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 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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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楼去了书房。深夜一片漆黑,夜空不见星月。我敞开窗户,探头到窗外凝望夜幕笼罩下的城市。热气凝止,汗水啃噬着肌肤。我坐在窗台上,点燃了伊莎贝拉几天前留在我书房里的第二支雪茄,希望袅袅烟雾能催生一些灵感,好让我可以针对老板指定的题材写出一点东西。这时,我听见楼下的伊莎贝拉卧房房门打开了。一束长长的灯光映在中庭,我瞥见她的身影在光影中穿梭。伊莎贝拉走近窗边,她望着阴暗夜色,并未发觉我在看她。我看着她缓缓褪去了身上的衣服。我看着她走到衣橱的穿衣镜前,默默打量自己的胴体,她以指腹轻抚着小腹,搓摩了大腿之间的三角地带和双臂。她揽镜自照许久,身上除了挫败的眼神之外并无他物,接着,她熄了灯。
我回到书桌前坐下,面前是我为了替老板写书而搜集的一大摞资料。我翻阅那些充斥着各种神秘和预言启示的故事,真理总是战胜各种试炼;遭逐出家门、受尽屈辱的落难王子终究成了救世主,在另一种境界的天堂里,乐于接受天命安排以及神人同形的游戏规则,以心灵感应的方式监督着千万个脆弱的灵魂。这些脆弱心灵大多曾经想过要将自己抛弃在宇宙的某个角落,而虚荣心或是绝望,终究会让他们深信,天堂和地狱,何处是归属,端赖恶之大小。
我不禁纳闷,我的老板是否也是这样看我的:一个被奴役的心灵,竭尽所能地构思具催眠效果的故事,或可帮助孩童入睡,或可说服手刃邻居的可怜魔鬼,并从此获得上帝恒久的眷顾。
几天前,老板又捎来一封信函,约我谈谈工作进度。我已经厌烦了自己的犹豫,并告诉自己,二十四个钟头之后就要赴约了,再这样下去,我终究只会两手空空,满脑子疑虑。我没别的办法,只好搬出多年来碰到类似情况时的唯一法宝:我在安德伍德打字机上卷入一张白纸,双手放在键盘上,宛如正在等待演奏乐曲的钢琴家,我绞尽脑汁,希望能挤出只字片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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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读完最后一页之后,我的老板这样说道,“很诡异,但是很有意思。”
我们坐在艳阳高照的城堡公园遮阴棚下的长椅上。透光的拱顶洒进一大片金色阳光,拱顶下的植物雕琢着光影交错的奇诡形态。我点了一支烟,看着泛蓝的烟圈在我指间袅袅升起。
“‘诡异’这形容词从您口中说出来,会令人感到不安。”我意有所指地说道。
“我所谓的诡异,乃是‘庸俗’的相反词。”科莱利语气平和地回应我。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了,马丁老弟。我认为您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方向,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
对于一位小说家而言,如果有人说他的作品很有意思,并具有许多发展的可能性,那就表示这本小说的内容乏善可陈。科莱利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虑。
“我看您确实针对问题做了思考。您没有从神话相关的方向着手,反而采用了比较平淡的题材。容我冒昧一问,那个‘战士弥赛亚’的点子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个爱好和平的救世主呢?”
“因为您提过生物学。”
“我们需要知道的一切事实都写在大自然这本书里。凡是勇气十足、心灵澄净的人都有能力读这本书。”科莱利趁此再做补充。
“我查阅的其中一本书上提到,在人类的发展中,男性生育力的关键点是十七岁。女性的生育力较早发展完成,并一直维持着,就某种程度而言,她们扮演着基因传承的挑选者和判断者。反之,男性纯粹只是配合的角色,而且老化的速度也较快。男人生育力达到高峰的年龄,也正是战斗力最强的时候。年轻男孩正是完美战士:他具有强大的攻击力,却几乎没有任何智慧和判断力去疏导这样的情绪。综观人类历史,许多社会都曾经善用这股强悍的战斗力,把年轻男孩变成了少年兵团、人肉炮管,以此征服邻国或抵御外侮。我总觉得,我们的主角当然会是天堂派来的使者,但是个高举武器的少年使者,并以令人震惊的方式揭示事实。”
“马丁,您决定将历史和生物学混在一起吗?”
