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孤独的怪人(1/2)
文/中井英夫
1.漆黑的畏怯与羞耻
想必今后的年轻读者也会继续大量阅读乱步的作品,随之在内心深处萌起崭新的奇异火焰。但在他死后十年,我个人对于似乎已盖棺论定的乱步论有些不同的看法。因为不仅所谓的专家大半都认为只有他的早期作品才是杰作,通俗长篇往往被视做为五斗米折腰而写的低级娱乐读物而遭拒于门外;就连一般读者,似乎也有一种倾向,缅怀过去对乱步作品的热衷,但如今却为自己当年的狂热感到惊讶,把那归结为孩子出麻疹。更别说这些人一提到《怪盗二十面相》以后的少年侦探系列,便普遍面露苦笑的态度了。
在素来将侦探小说视为儿童读物的日本,这也是无可厚非的,但乱步的作品真的那么浅薄吗?真的只做了表面功夫,随便设置了几个诡计吗?在他因为羞赧而紧闭内心大门的深处,恐怕还藏着许多秘密吧。二十面相等于双面人,当我们将那意外的素颜与乱步重叠时,或许透过他拿手的全景图机关会意外地看见另一条地平线。毕竟对象既然是大名鼎鼎的幻影城城主,把乱步本身视为一则推理小说阅读的尝试,或许不会徒劳。
不过,首先我必须声明的是,过去我读乱步读得有些偏颇,从没读过他的少年侦探系列,这个系列我也是第一次接触。纯粹只是机缘巧合,因此在阅读之初,我并没有“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的兴奋,因为我老早就被他的成人作品彻底虏获了。乱步于昭和四年开始为讲谈社撰写读物时,刚上小学的我因家里凑巧有那本杂志,立刻囫囵吞枣地偷偷阅读,异样陶醉。当时的杂志通常加注假名,因此无须顾虑看不懂汉字。比起故事情节更令我着迷的,是从石膏像或镰仓火腿的包装破口处露出一小角暗红色的人肉、红艳艳的小蛇之类宛如白昼幻觉的奇异氛围。此外还有一点,从那时起我就已老气横秋地创作幻想怪诞小说,看到乱步文章中独特的说法时,比如《魔术师》中有一句:
……果不其然,一郎硬是来搅局。
记得光是这一句就令我浑身战栗了。我渴望自己也能即刻尝试这种崭新的叙述手法。不知该说幸或不幸,当时我写的东西并未保留下来,但想必整篇文章都充满了“果不其然”这个词吧。
不过话说回来,《讲谈俱乐部》、《富士》及其《国王》,还有稍显逊色的《朝日》,以及后来的《日出》等读物杂志,都被当成安眠药放在父亲的卧室。再加上我上小学的同时,乱步正巧也开始连载这些通俗长篇,对我来说该算幸或不幸呢?我就像越是被严厉禁止越发对读物渴望的幼儿。回想起当时囫囵吞枣的自己,那种感觉是迷恋并沉溺在惊悚的兴奋中,而不是寻常奇异的兴奋感,那感觉让我不是很舒坦。后来,从《黄金假面》到《盲兽》,我还是不停歇地继续沉溺其中,虽然渐生幻灭之感,还是坚持阅读到战后创作的《化人幻戏》与《影男》,凡是乱步发表在杂志上的作品,我一律热衷异常,只能无奈地说这是难得的邂逅、奇妙的缘分。在那场邂逅过了二十五年后,我忽然萌生创作长篇小说《献给虚无的供品》的念头,执笔过程中一心只想让乱步阅上一遍,故事框架竟在不知不觉中仿效他的《魔术师》,事后察觉过来,不由得苦笑连连。而且“果不其然”,那篇小说直到完成,都没来得及请乱步过目,在此之前便接获了他离世的消息。
如上所述,我打一开始就没机会接触少年读物。我在《亚细亚之曙》连载时,曾经极为热衷的《少年俱乐部》也在昭和十年我上中学的那一年不再碰了。况且比起《少年俱乐部》,《谭海》和《少年世界》本来就更偏惊悚,低级许多,读来也有趣多了。到了中学,在比我更早熟的同学的带领下,我迷恋起梦野久作和小栗虫太郎的作品。因此,从昭和十一年起,《少年俱乐部》上连载了《怪盗二十面相》等系列作品并受到热烈欢迎的事,我压根儿不知情也毫不关心。即便看见了,当时大概也会觉得太幼稚、孩子气,没有耐心读完。不过到了战后,我曾读过一次《侦探少年》(后来改名为《黄金虎》),这个图文故事的开头部分,
