拳,他绝不放弃。
“永远不会有人像我这样爱您的,阿莉西亚,没有任何人像我这样。”
她要搭车前往马德里那天,费尔南迪托受拉丁舞曲广播的启发,身着周日上教堂才穿的西装,脚踏擦得锃亮的皮鞋,现身火车站等待她。他手握一把红玫瑰,可能是花了一整个月薪资买来的,坚持要她收下一封文情并茂的情书,内容连查泰莱夫人看了可能都要脸红。而阿莉西亚看了信只想哭,却不是费尔南迪托渴望的那种喜极而泣。阿莉西亚登上火车并摆脱这位新手情圣之前,费尔南迪托努力鼓足勇气,打算送上十五岁以来便梦寐以求的深情一吻,就算只有昙花一现也满足。
“您摧毁了我的人生,阿莉西亚小姐。”他边说边啜泣,“我可能哭到死。我听说过,这种事情有时候会发生。眼泪流干了,最后主动脉会破裂。我前几天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到时候您就会收到讣闻,然后就把我给忘了。”
“费尔南迪托,就算我活到一百岁也不值得你的一滴眼泪。”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从哪本书上抄来的。”
“没有任何一本书能替你讨公道的,费尔南迪托,除非是一本生物专著。”
“您就这样无情无义地走了。将来有一天,您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时候,一定会想念我。”
阿莉西亚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她原本打算亲吻他的双唇,但这样恐怕会要了他的小命。
“我会想念你的,费尔南迪托,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努力把我忘了吧!”
她们总算爬上阁楼,来到旧居寓所的大门前,阿莉西亚立刻让位。赫苏莎打开门,接着开了灯。
“放心,”门房太太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那孩子现在交了一个可爱的女朋友,现在聪明多了,来,请进来。”
阿莉西亚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放,走进屋里。赫苏莎在门口等着。玄关的花瓶插着鲜花,屋里弥漫清新宜人的气味。她慢慢巡视了每个房间和走道,仿佛这是初次造访公寓。
她听见背后传来赫苏莎将钥匙放在桌上的声响,接着回到饭厅。赫苏莎微笑望着她。
“一点都不像已经过了三年,对不对?”
“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年……”阿莉西亚这样回应。
“您这次会停留多久?”
“目前还不知道。”
赫苏莎点点头。“好啦!您一定很累了。要吃晚餐的话,厨房里有现成的。费尔南迪托已经帮您把储物柜都填满了。有任何事情的话,您知道我在哪里。”
“非常感谢,赫苏莎。”
门房太太别过头去。“我很高兴您回家了。”
“我也很高兴。”
赫苏莎关上大门后,阿莉西亚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下楼的阶梯里。她拉开窗帘,打开窗探头出去。巴塞罗那旧城区绵延无尽的屋宇在底下延伸,大教堂和海上圣母教堂的尖塔矗立在远方。她细心观察阿维尼奥街的动静,看见对面手工帆布鞋店门口阴影下有个人影在那儿吞云吐雾,银卷般的烟雾沿着墙面爬上屋子。阿莉西亚盯着人影好一会儿,最后移开了视线。现在就开始想象威胁的阴影还太早,接下来有的是时间。
她关上窗,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在餐桌旁坐下,吃了点面包夹乳酪,外加一些坚果。接着,她开了餐桌上那瓶系了红色蝴蝶结的白葡萄酒。会花心思考虑这种细节的只有费尔南迪托了,他居然还记得她这个小嗜好。她斟了一杯酒,闭目啜了一口。
“希望这不是下了毒的酒才好。”她自言自语,“祝你健康,费尔南迪托。”
这是一瓶上等好酒。她倒了第二杯,然后在客厅的扶手椅坐下,打开收音机,确定还能使用。她慢慢品尝佩内德斯出产的美酒,没多久就厌倦了一连串的简短报道,这些新闻再三提醒听众,仿佛就怕大家忘了一件事:西班牙是全世界最令人钦羡的阳光国度。她关掉收音机,打算动手整理行李。她把行李箱拖到饭厅中央,在地板上打开。看着箱子里装的东西,她不禁自问,为什么大费周章带来那么多根本不想再穿的衣物和旧东西?她很想把行李箱盖上,请赫苏莎隔天把东西捐给慈善机构。她从行李箱里抽出来两样东西:一把左轮手枪和两盒子弹。这是莱安德罗在她入行第二年送的礼物,阿莉西亚当时即心存疑虑,这把手枪大概有特殊来历,而她的师父却不愿透露。
“这是什么?大将军的炮筒吗?”阿莉西亚发出质疑。
“如果有意见的话,我去弄把女性专用手枪给你,象牙枪柄,加上两支镀金枪管。”莱安德罗回答她。
“这玩意儿要拿来做什么?要我朝着贵宾犬练枪法吗?”
“这是拿来防止任何人朝你开枪的。”
最后,阿莉西亚还是收下了这个笨重的东西,假装默默接受,不可言明的禁忌一概以礼貌性的微笑和缄默隐藏,这样她才得以直视镜中的自己,为了活命自我欺骗。她双手握着手枪,掂了掂重量,接着打开弹夹,确定没有子弹。她小心翼翼将六颗子弹装入弹夹,然后起身走向屋内那面书墙。她不在的这三年,赫苏莎和她的鸡毛掸子大军依旧把书架打点得一尘不染。她抽出《浮士德博士的悲剧》法文译本旁那本真皮装帧的圣经,随手翻开。书的内页被刀子掏空,成了她私藏武器的完美盒子。她把手枪放入《圣经》里,塞回书架上。
“阿门!”她喃喃自语。
她盖上行李箱,进了卧室。刚洗好熨平且飘着香味的床单迎接她,长途火车的劳顿加上酒在血液里发酵,睡意自然涌上。她闭上双眼,聆听街市传来的嘈杂声。
那一夜,阿莉西亚又梦见烽火连天的景象。为了躲避轰炸,她在拉巴尔区的屋宇上一次次纵身跳跃,周遭房屋成了残垣断壁,火柱浓烟四起。成群战机低空掠过,轰炸了正在街巷中逃往防空洞的百姓。她在彩虹剧院街檐口探头一望,瞥见一名妇人带着四名幼儿混在人群中仓皇逃往兰布拉大道,脸上写满惊恐。一阵如雨的炸弹横扫街道,母子五人的身体炸出血窟,肚肠外漏仍勉力奔逃。阿莉西亚紧闭双眼,又一次爆炸。听闻爆炸声之前,她先感受到威力,仿佛在黑暗中被一列火车迎头撞上。一阵锥心之痛在体侧灼烧,火柱把她抛向半空,掉落在天窗上,滚过尖锐热烫的玻璃碎片,穿过天窗破洞,就这样坠入无知的空白。
数秒钟过后,她停止快速下坠,倒在一幢宏伟建筑尖顶的木栅栏杆旁。她努力爬到边缘,往下一望,隐约可见灰暗中有个螺旋状巨型架构。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张望,灰暗中一道晕光让她松了口气。脚下是一座浩瀚书城,一幢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建筑。过了半晌,她听见迷宫中一座螺旋梯传来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接着瞥见一位头发稀疏的男子在身旁跪下,检视了她身上的伤口。
他把她抱在怀里,穿过一条条隧道、阶梯和天桥,终于来到建筑底层,把她安置在一张床上,并治疗她身上的创伤,在后来的一次次烽火炮击中,他始终拉着她留在鬼门关外。火光从圆顶高处渗入屋内,她终于得以一窥奥秘,这是她未曾见识过的绝妙建筑。一座群书堆砌的殿堂,隐身在前所未见的宏伟建筑内,是个只有梦中才会出现的地方。因为这样的地方只属于另一个世界,母亲露西娅正在那里等着她,那个禁锢她灵魂的地方。
清晨时分,头发稀疏的男子再度抱起她,带她走过鲜血和恶火交织的巴塞罗那街道,最后来到一所孤儿院,院里那位全身沾着烟灰的医生打量着他们,轻轻摇头叹息。
“这是个破碎的娃娃。”语毕,他转身背对他们。
4
破晓时分,冬日白银般的朝阳唤醒了她。阿莉西亚睁开双眼,暗忖这大概是她在巴塞罗那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自由自在的日子。说不定巴尔加斯当天晚上就会出现。她决定将第一个目标锁定在古斯塔沃·巴塞罗的书店,因为书店所在的费尔南多街就在她公寓附近。她还记得维吉尔针对这位店主所提的建议,以及这位老先生对性感美女的偏好,因此决定好好打扮一番。打开旧衣柜一看,这才发现在她回来之前,赫苏莎已经先把所有衣服都洗烫过,还散发着薰衣草香味。她轻抚五彩缤纷的旧战袍,全都是高档的华丽衣物。她离家期间,大楼换了新的热水锅炉,如今,冲个澡就能让整个家里雾气弥漫。
她裹上印有温莎旅馆字样的浴巾,到饭厅把收音机打开,转到一直播放贝西伯爵音乐的电台。凡能创作如此玄妙爵士乐曲的文化,必有美好未来。来到卧室后,她褪去身上的浴巾,穿上一双高级丝袜,这是她某次出任务时在奢侈品店“灰珍珠”买来犒赏自己的战利品。她套上一双中跟鞋,如果莱安德罗在场,肯定不会认同这个选择,接着,她穿上从未穿过的黑色纯羊毛洋装,一上身便曲线毕露。她慢慢地化妆,细细描画血红色双唇。接着,一如她在这座城市生活过的每一天,她下楼到格兰咖啡馆吃早餐。
米克尔是咖啡馆的资深服务生,这一带就属他最擅长看人,凡见过的人过目不忘。她刚踏进大门,他立刻就认出她,在吧台后方热络地招呼,完全看不出她上次造访已是三年前的事。阿莉西亚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接着环顾这间古老咖啡馆,此时是大清早,客人都还没上门。无须她开口点餐,米克尔已经端着盘子送上她往常的早餐:一杯牛奶咖啡,两片涂上奶油和草莓果酱的吐司,外加一份仍带着油墨味的《先锋报》。
“您都没忘记啊,米克尔。”
“确实有好一阵子没见到您了,但也没那么久。阿莉西亚小姐,欢迎回来!”
阿莉西亚断断续续地吃着早餐,一边翻阅报纸。她差点都忘了自己是多么喜欢在一日之始浏览《先锋报》关于巴塞罗那寻常生活样貌的各种报道,一边舔着吐司上的草莓果酱,就这样消磨半个钟头,仿佛时间多得用不完。
例行早餐结束后,她走向吧台,柔和的朝阳下,米克尔正把一个个酒杯擦得晶亮。
“多少钱,米克尔?”
“我帮您记在账上了。明天这时候再见喽?”
“希望有这个福气。”
“您今天非常优雅,去参加典礼吗?”
“比那个更隆重,是书籍的盛会。”
5
迎面而来的是典型的巴塞罗那冬日早晨,迷蒙冬阳正适合悠闲散步。古斯塔沃·巴塞罗的书店就在皇家广场拱门对面,距离格兰咖啡馆不过几分钟脚程。阿莉西亚步行前往,沿途尽是拿着扫帚和水管刷洗街道的清洁工。费尔南多街商家林立,虽是卖场,却更像圣殿:银店一样的糖果店、华丽如歌剧院的西服店,至于巴塞罗的书店,堪称一座博物馆,让人想入内一探究竟,甚至会兴起久留长住的欲望。跨入店门前,阿莉西亚驻足半晌,透过橱窗欣赏店内归类分明的玻璃书橱和一排排书架。一进门,她立刻注意到有个穿蓝色工作袍的年轻店员,正站在梯子上清除书架的灰尘。阿莉西亚佯装没看见他,径自往店里走。
“早安!”店员向她打招呼。
阿莉西亚转过头,送上一个足以熔化铁盒的灿烂笑颜。
年轻店员飞快下了梯子,站到柜台后面,抹布还披在肩上。“请问夫人需要什么呢?”
“是小姐。”阿莉西亚纠正他,同时小心翼翼脱下手套。
年轻人晕陶陶地点头。她很讶异这招总能轻易奏效。男人自甘愚蠢,也是美事一桩。
“请问……我可以跟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谈一谈吗?”
“巴塞罗先生目前不在……”
“您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吗?”
“这个……其实巴塞罗先生几乎已经不来店里了,除非跟客户有约。费立博先生是代理人,他到佩德拉比去替一套书籍估价,应该中午就回来了。”
“请问您怎么称呼?”
“在下贝尼托,请多指教。”
“我说,贝尼托,我看您长得聪明伶俐,相信您一定能帮我。”
“请吩咐。”
“是这样的……这件事有点敏感。我急着求见巴塞罗先生,是因为我有个近亲,他是个了不起的收藏家,最近得手一本书,世上仅有的一本,可能有意要出售,因此,他想请巴塞罗先生出面担任中介和顾问,因为他本人不想曝光。”
“我……我懂您的意思。”年轻人结结巴巴地答道。
“我说的那本书保存完好,是《灵魂迷宫》系列中的一本,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
年轻人的双眼睁得像两个大圆盘。“您刚刚说的是……马泰克斯?”
阿莉西亚点头。“听过这个名字吗?”
“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稍候片刻,我马上去联络巴塞罗先生。”
阿莉西亚报以温婉的笑容。店员随即遁入店铺后的休息室,数秒钟过后,她听见电话拨号盘转动的声音。小门帘后传来店员急切却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巴塞罗先生,很抱歉打扰您……是,我知道现在几点……不不不,我没有这……是的,先生,是,我想请您……不,我是想请问……我当然喜欢我的工作……不是,拜托……几句话就好,真的只要几句话……谢谢。”
年轻店员恢复冷静之后,重新和老板谈起正题。
“店里来了一位小姐,她说手上有一本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要卖。”
一阵漫长的静默。
“不不,不是我瞎编的……什么?我不知道她是谁……没,以前没见过,不知道,很年轻,气质优雅,拜托,是真的很……不,我并不觉得每个都……是的,先生,马上就去……”
年轻人现身休息室门口,笑容可掬。“巴塞罗先生问您什么时候方便和他碰面?”
“今天中午过后怎么样?”
年轻人点点头,再度消失了踪影。
“她说今天下午。是的……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再去问问……所以我就不必问她……您说的是,先生……是的,我马上去……没有其他问题了,是的,先生……您也一样。”
年轻店员再次出现时,看起来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一切都还好吧,贝尼托?”阿莉西亚好奇地问道。
“好极了。还请多包涵……巴塞罗先生是个大好人,但,他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式。”
“我不会介意的。”
“他告诉我,如果您没意见,他很乐意今天下午在马术俱乐部和您碰面。他今天会在那里吃午饭,整个下午都待在那儿。您知道在哪里吗?佩雷斯·萨玛尼洛餐厅,就在巴尔梅斯街和对角线大道交会口。”
“我知道那家餐厅。我会跟巴塞罗先生说您帮了大忙。”
“那真是感激不尽。”
阿莉西亚正打算离去时,店员大概想延长访客停留的时间,刻意绕过柜台,想送她到门口。
“真是不可思议……”他略显紧张地主动找话题,“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人看过任何一本《灵魂迷宫》系列,但是在短短一个月内,居然有两个人到我们书店来探听马泰克斯的事。”
阿莉西亚骤然止步。“是吗?另外那个人是谁?”
贝尼托端出严肃的表情,仿佛刚刚提及的是机密。阿莉西亚伸出手,热切地紧抓他的手臂。
“别担心,我们只是私下聊聊而已,纯属好奇。”
年轻店员踌躇不决。阿莉西亚轻轻挨了过去。
“是个马德里来的先生,看来应该是警察。他让我看了证件之类的东西……”贝尼托说。
“他留下姓名了吗?”
贝尼托耸耸肩。“一时想不起来……我会记得这个人是因为他脸上有一道疤。”
阿莉西亚嫣然一笑,把贝尼托逗得更心慌意乱了。
“在右脸颊上吧,那道伤疤……”
年轻人顿时脸色惨白。
“那个人是不是叫作洛马纳?”阿莉西亚问,“里卡多·洛马纳?”
“可、可能是吧……我……我不确定,可是……”
“谢谢。贝尼托,您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帅哥。”
年轻店员探头到店门外呼唤她时,阿莉西亚已经走到街头。
“小姐……您还没告诉我芳名怎么称呼?”
阿莉西亚回眸一望,一脸倩笑,这笑容让贝尼托从早到晚回味不绝。
6
拜访过巴塞罗的书店,阿莉西亚在哥特区蜿蜒错综的老街闲逛,目的地是这一天的第二站。她缓步踱着,脑海突然浮现洛马纳这个人,还有他奇怪的失踪事件。事实上,他们的调查重合,她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些年来她早有经验,洛马纳和她经常在同一条线索狭路相逢。十之八九都是她抢得先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案子,巴德拉把任务交派给她时,曾提起洛马纳当时已经着手调查巴利斯收到的匿名信,而查问有关维克多·马泰克斯著作大概是好几周前的事了。洛马纳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不是个笨蛋。往好的方面想,如果连洛马纳都开始调查《灵魂迷宫》系列,那么阿莉西亚可以非常确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不妙的是,她迟早会再碰见这个人,而他俩碰面时,多半没什么好事。
根据同行流传的小道消息,里卡多·洛马纳是殉职的巴塞罗那秘密警察傅梅洛早年训练出来的徒弟,也是莱安德罗多年来网罗的走狗当中最心狠手辣的一个。在莱安德罗手下做事这些年,阿莉西亚曾几次和洛马纳交手过。上一次碰面是数年前,当时洛马纳喝得烂醉,加上苦追多月的案子被阿莉西亚抢先破案,怒火中烧的他,竟尾随她到西班牙酒店的房门口,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当莱安德罗再也无法保护她的时候,他一定会找个最适当的时机和地点,把她吊在天花板上,慢慢用他那一大箱工具伺候她。
“亲爱的,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莱安德罗找来的高级妓女,等他厌倦你的时候,我会恭候你的大驾。我保证,到时候我们一定会共度一段难忘的时光,尤其是你,这一身细皮嫩肉,正好适合热烫的铁块……”
那次相遇,洛马纳除了自尊大大受挫之外,还不得不请了两周病假,手臂有两道伤口,外加脸颊缝了十八针的刀伤。而阿莉西亚足足失眠了好几周,每天夜里在漆黑中紧盯着旅馆房门,床头柜上摆着左轮手枪,始终怀有不祥预感,总觉得更坏的还在后头。
她决定将洛马纳排除在思绪之外,好好享受她在巴塞罗那街头的第一个早晨。
她顶着朝阳缓步往前,谨慎踏出每一个步伐,驻足观望橱窗时,尽可能不去压迫到臀部。这些年来,她已经学会察觉各种征兆,找出应对方式去回避疼痛,倘若真的免不了,那就尽速止痛。疼痛与她是对战的宿敌,交战多年后,彼此都很清楚双方的能耐,不时挑战对方的极限,但始终遵守游戏规则。即使如此,早晨没穿护具就出门散步,仍让她痛得像全身着了火,她心知肚明,这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就算后悔也无济于事。
此时还不到早上十点,她经过天使门广场,来到圣安娜街,瞥见老旧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橱窗。书店对面有家小咖啡馆,阿莉西亚决定进去找个靠窗位子坐下,休息一会应该能舒服些。
“小姐,喝点什么吗?”服务生一开口就熟络得很,似乎在这里工作了少说二十个年头。
“我要一杯黑咖啡,外加一杯水。”
“自来水还是瓶装矿泉水?”