“根据我从您上次的谈话而得到的理解,两者其实是同一回事。”
科莱利闻言,脸上立刻浮现笑容。我不知道他是否有自知之明,他的笑容像极了一匹饿狼。我咽了下口水,并且避开那张让人看了会起鸡皮疙瘩的面容。
“我想了很久,后来发现,史上伟大的宗教大多是在社会人口结构以年轻的贫穷者为主的时候发迹,或是在这个时候扩张最迅速,并使其影响力达到巅峰。以七成人口低于十八岁的社会而言,其中有一半是血气方刚、性欲冲动的青少年男性,这样的社会简直是散播信仰的丰饶之地。”
“这样的说法太简单了,不过,我了解您的发展方向,马丁。”
“我也知道自己把问题单纯化了。不过,我研究故事大纲的时候,忍不住问了自己,为何不干脆直入核心,就此建立一个战士弥赛亚神话,这个热血沸腾、暴躁愤怒的战士拯救了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基因、自己的女人,以及坚守敌国政治信念的长辈们……换言之,他拯救了所有不接受或不认同其理念的异己同胞。”
“成年人的部分呢?”
“关于成人,我们就从挫折感下手。漫漫人生路上,人必须逐渐放弃年少时期的梦想和希望,随着年岁渐长,一个人益发觉得自己是受世间和众人折磨的受害者。我们总是能轻易为自己的不幸或失败找到怪罪的对象。由此可以清楚看见的是,这样的愤恨情绪以及受害者心态可以撩拨人心,并且具有强大力量。成人在这样的心态之下自认是群体的一分子,并借由团体互动将他们失落的希望和渴求慢慢升华……”
“或许吧!”科莱利搭腔,“这一切听起来都跟死亡和战斗有关吧?您不觉得这样会适得其反吗?”
“不会的,我认为这些都是基础。长袍穿上身,立地成修士,一般老百姓尤其容易被教化。”
“那么,关于占了一半人口的女性,您又怎么说?很抱歉,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女性会相信摇旗呐喊、冲锋陷阵这一套。童子军心理学只是用来对付小孩的。”
“几乎所有组织严谨的宗教都是以女性的奴役性、顺从和无才为基础,绝少有例外。女性应该接受纯真、被动和母性的形象,绝不容许自主和独立,否则就会付出惨痛的代价。女性或许有幸成为某种象征,却挤不进阶级制度。宗教和战争都是男人的事。而且,女性经常是为难女性的帮凶。”
“老人呢?”
“年老是信任的滋润剂。当死神敲门时,怀疑心态会立刻被丢出窗外。人只要来一次心脏病发作,恐怕连小红帽的故事都会深信不疑。”
科莱利扑哧笑了。“小心啊!马丁,我看您快变得比我更愤世嫉俗了。”
我像个顺从且焦虑的学生望着他,希望能获得严师的认同。科莱利拍了拍我的膝盖,神情愉悦地频频点头。
“我喜欢!我就喜欢这种味道。我希望您继续深入探讨,找出最适合的创作形式。这次我会多给您一点时间。我们大概两三周后再碰面,我会提早几天通知您。”
“您有事要出城吗?”