……人造人,一边吱吱吱地,发出像齿轮摩擦一样的声音。
这段描写,令我叹服乱步果然不愧是乱步,虽然瞬间涌起一股冲动,想把少年系列全部读一遍,但在羞耻心和忙碌的压抑下终究不了了之。
这次为了这个企划,我头一次拿起白杨社版的数十本少年侦探作品,把被称为原创作品的书全都看完,应该算以偿多年的夙愿吧。但我依旧沿用了以前看成人作品的惯例,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故事情节本身。情节永远大同小异,只消一眼便知下面的发展。说到相同模式的一再重演,我打以前就已再三体会。我只是好奇,乱步面对少年读者,到底会安排多么诡异的全景图?同时最吸引我的,就是乱步不惜运用各种拟声词(onoaée)试图传达的另一端或者说异次元——这个乱步定居其中的孤独世界。文中不仅呈现了当时开战前紧张的社会氛围,更有和时代风俗密切联系的图景,比方说昭和十一年前后,有一只逃自上野动物园的黑豹(这只豹还真有乱步风格),藏在下水道中;在谷中的墓地出没的红披风怪人,天赏堂的金块失窃事件等,这些元素嵌入作品的背景中,这一点想必各位也会欣然同意吧。少年侦探系列并非打一开始就是荒唐无稽的故事,薄暮荒原中人口贩子出没的场景,其实有一半取自于真实事件。
不过,枉费乱步借由少年读物开创新境界,二十面相仅活跃了三部作品便受到战争的打压,不得不改头换面成了寻宝故事中的主角,虽然有人说少年小说的时代也随之结束了,但乱步内心深处编织的漆黑梦境,面对战争这个没有生气的怪物,以及战后这个性格阴暗、身上遍布霉菌的怪兽,总算苟延残喘地憋着一口气,存活下来了。支撑他的,或许可以说是那种超乎常人的羞赧,曾经令他忍无可忍不得不爆发的羞耻本身。因为,乱步少年读物的文章开头一定会出现僻静的荒野,走过那里就会有长长的水泥围墙,最后映入眼帘的必是奇妙的红砖建筑,这固定的模式,正是都会少年心中只敢远观的原始风景。乱步心中一直保有那份纯真的畏怯,而且是少数知道如何如实表现出来的稀有人物。心怀莫名畏怯的少年,也暗藏着同样莫名的羞耻。侵蚀乱步内在的暗红色的羞耻,正是他创造力的源泉,也是现在崭新地平线的最后一道风景。
2.地点的设定与原野志向
白杨社版《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四十六册中,乱步的原创作品约占半数,剩下的好像有一部分是别人代笔、改写(出自户川安宣氏《乱步·少年读物的世界》。刊于昭和五十年《幻影城》增刊)的。我对这方面不是很清楚,因此按照户川氏的分类,只挑出有二十面相出现的原创作品,按执笔年代依序列举如下。
《怪盗二十面相》 昭和二年
《少年侦探团》 昭和二十一年
《妖怪博士》 昭和二十二年
《青铜魔人》 昭和二十四年
《地底魔术王》 昭和二十五年
《透明怪人》 昭和二十六年
《怪奇四十面相》 昭和二十七年
《宇宙怪人》 昭和二十八年
《铁塔王国的恐怖》 昭和二十九年
《海底魔术师》 昭和三○年
《灰色巨人》 昭和三○年
《魔法博士》 昭和三十一年
《黄金豹》 昭和三十一年
《魔人gong》 昭和三十一年
《恶魔人偶》 昭和三十二年
《马戏团怪人》 昭和三十二年
《奇面城的秘密》 昭和三十三年
《夜光人》 昭和三十三年
《塔上的奇术师》 昭和三十三年
《铁人q》 昭和三十三年
《假面恐怖王》 昭和三十四年
《电人》 昭和三十五年
《二十面相的诅咒》 昭和三十五年