“推荐哪一种?”
“这就要看您血液里的钙质有多少了。”
“那就瓶装矿泉水吧。请给我原味的。”
“马上来!”
喝完两杯咖啡,半个钟头过后,阿莉西亚发现根本没有人停下脚步好好看一眼书店的橱窗。森贝雷父子的账本大概因长年被遗忘而布满蜘蛛网吧。阿莉西亚突然有股冲动想越过街道,走进那令人愉悦的书香天堂,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但她清楚得很,此刻不宜贸然行动。当下她只能观望。又过了半个钟头,依然毫无动静,阿莉西亚正打算转移阵地时,却看见了他。漫不经心的步伐,思绪已飞到九霄云外,嘴角微扬,神情平静,仿佛具有洞悉世界如何运转的神力。她从未见过他的照片,却在他逐步走向书店大门前一眼认出了他。
达涅尔。
阿莉西亚不自觉地漾起微笑。就在达涅尔正要进入书店时,店门却往外推移,走出一位年轻女子,看来大概不超过二十岁。女子拥有纯洁无瑕的美貌,套用广播剧的说法,仿佛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美得令人屏息,傻乎乎的纯情男生一见就会爱得不能自拔。她有大家闺秀的纯真和矜持,她的穿着像是羞于展示自己的身材。她就是传说中的贝亚特丽丝,阿莉西亚告诉自己,她是那个周旋在小矮人之间的纯真白雪公主。
贝亚特丽丝踮起脚尖,挺直身子在丈夫唇上吻了一下。纯洁的一吻,嘴唇仅短暂接触。阿莉西亚无法想象贝亚特丽丝闭着双眼激情热吻的模样,甚至被紧紧揽着腰,即使对方是她的丈夫。另一方面,达涅尔的亲吻仍见少男的青涩,早婚的经验尚未教会他如何搂抱一个女人,双手应该往哪里放,如何精进吻功。显然,根本没有人教过他这些事。阿莉西亚收起笑容,暂时抛开脑子里不正经的念头。
“麻烦再给我来一杯白葡萄酒好吗?”她向服务生加点饮料。
街道对面的达涅尔和妻子道别后进入书店。贝亚特丽丝打扮得宜,但看得出经费有限,她走进人群,朝着天使门走去。阿莉西亚暗自推测她的三围,观察她臀部摆动的样子。
“唉,要是我能替你打扮就好了,我的小公主……”她咕哝着。
“小姐,您说什么?”
阿莉西亚转过头看着服务生,他正端着一杯白葡萄酒,眼神夹杂着诧异和疑惑。
“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您是问我吗?”
阿莉西亚看着又长又宽的吧台,确定此时只有他们两人。
“这里还有别人吗?”
“哦!我叫马赛利诺。”
“过来跟我一起坐一会儿吧,马赛利诺?我不喜欢一个人喝酒。这是骗人的,但有人陪当然最好了。”
服务生猛咽口水。
“想喝点什么?我请客。”阿莉西亚大方邀请他,“来杯啤酒怎么样?”
马赛利诺望着她,表情僵硬。
“过来坐下吧!马赛利诺,我又不会吃人……”
年轻小伙子点点头,随即挨着桌边在她对面坐下。阿莉西亚送上甜美笑容。
“有女朋友吗,马赛利诺?”
服务生猛摇头。
“女孩们真是太没眼光了……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酒吧除了大门,还有别的出口吗?”
“什么意思?”
“就是……这里有没有通往小巷道的后门,或是和房子外面的楼梯相连的出口?”
“有个通往中庭的出口,中庭外面就是贝德雷杨斯街。怎么了?”
“我会这样问是因为,有人在跟踪我。”
马赛利诺往屋外街道看了一眼,立刻提高警觉。“需要帮您打电话报警吗?”
阿莉西亚伸手去摸着服务生的手,服务生差点化为一根盐柱。
“不需要,没那么严重。但我还是喜欢有个隐秘一点的出口,除非会对您造成困扰……”
马赛利诺摇头否认。
“您真是个大好人。说吧……我该怎么报答才好?”
“不用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真的吗?”
马赛利诺以肯定的神情回应。
“我就说女孩们真是有眼无珠,居然漏掉这么一个好男孩,可惜。对了,这里有电话吗?”
“就在吧台后面。”
“介不介意我借用一下?我必须打一通电话联络公事,但我坚持要付电话费哦。”
“就照您说的吧。”
阿莉西亚走向吧台,看见固定在墙上的一部老旧电话。马赛利诺依旧愣愣地坐在桌边,两眼直盯着她。她拨着电话号码,一边还朝他挥挥手。
“麻烦请巴尔加斯听电话。”
“格里斯小姐?”电话彼端传来意兴阑珊的声音,“长官一直在等您的电话。请稍候。”
她听见话筒落在桌上,接着,有人扯着嗓门叫唤她的搭档。
“巴尔加斯,伊涅丝小姐打来了。”她听见有个警官这样说道,另一人则在一旁哼唱情歌。
“我是巴尔加斯。您好吗?正忙着跳萨达纳舞吗?”
“伊涅丝小姐是谁?”
“同事给您的绰号,我是诱骗伊涅丝的唐璜。”
“您的同事真是才华横溢。”
“您是不知道,才华横溢的人太多了。怎么样,有事要告诉我吗?”
“我一直在想,您一定很想念我。”
“嗯……我很坚强地挺过来了。”
“您适应得这么好,我感到很欣慰。我还以为您已经在来巴塞罗那的路上了。”
“如果我能做得了主,我希望您能在那一直单打独斗到退休。”
“您的长官怎么说?”
“长官要我开车上路,一天一夜之后明早跟您会合。”
“说到车子,巴利斯失踪案有没有新进展?”
“没有。他的座车被遗弃在……等等,我查一下笔记,那个……瓦维德雷拉的滨海公路。这地方是在巴塞罗那吗?”
“还要再上面一点。”
“再上面一点?往天堂的方向吗?”
“算是吧。现场有巴利斯和司机比森特的相关线索吗?”
“汽车后座有几滴血迹。车内有打斗痕迹,两人行踪不明。”
“还有呢?”
“就这样了。您那边呢?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有,就是……我很想念您。”阿莉西亚答道。
“回巴塞罗那这件事显然对您影响不小。您现在人在哪里?参加圣母朝圣活动吗?”
“差不多是这样。此时此刻,我正看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橱窗。”
“成果丰硕。对了,跟莱安德罗通过电话了吗?”
“还没。怎么了?”
“他一整个早上都在追着我问您的下落。赶快打个电话问候他,否则我快被他逼疯了。”
阿莉西亚叹了口气。“我会的。对了,我需要您帮我一个忙。”
“当然,这根本就是我人生的新目标。”
“有点敏感……”阿莉西亚解释。
“我的专长。”
“我需要您利用总部的资源帮我暗中调查,洛马纳销声匿迹之前都做了些什么。”
“洛马纳?无故失踪的那个?”
“认识他吗?”
“听人家提起过。大家对他没一句好话。我会尽量去查的。”
“就这件事,拜托了。”
巴尔加斯松了口气。“我估计明早到巴塞罗那。您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吃早餐,我顺便向您报告有关洛马纳的调查成果。在我抵达之前,能否别轻举妄动?千万别又捅娄子了。”
“不会的,我保证。”
7
马赛利诺依旧远远观望着她,偶尔露出意乱情迷的眼神,有时则凶狠凌厉地扫视窗外街道,试图找出可疑的跟踪者。阿莉西亚对他眨眨眼,然后竖起食指。
“再打一通就好。”
她拨了直通豪华套房的号码,静候回应。拨通后的第一声铃响,方始即止。他想必坐在电话旁等着,阿莉西亚暗自揣想。
“是我。”她低声说。
“阿莉西亚啊,阿莉西亚……”莱安德罗的语气格外温柔,“我最不喜欢你故意躲着我,你应该知道的。”
“我计划现在打电话的。再怎么样,也不需要找个奶妈一直跟着我。”
“我不懂你的意思。”
“您不是找了个人来跟踪我吗?”
“我若要找人跟踪,也不会找这么差劲的,才第一个早上就被发现了,那是什么人?”
“还不知道……我一直以为是您派来的。”
“不是我。会不会是警察总部那些好朋友派来的?”
“若是如此,那么地方警察单位真是一堆无用之才,居然派这种货色来跟踪我。”
“要找到能胜任这份工作的人可不容易。我问你,你要我打电话叫他们把人撤掉吗?”
阿莉西亚考虑半晌。“其实也没这个必要。我已经想到一个办法了。”
“你别太为难他。我不知道他们派去的是什么人,但很有可能是资历最浅的新人。”
“我这么好对付吗?”
“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八成是没有人愿意接受这项任务。”
“您的意思是说……我向来是个不好惹的狠角色吗?”
“就像我一再提醒你的,静观其变最重要。接下来看看事情怎么演变再做打算。你和巴尔加斯通过电话了吗?”
“嗯。”
“所以你已经知道车的情况了。家里的状况都好吗?”
“很好。赫苏莎太太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衣柜里的衣服呢,连小时候的童装都烫过了。谢谢您处理得这么周到。”
“我希望你什么都不缺。”
“所以才派了巴尔加斯给我吗?”
“应该是上头的安排,或许是巴德拉的主意。跟你说了,那些人对我们不太信任。”
“为什么?”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去过书店了。今天下午和人有约,希望他可以跟我聊聊维克多·马泰克斯这个人。”
“你还在追那本书啊……”
“我只是想排除它涉入案情的可能性。”
“你约的那个人,我认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个书商,名叫古斯塔沃·巴塞罗,知道这个人吗?”
他立刻答了话,但那几乎难以察觉的踌躇,阿莉西亚还是感受到了。
“没听过。有任何调查结果就打给我。如果没有,也还是要打给我。”
阿莉西亚正想反驳,却听见莱安德罗冷不防地挂了电话。她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算是付了账单和电话费,接着送上道别的飞吻给马赛利诺。
“刚刚的事情,你知我知,别人问你一概不知。知道吗,马赛利诺?”
服务生猛点头,目送阿莉西亚到直通中庭的后门。中庭旁是散布在建筑间的狭窄走道,往外延伸,连接着巴塞罗那旧城区典型的阴暗巷道,狭窄如神学院学生紧实的臀缝。
窄巷从卡努达街延伸至圣安娜街。阿莉西亚在附近兜了一圈,拐过街角,驻足观察众生百态。有个妇人一手推婴儿车,另一手用力拖着不肯挪步的小男孩,他仿佛鞋子被黏胶固定在地上。穿西装打领带的年轻人在鞋店橱窗外闲逛,余光却飘向一旁穿着丝袜、有说有笑的豆蔻少女。一个当地警察在街道中央漫步,猜疑的目光一路扫视街头动静。就在那儿,那人贴在梁柱墙上,仿佛一张大海报,阿莉西亚一眼就认出那身形矮小的男子,毫不起眼的相貌让人几乎视而不见。他像标本似的杵在那儿吞云吐雾,偶尔神色紧张地张望咖啡馆入口,并不时查看手表。他是个还不坏的人选,她暗想。外表如此普通乏味,连无趣都称不上。阿莉西亚逐步趋前,在他颈后相距数厘米处停下脚步,嘟起双唇,用力吹了一口气。
男子吓了一大跳,差点失衡跌倒。他转过身,一见到阿莉西亚,脸上仅有的血色顿时消失。
“你叫什么名字,亲爱的?”她问。
小个儿男子一时哑了口。他的目光来回闪避,最后不得不正视阿莉西亚。
“如果你敢偷跑,我一定在你肚子上狠狠揍上一拳,听到没?”
“听到了。”男子答道。
“跟你开玩笑的。”阿莉西亚面露微笑,“我不会做这种事情。”
这个可怜家伙穿着一件像是借来的大衣,看起来就像被捕受困的老鼠。对手用人着实大胆,居然派来这样的货色。阿莉西亚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动声色地把他拉到一旁的角落。
“你叫什么名字?”
“罗维拉。”他咕哝着。
“昨天晚上在手工帆布鞋店门口的人就是你吧?”
“您怎么知道?”
“绝对不能站在路灯下抽烟。”
罗维拉点头认栽,一边低声咒骂。
“我问你,罗维拉,当警察多久了?”
“明天刚好满两个月,可是,如果长官知道我已经被您发现的话,那就……”
“长官不一定会知道。”
“不会吗?”
“不会的。因为你跟我,罗维拉,我们两人要互相帮忙。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小姐,我不懂您的意思。”
“不就是顺水推舟吗?还有,叫我阿莉西亚,我们现在是同伙了。”
阿莉西亚在罗维拉大衣口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盒廉价酒吧贩卖的香烟。她点了一根烟,塞进男子双唇间。她让他好好抽上几口,并堆出一脸友善的笑容。
“心情平静一点了吧?”
他点头承认。
“喂,罗维拉,上头为什么非要找你来跟踪我?”
那家伙迟疑了一会儿。
“我无意冒犯您,但其实是……没有人愿意接下这个任务。”
“为什么?”
罗维拉敷衍似的耸耸肩。
“别吞吞吐吐的,你就直说吧!”
“大家说碰见您算是完蛋了。”
“我想也知道。但是,这样的危言耸听显然没把你吓着。”
“最倒霉的是……我根本就没什么选择。”
“你确切的工作内容是什么?”
“躲在远处秘密跟踪您,然后向上级呈报您去了哪里、做了哪些事,但不能让您发现。可是,您看我这下穿帮了。我就说,这差事根本不适合我。”
“那你为什么还去当警察呢?”
“我本来要做的是绘图设计这行,但是我岳父在市警局当组长。”
“啊!原来如此。而且,老婆大人只看得上穿警察制服的男人。”
阿莉西亚端出一脸充满母爱的神情,手搭在罗维拉肩上。
“男人有时就是要拿出魄力,用行动向世人宣示,你站着小便可不只是做做样子。为了让你见识一下自己的能力,我决定给你个机会好好表现,让我和警局长官、你的岳父与老婆大人瞧瞧,家有男子汉,气势如猛兽!”
罗维拉看着她,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现在起,你还是依上级的指示跟踪我,但你我之间的距离绝不能少于一百米,而且,你要设法别让我看见你。当他们问起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就照着我说的回答。”
“可是……这样合法吗?”
“罗维拉,你是个警察。警察说的一切都合法,这件事本来就合法。”
“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你是当警察的行家,缺的只是自信。”
罗维拉频频眨眼,面露惶惑。“如果我不愿意呢?”
“别这样。老兄,我们正要开始变成好朋友,你如果不愿意,我就去找你那组长岳父,然后告诉他,我看见你趁着教会女校下课时,爬上围墙偷窥,一边打手枪……”
“您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
阿莉西亚直盯着他的双眼。“罗维拉,你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男子忍不住哀叹。“您真是个恶毒的坏人!”
阿莉西亚紧抿双唇,一脸威胁恫吓。“我如果决定要跟你耍狠使坏,你马上就会发觉的。明天一大早,在格兰咖啡馆门口等我,到时候我会告诉你一整天的行程。懂吗?”
简短交谈至此,罗维拉似乎已经萎缩了好几厘米,他对她抛出苦苦哀求的眼神。
“您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吧,对不对?因为我是新人,所以这样取笑我……”
这时阿莉西亚端出莱安德罗的态势,还把他的冷漠眼神模仿得惟妙惟肖。她缓缓摇着头。
“这不是玩笑,这是命令。别搞砸了,祖国和我都指望着你。”
8
二十世纪初期,金钱闻起来仍有一股香气,大笔财富不只是继承的账面数字,而是要向世人展示,一座现代主义风格的宏伟建筑在众声鼓噪中形成,精致工艺混合了虚荣浮夸,一幢高楼赫然在巴塞罗那拔地而起,享受战前和平的美好时代。
这座名为“佩雷斯·萨玛尼洛之家”的建筑,半个世纪来占据巴尔梅斯街和对角线大道交会处,宛若海市蜃楼,又像昭告天下的地标。原本作为私人住宅而兴建,当时的豪门望族大多毫不保留地将自家展现在世人面前,大片落地窗内,黄铜柔光映照巴黎风格庭院的曲折铺石小径,街上来往的众生大方浏览屋内的阶梯、厅堂和枝形琉璃吊灯。阿莉西亚始终觉得这地方像个大鱼缸,人们透过玻璃看尽屋内充满异国风情、梦寐以求的生活方式。
多年前起,这幢富裕的堡垒早已不作私人住宅之用,而是变成了巴塞罗那本地的马术俱乐部,上流人士在这个高墙围起来的优雅机构里得以避开普通人的汗臭味,虽然他们的祖先是靠着这些人积累财富的。善于观察此类上流轶事的莱安德罗常说,解决了饮食和居住问题之后,人类接下来的首要需求,便是寻自己优于同类、与众不同的理由,并且利用自己的资源表现这一点。马术俱乐部看来就是为此成立的,阿莉西亚怀疑,如果以前莱安德罗没去马德里,这一间间以上等木材打造的沙龙,就是他表演的绝佳舞台。
一名制服笔挺的员工守在俱乐部入口,恭敬地替她拉开铁门。玄关立着闪亮的乐谱架,后方有个面容干瘦的制服男子,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之后,总算露出和善的笑容。
“您好。”阿莉西亚说明来意,“我和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有约。”
员工低头看着乐谱架上的预约表,假装研究了好一会儿,却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在装腔作势。
“尊姓大名?”
