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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死里逃生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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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我认为戴维·马丁被关进来之前就已经病了好一阵子。您听说过精神分裂症吗?费尔明,这是典狱长最近偏爱的几个新名词之一。”

“那些搞警务的家伙,总是喜欢把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得跟疯狗一样。”

“我不是在开玩笑,费尔明。这是很严重的病。我的专长不在这方面,不过,我看过一些病例,病人经常会有幻听、幻觉,脑子里想到的是不认识的人,或是从未发生过的事。病人的神志逐渐耗损,到后来甚至无法分辨真实和虚构。”

“就跟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一样嘛!医生,您认为可怜的马丁得的是那种病吗?”

“我不确定。我说过了,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但是,我认为他的确出现了几个常见的症状。”

“说不定,他得这个病也是福气……”

“得了这种病绝对不是福气,费尔明。”

“那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生病了?”

“疯子通常都认为发疯的是别人。”

“我说的那百分之七十的西班牙人就是这样……”

有个狱卒从一座瞭望楼高处观察他们,仿佛有意读懂他们的唇语。

“小声点儿,否则又要倒霉了。”

萨纳哈耶医生暗示费尔明转过身去,接着,两人走向中庭的另一头。

“这年头,连隔墙有耳都不稀奇了。”医生说道。

“现在,要是墙的耳朵中间再长出半个脑子,我们俩说不定就能逃出去啦!”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应。

“我第一次奉典狱长之命去替马丁看病的时候,您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医生,我想……我已经发现了离开这所监狱唯一的方法。’

‘什么方法?’

‘死亡。’

‘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吗?’

‘医生,您有没有读过《基督山伯爵》?’

‘小时候读过,内容几乎都忘了。’

‘您再重读一遍。答案尽在书中。’

“其实,典狱长先生撤掉监狱图书馆里所有的大仲马作品,连同狄更斯、加尔多斯以及其他许多作者也遭殃,那是因为……他认为这些作品都是垃圾,只能用来取悦没教养的无知百姓,取而代之的是他自己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和未出版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些是他的朋友所写的作品。他还命令狱中一个过去从事美工的囚犯瓦伦蒂为那些书籍装订皮制封面,任务交差的同时,囚犯也在中庭冻死了。因为在那种一月大寒的气候里,瓦伦蒂却要连续五个晚上淋雨赶工,而他之所以受到如此无情的虐待,就因为他无意间拿典狱长先生文绉绉的句子开了个小玩笑。瓦伦蒂总算离开了这里,正好就是靠着马丁提出的方法——死亡。

“入狱以来,偶尔听见狱卒之间的谈话,我才知道,原来马丁是典狱长先生亲自下令移监到这里来的。他原本在莫德洛监狱服刑,当时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简直叫人无法置信。其中引人注目的罪名是……听说,他因为妒忌生恨,杀死了恩师兼好友,一个名叫贝德罗·维达尔的富家子,同样也是个作家,而且,他还杀死了维达尔的妻子克丽丝汀娜。此外,他也冷血无情地谋杀了好几个警察,据说还有其他人。最近这一阵子,许多人被指控的罪名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我个人实在无法相信马丁会是个杀人凶手,不过,说真的,历经这几年的战乱,我也见过不少人游走在善恶之间,这些人摘下面具之后露出的真实面目,您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所有的人都落井下石,然后忙着指责别人。”

“这种事情我最清楚了。”费尔明在一旁附和。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富家子维达尔的父亲是个很有势力的企业家,财力惊人,据说是民族主义阵线举足轻重的银行大亨。为什么在所有战争当中,捞尽油水的都是银行家呢?总之,这位权倾一时的维达尔老先生亲自出面要求法务部缉捕马丁,并坚称马丁对他儿子和儿媳下此毒手,应判以终身监禁。后来,马丁似乎有一段亡命天涯的日子,在国外逃亡了将近三年之后,有人看到他现身边境。他跨越法国边界回到西班牙时,一群人等着要抓他。我说他真是疯了。再说,那是战争结束前的几天,成千上万人跨越边界,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有时候,一个亡命天涯的人也会累的。”费尔明说道,“当他无处可去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小得可怜了。”