《飞翔的二十面相》 昭和三十六年
《黄金怪兽》 昭和三十七年
共二十五部,其他还有一些中篇小说,真亏他能持续创作这么多作品,对他的创作能力我只有叹服。但在研究者看来,越到后面越反复用相同的手法炒冷饭,这情形越多就越令人厌烦,恐怕也会忍不住批判这些文章毫无魅力吧。不过,作者只有一人,读者这厢却是三四年就有一次交替,因此在杂志社热烈邀稿的情形下,就算不断重复同一模式也不足为奇,在乱步看来,或许做这种研究就是多此一举。
对于千篇一律的评论,比如说这个系列是亚森·罗宾的翻版,或者消失及越狱手法总跳不出这几种,我一开始就没放在心上,我唯一关心的是前面提到的,乱步究竟安排了多么奇特的全景图。纵使绕到那全景图后面,看破机关愤愤不平地说“搞什么,原来是这种把戏”也无损我丝毫的兴趣。我感兴趣的第一桩,是事件发生地点的设定。不,与其说是第一桩,甚至可说那囊括了所有的问题。只要读者阅读过一定量的乱步的作品,想必都知道,虽然偶尔也会像《海底魔术师》或《飞翔的二十面相》那样,在房总半岛的大户村、或靠近铫子 【1】 的s这个小渔村“发生怪异事件”,但故事总会立刻拉回东京,用一成不变的开场,一如既往地揭开序幕。
在战前的三部作品中,首先《怪盗二十面相》是以位于麻布的豪宅——雄伟气派的羽柴大宅——为舞台的,明智的事务所也安排在麻布龙土町这个地方,但怪盗的老巢在户山原,或者代代木的杂树林。虽说户山原这个地名对战后的读者而言想必不会引发任何感触——
……车停在户山原的入口。老人在那里下了车,慢吞吞地穿过黑暗的原野。看样子,怪盗的老巢就在户山原。
……小林的运气很好。窗外,宽敞的空地遥远的彼方,耸立着东京独一无二、特征非常明显的建筑物。东京的读者们,一定知道位于户山原的陆军射击场吧?就是那个犹如将大人国的鱼板并排的大型水泥射击场。这不正是一个绝佳的地标吗?
“大人国的鱼板”这种形容读来实在令人莞尔。但这里原本是陆军的实弹射击场,当然射击场现在已随着前方的小草丘一同消失于无形了。更何况战后,东京的第一批住宅就沿着这一带的铁轨两侧大规模兴建起来,户山原这个地名也在不知不觉中淹没在时光的河流中。现在好像称为西大久保四丁目或户塚三丁目,位于高田马场与新大久保之间。分布在山手线左右的这片空地,对当时的东京市民来说是非常偏僻的郊外,少有人在此安居,就算真有贼窝也并不奇怪。
在乱步心中,东京狭小得有些出乎意料,为了强调乱步这一点我想稍作补充:在田端与动坂之间长大的我,去看望嫁到荻洼的姐姐时,感觉像是去了现在八王子那么远的地方;还有,小学时刊载在校友会杂志上的高年级学生的文章,总少不了故作愁绪的老成的声音:“郊外散步也顶多只到户山原”,这一句异常鲜明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若容我再多说句题外话,家父以前常说的一句话:早在明治时代,就有人在新宿建成第一家中村屋。那建筑看起来孤零零的,矗立在荒烟蔓草的岔路上,当时还怀疑怎么会有人在那种地方开店做生意,但是生意人的眼光果然就是不一样。
我想强调的没别的,男孩子天生的原野志向,在少年侦探系列中被不断延续,出现次数之多让人咋舌,其实蕴藏其中的是乱步漆黑的梦境。荒地野菊、芒草以及须草恣意生长的原野,是很寻常的事物,不仅在东京,任何都市都可见,那是自由的游戏场,也是孕育幻想的重要空间。但是,这种风貌如今彻底消失,或者说人为被迫消失了,和少年小说的变质当然不能说毫无关系……
第二部《少年侦探团》中,作者明确指出桂正一和筱崎始的家位于世田谷区玉川电车的沿线。电车道还算热闹,但是如果想抄近路走后巷,就会遇上这种情景:
……两侧尽是长长的木造围墙、水泥墙、篱笆,路灯也昏暗不明,虽非深夜,却不见半个人影,非常冷清。