“薇若妮卡·赖兰思。”
“女士请跟我来……”
接待员带她走过堂皇的宅邸内部。她经过时,俱乐部会员无不暂停交谈,对她抛出惊讶的眼神,有些人的目光甚至不怀善意。总之,这并非女性访客该来之处,豪门贵族在此,无非是想展现老派的男子气概。因自己受到的注目,阿莉西亚一概回以礼貌性微笑。最后他们来到一间阅览室,室内一大片落地窗,窗外就是对角线大道。他就坐在窗边气派的扶手椅上,啜着鱼缸似的酒杯里香醇的白兰地,这位长相奇特的绅士蓄着威严的八字胡,一身三件式西装,外加公子哥儿派头的皮鞋。接待员在相隔数米处停下脚步,挂着羞怯的微笑。
“巴塞罗先生,您的客人到了……”
古斯塔沃·巴塞罗,巴塞罗那书店同行敬重的耆老,勤于研究所有女性相关事物及其服装,一见来客,马上起身迎接,热络恭敬地行礼致意。
“在下古斯塔沃·巴塞罗,请多指教。”
阿莉西亚伸出手来,老书商随即轻轻吻了一下,仿佛那是教皇的手。他慢条斯理地行了吻手礼,其实是借机观察对方的手,大概连手套尺寸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是薇若妮卡·赖兰思。”
“赖兰思是您那位收藏家亲戚的姓氏吗?”
阿莉西亚暗想,她一踏出书店,贝尼托肯定马上打电话给巴塞罗,一五一十报告了所有细节。
“不是,赖兰思是婚后冠的夫姓。”
“这样啊,事前先稍微了解一下……我知道了。来,您请坐!”
阿莉西亚在巴塞罗对面的扶手椅坐下,闲适地欣赏屋内特有的贵族氛围。
“欢迎光临老旧陈腐的富人窝!这里除了新富阶级,还有豪门女婿,娶了富贵名门的女儿,一跃就进了龙门。”巴塞罗一边说着,一边目光紧跟着她的视线。
“您不是这里的会员吗?”
“多年来,由于道德洁癖,我一直拒绝入会,但这些年来形势所逼,我不得不屈服于这座城市的现实,只能随波逐流。”
“但是入会一定也有好处。”
“当然。这里能认识许多大有来头的人物,这些人一心想把继承的大笔遗产花在他们不懂也不需要的事物上,这里可以打破您对自封的精英的浪漫想象。白兰地很不错,更是研究社会考古学的最佳所在。巴塞罗那居民超过百万,但是关键时刻能够解决问题的不到四百个。这座城市门路封闭,一切取决于谁拥有钥匙、要替谁开这扇门,以及站在门槛另一边等着的是谁……不过,我想这些对您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吧?赖兰思太太,不好意思,尽让您听我这老书商大放厥词,说些过时的道义陈词,要不要喝点什么?”
阿莉西亚摇头婉拒。
“那倒也是,您想进入正题了吧?”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会,我也正有此意。您把书带来了吗?”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掏出用丝巾包裹的《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交给他。巴塞罗双手接过书本,立刻轻抚着封面,眼神发亮,嘴角上扬。
“《灵魂迷宫》系列啊……”他咕哝着,“我想您大概不会告诉我这本书是怎么得手的。”
“书本的主人希望能保守这个秘密。”
“我了解。容我稍微看看……”
巴塞罗打开书本,缓缓翻着书页,一脸津津有味,高兴得像是得到绝无仅有的宝贵礼物。阿莉西亚甚至怀疑,这位书商恐怕已经忘了她,就这样一头栽进小说里,突然,他停止翻阅,抬起头对她抛出询问的眼神。
“请恕我冒昧,赖兰思太太,但说实话,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有人,而且本身还是收藏家,竟想脱手这样的宝物……”
“您认为很难找到买家吗?”
“当然不会。只要给我一台电话,二十分钟内就能向您介绍至少五个买家,而且出的都是高价,但要扣掉一成的佣金。总之,找买家根本不是问题。”
“那么,巴塞罗先生,若您不介意,能否请问……问题出在哪里呢?”
巴塞罗将白兰地一饮而尽。“问题在于,您是真的想卖掉这本书吗,赖兰思太太……”他讽刺地刻意拖长她的化名。
阿莉西亚只能尴尬地陪笑。巴塞罗对她点了点头。
“您不需要回答,也不用告诉我真名。”
“我叫阿莉西亚。”
“哦?您知道《灵魂迷宫》系列小说的主角命名阿里亚娜,是为了向刘易斯·卡罗尔作品中的另一位爱丽丝致敬,而所谓的仙境,在这一系列小说里就是巴塞罗那……”
阿莉西亚佯装惊讶,缓缓摇头否认。
“系列第一部作品描述阿里亚娜在家中阁楼找到一本魔法书,她和父母一直住在瓦维德雷拉的庄园,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诡谲之夜,父母却无故失踪了。她始终相信,只要能驱除黑暗中的邪魔,就能找到父母的下落,于是她在不自觉中开启了介于巴塞罗那与其反照影像间的那一扇门,那些影像反映出城市可憎的样貌。一座明镜之城……地面在她脚下裂开,阿里亚娜失足坠入无止境的螺旋梯,掉入黑暗深渊里的另一个巴塞罗那,一座幽灵迷宫,这是红衣王子打造的地狱,无数不幸的灵魂在此游荡,阿里亚娜试图拯救这些可怜的灵魂,并找寻失踪的父母……”
“阿里亚娜最后找到父母了吗?有没有被她拯救过的灵魂呢?”
“可惜都没有,但她努力尝试过了。某种程度上,她也是个英雄式的人物,只是,她和红衣王子交手多次,多少也反映了她自己邪恶阴暗的身份,也叫作堕落天使……”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故事。”
“确实如此。我说,阿莉西亚,您从事的工作,大概也是要下地狱去找出问题所在吧?”
“为什么一定非得找出问题不可呢?”
“因为……我们店里那个傻小子贝尼托一定跟您提过,不久前,书店来了个长得像屠夫的特务,他也提出了类似的问题,我总觉得,两位大概彼此认识。”
“您提到的人名叫里卡多·洛马纳,而且,您的推测是对的。”
“我这个人从来没有走偏过。小姐,问题在于有时眼前会同时出现好几条路。”
“洛马纳究竟找您问了些什么?”
“他想知道最近是否有人买了马泰克斯的书,无论是在拍卖场、私底下,或是在国际市场上成交。”
“他没向您问起维克多·马泰克斯这个人吗?”
“洛马纳先生不太像是个文学爱好者,不过我倒觉得,他对马泰克斯已经有足够的了解。”
“您当时对他说了什么?”
“我提供给他的讯息是,自从七年前起,有个收藏家持续收购一九三九年未遭销毁的所有《灵魂迷宫》系列书籍。”
“市面上所有马泰克斯的书都被同一个人买走了?”
巴塞罗点头。“除了您那本之外。”
“请问这位收藏家是谁?”
“我也不知道。”
“但是您刚刚说,您给了洛马纳一些讯息……”
“我跟他说的是代理律师的讯息,所有交易都由这位律师以他的名义完成,此人名叫布里安,费尔南多·布里安。”
“巴塞罗先生,您跟布里安律师有来往吗?”
“顶多跟他交谈过一两次。电话里的简短交谈。很严肃的一个人。”
“当时跟他谈的是马泰克斯书籍的事吗?”
巴塞罗面露肯定的神情。
“巴塞罗先生,关于马泰克斯这个人,您知道什么?”
“我所知有限。他当年多半靠画插图维生,在出版界奸商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出了几本小说之后,开始创作《灵魂迷宫》系列,平日隐居在沿海公路旁的房子,地点介于瓦维德雷拉和法柏拉观测站之间,他之所以深居简出,是因为妻子罹患某种罕见疾病,他不能也不想把她单独留在家里。大致就是这些了。最后,他在一九三九年巴塞罗那沦陷时失踪了。”
“还有哪里可以查到关于他的资料?”
“恐怕很难。我想,唯一能帮上忙的人大概是比拉华纳。塞尔希奥·比拉华纳,他是个新闻记者兼作家,认识马泰克斯本人。他是我们书店的常客,对这些议题相当熟悉。我记得他说过正在写一本书,关于马泰克斯与他那一代在战后失踪的巴塞罗那不幸作家……”
“除了他还有别人啊?”
“不幸的作家吗?这是本地特产,就跟大蒜蛋黄酱一样。”
“哪里可以找到这位先生?”
“试试《先锋报》编辑部。不过,请容我给您一个忠告:这回最好编个比神秘收藏家亲戚更好的故事,比拉华纳可不是容易应付的大傻瓜。”
“有什么好建议吗?”
“引诱他。”
阿莉西亚一脸坏笑。
“干脆把书当筹码。如果他真的对马泰克斯感兴趣,我就不相信他不想看看这本书。这年头,找到一本马泰克斯的书,就跟碰到一个有诚信的大人物一样难。”
“谢谢忠告,巴塞罗先生。您真的帮了我大忙。这次会面,能否请您保守秘密?”
“放心。保守秘密能让我保持年轻,另一个秘诀是昂贵的白兰地。”
阿莉西亚用丝巾把书包好,放回皮包里。她趁机顺手拿起口红,旁若无人地补上唇膏,这一幕,巴塞罗看得痴迷,甚至有些微蠢动。
“看起来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漂亮极了。”
她站起来穿上大衣。
“阿莉西亚,您到底是谁?”
“一个堕落天使。”她答道,同时伸出手来,对他眨了眼。
“那您还真是来对地方了。”
巴塞罗握住她的手,目送她往出口方向离开。他坐回扶手椅,若有所思地呆望手上那杯几乎见底的白兰地。过了半晌,他望着她的倩影掠过落地窗前。暮霭染红了巴塞罗那的浮云,夕阳映照对角线大道人行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车阵仿佛一滴滴烧红的金属泪珠。巴塞罗目光锁定那个逐渐远离的红色大衣身影,直到阿莉西亚在城市的幽暗中蒸发。
9
那天傍晚,离开了善饮白兰地且善于洞察人心的巴塞罗,阿莉西亚沿着加泰罗尼亚大道漫步回家,路上的奢华商店已点亮橱窗灯光。回想当年,她学习观察那些店家,以及经常光顾的贵客,有头有脸的上流人士在盛装的外表之下,满怀着贪婪和猜疑。
她忆起当时抢劫店铺后扬长而去的情景,现场留下惊声尖叫的店员和顾客,还有被跟踪时的紧绷激动,脱身后尝到复仇的快感、正义的激情,总觉得自己从那些自认能拥有一切美好事物的人们身上掠夺了一些东西。那天,她的抢匪生涯在拉耶塔纳大道警局地下室潮湿阴暗的密室里画下了句点。那个没有窗户的地窖,只摆了一张固定在地上的铁桌和两张椅子。一条阴沟划过密室正中央,地板湿漉漉。扑鼻臭味混杂了粪便、血腥和清洁剂的气味。逮捕她的两名警察用手铐脚镣把她束缚在椅子上,就这样关在暗室里,让她不禁想象接下来可能上演的惨剧。
“傅梅洛如果知道这里有个这么嫩的婊子,一定乐死了。他会让你脱胎换骨的。”
阿莉西亚对傅梅洛早有耳闻。街头小混混常聊起此人,还有他在地牢里把人行刑致死的传闻,就在警局地下密室这种地方。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颤抖,如此熬过好几个钟头,直到那扇铁门打开,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她紧闭双眼,感受到尿液沿着小腿往下流。
“眼睛张开。”有人这样对她说。
这个男子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庞仿佛地方公证人,他对着泪眼婆娑的她露出亲切笑容。房里没有其他人。这家伙衣冠楚楚,一身柠檬味的古龙水香气,不发一语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缓缓绕过铁桌,在她背后驻足。阿莉西亚紧抿双唇,努力压抑着已到嘴边的惊恐呐喊,觉得喉咙像着了火,就在这时,男子那双手落在她肩上,凑近她左耳畔低语:
“别害怕,阿莉西亚。”
她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困在椅子上不断颤抖。她感受到男子那双手从她的背部往下滑,接着,她发现折磨手腕的压迫感解除了。迟疑数秒钟,她终于恍然大悟,掳获她的男子已经解开了她的手铐。她的四肢血液循环逐渐恢复正常,疼痛也随之而来。男子执起她的双手,轻轻放在桌上。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开始替她按摩手腕。
“我是莱安德罗。”男子说道,“觉得好一点了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莱安德罗面露微笑,放开了她的双手。
“现在我要帮你解开脚踝上的脚镣。你会觉得有点痛。不过,在此之前,我先把话说清楚了,你不会乱来吧?”
她摇头回应。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莱安德罗边说边帮她解开脚镣。
行动重获自由后,阿莉西亚从椅子上起身,缩在房间角落。男子视线落在椅脚旁那摊尿液上。
“很抱歉,阿莉西亚。”
“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聊一聊而已。”
“聊什么?”
“你过去两年的雇主,巴尔塔萨·鲁阿诺。”
“我又没欠他任何东西。”
“我知道。只是想让你知道,鲁阿诺已经被捕了,你的大部分同伙也一起落网了。”
阿莉西亚面露疑虑瞪着他。“警方会怎么处置他?”
莱安德罗耸耸肩。“鲁阿诺这辈子已经完了。经过长时间审讯,他已经全部认罪,现在就等着被处死吧。大概这几天就会执行。对你来说,这是好消息。”
阿莉西亚不由得猛吞口水。“其他人呢?”
“几乎都是未成年的小鬼头,大概不是送进劳教所,就是去坐牢。这样还算是运气好。最倒霉的是那些重回街头鬼混的,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那我呢?”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自己。”
“我不懂。”
“我希望你在我手下做事。”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望着他。莱安德罗闲适地坐在椅子上,面带微笑注视着她。
“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阿莉西亚。我觉得你有天赋。”
“什么天赋?”
“学习的天赋。”
“学习什么?”
“生存。还有,你的长处不应该只用在替鲁阿诺这种不值一提的罪犯填满口袋。”
“您到底是谁?”
“我是莱安德罗。”
“警察吗?”
“算是吧,你就当我是个朋友就对了。”
“我没有朋友。”
“每个人都有朋友,问题是要懂得如何去找。我现在提供你一个机会,接下来十二个月,你在我手下做事,回馈是一个舒适的住处和一份优渥的薪水。期满后,你如果不想干了,随时可以走人。”
“如果我现在就想离开呢?”
莱安德罗指着房门。“你若真的想走,那就请便。回到街头混日子吧!”
阿莉西亚目光停驻在房门上。莱安德罗起身打开门,接着坐回椅子,并刻意腾出一条出路。
“你如果决定要走出这扇门,没人会拦你。但是,我提供给你的机会只在这里。”
她往房门走近几步。莱安德罗丝毫无意上前挡住她。
“如果我打算留下来呢?”
“如果你决定投给我信任的一票,首先,你可以好好洗个热水澡,换上一套新衣服,然后到七扇门餐厅去吃顿丰盛的晚餐。你去过那里吗?”
“没去过。”
“那里的墨鱼饭简直是极品佳肴。”
阿莉西亚饥饿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咕噜叫。“然后呢?”
“然后你会搬到新的住处,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和浴室,可以在自己的床上裹着干净的床单休息、睡觉。慢慢来,明天我再去找你,带你去我的办公室,好好跟你解释工作内容。”
“为何不现在就告诉我?”