“我猜马丁八成就是这么想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偷渡回国的,不过,有几位普奇塞达镇的镇民看见他,衣衫褴褛,喃喃自语,就这样在镇上游荡了好几天,于是,他们就通知了民防队。有几个牧羊人也说,他们在小镇几公里外通往博尔维尔的公路上见过他。那里有一座名为莱梅塔的老旧庄园,战争期间改建为医院,专收前线伤兵。那所医院由一群妇女负责打理,她们大概是对马丁起了怜悯之心,慷慨提供食宿,和民兵一视同仁。民防队赶到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不过,那天晚上,有人撞见他踏入结冰的湖上,试图用石头敲开冰封的湖面。当时,他们以为他企图自杀,随即将他送往圣安东尼奥疗养院。看来,院里有一位医生认出他的身份,不过您别问我细节,反正,消息很快就传到警方高层,然后他就被押送到巴塞罗那了。”

“呃,这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可以这么说。审判过程不到两天就结束了。他被指控的一长串罪名多不胜数,而且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或证据足以证明犯罪事实,然而,检察官偏偏就有办法找来许多证人到庭上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法庭上出现不下数十个对马丁怀有妒忌和仇恨的证人,连法官都大吃一惊,据我推测,这群人可能都拿了维达尔老先生的好处。他们都是马丁当年在《工业之声》小报社工作时的同事,这些成天泡咖啡馆的失意作家,凡事见不得人好,这时候纷纷从阴沟里爬出来证实马丁的罪行。您也知道这里的法庭是怎么运作的。后来,法官下令,加上维达尔老先生的建议,他的所有作品都以内容煽动、伤风败俗为由遭查封焚毁。马丁在法庭上宣称自己捍卫的唯一善良风俗是阅读,至于其他的,人人各有定见,法官听了之后,当下再多判了他十年徒刑,这下累计的刑期就更吓人了。据说,审判期间,马丁非但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毫不保留地回答庭上所有问题,最后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

“咱们这一生,做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说实话。”

“结果呢,他们判他终身监禁。维达尔老先生拥有的报纸《工业之声》刊登了长篇特稿,内容详尽叙述了他的犯罪事实,更过分的是,还有一篇社论,您一定想得出来作者是谁。”

“咱们卓越的典狱长先生,毛里西奥·巴利斯。”

“没错,就是他。他在文章里把马丁称为‘史上最拙劣的作家’,并对于马丁作品被销毁一事大加赞扬,因为那些作品是‘对善良人性和高尚品味的侮辱’。”

“嗯,大家对加泰罗尼亚音乐厅也下了同样的评语。”费尔明在一旁抬杠,“咱们这位典狱长还是具有国际水平的精英知识分子哩!唉,乌纳穆诺早就说过了,别人绘声绘影,我们心有定见。”

“总之,马丁公然遭受众人谩骂,而且还亲眼看着自己创作的每一页作品在火海中湮灭,接着,他被囚禁在莫德洛监狱,当时恐怕撑不了几个礼拜就会断气了,没想到,典狱长先生显然一直高度关注这件案子,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就是对马丁特别感兴趣,于是,他运用特权将马丁移监到这里来。马丁曾经告诉过我,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巴利斯命令手下将他押送到办公室,并对他说了这么一段话:

马丁,您呢,罪行重大,被关是罪有应得,不过,我们两人倒是有点缘分。我们都是写作的人,虽然您那差强人意的创作生涯,写出来的垃圾,只适合一般无知愚昧的大众,不过,我想您或许可以帮我一个忙,借此为您的恶行赎罪。我最近几年写了一系列小说和诗集。这些作品文学成就极高,可惜在这个文盲国家,能看懂并且会欣赏的人,我想大概不会超过三百人。因此我有个想法,或许,凭着您的媚俗专业,以及您对于大众通勤时阅读喜好的了解,正好可以帮我略作修改,好让我的作品和这个国家可悲的阅读水平拉近一点距离。您如果愿意合作的话,我可以保证,您在牢里的日子会好过得很。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您的案子重新开庭审理。您那位好朋友,好像叫作伊莎贝拉,是吧?恕我冒昧说句老实话,这女孩真是个美人坯子。她来找过我,还跟我说她已经找到一位年轻律师,名叫布里安,她还凑足了一笔钱要帮您打官司。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我都清楚得很,您这个案子,根本就没有任何确实罪证,您的刑期是根据备受争议的证词而做的判决。马丁,看来您似乎很容易树敌,甚至还包括一些我绝对不能透露的人。您可别犯错误与我为敌。马丁。我可不像那些在法庭上作证的落魄文人。在这里,在这两座高墙之间,老实告诉您,我就是上帝。

