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访 3(1/2)
出了门以后,颜少春让许琴走在前面领路。许琴快活地问道:
“是不是到四队去看看他们的科研地?”
她本来要提吴昌全的名字,不知为啥,说出口的时候,却变成了“他们”。
颜少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小的情节,但她马上回忆起两天以前听许琴讲过的事来,便问了一句:“就是吴昌全科研组么?”
“嗯。”许琴点点头,脸色绯红。
“明天去看吧。”颜组长说:“今天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在近边干一会儿活路好了。”说着,她望着前边一片灰蒙蒙的园地问道:
“那片地里有人在挖土?”
许琴说:“不是挖土,是在挖树桩子。”
“那不是桑树吗,为什么挖了?”
“哼!这几年砍得不少呢,砍了树干,还连根子都挖掉。许琴气愤地说,表示她是不赞成砍树的。
“这是为什么嘛,不养蚕了么”
“上边开会,叫抓粮食呢,养蚕是不务正业,资本主义。”
“哎,哪儿有那么多的‘资本主义’哟!”颜少春苦笑着说,“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她们走近了桑田。这一片地颇不小,桑树已经年老了,树冠没有经过很好的修剪,显得高高矮矮、乱七八糟的,十分难看。这会儿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丫愤怒地指向天空。林间分散着一群妇女在挖掘着树疙蔸。
看见许家九姑娘领着一位陌生的女干部走来,正在吵吵嚷嚷的妇女们突然不开腔了。有的在默默地埋头干活,有的直愣愣地望着颜少春。她们毫不掩饰自己好奇的心情,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这位剪短发、身体健康的女同志,特别注意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好像这是一件什么稀奇事。
许琴笑吟吟地对大家说:“嗨,你们看这是谁?这就是工作组的颜组长呀!”
“我叫颜少春。”颜组长补充道。
“什么?什么?盐——少春?”一个中年女人问。
“颜,姓颜的颜,颜色的颜。”颜少春说。
妇女们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得许琴都有点手足无措了,她着急地制止道:
“笑什么,笑什么……”
但是,颜组长自己被妇女的笑声感染着,也一同笑起来:
“盐、颜都差不多,随便叫好了。”
一个肥胖的女人说:“盐巴的盐,好记。”
一个伶牙俐嘴的姑娘却说:“红颜色、白颜色的颜字,不也好记么?”
说着大家又争论起这两个字来。
颜少春心想:“随便一个毫无意思的问题,她们都好像对它有趣似的。难道她们心里就没有装着一点使她们牵挂的事情?哪能啊……但是,她们都在想些什么呢?”
过了一阵,颜少春的注意力不由得集中到一个三十左右、容颜消瘦俊俏的妇女身上去了。因为从一开始,她就留心到这个女人既没有笑,也没有跟人家答白,只是埋头狠命地挖。看那单薄的身子,好像很有一把力气,她挥动着一把大锄头,那么三下五下的一个树疙蔸就绐挖起来了。
颜少春对付着一棵老树疙蔸,一连挖了几十下,也挖不起来。这时,那个沉默的女人跨过来,微微一笑,轻声说:“我来。”只见她翻上翻下几锄头把四周的根子斩断,把土刨了开来,咬紧嘴唇,对准那插入泥土的入地根,又是那么几锄,树疙蔸就起来了。
颜少春十分羡慕这个妇女,她说:“你真有劲哩!”
那个女人苦笑一下,还没开口,旁边一位干瘦的黄脸膛女人就酸溜溜接过话去说:“同志,我们这些乡坝头的女人,要是没得劲,哪个男人要你!白吃闲饭的好事,没得!”
她这话还没说完,一下子又被别的女人接了过去。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关于有劲没劲啦,白吃不白吃啦,谁家的男人打婆娘啦,等等“闲条”又呱啦开了,没完没了的,好像她们全是一些无忧无虑的、没有心肠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仿佛现刻不是葫芦坝的漫长而寂寞的冬季,那落日余晖也像增添了几分暖意,犹如春天已经来到了似的!