“这么说吧……我的工作是解决问题,以及对付鲁阿诺这种罪犯或其他更棘手的犯罪分子。必须除掉这些人,不能让他们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我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发掘优秀人才,就像你这种,不知道自己是可塑之才,我的工作就是教他们如何发展成才,让他们帮助别人。”
“帮助别人……”阿莉西亚冷冷地复述。
“这世界并不像你所经历过的那样善恶不分,阿莉西亚。这世界就像一面镜子的反照,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所以,我们绝不能浑噩度日。像你我这样别具天赋的人,有责任利用它为善助人。我的长处是发掘人才,并指引他们在必要时做出最好的决定。”
“我没有天赋。什么才能都没有……”
“你当然有天赋!相信我,最重要的是你要相信自己,阿莉西亚。因为……只要你愿意,从今天起,你将会重拾被剥夺的人生,而且,只要你给我机会,我也会把机会还给你的。”
莱安德罗挂着温暖的笑容,阿莉西亚顿时兴起一股尴尬而痛苦的冲动,竟想上前去拥抱他。男子向她伸出手。阿莉西亚往前踩了一步又一步,走过整个房间,来到他面前。她握住那个陌生人的手,在他的注视下茫然若失。
“谢谢你,阿莉西亚。我保证,你一定不会后悔的。”
多年前的这段对话,已随着时光渐渐消音。刺痛开始张牙舞爪,阿莉西亚不得不放慢脚步。她知道一离开马术俱乐部,就有人一直在后面跟着。她可以感受到那人的存在,他的目光从远处一路盯着,伺机前进。到了罗塞利翁街口,她驻足红绿灯旁,回头张望,漫不经心地扫视背后的街道,查看兰布拉大道散步的数十位行人,个个精心打扮,刻意招摇一身彰显身份和地位的行头。她希望跟踪者是那个可怜虫罗维拉,但她始终怀疑,那个熟练地隐身在三十米外的门廊下,或若无其事地混进人群里监视她的人,会不会是洛马纳?暗中观察她的举动,紧跟着她不放,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急切地抚着暗藏的尖刀,那是他长久以来为她预留的。过了前方的街区,她瞥见茅利蛋糕店的橱窗摆满巧手制作的甜点,等着抚慰有钱贵妇的深秋抑郁。她再次回头查看,决定进蛋糕店歇息片刻。
神情严谨单纯的年轻女孩领她到窗边坐下。在她的印象中,茅利蛋糕店向来是有一定年龄和地位的女人喜欢的地方,品尝上等洋甘菊茶和充满罪恶感的甜点。那天下午,店里聚集的顾客完全如她预测,阿莉西亚努力让自己融入其中,于是点了一杯牛奶咖啡,以及一进门就瞥见牌子上写了名称的鲜奶油夹心焦糖蛋糕。等候送餐期间,她堆起客套的微笑,虚应邻桌几位佩戴炫目珠宝的贵妇投射过来的犀利目光,并暗自解读了贵妇们以近乎“唇语”的极低音量对她的非议,得到的结论是:如果她们可以剥下我的皮制成面具,她们会非常乐意的。
甜点一上桌,阿莉西亚立刻大快朵颐,蛋糕不过几秒钟就去了大半,糖分在血液里起了作用。她从皮包里掏出莱安德罗在阿托查车站送行时塞给她的药瓶,打开瓶盖,拿出一颗药丸,摊在手掌上细看半晌,臀部出现的新一波刺痛让她下定决心,吞下药丸后,她喝了一大口牛奶咖啡,吃完剩下的甜点,以食物先垫垫胃。她待了大约半小时,默默望着街上的人潮,等待药效发挥作用。她感受到疼痛趋缓,取而代之的是全身疲惫,这时候,她赶紧起身结账。
她在蛋糕店前的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就给了地址。司机很健谈,一大半时间都是他在唱独角戏,阿莉西亚微微点头回应。药物副作用让她全身发冷,车窗外的万家灯火全糊成了一片水彩漫淹的抽象图腾。行驶中的车水马龙仿佛远在天边。
“您还好吧?”出租车司机在阿维尼奥街的公寓大门口停车。
她点头回应,付了车资,没等找零就下了车。司机不放心她,一直等到她把钥匙插入锁孔才驶离。阿莉西亚不想在此时碰见赫苏莎或其他热心的邻居,久别重逢,免不了要聊上一阵子。她轻踩脚步,在黑暗和眩晕的夹攻之下,慢慢爬上仿佛永无尽头的楼梯,总算到了家门口,并奇迹似的开了锁,进了屋子。
踏入家门,她再度掏出药瓶,抖着手捏出两颗药丸。她随手把皮包丢在脚边,往餐桌走去。费尔南迪托帮她买来的那瓶白葡萄酒还在。她用白葡萄酒填满杯子,甚至溢了出来,接着单手扶着桌沿,一口气吞了两颗药丸,喝光满满一杯酒,并举起空杯向远方的莱安德罗致敬,也敬他再三的告诫“尤其不能喝酒服用”。
她踉跄走向卧室,脱了衣物随手往地上丢,连电灯都懒得开就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才拉起被子盖住身体。大教堂的钟声在远方回荡,一身疲惫的阿莉西亚,随即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10
梦里,出现一个无脸陌生人,漆黑身影仿佛和卧室天花板滴落的液态阴影融成一片。起初,她以为自己看到他静立在床尾看着自己,接着却发现他坐在床沿,掀起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她突觉一股寒意。陌生人不疾不徐地脱下黑色手套。他的手指冰凉,阿莉西亚感到他触摸了她裸露的腹部,找寻着她右臀的伤疤。陌生人的双手探索着突起的疮疤,双唇紧贴着她的胴体。舌头的温热触感抚过疤痕时,她不禁涌上恶心作呕的不适。直到听见脚步声在走道上逐渐悠远,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在黑暗中摸索,终于找到开关,打开床头夜灯。灯光太刺眼,她只好以手遮眼。她听见脚步声从饭厅传来,接着是大门关上的声响。她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被子堆放在地上。她缓缓坐起身,双手扶着头部,突然一阵眩晕袭来,片刻之后又消失了。
“赫苏莎?”她以沙哑的嗓音叫唤着。
她从地上捡起一条床单裹住身体,摸黑在走道上扶墙前进。几个小时前扔在地上的衣物居然都不见了。饭厅陷入钢青色的幽暗,家具和书架罩着窗外洒入的蓝光。她找到开关,点亮天花板的吊灯。双眼瞳孔逐渐在光亮中对了焦。看清眼前的景象之后,思绪随即被恐惧占满,画面缓缓进入她的视线,仿佛透过失焦的镜头凝视面前的一切。
她的衣物叠放在餐桌上,红色大衣挂在椅背上,洋装整齐地摆在桌面。仔细摊放的丝袜,袜头以细针固定,内衣裤平放在餐桌,就像内衣店展示橱窗的摆法。阿莉西亚再度感到恶心作呕。她走近书架旁,抽出架上的《圣经》,取出暗藏在书内的手枪。取枪的那一刹那,内部挖空的书本从她手中滑落,正好掉在脚边。她扳开左轮手枪击锤,双手高举枪支。
她的视线停在吊挂于椅背的皮包。她记得自己一进门就把皮包扔在地上。她走近皮包,看见包盖紧紧扣着,打开来一看,寒颤蹿流全身。她再次将皮包随地一丢,自顾自地咒骂。那本马泰克斯的小说已经不翼而飞。
她在阴暗中度过接下来的漫漫长夜,蜷缩在沙发一角,双手握着手枪,目光紧盯着大门,整夜聆听老旧建筑发出的呻吟,仿佛一艘漂流汪洋的大船。当她的眼皮开始不听使唤地往下掉,晨曦惊醒了她。她站起身,凝视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窗外,一片紫色卷云悬在天际,映出市区屋宇和塔楼间隙的一道又一道阴影。她探头出去张望,发现临街的格兰咖啡馆灯火通明。巴塞罗那连休息一天的机会都不给她。
“欢迎回家!”她喃喃自语。
11
巴尔加斯在格兰咖啡馆等她,一边轻轻抚摸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同时积极演练讨好的笑容,打算迎接她的时候派上用场。阿莉西亚一踏出楼下大门,就瞥见他的身影重叠倒映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警官选了她前一天早上用餐的位子,摆在桌上的显然是丰盛早餐的残余,外加几份报纸。阿莉西亚过街来到咖啡馆门口,用力深呼吸后才打开店门。一见她进来,巴尔加斯立刻起身,神色紧张地对她挥手。她招手回应他,并走近桌边,同时对米克尔做了个手势,要他照着老样子帮她准备早餐。服务生立即点点头。
“这趟旅程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很漫长。”
等她坐定,巴尔加斯也坐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语不发。他蹙眉盯着她,一头雾水。
“怎么了?”阿莉西亚没好气地问。
“我本来以为会听到几句脏话,或是具有您个人风格的迎接方式。”巴尔加斯随口应道。
阿莉西亚耸了耸肩。
“如果我笨一点,八成会觉得您很高兴看到我。”巴尔加斯继续耍嘴皮子。
她脸上浮起淡淡一笑。“您太夸张了。”
“您把我吓坏了,阿莉西亚,发生什么事了吗?”
米克尔小心翼翼走近桌边,手中托盘放着阿莉西亚的烤吐司和牛奶咖啡。她对他点头示意,服务生随即识相地回到吧台后方。阿莉西亚拿起烤吐司,勉强咬了一口。巴尔加斯忧心忡忡望着她。
“到底怎么了?”他等得不耐烦,忍不住追问。
阿莉西亚大致交代了这一天的行程,还有前一晚发生的事。她滔滔不绝地叙述,巴尔加斯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她提到自己一整夜握着左轮手枪直到天亮,连续几个钟头盯着房门,就怕有人又闯进来。巴尔加斯听了直摇头。
“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您刚刚说,有个男人趁您睡觉的时候闯进来把书偷走了。”
“嗯,是哪里想不通?”
“您怎么知道进来的是个男的?”
“因为我就是知道。”
“既然这样,您根本没睡着。”
“我吃了药,当时药性发作了。刚刚就跟您说过。”
“还有什么没跟我说的吗?”
“跟您无关的事不必说。”
“那个人有没有对您怎么样?”
“没有。”
巴尔加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刚刚等您的时候,您的好友米克尔说我可以住在他们楼上的小阁楼,一看出去就是您的公寓。我等等就请他把行李拿上去,并预付接下来几周的租金。”
“您不需要待在这里,巴尔加斯,去找个舒服的旅馆住吧。反正是莱安德罗付钱。”
“我要么住这里的阁楼,要么就睡您家的沙发。自己选吧。”
阿莉西亚无奈地叹了口气,根本提不起劲和他争执。
“您从来没跟我说过您有枪……”巴尔加斯说。
“您又没问我。”
“知道手枪怎么用吗?”
阿莉西亚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可不是只有工作的时候才拿枪来对付坏人。”这位资深警官继续说,“无论是在家或出门,请务必枪不离身。”
“是,遵命。请问,调查洛马纳这件事有进展吗?”
“高层主管都拒绝回应。我的感觉是……他们对他一无所知。至于在警界流传的版本,我想您应该听说过了。差不多一年前,他从原职被调走,秘密参与巴利斯的案子。他已经着手办案。我猜巴德拉大概也提过此事。后来,他突然放手这件案子,接着就失踪了。您跟他有什么过节吗?”
“没有。”
巴尔加斯皱着眉头。“您该不会在想……昨天晚上闯进家里偷书,甚至做了其他您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的这个不速之客可能就是他?”
“全都说中了。”
巴尔加斯斜眼望着她。“吃那个药……是因为身上的旧伤吗?”
“不是,我高兴吃就吃。巴尔加斯,您今年几岁?”
他挑起眉梢,大吃一惊。
“大概您的年纪乘以二,只是我宁可不去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要问?”
“您该不会自以为年纪已经大到可以当我爸了吧。”
“我才不想当您的老爸。”
“真可惜。”阿莉西亚说。
“别假惺惺了,您不适合这一套。”
“莱安德罗也这样说。”
“我想也是。这段温情插曲可以告一段落了,能告诉我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阿莉西亚一口气把咖啡喝完,随即招手又点了一杯。
“知道吗,除了咖啡因和香烟,人体还需要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质之类的东西。”
“我保证,今天中午我们一定去莱奥波尔多之家吃顿大餐,您请客。”
“好极了!午餐之前呢?”
“午餐之前,我们得先去跟我的私人间谍碰面,老实的罗维拉。”
“罗维拉?谁啊?”
于是,阿莉西亚简短叙述了前一天遇见罗维拉的经过。
“他现在应该就在外头,八成快冻死了。”
“他活该。”巴尔加斯说,“那么,跟您的小学徒交代完事情之后呢?”
“我已经想过了,我们可以去拜访一个律师,费尔南多·布里安。”
巴尔加斯意兴阑珊地点点头。“这位又是谁?”
“布里安是一个收藏家的代理人,这位收藏家多年来持续收购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
“还在忙那本书的事?说了您别生气,可是……不觉得我们去警局看看巴利斯从马德里开来的那辆车比较有意义吗?这是与此案直接相关的物证。”
“有时间再去吧。”
“抱歉,阿莉西亚,趁着部长先生可能还活着,我们是不是应该全力寻找他的下落?”
“去看那辆车只会浪费时间。”阿莉西亚下了结论。
“浪费您的时间,还是我的时间?”
“是巴利斯的时间。不过,如果这样能让您安心一点,那就去看看吧!这次您赢了。就照您的意思去做。”
“谢了。”
12
罗维拉遵守承诺,在街上苦等,一边打着哆嗦,满脸愁闷,仿佛在诅咒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天。这个间谍小学徒的身形似乎比前一天萎缩了十厘米。焦虑的面容勉强挤出苦笑,神情就像个早期的胃溃疡患者。无须阿莉西亚指点,巴尔加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就是王牌间谍吧?”
“就是他。”
罗维拉一听见有人走近,视线立刻上扬。见到同来的巴尔加斯,他咽下口水,颤抖的手在口袋里掏找香烟盒。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我以为您会一个人来。”罗维拉结结巴巴地说。
“罗维拉,你真浪漫。”
罗维拉紧张地干笑一声。阿莉西亚抽出他嘴上叼着的香烟,然后丢得远远的。
“喂……”罗维拉正打算出声抗议。
巴尔加斯往他身上轻轻一靠,罗维拉吓得魂飞魄散,仿佛又萎缩了一点。
“小姐问你话的时候,才轮得到你开口。懂吗?”
罗维拉频频点头。
“罗维拉,今天算你走运。”阿莉西亚说,“不用再吹风受冻了。去看场电影吧!神殿戏院的早场电影十点开始,现在上映的是泰山系列,你会喜欢的。”
“还得了奥斯卡金像奖。”巴尔加斯在一旁起哄。
“抱歉,阿莉西亚小姐,趁我还没被您的同事掐断脖子,我想拜托您多多包涵,也感谢您成全我,请务必要帮帮我。我只有一个小小请求,拜托别叫我去看电影,其实我很想去,可是万一被局里的人碰见,下场铁定比现在更凄惨。求求您让我跟踪您,我会保持很远的距离!您甚至可以预先告诉我要去哪里,我一定不会打扰,保证您一定看不到我。每天结束之后,我必须写报告交代您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否则我肯定会被活剥了。您不知道局里那些人是什么德行。您的同事一定很清楚……”
巴尔加斯看着这个可怜虫,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每个警局都有像他一样的可怜虫,就像门口擦鞋的门垫。
“哪些可以呈报,哪些不行,都是您说了算。这是两全其美的办法。我跪下来求您……”
阿莉西亚还没来得及搭腔,巴尔加斯的食指已经指向罗维拉,并抢先开了口。
“听着,你让我想起卓别林,所以我对你印象还不错。我建议你可以远远跟踪我们,但是要很远才行。就像从北极到南极一样远,懂吗?如果被我看见或闻到味道,或是小于两百米的距离,咱们就得用拳头好好沟通一下。你大概不会希望局里的人看见你鼻青脸肿吧?”
罗维拉似乎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我们就这么办,还是你想先试试身手?”巴尔加斯下了最后通牒。
“两百米……可能太短了,两百五十米好了,特别优待。非常感谢您的宽宏大量与谅解。我不会让您后悔的。我罗维拉一向说到做到……”
“快滚吧!我一看见你就火大……”巴尔加斯以凶神恶煞的语气呵斥他。
罗维拉恭敬行礼,火速逃离现场。巴尔加斯看着他混入人群中,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您真是个大好人。”阿莉西亚低声说道。
“而您就是小天使。我先打个电话问利纳雷斯,先弄清楚今天早上能不能去看那辆车。”
“谁是利纳雷斯?”
“老好人一个。我们当年一起入行,到现在还是朋友。在警界,二十年后还是老样子的人有几个?”
回到咖啡馆,米克尔让他们使用电话。巴尔加斯打到拉耶塔纳大道的市警局,和老朋友利纳雷斯进行了一场西部舞式的谈话,讲下流笑话,深思熟虑增进硬汉情谊,就为了能看一眼巴利斯和司机兼保镖从马德里开到巴塞罗那的那辆车。阿莉西亚在一旁聆听对话,仿佛在听一出广播轻喜剧,她十分欣赏巴尔加斯讨好老同事的本领,说一些冠冕堂皇没什么实际内容的赞美。
“都搞定了。”他说着挂上电话。
“确定?您有没有想过,这位利纳雷斯也许想知道我也会跟着去?”
“我当然想过,所以连提都没提起。”
“那么……他们看见我的时候,怎么解释?”
“就说我们是男女朋友吧。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他们在市政厅前拦下出租车,正好碰上拉耶塔纳大道清晨的塞车时段。巴尔加斯若有所思地望着街上一幢幢宏伟建筑,仿佛从晨雾中窜起的大船。司机偶尔从后视镜里抛出暧昧的眼神,可能在揣想他们是一对不寻常的情侣,但他的不安和揣测迅速消退,因为广播里的体育节目正热烈讨论足球联赛是否已经式微,抑或恰好相反,仍能继续发扬光大。
13
人们称这里为“眼泪博物馆”。
占地宽广的巨大建筑坐落在无人涉足的大片土地上,位于野生动物公园和海滩之间。放眼望去,尽是背对海岸而建的工厂和机房仓库,最醒目的便是水塔,一座高耸参天的圆柱形城堡。眼泪博物馆是一处遗迹,不仅未沦为废墟,修复重建后甚至成了一八八八年万国博览会展场。闲置多年后,市政府将这幢建筑交由警察总部使用,作为仓库和坟窟。在那座无限宽广的刑侦仓库,数十年的报告、检验结果、各种充公赃物、武器和老旧简陋器械、尘封七十年的备忘录和宝物堆积如山,此地是巴塞罗那市的犯罪和刑罚万花筒。
建筑的挑高圆顶结构类似不远处的弗兰萨车站。阳光透过圆形玻璃屋顶,穿掠阴暗,照射在几百米错综复杂的通道上,这些通道比中心地区大多数建筑还要高。居高临下的阶梯和通道系统相当繁复,有如魔幻的舞台换景装置,连接楼上各个区域入口,堆积着十九世纪末的巴塞罗那的秘密史籍和文件资料。启用七十个年头以来,这个与世隔绝的秘境堆积着各式器械装置。从作案用过的马车、老旧汽车到武器和毒药一应俱全,无奇不有。这栋建筑里也保存了不少“艺术品”,与几起未解决的案件有关,数目可观到开几家博物馆都绰绰有余。最有名的莫过于尸体标本,是在圣杰瓦西奥附近一栋豪华公寓的地下室发现的。屋主是一位富有的男爵,在古巴经商致富的岁月里喜欢上了打猎的游戏。回国后经常光顾巴拉列罗大街的舞厅和咖啡馆,留下一些悬而未决的草根百姓失踪案件。
其中一条走道两旁摆满了玻璃瓶,瓶内装着泡在泛黄的福尔马林里的动物标本。大厅宛如一座兵器博物馆,举凡匕首、尖刀与不计其数的尖锐凶器,恐怕连职业屠夫看了都会寒毛直竖。此地最著名的馆藏之一,当属那间大门深锁的大厅,唯经高层许可才得以入内,里面保存着宗教和神秘案件的档案。据说其中有文件记录了波宁特街吸血鬼案件涉及的巴塞罗那上层人士,以及辛托·贝达格尔神父在公主街附近的公寓驱邪事件相关的通信和费用记录。
这个收纳了灾难和不幸的地方散发着阴暗晦气,总让来访者有夺门而出的冲动,就怕一旦久留,自己也会变成永久收藏的一部分。眼泪博物馆也不例外,虽然这里的官方名字是“十三区”,但来过的人都知道,此地聚集的悲惨幽魂及其阴森可怖的恶名,昵称实属贴切,确实会把人吓哭。
他们在十三区大门口下了出租车,看起来像是地狱三头狗的警卫已经在那里等着,只见他腰际挂着一大串钥匙,神情仿佛刚在挖墓大赛中获得了大奖。
“他应该就是弗洛伦西奥。”打开车门前,巴尔加斯低声说,“接下来由我跟他交涉。”
“一切就交给您了。”阿莉西亚应道。
巴尔加斯随即对警卫伸出手,“早安,我是胡安·曼努埃尔·巴尔加斯,在警察总部工作。是这样的,我跟利纳雷斯警官谈过了,可能要耽误您几分钟。他说会打电话通知您我要过来看一下。”
弗洛伦西奥点头。“利纳雷斯小队长没说您会带人来。”
“这位小姐是我的侄女玛格丽塔,这几天特别抽空做我的导游,也帮我处理一些琐事。他没跟您提到这件事吗?”