“出版社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我大概得出门好几天。不过,我这趟出门可是带着满足的心情。您的工作表现非常好,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最理想的人选。”
这时候,科莱利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在裤管上擦掉掌心的汗水,握了他的手。
“还请您多多指教。”
“哪儿的话,马丁,您表现非常好。”
我看着他走向遮阴棚下的阴凉处,脚步声的回音逐渐消失在阴影里。我在原地坐了好一阵子,并暗自忖度着,不知道科莱利是否上了钩,而且听进我那通篇谎话?可以确定的是,我确实说了他想听的话。我相信事情就是这样,听了我那一大段胡言乱语,他应该会暂时感到很满意,因为他的这个仆人,这个潦倒失志的小说家,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我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多争取到一点时间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无论如何都值得一试。当我站起来走出遮阴棚时,双手依旧颤抖着。
18
创作推理小说多年的经验,让我学到要展开调查工作得依据一套基本原则。其中一项是推理小说情节常见的安排,甚至连格外耸动的作品也偶尔可见,那就是从金钱和不动产下手。离开公园遮阴棚之后,我直接转往百人议会街上的不动产登记中心办公室,申请查询我租下的这栋房子过去的买卖资料。登记中心厚厚一大本档案提供的详细信息,简直可媲美内容缜密的哲学家作品全集,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的查询工作,就从我租下这栋弗拉萨德斯街三十号的房子这部分开始看起。我在这一段资料里发现,一九一一年有起房产纠纷,西班牙殖民地银行接收了马尔拉斯卡家族抵押的这栋房子,从资料看来,银行在屋主去世时接收了房子。这里还提到一个名叫“s瓦雷拉”的律师,他是这场房产诉讼中替马尔拉斯卡家族打官司的律师。这段插曲又让我找到另一项信息:一个叫作贝纳柏·马索特·卡巴耶的人于一九〇二年将此屋卖给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我在纸条上记下所有信息,包括律师的名字、房屋转售过程的参与者,以及相关日期等等。后来,有位工作人员扯着大嗓门宣布,登记中心将在十五分钟后关门,我原本打算离开,脑中却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不如趁这段时间赶紧查一下安德烈亚斯·科莱利位于奎尔公园旁的住处资料。努力翻阅资料十五分钟之后,竟然毫无所获,这时候,我从厚重的资料文件里抬头一看,秘书先生正以轻蔑的眼神望着我。这个干瘪瘦弱的家伙,从胡子到头发都用发胶抹得油亮亮,他那副来者不善的态势,看起来就是个利用职务刁难别人的狠角色。
“抱歉,打扰一下……有一笔房产的资料,我找不到。”
“那就有可能是因为那栋房子根本不存在,或是因为您根本就不会查资料。我们今天已经关门了。”
我决定端出最灿烂的笑容来换取他的亲切态度以及高度效率。
“或许,我可以在您专业的协助之下找到资料。”我提出建议。
他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一把抢走我手中的文件。“请明天再来吧。”
我的下一站是马约卡街的律师协会,那栋宏伟建筑就在不动产登记中心不远处。我踏上两旁堆砌了大片琉璃的楼梯,在我看来,这个亟欲表现司法精神的雕塑,偏偏像极了巴拉列罗剧院里搔首弄姿的风骚艳星。在秘书处接待我的是个獐头鼠目的小个头男子,端着亲切的笑脸,热络地问我可有他能效劳之处。
“我想找一位律师。”
“哎呀,您可来对地方了。这儿律师多到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他们。律师一天比一天多,增加的速度简直就像一窝窝兔子,生生不息。”
“毕竟这是个现代社会。我想找的律师叫作s瓦雷拉。”
小个头男子消失在档案迷宫里,一边低声叨念。我靠在柜台边等候,扫视着桌上那些看起来和司法一样沉重的装饰品。五分钟后,小个头男子带着一个档案夹回到柜台前。
“查到十个姓瓦雷拉的律师。其中两位名字简写是s,分别是塞巴斯蒂安和索邦西奥。”
“索邦西奥?”
“您年纪轻,对这个名字不熟悉,不过多年前,这名字可是律师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叱咤风云之后,接着就没着落了。”
“索邦西奥先生还活着吗?”
“根据档案上的资料,索邦西奥·瓦雷拉已经在一九一九年蒙主宠召了。塞巴斯蒂安是他的儿子。”
“他还在执业吗?”
“他一直都在执业。我觉得您大概会需要地址吧?”
“如果不会太麻烦您的话。”
小个头男子在纸条上写了地址,递给我。“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距离这里只有几步路,不过现在已经两点了,律师大人这时候通常忙着和有钱的寡妇或是纺织商、军火商人吃饭应酬。如果是我的话,会等到下午四点钟再去。”
我把地址放进外套口袋里。
“我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非常谢谢您的大力帮忙。”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愿上帝保佑您。”
拜访瓦雷拉律师之前,我有两个钟头要打发,于是搭上沿着拉耶塔纳大道行驶的电车,在伯爵街口下了车。从那儿可以通往森贝雷父子书店,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家书店,我知道它跟附近的商家不同,中午从来不关店。我在同样的地方看见了他,一如往常站在柜台前整理书籍,不时招呼着寥寥几位在书架间寻宝的顾客。一见到我,他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寒暄,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瘦削、更苍白了。他八成看出了我眼神中的忧虑,因为他耸了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岁月不饶人。您现在身强体壮,我却日薄西山啦。”他这样说道。
“您的身体还好吗?”