这样的气氛容易感染新来乍到的客人,使人暂时忘却眼前的现实,而想起那些美好的事情。颜少春置身在这群勤劳的妇女当中,这些年来笼罩在她眉宇间的那一抹愁云,一下子散开了,一种新鲜清澈的空气充满了她的心胸,脸色变得红润,手上的锄头挥舞得更加灵活了。不多一会儿,她已经刨出了两个老树疙蔸。她像别的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脸上的汗水。
许琴在隔着一丈多远的地方挥动着锄头。这个健壮的年轻人已经脱去了棉袄,只穿一件果绿色的半旧的衬衣,浑身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红扑扑的脸上冒着热气,两根粗大的发辫随随便便地挽起来挂在头顶,露出一段修长的油黑颈项。颜少春擦着汗,望着这矫健的身影,不由想起了两天前许琴和她的一场谈话。
那天下午,会议进行分组讨论,颜少春参加了年轻人那个小组,各大队的团 干部们看到新来的工作组长来听取他们的发言,都很兴奋,争先恐后地汇报着自己那个团 支部的工作。他们生怕工作组长有轻视他们的意思,还特别慎重地摸出小本子来念着一些据说是很重要的数字:组织青年参加了多少次批判大会,写了多少箱批判稿,批斗了多少个人,收缴了多少本黄色书刊……总之,团 干部们做了很多工作,他们每一个人的发言几乎都带有当时十分流行的话:资本主义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产阶级专政 越来越巩固。
许琴在那个会上没有发言。散会以后,颜组长把她请进自己屋里,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许琴。”
“对,你看我这小本儿上记着呢,各大队的团 支书都发了言,就你没有说话,你们葫芦坝没啥好说的么?”
“嗯,没啥好说的……哎,不晓得该咋说呢。”许琴神色紧张地看着工作组组长。其实,这个二十岁的姑娘这一天的思想活动,是她有生以来最激烈的,四姐搬家时的眼泪,八姐信上的话语,七姐的庸俗无聊,郑百如矜持的笑脸,还有工作组长在大会上的一番热情洋溢、语重心长的演讲……这一切,引起她对葫芦坝过去未来的思考,引起了她对姐姐们的前途的思考,同时,她也不能不为自己的处境思索。这一天,她像一片落叶,被狂风吹落,一会儿落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她心里有多少话要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颜少春见她神态有些紧张,便给她倒了一杯开水,说道:
“实在想起来,也真没啥子好说的。团 的工作,这些年来很难搞,都搞了一些什么呢?天才晓得!……”颜组长说到这儿笑了起来,“那些团 干部们真可爱,他们拿报纸上没人看的那些空话来对付我。哈哈哈……好像我特别爱听那些一样……”
听着颜组长轻松的笑声,许琴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了,再抬眼看看工作组长坦率的表情,她感到很新奇,但还是放心地露出微笑来。而当她从颜少春那平平淡淡的叙述中,得知眼前这个像慈母般的工作组组长在五十年代也曾做过团 的工作时,一种亲切的感情油然而生,接下去她便毫不顾忌地把自己今天经过的、想过的一切都倾吐了出来。颜少春被她的天真而又诚恳的述说感动了,尤其是姑娘对于葫芦坝现实的那种忧虑和思考,使颜少春深深激动,她们的心靠近了。但颜少春回答许琴的,却不是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而是沉思。她沉思良久以后,说道:
“许琴啦,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锦囊妙计,可以解决葫芦坝的问题和你心中的疑团 。真的,说一句亮底儿的话,我们都差不多!你以为‘工作组’就能包打天下啦?哈哈哈……我可没有那个本事。如今干什么事,都像在茫茫大雾里走路一样,虽然心头明白自己要往哪儿去,可道路却不清楚啊!你说是不是?……不过,党 既然派了我们来,当然不会来白吃干饭,总得干点儿什么吧。比如说,跟大伙儿一起,先把生产恢复起来。要把生产恢复起来,该做的事儿可多啦!”
“要说发展生产,大家劲头很足的。比方说我三姐吧,一家六口,日子过得很艰难,吃的穿的都顾不上,天冷了,孩子们还光着屁股呢,可她和我三姐夫又都不是懒人!他们勤巴苦做,却总是艰难!……再说我家四姐吧,唉……”
颜少春听完了许琴对自己家庭成员的介绍,以及有关葫芦坝上近年来人事关系变化情况的叙述以后,又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从人们对于政治运动的态度,到经济收入水平,以及家庭生活的细节都问到了。最后,她告诉许琴:工作组的大部分同志即将派到各大队去,而她自己,则打算到葫芦坝住一段时间。
许琴听到颜组长的这个许诺,简直高兴极了,她直截了当地邀请颜组长住到她家里去。颜少春告诉她说:“住在谁家都一样,这事儿得由大队支部去安排,我们到了大队,按组织原则,应该在党 支部领导下开展工作。”
听到这几句话,许琴心里又凉了半截,她可没听说过这样的“组织原则”呢!她担心如果工作组的权力在葫芦坝现在那个党 支部之下,那么一切的愿望都会化为泡影。
颜组长看出了许琴的这个意思,安慰她道:“不过,还有公社党 委、还有县委、区委呢!葫芦坝还有那么多党 员、团 员、群众,我们可不糊涂,你别担心我们。”
许琴转忧为喜,红着脸辩解道:“我不是担心你们,我是说我们葫芦坝的病,害得很沉重,不是上级派来的‘医生’,怕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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