弗洛伦西奥摇头否认,目光忙着打量阿莉西亚。
“玛格丽塔,快跟弗洛伦西奥先生打个招呼。您的大名是弗洛伦西奥,对吧?他是十三区的头号长官。”
阿莉西亚往前挪了几步,羞怯地伸出手。弗洛伦西奥皱着眉头,但终究没多说什么。
“两位请进吧!”警卫带领两人走到大门入口,并请他们入内。
“弗洛伦西奥,您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巴尔加斯随口问道。
“好几年了。来这里之前,我在仓库工作了十年。”
巴尔加斯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存放尸体的仓库。请跟我来,两位要找的东西在九号大厅,已经准备好了。”警卫说明。
外观看来,这幢建筑像是停用多年的大型火车站,内部却让人联想到占地广阔的雄伟教堂。照明系统完备,高悬的一长排吊灯将阴暗角落染成金色。弗洛伦西奥带他们走过难以计数的繁复走道,两旁堆满了老旧器械、纸盒和大箱子。阿莉西亚瞥见上方悬挂着一系列动物标本,以及一大群人型模特。此外另有家具、自行车、武器、画作、圣人塑像,甚至还有个充满灵异气息的特区,里面摆满了人体模型,看来像是节庆常见的自动人偶。
“我们这里存放的东西,绝对远超过两位的想象。有时连我都觉得难以置信。”
他们通过走道交叉口时,半空中传来动物叫声,听起来仿佛诡异的祈祷词。阿莉西亚以为他们正置身丛林,众多热带禽鸟和猛兽正躲在暗处窥伺。
弗洛伦西奥莫名面露欣喜,似乎从她的神情读出了她的想法,竟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没发疯,这地方确实会让人起鸡皮疙瘩……”他说,“那是后面的动物园传过来的声音。这里什么声音都听得见,大象、狮子、白鹦……到了晚上,美洲豹会开始仰天长啸,那声音确实会把人吓得魂都飞了。最糟糕的就是猴子,它们跟人一样,只是把戏没那么多。这边请!我们快到了。”
汽车罩了一块轻薄的帆布。弗洛伦西奥轻巧地拉起帆布,随手折叠整齐。汽车两侧已经架好三脚架,架上装设了聚光灯,连上延长线之后,两盏强烈的黄色光束映在汽车上,车身顿时呈现耀眼的金属光泽。弗洛伦西奥对自己的照明装置颇感自豪,接着,他逐一打开汽车的四扇车门,恭敬有礼地退到一旁。
“就是这辆车。”他郑重宣布。
“您手上有鉴定报告吗?”巴尔加斯问他。
弗洛伦西奥点头确认。“我放在办公室,马上就送过来。”
警卫火速离开,仿佛一阵风从地面卷起。
“好好看一下副驾驶座的部分。”巴尔加斯交代。
“遵命,亲爱的叔叔。”
阿莉西亚首先察觉的异样是味道。她抬头望着巴尔加斯,他随即点头回应。
“火药味。”他说,并指着副驾驶座上色泽暗沉的点状干燥血渍。
“以枪伤来说,这样的出血量似乎太少了。”阿莉西亚推论,“可能是擦伤之类。”
巴尔加斯缓缓摇头。“在车内开枪应该会在车内和座位留下弹痕。这么少的出血量可能是另一种行凶方式造成的,也许是刀伤,或是重力撞击。”
巴尔加斯摸了摸座椅背后那个蚕茧般的痕迹。
“烧焦的痕迹。”他喃喃低语,“从车内往车外开枪造成的。”
阿莉西亚检查完副驾驶座,继续查看车窗摇杆。她伸手操作摇杆时,始终只有一小截玻璃冒出边缘。她在车窗下方发现粉状的玻璃残余物。
“看见没?”
接下来数分钟,两人默默将整辆车彻底检查了一遍。管区警员已经把车子仔细处理干净,完全不留一丝线索,只剩下副驾驶座手套箱里的一沓公路地图,还有一本缺了封面的活页记事本。阿莉西亚随手翻阅内容。
“里面写了什么?”巴尔加斯问她。
“是空白的。”
弗洛伦西奥悄悄带着鉴定报告回来了,此时正一声不响地站在暗处看他们。
“像新的一样干净,对不对?”他对他俩说道。
“他们把车子送过来的时候,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弗洛伦西奥递上鉴定报告。“车子送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
巴尔加斯接过报告,检阅条列项目。
“这样是正常的吗?”阿莉西亚好奇地探问。
“什么意思?”热切殷勤的弗洛伦西奥立刻反问她。
“她的意思是说,涉案车辆没在这里完成鉴定,是不是正常状况?”
“视情况而定。通常是在案发现场完成初步检查,然后移到这里做进一步鉴定。”
“这辆车的检查是依此程序完成的吗?”
“据我所知,不是的。”
“报告提到……这辆车是在滨海公路发现的。那是交通繁忙的路段吗?”巴尔加斯追问。
“不是。那是沿着山坡开辟的一条路,没铺柏油路面,长达好几公里。虽然称为滨海公路,但是连一滴海水都没有,也不是公路。”
弗洛伦西奥此话是回应巴尔加斯,却一边对阿莉西亚挤眉弄眼。她也微笑回应。
“调查人员认为,车是事后被弃置在那里的,案发地点在别的地方。”弗洛伦西奥补充。
“有任何线索吗?”
“在轮胎车辙间找到一些砾石碎屑。都是石灰石,跟滨海公路的岩石类型完全不同。”
“什么意思?”
“如果去问调查人员,他们会告诉你这样的沙砾很多地方都有。”
“如果我们问的是您呢,弗洛伦西奥?”阿莉西亚加入谈话。
“某个大花园,或许是个公园。可能是某个私人住所的中庭花园。”
巴尔加斯指着报告,岔开话题:“我看两位已经差不多快破案了。但我要冒昧地请您帮个忙:可以给我一份影印本吗?”
“这份就是影印本,您可以留着。还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吗?”
“如果不嫌麻烦的话,请帮我们叫一辆出租车……”
14
上了车,巴尔加斯噤声不语,目光始终锁定车窗,恶劣情绪仿佛毒气似的在空气中蔓延。阿莉西亚的膝盖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打起精神来,老兄。我们就要去莱奥波尔多之家吃大餐了!”
“那些人根本就是在浪费我们的时间。”巴尔加斯嘟哝。
“很惊讶吗?”
他怒气冲冲瞪着她。阿莉西亚面带微笑,神色平静。
“欢迎来到巴塞罗那。”
“我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阿莉西亚打开皮包,拿出她在巴利斯座车内找到的记事本。巴尔加斯摇头叹息。
“这该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东西吧?”
“您现在有胃口了吧。”
“先别说偷取证物是犯了严重错误,偷的还是一本空白记事本,何必呢?”
阿莉西亚用指甲掰开记事本的金属活页夹,抽出压在里面的好几张纸条。
“怎么了?”
“有些纸张被撕掉了。”
“因为需要用到啊,那还用说。”
阿莉西亚将记事本的第一页纸张摊在车窗上。逆光照射下,映出纸上的字迹浮印。巴尔加斯靠过去,眯着眼睛看了又看。
“那是号码吗?”
阿莉西亚点头。“上面有两行字。第一行是号码和字母的组合,第二行只有号码。所有代号都混合了五到七个字母或数字。您再仔细看看。”
“我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号码是连着的。从四万零三百多开始,到四万零四百零七或是八结束。”
巴尔加斯眼睛一亮,虽然脸上的神情仍见些许疑虑。
“这个有太多可能性了。”他说。
“巴利斯的女儿说,记得父亲失踪前一晚跟保镖提起一份清单。一份写有号码的清单。”
“我不知道,阿莉西亚,到头来,这可能跟案子一点关系都没有。”
“或许吧。”她随即附和,“现在胃口怎么样?”
巴尔加斯总算被逗笑了。“如果您要请客,那我们就去大吃一顿。”
造访了眼泪博物馆,加上那张白纸上的字迹浮印可能让案情有新转折——当然也可能是一厢情愿的臆测——阿莉西亚难掩亢奋。嗅出新线索总让人暗自叫好:散发着前景气味的香水,莱安德罗经常这样形容。阿莉西亚错将好心情当成好胃口,像个骁勇战士般,对着莱奥波尔多之家的菜单虎视眈眈,硬是替两人点了四人份的餐食。巴尔加斯由着她去,丝毫没吭声。一道道佳肴如泉涌般陆续上桌,阿莉西亚几乎招架不住,资深警官一边摇头叹息,同时默默替她分食了大部分。
“我们连在餐桌上都是最佳搭档。”他大口吃着炖牛尾,“您点餐,我用餐。”
阿莉西亚仿佛小鸟似的慢慢吃着盘中的食物,满脸笑盈盈。
“我也不想这么扫兴,不过,我劝您别太乐观,”巴尔加斯说道,“那些号码可能只是司机更换汽车零件的编号之类。”
“那他换掉的零件还真多。怎么样,牛尾?”
“极品美味,就跟我一九四九年春天在科尔多瓦尝到的一样好,现在想起来都还像是做梦。”
“当时一个人还是有人同行?”
“怎么,阿莉西亚,在调查我的身家背景吗?”
“只是好奇而已。您有家人吗?”
“每个人都有家人。”
“我就没有。”她冷言驳斥。
“抱歉,我……”
“没什么好抱歉的。莱安德罗在您面前是怎么说我的?”
巴尔加斯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
“他一定说了些什么,不然您大概也问了些事情吧?”
“我没问。他也没提起什么重要的事。”
阿莉西亚冷笑以对。“这只是我们私下闲聊。说吧,他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阿莉西亚,你和他之间有什么过节,跟我没有关系。”
“哦!这样看来,他跟您说了不少他不该说的话。”
巴尔加斯怒目直视她。“他说您是个孤儿,在战争期间失去了双亲。”
“还有呢?”
“他还说,您身上的旧伤不时会引起剧烈疼痛。这个旧伤影响了您的性格。”
“呵,我的性格。”
“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您独来独往,有点难和别人建立感情。”
阿莉西亚勉强挤出冷笑。“他是这样说的吗?用这样的词?”
“我已经不记得他确切的措辞。可以换个话题吗?”
“可以。那就来聊聊我和别人建立感情这件事。”
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您认为我在与人建立感情这方面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而且也不关我的事。”
“莱安德罗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太陈腔滥调了。我倒觉得像是从杂志两性专栏抄来的句子。”
“好吧,那就是我自己这么想的,我订了好几本那种杂志,行了吧?”
“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您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阿莉西亚?”
“做什么?”
“折磨自己。”
“您是这样看我的吗?把我当成烈士?”
巴尔加斯默默看着她,忍不住摇头轻叹。
“莱安德罗说了些什么?我保证,只要跟我说实话,我从此不再过问这件事情。”
巴尔加斯暗自琢磨另一套说辞。
“他说,你认为没有人会爱上你,因为连你都无法爱自己,而且还认定过去从来没有人爱过你,因此你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阿莉西亚眉眼低垂,假笑一声。巴尔加斯发现她眼神空茫,随即干咳了几声。
“我想,你其实是要我说说自己的事吧。”他实话实说。
阿莉西亚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的父母都是乡下人……”
“我想知道的是您是否有妻儿。”她直言打断他。
巴尔加斯注视着她,眼神不带一丝情绪。
“没有。”这是他沉默片刻后的回应。
“抱歉,我无意冒犯。”
巴尔加斯勉强挤出笑容。“没什么,我无所谓。您呢?”
“我怎么样?问我有没有老婆、孩子吗?”阿莉西亚反问。
“差不多就是这一方面。”
“很可惜,我也没有。”她说。
巴尔加斯高举酒杯,作势要干杯庆祝。“敬举世孤独的灵魂!”
阿莉西亚拿起酒杯凑过去碰了一下巴尔加斯的酒杯,刻意回避了他的目光。
“莱安德罗是个蠢货!”过了半晌,警官下了这样的结论。
阿莉西亚闻言,缓缓摇头。“不。他是残忍而已。”
接下来,两人沉默无语地吃完了这一餐。
15
巴利斯在一片漆黑中醒来。比森特的尸体已经不在那里,马丁大概趁他熟睡时把尸体搬走了。只有那个混蛋才会把他跟一具尸体关在一起。尸体倒卧的地上留下黏滞的身形印记,旁边放着一摞旧衣物,幸好是干的,另外还有个装满水的小桶。桶子里的水尝起来有金属味和肮脏的臭味,但巴利斯却等不及舀水润湿双唇,接着喝了一大口,仿佛那是此生尝过最美味的东西。他大口牛饮,直到满足了他以为永远无法解除的口渴,直到胃和喉咙隐隐作痛。接着,他褪去一身沾满血迹和粪便的破烂衣物,换上那堆旧衣服。旧衣掺杂着尘土和清洁剂的味道。右手的剧痛暂歇,取而代之的是隐隐颤动。起初,他根本没有勇气直视自己的手,后来,他发现瘀黑的部分已经延伸至手腕,仿佛是从沥青桶里冒出来的。他嗅出伤口感染的味道,有预感自己的身体正逐渐腐烂。
“那是坏疽。”漆黑的暗处传出声音。
巴利斯大吃一惊,随即发现看守人就坐在地窖楼梯口静静看着他。不知他在此待了多久。
“你那只手很快就废了,或许连命都可能没了。就看你怎么做了。”
“帮帮我!拜托,要什么我都可以给您。”
看守人无动于衷,只是紧盯着他。
“我在这里多久了?”
“不算太久。”
“您是马丁手下的人吗?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看守人站了起来。楼梯高处投射的光线掠过他的脸庞。巴利斯终于看清他的脸,一片陶瓷打造的面具覆盖了他半张脸。面具漆上了肤色。那只眼睛一直是睁开的,无法做出眨眼动作。看守人走近铁栏边,刻意让他看个清楚。
“你不记得我了,是吗?”
巴利斯缓缓摇头否认。
“你一定会记起来的。我们还有时间。”
他转身打算上楼梯离开,但巴利斯却从铁栏缝隙间伸出左手,做出哀求的手势。看守人停下脚步。
“拜托!”巴利斯苦苦哀求,“我需要看医生。”
看守人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东西,往地牢内一丢。
“你可以自己决定,是要继续活下去,还是要慢慢腐烂,因为你,多少无辜的生命就这样慢慢消逝了。”
离开之前,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它塞进墙壁上的小洞,看起来就像个壁龛。
“求求您不要走!”
巴利斯听着脚步声逐渐隐没,接着传来关门声。他跪在地上,捡起那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用左手把它打开。起初他看不清手握何物,直到把东西挨近烛光仔细端详,才恍然明白。
一把木工的锯子。
16
巴塞罗那,迷宫之乡,在城市中心最阴暗的地带,包藏着错综复杂的狭窄巷弄,一条条铺石路穿梭于现在与未来的倾圮废墟间,大胆无畏的旅人们,以及各种形态的迷途灵魂,一旦被猎捕,就会永远停驻在这一区。不知何故,有个负责绘制地图的幸运儿一时兴起将此区命名为拉巴尔区。走出莱奥波尔多之家后,眼前尽是交叉错置的窄巷、简陋旧屋、妓院,还有非法假货小贩聚集的阴暗商场。
饱餐一顿的巴尔加斯偶尔轻轻打嗝,即使他一直极力克制,并不时握拳轻捶胸口。
“这是因为你吃得太多。”阿莉西亚落井下石。
“你还敢说,先是让我吃撑,现在又来嘲笑我。”
此时,有个丰腴的女子站在门口盯着他们,眼神里充满商业兴趣,她身后的收音机正播放着加泰罗尼亚轻快的舞曲。
“您要不要跟这位苗条的美女一起休息一下?”女人积极邀约。
巴尔加斯猛摇头,神情略显慌张地加快脚步。阿莉西亚面带微笑紧跟着他,并和门口大婶互看一眼。女人眼看锁定的客人扬长而去,只能无奈地耸耸肩,并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在纳闷她那身行头是否更能吸引条件好的男人。
“这一区简直就是社会的毒瘤。”巴尔加斯说。
“需不需要我让您独处一下,看看能不能把这个毒瘤治好?”阿莉西亚问,“我想您刚刚已经交了个新朋友,她一定有办法让您立刻停止打嗝。”
“别闹了!我已经快发火了。”
“要来些饭后点心吗?”
“给个放大镜吧,我要来好好研究一下工商业。”
“我还以为您对那些数字没兴趣。”
“我相信可能相信的,而不是我想要相信的。要是白痴的话,那就刚好相反。”
“没想到消化不良让您悟出一些哲理。”
“您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阿莉西亚。”
“所以我每天都在学习新事物。”说完她勾住他的手臂。
“别抱太大的期望。”
“这个您已经说过了。”
“这是人生最受用的忠告,只有自己才能体会。”
“这种想法太伤感了,巴尔加斯。”
资深警官注视着她,阿莉西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这并非玩笑话。她立刻收起嬉笑,不假思索地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印了一个吻。那是个纯纯的轻吻,充满了关爱和友情,不求回报,也不带任何期望。
“别这样。”巴尔加斯说完,迈步向前。
阿莉西亚瞥见在门口站桩的妓女一直盯着她,把刚刚那一幕全看在眼里。她们俩目光短暂交会,接着,妓女摇头轻叹,脸上只挂着苦笑。
17
午后,漫天乌云悬在半空,发青的光晕笼罩着地面,拉巴尔区宛如淹没在沼泽里的小村落。他们沿着医院街走向兰布拉大道,来到大道交叉口,阿莉西亚拉着巴尔加斯混入前往皇家广场的人群。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
“去找您刚刚说的放大镜。”
两人穿越广场,进入拱顶下的回廊。阿莉西亚在一面橱窗前停步,里头展示着丛林野生动物标本,个个怒目逼视永恒。巴尔加斯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海报,下方有两行字烙在玻璃门上:
l索勒·布泽纪念博物馆
联系电话 404451
“这是什么地方?”
“一般人称为野兽博物馆,但这里其实是个制作动物标本的地方。”
一踏入店内,巴尔加斯立刻见识到丰富的动物标本收藏。老虎、猛禽、野狼、猿猴和异国野生动物标本会让五大洲任何一个动物学家都感到高兴或是害怕。巴尔加斯穿梭在玻璃橱柜间,对制作标本的精湛手艺赞叹不已。
“这下可让您大开眼界了吧!”阿莉西亚说道。
他们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接近,转身一看,眼前有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双手抱胸,目光紧盯着他们。巴尔加斯不禁暗想,这样的外表和眼神,活脱就像一只母螳螂。
“您好,两位需要什么吗?”
“您好。可以的话,我想跟马蒂亚斯谈一下。”阿莉西亚说道。
螳螂女眼神里的疑虑顿时加倍。“您要谈的是?”
“技术方面的咨询。”
“可否请教尊姓大名?”