“我不知道马丁会不会接受典狱长这个提议,不过,我想应该是接受了,因为他还活着,显然我们这位上帝对他的关注依旧没变,至少目前是这样的。典狱长甚至在他牢房提供了写作所需的纸笔,我猜是想让他重新改写那些伟大的作品,这么一来,我们典狱长先生渴望在文坛名利双收的夙愿就能达成了。说真的,我总觉得,可怜的马丁实在没有条件接受这个提议,因为他就连写下自己的鞋子尺寸都很难了,他大半时间都在脑子里构筑悔恨和痛苦,任由自己被苦难啃噬。不过,我是个内科医生,没有资格做诊断……”

7

善心医生叙述的故事挑起了费尔明的好奇心。挖掘不为人知的事实,总是让他兴致勃勃,因此,他决定私下着手调查,并试图厘清更多关于马丁的真相,顺便也回顾一下大仲马风格的“借死逃生”这个招数。他对事情了解越深入,感受就越强烈,那就是,这位“天堂囚徒”并不像其他囚犯描述的那样疯癫,至少在牢里是如此。每逢中庭放风时间,费尔明必定挖空心思黏着马丁不放,说什么也要跟他聊上几句。

“费尔明,我怎么觉得您和我几乎就像一对情侣一样。每当我散步的时候,您一定会出现。”

“请多包涵,马丁先生。不过,我对您的某些事情一直很纳闷。”

“敢问您纳闷的事情是哪一桩?”

“这个嘛,我就不跟您拐弯抹角了,我实在不懂,像您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典狱长先生那个虚荣恶心的混账东西提出的要求,为了欺世盗名,他居然想从掉书袋的文人变成通俗作家。”

“哎呀,瞧您跟小姑娘一样气呼呼的。看来,这地方真是藏不住秘密。”

“对于各种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情节,我这个人生来就特别有天分。”

“既然这样,您大概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派的人,而是杀人犯。”

“那是法官的说法。”

“还有一大群发了誓的证人也这么说。”

“那群人全都被一个挟怨报复、心胸狭窄的小气恶棍收买了。”

“我说……费尔明,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事情吗?”

“那可多了。不过,前几天,我这脑袋怎么也想不通,您怎么会跟那个小心眼儿的混账有瓜葛。像他那种人,根本就是国家的毒瘤。”

“像他那样的人到处都是。费尔明,看起来就跟寻常人一样。”

“但是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要小心应付这种人才行。”

“别这么早就下定论。在这出戏码当中,典狱长先生这个角色比他看起来的样子复杂多了。那个您口中小心眼儿的混账,一出场就是个非常有权势的人。”

“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还是上帝哩!”

“在这个人间炼狱,他倒是选了一条正确的路。”

费尔明皱起了鼻子。刚刚入耳的这句话,让他心里很不舒坦。从那语气听起来,马丁似乎已经开始浅尝挫败的苦酒了。

“他是不是出言恐吓您了?是不是这样?他们到底还能对您怎么样呢?”

“对我是没戏唱,只能一笑置之。但是伤害监狱外头的其他人,他们的手段可是非常狠毒。”

费尔明沉默许久。

“很抱歉,马丁先生,我实在无意冒犯您。我倒是没想到那些。”

“您没有冒犯我,费尔明。恰恰相反……我想,您看待我的处境,实在是过于慈悲了。这份善意说明了您的为人比我好太多了。”

“您担心的是那位小姐,对不对?那位伊莎贝拉?”

