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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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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照在这些山上,发出我已经忘记的一种贫瘠土地和凝灰岩的反光。在这里热不是从天空降下来而是从下面出来——从土地,从葡萄树之间的深处,好像所有的绿色都被吃了下去以便全部进到枝条里。这是一种我喜欢的热,它有一种气味:我也在这气味里,这里面有那样多的摘葡萄和收草料和落叶,有我早已不知道自己还负有的那样多的滋味和那样多的愿望。因此我喜欢从天使旅馆走出来,向农村看;我几乎希望没有过过我的生活,希望能够改变我的生活;希望认为那些看着我走过并且相互问我是不是来买葡萄或什么东西的人的闲谈是有理的。这里,在镇子里,不再有任何人记得我,不再有任何人注意到我曾经是个仆人和私生子。他们知道在热那亚我有几个钱。或许有某个当仆人的小伙子,就像我曾经是的那样。某个在关闭的百叶窗后面感到苦闷的女人,想到了我,就像我过去想到卡奈利的那些小山丘;想到那边的、世界上的人们,他们挣钱,享乐,远远地到大海上去。

已经有各种人,或是出于玩笑或是认真的,向我提供了一些农场。我双手放在背后听着,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对这些东西很在行——他们向我说到这些年的巨大收成,可是现在需要有一次深耕,一道墙,一次移苗,而他们没有能力做这个。“这些收成在哪里?”我对他们说,“这些收益?为什么你们不把这些收益用在田产上?”

“肥料……”

我就是做过批发卖肥料的,我打断了他们的话。可是我喜欢这种谈话。而当我们去到田产上,当我们经过一块打谷场,造访一间马厩,喝一杯时,我更是喜欢这种谈话。

在我回到加米奈拉的小房子的那天,我已经认识了老瓦利诺。努托在广场上当着我的面把他拦住,问他是不是认得我。一个又干又黑的人,一双鼹鼠般的眼睛 (1) ,他仔细看了看我,而当努托笑着对他说我是个曾经吃过他的面包喝过他的葡萄酒的人时,他慌得呆在那里不敢下决心。于是我问他是不是曾经砍过那些榛树,是不是在那牛圈的上方一直还有那排麻雀葡萄 (2) 。我们告诉他我是谁和从哪里来;瓦利诺没有改变那张阴沉的脸,只是说河岸的土地很贫瘠,每年大雨都要带走一部分土地。在离开之前,他看看我,看看努托,对他说:“你到那上边来一次。我想让你看看你丢掉的那只小桶。”

随后努托对我说:“你在加米奈拉不是每天都吃东西……”他这时不再开玩笑了。“可是也不该由你们来分。现在那小房子,别墅的夫人买了它,她来用天平分收成……一个已经有了两个农场和店铺的女人。然后他们说乡下人偷我们,乡下人是些邪恶的人……”

我自己回到那条大路上,我在想瓦利诺在他作为分益佃农 (3) 劳动的这么多年里——六十年?也许还不止——所能够有的那种生活。在这里睡过、吃过、伴着太阳和寒冷锄过地之后,从多少人家,从多少土地出来,将家具装在一辆不是他自己的小车上,走上一些也许不会再走的大路。我知道他是个鳏夫,他的妻子在这个农场之前的那个农场时死去,他的儿子中大的那几个在战争中死去,他只剩下一个小男孩和几个女人。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做别的什么?

贝尔波的山谷他从来没有走出过。我不由自主地停在小路上,一边想,如果二十年前我没有逃走,那也就是我的命运。然而我在世界上,他在那些山丘上,我们都转了又转,却永远不能说:“这些是我的财产。我将在这根横木上变老。我将死在这个房间里。”

我来到无花果树下,就在打谷场前,我又看见那条在两座多草的山冈间穿过的小路。现在人们已经在这里铺上石头做成台阶。从草场走上大路就像是一个转变——柴堆下的枯草,一只破篮子,一些被压扁的烂苹果。我听到狗在上面沿着铁丝跑。

当我从台阶上伸出头时,狗发了疯。它不停地用后腿立起来,大叫,喘不过气来。我继续往上走,于是看见那柱廊,无花果树的树干,靠在大门口的一把耙子——同样的带结的绳子从大门上的洞口挂下来。在墙上的葡萄架周围的是同样的铜绿斑。在房屋的角上是同样的迷迭香。还有气味,房屋的、河岸的、烂苹果的、干草的和迷迭香的气味。

在一个平放在地上的车轮上坐着一个男孩,穿着大衬衣和破鞋子,单独一根背带,一条不自然地斜长着的腿向旁边叉开。那是一种游戏吗?他在太阳下看看我,他手里拿着一块干兔子皮,闭上瘦弱的眼皮以节省时间。

我站住了,他继续眨着眼睛;狗在狂叫并扯着铁丝。男孩没有穿袜子,在眼睛下有一个痂,瘦得看到骨头的肩膀,腿不动。突然我回想起有多少次我也曾有过冻疮、膝盖上的痂,干裂的嘴唇。我想起我过去只在冬天才穿木鞋。我想起维尔吉利亚妈妈如何在把兔子剖开肚子后剥皮。我动了动手,做了一个手势。

在门口出现了一个女人,两个女人,黑色的女人,一个又老又弯曲着身子,另一个比较年轻而瘦得皮包骨头,她们看着我。我喊着说我找瓦利诺。他不在,他去河岸上了。

那位不年老的女人向狗叫喊并抓住铁丝,拉住它,狗发出嘶哑的喘气声。男孩从轮子上站起来——他艰难地站起来,斜着伸出腿,他站立着,朝着狗慢慢拖着步子。他是个瘸子,佝偻病患者,我看见他的膝盖不比手臂粗,他把一条腿拖在身后,像是拖着一件重物。他大概有十岁,看见他在这个打谷场上也就像看见我自己。就在我朝柱廊下、朝无花果树后、朝那些玉米看一眼的那一瞬间,出现了安乔利娜和朱利亚。谁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如果在什么地方她们活着,她们也该有那个女人的年龄了。

狗安静了,她们什么也没有对我说,看着我。

【注释】

(1) 意思是视力很差,因为鼹鼠几乎是瞎的。

(2) 一种葡萄的名称。

(3) “分益佃农制”中租种土地的农民。分益佃农与土地所有者订立契约,租种土地,以收益之一部分,支付地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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