“阿莉西亚·格里斯。”
螳螂女偷偷把他们俩打量了一番,接着不耐烦地噘起嘴,慢吞吞地走向后面的工作间。
“托您的福,我在此感受到巴塞罗那最殷勤好客的一面。”巴尔加斯低声说,“我都想搬到这里定居了。”
“马德里的荣誉标本还不够多吗?”
“我倒是想。但是恐怕他们都活得好好的。那个马蒂亚斯是谁?前男友吗?”
“只是一个追求者而已。”
“纠缠了很久?”
“一段露水情缘罢了。马蒂亚斯是技术人员,这里有全市最精确的放大镜,马蒂亚斯则有超凡犀利的目光。”
“那个女妖怪又是谁?”
“据我所知,她叫作塞拉芬娜,多年前还是他的未婚妻,现在应该是太太了。”
“以后可以把她也做成标本,摆在狮子旁边,这里就可以转型成恐怖博物馆……”
“阿莉西亚!”马蒂亚斯的语气轻快愉悦。
这位动物标本制作专家笑容可掬地迎接他们。一身白袍的马蒂亚斯身材矮小,神态激动,双眼躲在圆框眼镜后面,让他凭添一股滑稽喜感的特质。
“好久不见!”他热络地说,显然因重逢而兴奋不已,“我以为你已经不住在巴塞罗那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塞拉芬娜几乎隐身在休息间门帘后面,黑溜溜的双眼跟沥青一样,神情颇具敌意。
“马蒂亚斯,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同事,胡安·曼努埃尔·巴尔加斯先生。”
马蒂亚斯随即伸出手,同时观察着眼前的访客。
“这里的收藏真令人叹为观止,马蒂亚斯先生。”
“大部分都是创办人索勒先生的杰作,他是我的恩师。”
“马蒂亚斯一向都是这么谦虚。”阿莉西亚说,“你跟他说说那头斗牛的故事。”
被夸赞的人反而不好意思地频频摇头。
“您该不会也把凶猛的斗牛制成标本了吧?”巴尔加斯问。
“对他来说,根本没有不可能的任务。”阿莉西亚抢着解释,“几年前,有个名气响亮的斗牛士委托马蒂亚斯把一头超过五百公斤的斗牛做成标本,那是他当天下午在斗牛场征服的斗牛,想把标本送给他疯狂爱慕的电影明星……她叫什么来着?马蒂亚斯,就是艾娃·嘉娜吧?”
“为了女人,我们都是这么拼命的,对吧?”马蒂亚斯随口敷衍,显然无意深入这话题。
隐身监视的塞拉芬娜频频以咳嗽示警,马蒂亚斯连忙摆出正经的模样,收起笑容。
“两位有什么需要吗?想把宠物制成标本,还是难忘的打猎之行留下的猎物?”
“事实上,我们有个不相干的请求……”阿莉西亚打头阵。
“在这里,就算是不相干的事也很重要。几个月前,大名鼎鼎的达利先生走进店门,问我们能不能把二十万只蚂蚁制成标本。他并不是随便说说,我告诉他此事恐怕不可行,他居然主动提议在一幅昆虫和红雀的祭坛屏饰上画上塞拉芬娜的肖像。天才大师才有的绝妙点子啊!由此可见,我们在这里一点都不无聊……”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拿出记事本翻开。
“可以的话,我们想请你帮忙用特殊的透镜看看这张纸上的字迹浮印。”
马蒂亚斯轻巧地接过那张纸,对着光线看了又看。
“阿莉西亚总是带着神秘兮兮的谜团,是不是?到工作室去吧!看看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标本师的工作室兼实验室就像融合了炼金术和奇迹的小洞穴。各式特殊透镜和电灯用金属铜线悬挂在天花板上,墙边摆满了玻璃橱柜,存放着数不清的玻璃瓶和化学制剂,四周贴满巨大的赭红色解剖图,清楚呈现各种动物的内脏、骨骼和肌肉组织。正中央有两张宽大的大理石工作台,俨然是专门处理死尸的手术室,一旁还有几张铺着桃红色布巾的金属小桌,桌上放着一系列罕见稀奇的手术工具,都是巴尔加斯从未见过的东西。
“两位请别太介意这里的味道。”标本师说,“几分钟之后就习惯了,然后就没感觉了。”
阿莉西亚对此存疑,但又不想反驳,只能乖乖坐在马蒂亚斯随手拉到桌边的一张椅子上,面带笑容望着他,内心却巴不得赶紧逃离旧爱紧盯不放的目光。
“塞拉芬娜根本没进来过。她说这里闻起来都是死亡的味道。但是对我来说,这里是个能够放松的地方。在这里,人看到的都是原有的真面貌,没有任何幻想和掩饰。”
马蒂亚斯拿着那张记事本内页,摊在一片玻璃上。借由大理石工作台边的调节器,他调低大灯的亮度,并开启天花板上好几盏聚光灯,把一张装有滑轮的小长桌拉近,将一套连接金属杆的透镜挪到桌边。
“当初你不告而别。”他头也不抬地说,“我还是从门房太太赫苏莎那里听说的。”
“事发突然,临时决定的。”
“嗯,我知道。”
马蒂亚斯将玻璃片放在一盏聚光灯和放大镜之间。光束穿透了纸张。
“数字。”他说。
标本师调整放大镜角度,再度仔细检视那张纸。“可以试着在纸上使用检测剂,但是一定会使纸张受损,说不定会让好几组号码消失……”他提出说明。
巴尔加斯走近角落的书桌,拿了几张白纸和一支铅笔。
“我可以借用一下吗?”他问。
“当然,请随意。”
警官走到桌边,视线固定在透镜前,开始抄写号码。
“看起来像是同一系列的号码。”马蒂亚斯提出个人看法。
“怎么说?”阿莉西亚好奇追问。
“号码互有关联。如果仔细观察左边那一行的前三组编号,你会觉得是同一系列的代号。其他也都是依序排列。最后两个数字是每隔三到四组编号才有变动。”
接着,马蒂亚斯一脸嘲讽地望着他们。
“我猜两位的职业大概是我不该问的吧?”
“我有任务在身。”巴尔加斯说着继续抄写。
马蒂亚斯点了点头,然后紧盯着阿莉西亚。
“我当初很想寄婚礼邀请卡给你,可是我不知道要寄到哪里去。”
“很抱歉,马蒂亚斯。”
“没关系。时间会冲淡一切,对吧?”
“大家都这么说。”
“你呢?一切都好吗?过得快乐吗?”
“嗯,快乐得快飞上天了。”
马蒂亚斯扑哧一笑。“阿莉西亚还是老样子。”
“是啊,真可惜。我今天来,希望塞拉芬娜不会介意。”
马蒂亚斯无奈轻叹。“我想她大概知道你是谁。今天的晚餐,我恐怕会吃得不太尽兴。不过除此之外也没别的问题了。不认识塞拉芬娜的人都觉得她看起来难相处,其实她心肠很好。”
“我很高兴你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人。”
马蒂亚斯直视她的双眼,却不发一语。为了不打扰他们的低声交谈,巴尔加斯继续尽责地抄写号码,几乎是屏息以待。标本师却突然转过身,在他背上拍了一下。
“都抄完了吗?”他问道。
“嗯,我正在抄。”
“或许我们可以把那张纸摊开,然后从上面投射探照灯。”
“我想这样抄就可以了。”巴尔加斯说。
坐在椅子上的阿莉西亚随即起身,在工作室随意踱步,检视各种工具,仿佛正置身博物馆的回廊。马蒂亚斯远远望着她,神情落寞。
“两位认识很久了吗?”标本师问道。
“几天而已。我们必须合作处理一件公事,就这样。”巴尔加斯答道。
“很有个性的人,对不对?”
“什么?”
“我是说阿莉西亚。”
“的确很有她自己的风格。”
“她还在使用那套护具吗?”
“什么护具?”
“您不知道吗?那还是我替她量身定做的,虽然不该自夸,但我认为那真是杰作啊。我用鲸鱼骨和钨丝打造而成,专业说法称之为皮骨骼。细致、轻巧又贴身,简直像第二层肌肤。她今天没穿。我知道,从她走路的样子就看得出来。请您提醒她务必穿上,这是为了她好。”
巴尔加斯点头称是,仿佛他完全理解对方谈话的内容,同时写下最后一个数字。
“谢谢,马蒂亚斯。您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没什么,应该的。”
接着,警官站了起来,干咳几声。阿莉西亚转过身使了个眼色。巴尔加斯点头回应。她微笑着走到马蒂亚斯身旁,但巴尔加斯暗忖,笑容后面大概藏着锥心之痛。
“好啦!”马蒂亚斯神情略显僵硬,“希望我们不需要再等好多年才能见上一面。”
“希望不会。”
阿莉西亚上前拥抱他,并在他耳畔低语。只见马蒂亚斯频频点头,但双臂始终垂挂着,并未揽住阿莉西亚的腰部。过了半晌,她不发一语往店门走去。马蒂亚斯直到听见她跨出店门才回过头来。巴尔加斯对他伸出手,标本师也向他握手告别。
“好好照顾她,巴尔加斯,因为她根本不懂得照顾自己。”
“我会的。”
马蒂亚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并频频点头。这个男人,外表看起来年轻,但能从眼神中窥见因哀伤和悔恨而苍老的灵魂。
巴尔加斯正要穿越阴暗的标本展示间,塞拉芬娜将他拦下。她眼神中的怒火如烈焰延烧,双唇不断颤动。
“不要再带她到这里来!”她这样呵斥他。
巴尔加斯出了店门,随即瞥见阿莉西亚倚在广场喷泉边,一手频频搓揉右臀,一边强装笑脸。他赶紧走近她身旁,坐了下来。
“回家休息吧?明天大概就好多了。”
只消一个眼神,他就明白该给她一支烟,接下来,两人在缄默中吞云吐雾。
“您觉得我是坏人吗?”最后,她打破沉默问道。
巴尔加斯起身,将自己的手臂挪过去。“来!靠着我。”
阿莉西亚由巴尔加斯搀扶,一跛一跛地走着,但每隔十到十五米就因疼痛难忍而停步,就这样,总算抵达她家大门口。她试着从皮包掏出钥匙,钥匙却掉在地上。巴尔加斯捡起钥匙,开了门,然后扶着她进门。阿莉西亚靠在墙上不断呻吟。警官抬头看了看楼梯,二话不说,径自将阿莉西亚抱起来,然后上楼。
来到阁楼时,女孩满脸尽是疼痛与愤怒夹杂的泪水。巴尔加斯把她抱进卧房,轻柔地安顿在床上。他替她脱掉鞋子,盖上毛毯。床头柜上摆着一个装了药丸的玻璃瓶。
“一颗还是两颗?”他问道。
“两颗。”
“确定吗?”
他递给她两颗药丸,从五斗柜上的大水罐倒了杯水给她。阿莉西亚吞下药丸,呼吸断断续续。巴尔加斯握着她的手,期盼她慢慢平静下来。她那双哭红的眼睛望着他,满脸泪水。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拜托。”
“放心,我哪里都不去。”
阿莉西亚试图挤出一丝微笑。接着,他关了灯。
“好好休息吧!”
他在黑暗中握着她的手,听着她咽下泪水,感受她因剧痛而颤抖,直到半个钟头后,他总算觉得阿莉西亚整个人放松下来,进入神志不清和昏睡之间的状态。他听着她喃喃发出无意义的字句,慢慢坠入梦乡,抑或失去知觉。窗外暮光斜照,勾勒出阿莉西亚陷入枕中的面容。巴尔加斯突然觉得她看起来像是已经死去,于是赶紧替她量脉搏。他不禁纳闷,方才那止不住的泪水,究竟是源于臀部旧伤,或者,伤痛来自心灵深处。
不久后,疲倦也开始袭击他,于是他转移阵地到饭厅,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眼睛后,他深深吸入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阿莉西亚的香水味。
“我想您并不是坏人。”他被自己的喃喃自语吓了一跳,“不过,您倒是常常让我害怕。”
18
巴尔加斯醒来时,已过午夜时分,他一睁眼便看见阿莉西亚裹着毛毯坐在身旁的椅子上,她在阴暗中定定看着他。
“您看起来真像吸血鬼。”巴尔加斯打开话匣子,“坐在这里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大概被鼾声吵得很不耐烦吧?”
“没事。吃了药之后,就算地震也摇不醒我。”
巴尔加斯随即起身,搓了搓脸。“我得跟您说一件事,这沙发真是破烂。”
“我对于挑选家具一向没什么眼光。我会去买几个新抱枕,有没有特别偏爱的颜色?”
“就按照您的意思买,蜘蛛或骷髅图案的黑色抱枕。”
“您吃晚餐了吗?”
“我把一个星期的饭都给吃了。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阿莉西亚耸了耸肩。“我觉得自己很丢脸。”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丢脸的。旧伤还会痛吗?”
“不了,好多了。”
“再睡一会儿?”
“我得打电话给莱安德罗。”
“现在这种时候?”
“莱安德罗从不睡觉。”
“才说吸血鬼……”
“我认为他比吸血鬼更可怕。”
“您要我去外面的走廊上待着吗?”
“不用了。”阿莉西亚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
巴尔加斯点点头。“这样好了,我回对街的豪华公寓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就回来。”
“不用了,巴尔加斯。您今晚已经帮我够多了。回去好好休息,我们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早餐的时候碰面吧。”
他满脸疑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面露微笑。“我会好好保重,真的!”
“左轮手枪带在身边了吗?”
“我会当它是我的玩具熊新宠,带着它一起上床。”
“您根本就没玩过玩具熊。如果您有玩具,一定也是魔鬼之类的……”
阿莉西亚送上一个足以征服世界、融化所有铁石心肠的甜美笑容。巴尔加斯只能俯首认同。
“好吧,去给那位黑暗王子打电话,快把秘密都跟他说。”他说着走向大门,“还有,门一定要锁好。”
“巴尔加斯?”
走到门口的警官闻声停下脚步。
“谢谢。”
“没什么可谢的。”
她一直等到警官的脚步声消失在一楼的楼梯口,才拿起电话话筒。拨号之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直通“套房”的专线无人接听。阿莉西亚早就知道,莱安德罗在皇宫大饭店还有另外几间客房,只是她一直没过问是做何用途。她拨到饭店柜台。夜班接线员早就熟悉阿莉西亚的声音,无须报上名号。
“请稍等,格里斯小姐。马上就帮您接给蒙塔尔沃先生。”即使已过半夜,接线员仍未略去抑扬顿挫的韵律感。
电话只响了一声,阿莉西亚随即听见另一头的话筒已经拿起。她猜想,莱安德罗大概坐在皇宫大饭店某个漆黑客房,俯瞰着海王星广场,远望乌云密布的马德里夜空,等待黎明到来。
“阿——莉——西——亚!”他刻意放慢速度,语调不带丝毫感情,“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了。”
“抱歉,我身体出了点状况。”
“很遗憾听到这样的消息。现在好一点了吗?”
“我很好。”
“巴尔加斯跟你在一起吗?”
“我单独在家。”
“跟他处得还好吧?”
“很好,没问题。”
“如果你要我把他换掉的话,我可以……”
“不需要。我甚至觉得有他在身边更好,万一有人纠缠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
谈话暂停。暂停期间,莱安德罗没发出喘息或任何声响。
“根据我的观察,你已经脱胎换骨变了个人。无论如何,你交了好朋友,我总是替你高兴。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恐怕会合不来,因为他过去发生了那些事……”
“什么事?”
“没什么,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您这样说,我反而更担心。”
“他没跟你提过他的家人吗?”
“我们向来不聊个人私事。”
“既然这样,那就不该由我来说了……”
“他的家人怎么了?”
莱安德罗再一次沉默。她几乎可以想象他舔着嘴唇微笑的模样。
“大约三年前,巴尔加斯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妻子和女儿。当时他酒后驾车。女儿大概就是你的年纪。他度过一段非常艰难的时期,几乎被逐出警界。”
阿莉西亚没吭声。电话另一头传来莱安德罗的气息。“他没跟你提过这件事?”
“没有。”
“我想他大概不想重提往事。总之,我相信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了。”
“这还能有什么问题?”
“阿莉西亚,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干预你的感情生活,只是,唉!有时候,我对你的品味和特殊癖好真的很难理解。”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
“你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阿莉西亚。”
她咬着嘴唇,已到嘴边的话,硬是吞了回去。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最后,她这样回应。
“太好了。现在,你有什么要跟我报告?”
阿莉西亚深呼吸,拳头紧握,指甲紧戳着掌心。她开口报告时,语气平静如常,这是她学会如何与莱安德罗打交道的方法。
接下来几分钟,她简短报告这一天到刚刚谈话前发生的所有事件。她的叙述既不精彩,亦无细节,纯粹按照发生顺序一条条列出来,不希望他多做揣测和联想。至于她省略未报的,最值得注意的当属马泰克斯那本书前一晚在她住处遭窃一事。莱安德罗耐心聆听,全程未曾插嘴。交代完毕,阿莉西亚沉默以待,只能暗自臆测,漫长的暂停代表莱安德罗正在推敲她报告的内容。
“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事没告诉我?”
“不知道。我想,该说的都说了。”
“总之,那辆根据推测是……这么说吧,用来逃亡的车,并未发现任何血腥争斗的迹象,而那一系列号码,也无法证明和案件有任何关联。另一方面,我们按照你的直觉,继续调查马泰克斯那本书,只是这方面让我有点担心,种种相关背景虽然有趣,但对于寻找毛里西奥·巴利斯的下落,恐怕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警方的正式调查中心有任何最新消息吗?”阿莉西亚问,刻意岔开话题。
“没有任何相关消息,也没什么好期待的。我只能说,我们加入办案行列,就算刻意走后门避人耳目,还是让有些人看不顺眼。”
“所以才派人来跟踪我?”
“没错,还有,他们恐怕无法相信,如果我们找到了毫发无伤的部长,会把功劳让给警方的朋友们。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我们找得到他的话。”
“你这丧气话只是敷衍我,还是你忘记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的?”
“我只是觉得,一个不想被人找到的人是很难找到的。”
“我们应该设法把这种疑虑,以及部长这样的意愿,变成我们的筹码。否则,等着捡便宜的就是警界朋友了。因此我建议你,跟巴尔加斯打交道,还是谨慎小心一点。忠诚度不是一两天就能改变的习惯。”
“巴尔加斯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这话居然从一个连自己都信不过的人口中说出来。我现在说的这些,你心里明白得很。”
“您放心,我会注意的。还有别的事吗?”