“她是位太太了。”

“啊呀!我不知道您已经结婚了。”

“我没有结过婚。伊莎贝拉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我的情妇,如果您正在臆测的话……”

费尔明又是一阵静默。他并不想质疑马丁所说的话,不过,光是听他谈起她的语气,那位无论是小姐或太太的女子,绝对是马丁在这个世上最深爱的人,更有可能是他陷入悲惨深渊仍留住一口气的唯一支柱。最凄凉的是,恐怕连他都不自觉。

“伊莎贝拉和她丈夫合力经营一家书店,从我小时候开始,那个地方对我一直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典狱长先生告诉我,假如我不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就会指控他们夫妻俩贩卖颠覆思想的书刊,然后查封那家书店,并且把他们两人关进监牢,留下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真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东西!”费尔明低声咒骂着。

“不要这样,费尔明。”马丁说道,“这是我惹出来的麻烦,由我自己承担,您千万别蹚这浑水。”

“您并没有惹什么麻烦,马丁。”

“是您对我认识不清,费尔明。不过,您也不必为此浪费精神,应该把全部心力投注在如何逃出这里才对。”

“这正是我想请教您的另一件事。据我了解,您有个方法可以逃出这个鬼地方。如果您需要一个身材精瘦、动如脱兔,而且充满冒险精神的人,在下当之无愧。”

马丁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您读过大仲马的作品吗?”

“一字不落,每本都从头看到尾。”

“您的确像是他的读者。既然都看过,您应该晓得要从哪里着手。仔细听我说个明白……”

8

费尔明的铁窗生涯,已匆匆度过了六个月,此时,一连串事件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首先是当时的政府依旧深信希特勒、墨索里尼及其党羽终将在这场大战中高唱凯旋曲,整个欧洲很快就会跟佛朗哥大元帅一个鼻孔出气,不计其数的不法分子落网,包括杀人犯、告密者,以及倒戈变节的军警人员,使得囚犯人数突然暴增到历史新高。

全国监狱疲于应付这个难题,于是军方高层指示,各监狱必须增收高达三倍数量的囚犯,才能吸纳这波罪犯潮。当时巴塞罗那满目疮痍,整座城市几乎被数不清的罪犯淹没了。因为这个缘故,典狱长在他每周日的精彩演说中宣布,囚犯们从今往后必须共享牢房。狱方将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安排在同一间牢房,想必是为了让他就近监视并防止马丁密谋自杀。隔壁的十四号囚犯搬进费尔明的十三号牢房,其他牢房安排以此类推。所有囚犯皆被安排成两人一室,就为了腾出空间,以便容纳每晚从莫德洛监狱或靴场监狱运来的一车又一车囚犯。

“别端着那张臭脸看我,我的心情没比您好到哪里去。”移入新牢房的十四号先来个下马威。

“话可要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只要一碰到谁对我有敌意,吞气症就会发作。”费尔明也不甘示弱,“所以,您就别再搞‘水牛比尔’那套虚张声势说大话的把戏,尽量表现得有礼貌一点,撒尿的时候请面对墙壁,不要乱喷,否则,过不了几天,您会在大半夜被臭醒的。”

这位前十四号整整五天没和费尔明交谈。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费尔明每到大半夜就噼里啪啦响不停的臭屁,只好改弦易辙。

“看吧,我早就跟您说过了。”费尔明淡然说道。

“好吧,我投降。在下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职业是工团成员。我们就握手言和当朋友吧。最重要的是,拜托别再放屁啦,我已经被您搞得头昏脑涨出现幻觉了,甚至还梦见‘方糖男孩 [1] ’跳起了轻快的查尔斯顿舞。”

费尔明和萨尔加多握了手,随即发觉他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终于认识您了。敝人是加泰罗尼亚自治区政府派驻加勒比海特工,但这项职务目前已经撤销了,至于我的兴趣,乃是博览群书,同时也是艺术爱好者。”

萨尔加多看着这位初识的难兄难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听说,马丁已经疯了。”

“说他疯是因为他神志不清,但他自认一点都不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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