“我啊,好得很,简直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还不就是那个讨厌的心绞痛。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我说马丁……您今天来有何贵干?”
“我来请您吃午餐。”
“感激不尽。但是我走不开,我儿子到萨里亚区估价,书店不能就这样关门,万一有客人想买书,那多不好意思。”
“您是不是周转有点问题?”
“马丁,我们开的是书店,不是律师楼。在这里,文字有情,数字无义。”
“您如果需要帮忙的话……”
森贝雷先生立刻举起手来制止了我。“如果想帮我,那就买本书回去吧。”
“我亏欠您的债务,可不是用钱就还得清的。”
“请千万别再有这样的想法。马丁,不需要替我们担心,我们顽强得很,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不过,您如果不介意的话,倒是可以帮我去买一份葡萄干面包夹新鲜羊奶酪,有了这等美食加上《基督山伯爵》,任何人都能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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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贝雷先生几乎一口都没尝。他撑着一脸疲倦的笑容,刻意对我的谈话表现出兴味盎然的模样,但我看得出来,有时候他连呼吸都显得吃力。
“马丁,您倒是跟我聊聊,现在都在忙些什么?”
“一时很难说清楚。我在写一本别人委托的书。”
“小说吗?”
“也不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才好。”
“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您在工作。我经常告诉人家:沉溺逸乐,使人丧志。人的脑袋就应该一直运转才好。如果是没脑袋的人,至少手脚要够勤快。”
“不过,人也常常工作过了头。森贝雷先生,您难道没想过要休息一阵子,让自己喘口气吗?您在这儿未曾间断地工作了多少年?”
森贝雷先生环顾店内。“马丁,这个地方就是我的生命。除了这里,我还能去哪里?难道要我去坐在公园长椅上晒太阳、喂鸽子,一见到人就抱怨自己风湿痛?要是这样过日子,我活不过十分钟的。这里才是我的安身之处。再说,我儿子也还不成气候,书店还不能交给他经营,虽然我很想这么做……”
“不过他是个很勤快的人。而且是个善良的好人。”
“我们自己人说话也没什么好避讳的,我说,他是好过头了。有时我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免不了要纳闷,有一天我不在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怎么能应付这些事情……”
“为人父母都会担这种心的,森贝雷先生。”
“您的父母也这样吗?哎呀!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关系。我父亲自己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根本无暇顾虑我是不是够本事过日子。我相信令公子的能力绝对超过您的想象。”
森贝雷先生看着我,面有疑虑地说:“您知道我认为他缺什么吗?”
“邪念?”
“女人。”
“他不会缺女朋友的,您看橱窗外成天都有爱慕他的女孩子在那儿晃来晃去。”
“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女人,那种端庄贤惠的女孩子。”
“他还年轻,您就让他多玩几年吧。”
“那敢情好,他要是愿意玩玩也就罢了。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交往过的女孩多得都可以组合唱团了,我如果要使坏,八成连红衣主教都会气得出来数落我一顿。”
“啊!愿上帝施舍面包给无牙之人。”
“您说到重点了,他就是缺了牙,而且还懒得咬。”
这时候,我发现这位书店老板似乎心里在盘算什么。他定定地望着我,接着面露微笑。
“或许您可以帮他这个忙……”
“我?”
“您是个见过世面的人,马丁。别对我摆出那张脸。我相信您如果教教他,他一定可以找到一个好女孩。他那张脸生得够俊,但是其他事情就得靠您调教了。”
我一时无言以对。
“您不愿意帮我这个忙?”书店老板问道,“那就算了。”
“我刚刚说了,钱的事情我可以帮忙。”
“我说的是我儿子,事关这家书店的前途。我希望我的生命可以完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森贝雷先生拉起我的手,并用他仅剩的一点气力紧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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