“打电话给我。”
阿莉西亚正打算道晚安时,莱安德罗再次早一步挂了电话。
19
燃烧的蜡烛挺立在一摊蜡液中间,上面浮着一盏小小的淡蓝烛火。巴利斯伸出已无法感受温暖烛光的那只手。皮肤已呈一片紫黑色。手指肿胀,指甲开始脱落,流出凝胶似的液体,伴随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巴利斯试图动动手指,那只手却毫无反应。那只是与他的身体相连的一截死肉,末端的紫黑部位渐渐延伸至手臂。他甚至感受到血管内的血液已腐败变质,并混淆了他的思路,将他推入错乱偏激的狂想世界。他知道,再过几个钟头,他恐怕会完全失去知觉。他将死于坏疽的噩梦中,身躯最终只是一具从此不见天日的腐尸。
看守人上次留在地牢里的锯子还在那里。他已经考虑过很多次了。他试过将锯子压在已不属于他的手指上。起初,他仍能感受到相当程度的疼痛。现在却已毫无痛感,只觉眩晕。他的喉咙受损沙哑,因为嘶吼、哀号,因为不断哀求怜悯。他知道,有人暗中来看了他好几次,都是趁他熟睡或神志不清时。通常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也就是负责看守他的人。另外好几次则是那个天使,他还记得,那把尖刀刺进他的手掌并让他失去知觉以前,天使就在车门旁。
事情不太对劲。他对某些事的估算和推测出了错。马丁不在那里,或许是他坚持不愿露面。巴利斯知道,他也必须坚信,这一切都是戴维·马丁策划的阴谋,因为只有那样的病态灵魂才会做出如此恶劣的行径。
“请转告马丁,我很抱歉,请他原谅我……”他对看守人哀求无数次,但从未得到回应。马丁打算让他死在那里,任由他的身躯一寸一寸腐烂,甚至懒得走下地牢往他脸上吐口水。
突然,他又失去了知觉。
他披着一身尿湿的衣物醒来,以为又回到一九四二年的蒙锥克堡。蹿流全身的浊血吞噬了他仅有的一点理智。他兀自笑了起来。“我正在巡视地牢,没想到就在一间牢房里睡着了。”他暗想。这时,他发觉有一只不属于自己的手和他的手臂相连,霎时满怀惊恐。他这一生见过死尸无数,包括内战时期,以及担任典狱长那几年,无须他人提示,他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只死人的手。他在地牢内满地爬,以为那只手会因此脱落,偏偏却一直跟着他不放。他在墙壁上用力摔打它,那只手还是甩不掉。他拿起锯子开始锯手腕时,对自己的惊叫声并不知觉。皮开肉绽,仿佛一团湿黏土,但当锯齿接触到骨骼,突然产生一阵强烈眩晕。他并未停手。他使出全身的力量。骨骼在锯齿下渐渐分离,他的尖声哀号震耳欲聋。脚边积了一摊暗黑的血泊。巴利斯眼看着连接自己身躯的残肢仅剩一把碎布般的破碎皮肉。剧痛稍后才出现,如排山倒海一般。他回想起童年的经验,那一次,他伸手碰触老家地下室一盏灯泡的裸露电线。顿时,身体往后倒下,他觉得有东西涌上喉咙,忽然喘不过气。原来他被自己的呕吐物噎住了。大概忍个一分钟就好,他这样告诉自己。他想起了梅希迪斯,倾注全力在思绪中聚焦女儿的面容。
地牢门打开时,他几乎没发现,而且看守人就跪在他身边。他提了一桶滚烫的沥青,抓住巴利斯的手臂往桶里塞。巴利斯顿觉像着了火。看守人直视他的双眼。
“你现在记起来了吗?”他问。
巴利斯点头回应。看守人在他手臂上扎了一针。冰冷液体渗入血液里,让巴利斯的思绪陷入冰蓝世界。第二针平复了他的情绪,让他陷入无尽亦无感的沉睡中。
20
阵阵强风钻过窗缝,呼啸不绝,撼动了玻璃窗,也惊醒了她。床头柜上的时钟只差几分钟就凌晨五点了。阿莉西亚长叹一声,但就在这时,她发现了。满室阴暗。
她还记得,和莱安德罗通过电话之后,睡觉前,她刻意留了饭厅和走道的两盏灯,如今,整间公寓却陷入灰蓝色的阴暗。她找到夜灯开关,随手按下。灯泡并未亮起。她听见饭厅传来脚步声,以及门板缓缓挪动的声响,顿时全身冰凉。她立刻拿起前一晚藏在床单下的左轮手枪,拉开保险。
“巴尔加斯?”她的嗓音沙哑,“是你吗?”
回音响彻整间公寓,但始终未有回应。她掀开床单,即刻起身来到走道上,赤足踩着冰凉的地板。走道一片漆黑,只见饭厅入口映着一道亮光。她缓步沿着走道往前,并高举手枪,拿枪的手抖个不停。到了饭厅,她伸出左手摸墙找到开关,马上按了下去。灯没有亮。家里没电。她在阴暗中仔细查看动静,包括家具摆设,以及客厅每个漆黑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大概是烟味吧!她揣想。或是赫苏莎在桌上插的那束花,干燥的花瓣早已开始剥落了。看来并无异状,于是她走近饭厅的五斗柜,在第一层抽屉翻找。她找到一盒蜡烛和火柴,应该是莱安德罗派她去马德里之前就留下的。她点燃一支蜡烛,高高举起,接着一手握枪,慢慢巡视整间公寓。入口大门确定上了锁。她试图从思绪中抹去洛马纳的影像:面带微笑,伫立不动,就像一尊蜡像,双手握着屠夫用的尖刀,藏身衣橱或躲在门后,等着她。
阿莉西亚检查过家中大小角落,确定没有外人入侵,随手从餐桌旁拉了张椅子抵住大门门锁。她将蜡烛放在桌上,走近临街的窗前。整个社区深陷黑暗中。锯齿状的屋宇和鸽棚在蓝黑夜色下隐约可见,预告了黎明将至。她把脸庞贴近玻璃窗,细看阴暗街角。手工帆布鞋店的门廊下闪着光点。点燃的香烟烟头。阿莉西亚坚信一定是罗维拉那个可怜虫,又到了一大早站岗盯梢的时候了。她退回饭厅,从五斗柜多拿了几支蜡烛。还要等好一段时间才能下楼到格兰咖啡馆和巴尔加斯碰面,而她也清楚得很,再睡个回笼觉是不可能了。
她走近书架,上面放着她最钟爱的书籍,其中大部分她已重读了好几遍。上次重读她最喜欢的《简·爱》已经是四年前了。她从书架上拿下那本小说,轻抚封面,翻开书封,不禁面露微笑,因为映入眼帘的是那个高举着一摞书的小魔鬼印记,一个古董藏书章,那是她加入莱安德罗团队第一年同事们合送的礼物,当时大伙儿仍当她是个有点神秘的小姑娘,长官对她疼爱有加,但尚未挑起其他资深同事的忌妒和怨恨。
那是一段美酒和毒玫瑰并存的时光,里卡多·洛马纳自作主张把她当作个人学徒,每周五邀她看电影或跳舞之前,必定先送上一束花,但阿莉西亚总是搬出各种借口婉拒。那段日子,洛马纳总爱偷偷瞄她,以为她不知情,还会找机会有意无意地献殷勤,露骨到连最资深的同事听了都会脸红。“棋错一着,全盘皆输。”当时她这样暗想。对他,她始终敬而远之。
她试图抹去脑海中洛马纳的面容,于是带着书进了浴室。她束起长发,放了满浴缸的热水,在浴缸靠枕处摆了两支蜡烛,踏入热气弥漫的水中。水温暖和了体内的彻骨冰冷,接着,她闭上双眼。没一会儿工夫,似乎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她不禁纳闷,难道是巴尔加斯来看她是否仍活着?或者又是她胡思乱想?止痛药引起的嗜睡副作用,总让她在醒来后置身于虚幻的余韵里,仿佛她无法梦见的那些梦境正极力想在知觉的隙缝中找到出路。她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头靠着浴缸边缘。隐约传来好几个不同的人声,巴尔加斯不在其中。她伸长手臂拿起放在浴缸旁小椅凳上的左轮手枪,静听关紧的水龙头落下的水滴漾起回音。她等候了数秒钟。人声已经静默。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楼梯间。片刻后,脚步声已往楼下远离。说不定是某个邻居一大早出门上班。
她再度把手枪放回小椅凳,并随手点燃一支烟。她看着指间飘起的缭绕烟雾,再度躺回浴缸,凝望窗外的城市上空一片片泛蓝浮云。她拿起小说,重回第一段,读着一页页的文字,内心的不安逐渐消散。不久后,阿莉西亚完全忘了时间。莱安德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在这本书为她开启的文字森林里找到她。她一脸满足的笑容,重回小说里的世界,总算体会到回家的感觉。她可以就这样待上一整天,甚至一辈子。
踏出浴缸,她凝视着胴体散发的蒸汽。右臀旧伤留下的黑色疤痕,仿佛是肌肤下生根滋长的一朵毒花。她用指尖抚着伤痕,隐约感受到一股微微刺痛正对她发出警告。她束起长发,在双臂、双腿和腹部抹上玫瑰乳液,那是当年情窦初开的费尔南迪托对她神魂颠倒时送的礼物,还是个很特别的牌子“原罪”。她正要返回卧房,电灯霎时亮起。她连忙双手遮胸,心跳加速。她一盏一盏关掉灯,骂了几句脏话。
然后,她一丝不挂站在衣橱前,好整以暇地挑选这一天的行头。巴塞罗那对很多事极为宽容,却始终容不下坏品味。她穿上赫苏莎洗烫过的内衣,想象着门房太太猛画十字的画面,不禁面露微笑。赫苏莎一定很纳闷,时下的年轻都会女孩,是否都穿这么时髦的玩意?她穿上玻璃丝袜,那是她要求莱安德罗替她买来的,因任务需求,她偶尔需要在高级住宅区扮演上流富家女,或为了长官的计策而必须出入丽兹酒店大厅。
“你就不能挑个普通的牌子吗?”莱安德罗一看到价钱,立即提出抗议。
“如果要普通的牌子,那么,这任务就另请高明吧。”
强迫莱安德罗花大钱替她购买奢侈品和书籍,是这份工作提供给她的少数乐趣。阿莉西亚决定不再心存侥幸,这一天乖乖穿上贴身护具。她将护具比平日扣得更紧,在镜子前转了个身,镜中的自己像个恶魔洋娃娃,美丽但邪恶的木偶。她始终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因为这意味着,到头来,莱安德罗说得果然没错,而镜子也道出事实真相。
“你就差几条悬丝而已了!”
她挑了剪裁保守正式的紫红色洋装作为白天的战袍,再穿上一双在加泰罗尼亚大道的精品店买的意大利高跟鞋,当时店员叫她“小姑娘”,但这双鞋的价钱却抵过一般人一个月的薪水。她精心描绘妆容,以亮丽的酒红唇膏收尾,她相信,这颜色必定过不了莱安德罗那一关。她不希望巴尔加斯一大早就看见她气色憔悴。多年来从事这一行的经验教会她一件事:朴素反而引人侧目。出门前,她在玄关镜子前打量一番,总算肯定了自身的优雅美貌。“看得连你自己都要动心了。”她这样暗想,“如果你还有心的话……”
晨光初现,阿莉西亚过街来到格兰咖啡馆大门。进去之前,她瞥见罗维拉已经在角落守着。他围了一条大围巾,连鼻子都遮住了,双手则搓个不停。她正在犹豫该不该走过去,给他先来个今日的第一堂震撼教育,但还是放弃了此念。罗维拉在远处朝她打招呼,随即跑去躲了起来。一踏进咖啡馆,她发现巴尔加斯已经在等着,那张桌子俨然成了他们专属的位子。警官正忙着大口吞食加了番茄薄片的肉排青椒三明治,配上一杯咖啡,边吃边研究标本师协助厘清的那一排号码。听闻她进门,他马上抬头一望,将她打量了一番。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坐下。
“您闻起来好香。”巴尔加斯向她打招呼,“就像一块蛋糕。”
语毕,他又埋首美味早餐和那些号码。
“怎么一大早就吃这种东西?”阿莉西亚忍不住质问他。
警官耸耸肩,再往厚实的三明治上大咬一口。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别过脸,巴尔加斯毫不客气地张大嘴巴再咬一口。
“知道吗,这里的人居然把三明治叫作面包夹馅……”巴尔加斯说,“不觉得很好笑吗?”
“简直快笑死了。”
“还有……这个有意思,加泰罗尼亚语的‘瓶子’听上去像‘安瓿’,就是注射药瓶那个。”
“您才到巴塞罗那几天,居然已经变成民俗专家了。”
巴尔加斯咧嘴一笑,像条大鲨鱼。
“谢天谢地,您昨晚的温柔已经完全消失,这就表示您的身体好多了。看见没有,那个什么人在外面站岗吹冷风呢……”
“他叫作罗维拉。”
“我都忘了,您很重视他。”
米克尔羞怯地端着托盘走近桌边,送来两片烤吐司、奶油和一壶热气腾腾的咖啡。此时不过清晨七点半,除了他们俩,咖啡馆没有其他客人。向来谨守分寸的米克尔一如往常,立刻躲回吧台后故作忙碌。阿莉西亚为自己倒了杯咖啡,巴尔加斯再度埋首研究号码,仔细检视每一个数字,仿佛期待着灵光乍现的契机。接连好几分钟,沉重的缄默在两人之间拉扯。
“您今天的打扮很优雅。”巴尔加斯终于打破沉默,“难不成我们要去什么高档的地方?”
阿莉西亚咽下口水,干咳了几声。他抬头望着她。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她开口说道。
“怎么样?”
“我在此向您道歉,还有道谢。”
“没什么好道歉的,更别提道谢了。”巴尔加斯回应道。
他的神情略显拘谨,并多了一份严肃。
阿莉西亚浅浅一笑。“您是个大好人。”
巴尔加斯眉目低垂。“别这样说。”
她不情不愿地啃着烤吐司。巴尔加斯盯着她看。
“怎么了?”
“没什么。我喜欢看您吃东西。”
阿莉西亚刻意往烤吐司上大咬了一口,嫣然一笑。
“今天有什么计划?”
“我们昨天已经去看了车子,我想,今天就去拜访一下布里安律师。”
“就照您的意思。打算以什么理由拜访他?”
“我已经想过了,可以乔装成个性单纯的有钱人家大小姐,手上有这本马泰克斯的书,但是想把它卖掉。古斯塔沃·巴塞罗先生告诉我,布里安是某个收藏家的代理人,这位神秘收藏家已经收购了市面上所有马泰克斯的书籍。”
“您是个性单纯的大小姐?有意思。那我呢,我又是谁?难不成是保镖?”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您就扮演我那忠诚、稳重又体贴的丈夫。”
“妙极了!猫样的女子配上一个老船长,简直就是年度佳偶。我才不相信律师会信您这一套,就算他是法学院的最后一名也没这么好骗。”
“我也没指望他会相信这些。我的用意就是要他起疑心,然后有所行动。”
“啊!我知道了。然后……我们就去跟踪他?”
“巴尔加斯,您简直就会读心术。”
两人启程沿街往下走,朝阳穿梭在巷弄间,遍洒屋宇。巴尔加斯欣赏着阿维尼奥街一排排建筑和隐匿的角落,满脸愉悦,仿佛周末出游的乡下中学生。上路没多久,他发觉阿莉西亚每走几米就回头张望。他正想问她怎么回事,就顺着她的视线瞥见了他。罗维拉违背协议,正试图隐身在距离约五十米外的一幢建筑大门前。
“可恶的家伙,看我怎么狠狠修理他一顿!”巴尔加斯喃喃自语。
阿莉西亚拉住他的手臂。“算了,别管他。”
她微笑着对他招招手。罗维拉左顾右盼,踌躇半晌才惊觉自己曝了光,连忙羞怯地打招呼。
“哼,窝囊废一个!”巴尔加斯气得咬牙切齿。
“换了别人恐怕更糟。至少他已经变成我们这边的人了。”
“那是您这样说。”
巴尔加斯双手甩了又甩,示意要他往后退到双方协议的距离。罗维拉点头称是,并高高竖起大拇指以示同意。
“看看他那副德行,八成是从电影里学来的。”巴尔加斯说。
“这年头,大家不都在电影里学习怎么生活吗?”
“说的也是。”
甩开罗维拉之后,两人继续往前走。
“我就讨厌这个死缠烂打的小瘪三!”巴尔加斯还是气不过,“我不懂您为何这么信任他,谁知道他是怎么跟警局长官报告的。”
“说真的,我觉得他有点可怜。”
“我倒认为,给他一点教训,他就会安分一点。您不必在场没关系。我自己就能应付他,一定让他吓得屁滚尿流。”
“您吃了太多蛋白质,巴尔加斯,连脾气都变得火爆了。”
21
如果说人靠衣装,那么办公环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说明律师业务的兴衰。这座城市大多数律师都选择在恩宠大道的豪华办公大楼开业,相较之下,费尔南多·布里安选择的地点就朴实多了,在同行间堪称异数。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远远就瞥见那栋百年老建筑,靠近美泽街和阿维尼奥街交会口。楼下是一间提供酒类饮品和小点心的酒馆,看来是落魄斗牛士和刚发薪的船员喜欢鬼混之处。酒馆老板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满胡须,此时正拎着拖把和一桶掺了洗洁剂的热水走出门外。他一边哼歌,双唇间的牙签也跟着轻快舞动,手上的拖把则像画笔在地上抹。只见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呕吐物,以及通往港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杂秽物。
建筑入口堆满了一排排覆满灰尘的箱子和家具。三个负责搬运的小伙子汗如雨下,趁着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儿,赶紧吃几口夹了粗香肠片的三明治。
“请问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在这里吗?”巴尔加斯上前询问,酒馆老板停下清晨的打扫工作,抬起头盯着他看。
“在阁楼。”他说着往上一指。
这时候,阿莉西亚在一旁现身了,酒馆老板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板牙。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个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请客!”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胡子先剃了再说。”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应道,径自往前走。
三个小伙子乐得在一旁看好戏,老板却气得恼羞成怒。巴尔加斯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眼前出现一座螺旋梯,不仅作为上下楼通道,也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
“这里有电梯吗?”巴尔加斯问了其中一个小伙子。
“就算有,我也从来没看到过。”
两人就这样爬了五层楼,总算到了顶楼,楼梯平台堆满箱子、档案夹、衣架、椅子,还有好几幅像是平价商场买来的廉价乡村风景画。阿莉西亚探头到事务所内张望,室内仿佛战机轰炸过的现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摆在原位,几乎全都在打开的箱子里或堆着等候打包。巴尔加斯试着按了一下门铃,但已故障,于是他用指关节敲门。
一个金发女子从走道出来,身形像装满的面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艳色碎花洋装的大船。
“早安!”阿莉西亚主动寒暄,“请问这里是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吗?”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
“是的。应该说曾经是。我们正忙着搬迁呢,两位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跟律师谈一谈。”
“两位有预约吗?”
“没有。布里安先生在吗?”
“他通常会晚一点到。大少爷作风。两位可以在楼下的酒馆等一下。”
“您如果不介意,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等。毕竟要爬这么多层楼。”
女秘书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请便。不过,这里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巴尔加斯连忙回应,“我们尽量不妨碍您的工作。”
阿莉西亚甜美的笑容,特别又加上巴尔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书的猜疑。
“两位请跟我来。”
女秘书带他们走过公寓内漫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搬迁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飞扬的尘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雾,搔得人鼻头发痒。绕了大半圈,最后来到公寓角落宽敞的房间,看来就是事务所的堡垒所在。
“还请两位多包涵……”女秘书指着房里说道。
这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布里安的办公室,眼前只见凌乱的书架,以及高高堆放在墙边的文件夹。房里体积最大的物件是一张气派的木制书桌,似乎是从火场中抢救而来,书桌后方摆着玻璃橱柜,存放着随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规全集。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挑了阳台边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远眺窗外,隐约可见街道另一头伫立在教堂圆顶的仁慈圣母雕像。
“请祈求圣母怜悯我们吧。我怎么求,她都不理我。”女秘书说,“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海明·万卡索夫妇。”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反应,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女秘书频频点头,但略带玩味的眼神已经飘到巴尔加斯身上,仿佛想表达她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但一个长相俊帅的男人犯了这点小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布丽,请多指教。律师应该很快就到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吗?楼下酒馆的老板每天早上都会送一壶咖啡和小蛋糕上来,两位如果不嫌弃,要不要也……”
“那就麻烦您了。”巴尔加斯应允。
布丽满脸愉悦笑容。“我马上去准备。”
她故作风骚地离开,巴尔加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肥臀。
“没完没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亚咕哝着。
“我想她尽力了。”
“您刚刚才吃了一大堆东西,为什么现在还会饿?”
“因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看看这位布丽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气概……”
巴尔加斯还来不及驳斥,对话里的当事人已经捧着托盘出现,盘上堆满了小蛋糕,外加一壶热腾腾的牛奶咖啡,警官乐得全盘收下。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端给您,因为所有东西都装箱了。”
“别担心,这没什么,非常感谢。”
“请问这个事务所为什么要搬走?”阿莉西亚趁机探问。
“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啊……死要钱!不如大伙儿都搬走,这栋房子留着养老鼠算了!”
“天啊!”巴尔加斯在一旁搭腔,“那么……现在要搬去哪里呢?”
“我也很想知道。我们已经口头约定要搬到附近一间办公室,就在邮政总局后面,可是新地点的整修工程落后,起码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搬进去。这段过渡期间,只好先把东西都搬到律师他们家族在新村的仓库。”
“您和律师这段时间在哪里上班?”
布丽叹了口气。
“律师有个阿姨不久前过世,她在萨里亚区的马优菲巷有户公寓,目前看来,我们大概会在那里上班。唉!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再次环顾四周,从布里安这个已经终结的办公室,嗅得出一股浓浓的破产味。阿莉西亚的视线偶然停在一组相框上,里面有张像毕业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布里安,他身边围绕着一群衣衫褴褛、戴上脚镣甚至颈环的饥饿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费尔南多·布里安 失落灵魂的律师
阿莉西亚站起来,走过去盯着照片看个仔细。布丽也凑过来,微笑着摇头轻叹。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罗那法律界的正义使者……多年前他大学毕业时,被同学们捉弄开了这么个玩笑。那时候多年轻!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您看看,这样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很好玩,还刻意挂出来让客户看。”
“律师先生的客户有没有比较……”
“比较富有的?”
“嗯……比较有支付能力的?”
“付得起钱的客户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动不动就从上帝手里把街头的穷光蛋带回事务所……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老好先生,所以我们就是这种下场啰!”
“您放心,我们的付费一定能让您满意。”巴尔加斯连忙解释。
“真是谢天谢地。小蛋糕还合您口味吗?”
“很好吃。”
就在巴尔加斯为了讨好布丽而以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时,公寓入口传来巨响,继之而来的是绊脚造成的突兀噪声,最后以大声咒骂收场。布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律师先生马上就来。”
费尔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学校教师,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装。领子上系的领带可能已经好几周没拆过,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光亮。身材瘦削,个性焦躁,即使身为资深律师,依旧蓄着灰白长发,深邃双眼躲在一副从战前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后面。阿莉西亚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么布丽就是修女。即使职场上的成就看来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终具备青春活力。他是个不老的灵魂,没有任何人告诫他,到了这把年纪,行为举止就该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稳重。
“两位请说。”布里安请客人说明来意。
他随兴地坐在书桌一角,观望的眼神中混杂了好奇和怀疑。布里安虽对贫困弱者容易心软,但也不是脑袋愚蠢的人。巴尔加斯先开了口,并指着阿莉西亚。
“您如果不介意,就让我太太向您解释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家里都她说了算。”
“没问题。”
“需要我记录吗,布里安律师?”站在门口待命的布丽赶紧问道。
“不用了。您还是去打点一下搬家的事,这么多箱子堵在路口,货车根本进不来。”
布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地去执行老板交办的任务。
“您刚刚说……”布里安重回正题,“对了,您的夫人,家里都是她做主……”
布里安的语气略显犀利,阿莉西亚不禁怀疑,她到马术协会拜访过的书商巴塞罗,是否将她可能来访一事预先通知了布里安。
“布里安先生,”她开始说明来由,“是这样的……我丈夫海明的一个姨妈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艺术收藏品之外,还有几本价值不菲的藏书。”
“两位的长辈过世,我很遗憾。两位要咨询的是关于遗嘱的执行,还是?”
“事实上,我们找上您是因为那几本藏书当中,有一本书的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罗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说之一。”
“《灵魂迷宫》系列。”布里安替她补充说明。
“没错。我们听说有一位收藏家积极收购这位作者的所有书,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来拜访……”
“我知道了。”布里安说着从桌角站起来,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我们想拜托您,或许可以安排让我们和您的客户联络,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们的身份也没关系……”
布里安频频点头,看似回应阿莉西亚的建议,但更像是不自觉的反应。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什么?”
“我无法为您传达这个讯息,也不能帮您联系我的客户。”
阿莉西亚脸上浮起妥协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双手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拇指相互搓摩。
“我和这位客户的往来,仅限于通过一位女秘书转达书信。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样,宁可维持匿名。”
“就连跟自己的律师也这样吗?”
布里安一笑置之,并耸了耸肩。
“但是他得付钱吧?”巴尔加斯忍不住问。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书通信往来,那么,寄信至少要有个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亚好奇。
“我们通过邮政信箱写信,至于信箱号码,不必我多说,碍于客户隐私无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书的姓名告诉两位,因为客户不愿意公开身份时,我也无权透露他的个人资料。这是最基本的行规,请两位谅解,我必须遵守规定。”
“我们可以理解。就算是这样,那么……您如何替客户取得他要的系列藏书,如果您无法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本书可以收购?”
“您要知道……万……万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户决定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书,那么,他会是那个通知我书在哪里的人。我纯粹只是个中间人。”
阿莉西亚与巴尔加斯面面相觑。
“天呐!”巴尔加斯赶紧打圆场,“亲爱的,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布里安起身绕过书桌,连忙伸出手来,面带客套的笑容,显然急着想送客。
“很抱歉,此事我实在帮不上忙,而且办公室一团乱,还请两位见谅。我们正忙着搬迁,没想到今天会有客户来访……”
握手道别后,布里安领着客人往外走,不时需要回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碍。
“恕我冒昧给两位一个客观的建议,换作是我,我会去找个人脉广、有声望的书商帮忙,请他放出风声。如果两位真的拥有马泰克斯的书,买家很快就会上门。”
“您建议找哪些书商?”
“皇家广场边的巴塞罗,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或是维克镇上的柯斯塔。这是三个最好的选择。”
“我们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感激不尽!”
“别客气。”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来到楼下入口玄关。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但谨慎地保持距离。跨出大门后,阿莉西亚驻足看着搬家公司小伙子堆放在门口的箱子。
“您现在要做什么?”巴尔加斯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她说道。
“等什么?”
“等布里安采取行动。”
阿莉西亚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撕下箱子上的标签,然后塞进皮包。
“这是在干什么?”巴尔加斯一头雾水。
阿莉西亚不理他,兀自往门外走。巴尔加斯一踏出大门便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她居然走进街角的小酒馆。热爱清晨小蛋糕的酒馆老板,这时正拿着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见她走进酒馆,惊讶程度不下于巴尔加斯,赶紧把水桶放在墙角,殷勤地跟着进门,并拿起挂在腰际的抹布猛擦手。巴尔加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唉声叹气。
“小姐要来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吗?”老板问道。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现在这种时候?”
“你几点开始供应白葡萄酒?”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话,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应。佩内德斯产的淡酒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您真的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吗?”他问。
“试一下不会有任何损失。”
老板送来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盘橄榄。
“先生要不要来杯啤酒?”
巴尔加斯摇头拒绝。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双唇迷人地轻抚玻璃杯,液体流入时隐隐浮动的雪白颈部,照亮了灿烂的一天。她发觉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
阿莉西亚举起酒杯。“您不想尝一口吗?”
“算了,饶了我吧。”
就在阿莉西亚喝下最后一口白葡萄酒时,布里安律师匆忙疾行的身影从酒馆窗前掠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互看了一眼,随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酒馆。
21
如果说人靠衣装,那么办公环境和公司地址也能说明律师业务的兴衰。这座城市大多数律师都选择在恩宠大道的豪华办公大楼开业,相较之下,费尔南多·布里安选择的地点就朴实多了,在同行间堪称异数。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远远就瞥见那栋百年老建筑,靠近美泽街和阿维尼奥街交会口。楼下是一间提供酒类饮品和小点心的酒馆,看来是落魄斗牛士和刚发薪的船员喜欢鬼混之处。酒馆老板一副陀螺似的矮胖身材,嘴巴四周蓄满胡须,此时正拎着拖把和一桶掺了洗洁剂的热水走出门外。他一边哼歌,双唇间的牙签也跟着轻快舞动,手上的拖把则像画笔在地上抹。只见他小心清理地上的尿液、酒鬼的呕吐物,以及通往港口的巷弄里的其他混杂秽物。
建筑入口堆满了一排排覆满灰尘的箱子和家具。三个负责搬运的小伙子汗如雨下,趁着停下来喘气的空当儿,赶紧吃几口夹了粗香肠片的三明治。
“请问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在这里吗?”巴尔加斯上前询问,酒馆老板停下清晨的打扫工作,抬起头盯着他看。
“在阁楼。”他说着往上一指。
这时候,阿莉西亚在一旁现身了,酒馆老板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板牙。
“要不要喝杯咖啡加个小蛋糕啊,美女?小店请客!”
“改天吧。您那一大把胡子先剃了再说。”阿莉西亚没好气地应道,径自往前走。
三个小伙子乐得在一旁看好戏,老板却气得恼羞成怒。巴尔加斯跟着她走进楼梯间,眼前出现一座螺旋梯,不仅作为上下楼通道,也是建筑设计的一部分。
“这里有电梯吗?”巴尔加斯问了其中一个小伙子。
“就算有,我也从来没看到过。”
两人就这样爬了五层楼,总算到了顶楼,楼梯平台堆满箱子、档案夹、衣架、椅子,还有好几幅像是平价商场买来的廉价乡村风景画。阿莉西亚探头到事务所内张望,室内仿佛战机轰炸过的现场,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摆在原位,几乎全都在打开的箱子里或堆着等候打包。巴尔加斯试着按了一下门铃,但已故障,于是他用指关节敲门。
一个金发女子从走道出来,身形像装满的面粉袋,宛如一艘穿了艳色碎花洋装的大船。
“早安!”阿莉西亚主动寒暄,“请问这里是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吗?”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们。
“是的。应该说曾经是。我们正忙着搬迁呢,两位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跟律师谈一谈。”
“两位有预约吗?”
“没有。布里安先生在吗?”
“他通常会晚一点到。大少爷作风。两位可以在楼下的酒馆等一下。”
“您如果不介意,我们希望留在这里等。毕竟要爬这么多层楼。”
女秘书叹了口气,点头同意。“请便。不过,这里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巴尔加斯连忙回应,“我们尽量不妨碍您的工作。”
阿莉西亚甜美的笑容,特别又加上巴尔加斯成熟可靠的外表,似乎化解了女秘书的猜疑。
“两位请跟我来。”
女秘书带他们走过公寓内漫长的走道。走道两旁堆满了搬迁需要的箱子。因打包而飞扬的尘土,宛若一片晶亮的薄雾,搔得人鼻头发痒。绕了大半圈,最后来到公寓角落宽敞的房间,看来就是事务所的堡垒所在。
“还请两位多包涵……”女秘书指着房里说道。
这房间已经看不出原来是布里安的办公室,眼前只见凌乱的书架,以及高高堆放在墙边的文件夹。房里体积最大的物件是一张气派的木制书桌,似乎是从火场中抢救而来,书桌后方摆着玻璃橱柜,存放着随手堆置的整套法律法规全集。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挑了阳台边落地窗前的凳子坐下,远眺窗外,隐约可见街道另一头伫立在教堂圆顶的仁慈圣母雕像。
“请祈求圣母怜悯我们吧。我怎么求,她都不理我。”女秘书说,“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海明·万卡索夫妇。”巴尔加斯还没来得及反应,阿莉西亚先开了口。
女秘书频频点头,但略带玩味的眼神已经飘到巴尔加斯身上,仿佛想表达她注意到了两个人的年龄差距,但一个长相俊帅的男人犯了这点小错误没什么大不了。
“我是布丽,请多指教。律师应该很快就到了。两位要喝点什么吗?楼下酒馆的老板每天早上都会送一壶咖啡和小蛋糕上来,两位如果不嫌弃,要不要也……”
“那就麻烦您了。”巴尔加斯应允。
布丽满脸愉悦笑容。“我马上去准备。”
她故作风骚地离开,巴尔加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肥臀。
“没完没了的小蛋糕……”阿莉西亚咕哝着。
“我想她尽力了。”
“您刚刚才吃了一大堆东西,为什么现在还会饿?”
“因为我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看看这位布丽小姐能不能激起您的男子气概……”
巴尔加斯还来不及驳斥,对话里的当事人已经捧着托盘出现,盘上堆满了小蛋糕,外加一壶热腾腾的牛奶咖啡,警官乐得全盘收下。
“很抱歉,我只能这样端给您,因为所有东西都装箱了。”
“别担心,这没什么,非常感谢。”
“请问这个事务所为什么要搬走?”阿莉西亚趁机探问。
“因为房东要涨房租啊……死要钱!不如大伙儿都搬走,这栋房子留着养老鼠算了!”
“天啊!”巴尔加斯在一旁搭腔,“那么……现在要搬去哪里呢?”
“我也很想知道。我们已经口头约定要搬到附近一间办公室,就在邮政总局后面,可是新地点的整修工程落后,起码还要再等一个月才能搬进去。这段过渡期间,只好先把东西都搬到律师他们家族在新村的仓库。”
“您和律师这段时间在哪里上班?”
布丽叹了口气。
“律师有个阿姨不久前过世,她在萨里亚区的马优菲巷有户公寓,目前看来,我们大概会在那里上班。唉!没办法,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再次环顾四周,从布里安这个已经终结的办公室,嗅得出一股浓浓的破产味。阿莉西亚的视线偶然停在一组相框上,里面有张像毕业照的合影,她猜想照片主角应该就是年轻时的布里安,他身边围绕着一群衣衫褴褛、戴上脚镣甚至颈环的饥饿囚犯。照片下方印了一行字:
费尔南多·布里安 失落灵魂的律师
阿莉西亚站起来,走过去盯着照片看个仔细。布丽也凑过来,微笑着摇头轻叹。
“您看,那就是他,巴塞罗那法律界的正义使者……多年前他大学毕业时,被同学们捉弄开了这么个玩笑。那时候多年轻!他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您看看,这样的东西,他居然觉得很好玩,还刻意挂出来让客户看。”
“律师先生的客户有没有比较……”
“比较富有的?”
“嗯……比较有支付能力的?”
“付得起钱的客户倒是有一些,但是,布里安动不动就从上帝手里把街头的穷光蛋带回事务所……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慈悲心肠的老好先生,所以我们就是这种下场啰!”
“您放心,我们的付费一定能让您满意。”巴尔加斯连忙解释。
“真是谢天谢地。小蛋糕还合您口味吗?”
“很好吃。”
就在巴尔加斯为了讨好布丽而以实际行动展现自己的胃口和品味时,公寓入口传来巨响,继之而来的是绊脚造成的突兀噪声,最后以大声咒骂收场。布丽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律师先生马上就来。”
费尔南多·布里安外表看似公立学校教师,身上穿的是二手西装。领子上系的领带可能已经好几周没拆过,磨平的皮鞋鞋底就像河底的鹅卵石一样光亮。身材瘦削,个性焦躁,即使身为资深律师,依旧蓄着灰白长发,深邃双眼躲在一副从战前戴到现在的黑框眼镜后面。阿莉西亚暗想,他要是看上去像个律师,那么布丽就是修女。即使职场上的成就看来局促寒酸,但布里安始终具备青春活力。他是个不老的灵魂,没有任何人告诫他,到了这把年纪,行为举止就该有令人敬重的成熟和稳重。
“两位请说。”布里安请客人说明来意。
他随兴地坐在书桌一角,观望的眼神中混杂了好奇和怀疑。布里安虽对贫困弱者容易心软,但也不是脑袋愚蠢的人。巴尔加斯先开了口,并指着阿莉西亚。
“您如果不介意,就让我太太向您解释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因为家里都她说了算。”
“没问题。”
“需要我记录吗,布里安律师?”站在门口待命的布丽赶紧问道。
“不用了。您还是去打点一下搬家的事,这么多箱子堵在路口,货车根本进不来。”
布丽点头称是,垂头丧气地去执行老板交办的任务。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