但是勇敢的桂正一,追着黑怪物,竟然一路来到养源寺这个源于江户时代古老寺庙的墓地。(容我效法乱步说一句:各位读者,请记住养源寺这名字。)不过这不仅因为桂正一是“少年相扑选手,是个拥有一身好本领的勇敢少年”。其实我是一个胆子极小的人,但是对于位于郊外的田端兴乐寺墓地,还有隔壁精神病院传出的疯子歇斯底里的吼叫,即便在晚上也不会吓住我,只会在心里产生一种异样的甘美和安心感,想必这纯属个人的嗜好。墓地里最为可怕的其实不是晚上,而是白天与朋友去玩时不幸看到从倒下的骨灰坛里汩汩流出白色液体。
闲话休提,话说在《少年侦探团》中,
……养源寺与筱崎家町名不同,正门也相隔甚远,但背面却只隔着十米宽的空地,几乎可说是相连的。
由此,揭开了犯人凭空消失之谜。这个魔术,最早在昭和二年的《一寸法师》中出现过,寺名也一模一样,
……养源寺位于中之乡a町。a町与o町不是背靠背吗?若走大马路确实隔着两三町,但若抄近路等于是邻居。
或者,
……同属a町的养源寺墓地背后,也是背靠着背,有间古怪人偶师的店。换言之,他的住处在三个不同的町都有出入口。
诸如此类都有说明,但乱步显然很在意(或者说自傲)这个魔术手法,接着在昭和四年的《蜘蛛男》中,明智小五郎一回到日本,就揭穿畔柳博士住处和凶案空屋其实分属翅町区的g町和r町,走马路虽有四五丁的距离,实际上却背靠着背。
乱步着重刻画的,正是能引起当时还上小学的我的震撼感,依然清晰记得《蜘蛛男》的谜底揭穿时那种难以言喻的畅快,但是英文字母总给人一种距离感。我立刻和家兄一起取出地图寻找g町和r町,但是并没有找到符合的町名,记得当时我还因此大发雷霆。不是两个不同的区而是同样位于面町区内的町,这一点暗示了“乱步的东京”有多小,但在市政对东京都重新规划后,新区数目暴增,面积也瞬间膨胀,这中间想必有不少乍看相隔甚远其实比邻而接的情形吧。我非常执著,在战后动不动就更改区名,町名也大幅改变的情况下,还是坚持努力思考,等我终于发现不仅是町名,就连电话区码也可能大有文章时,简直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如果自以为打电话去了一个很远的町,结果接电话的人就在隔壁屋子里接听……
我不是在炫耀自己的发现。与其说是空间障眼法,这更是一个很好的证据,证明乱步察觉这个异样事实或可能性后为之雀跃,他对东京市街的深爱和原野志向,深刻占据了一个少年的心长达二十五年之久。
3.“世田谷”在何处
在《怪盗二十面相》与《少年侦探团》中出现的“麻布”和“世田谷”,还有偶尔穿插的“面町”与“涩谷”,直到多年后还活跃在非原创作品中。说到事件舞台,除此之外顶多只有宝石店所在的“银座”以及分别出现两次的“丰岛区”和“不忍池”,好像东京就没有其他地方了,但这不见得是因为乱步偷懒。不仅不是,他这种麻布愿望、世田谷愿望以及银座愿望,其实潜藏着他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对东京这个芜杂城市深刻的哀悼。
作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哀悼这无赖的东京,在满怀的爱怜下写小说的?即便是现在,只要有心,城市依然会开启那道隐蔽之门。例如说到麻布,现在或许只闻六本木与赤坂之名,被人当成是灯红酒绿的繁华区。但若沿着与高速公路平行的马路,拐进六本木一丁目或赤坂一丁目这个方向,肯定会立刻陷入奇妙的错觉。因为眼前的景象依旧保持着战前的状态,古老而美好,虽然快被新建的公寓和饭店淹没,却仍旧坚强地存活至今。
在昔日的麻布谷町,金发碧眼的顽皮孩童就像东京老街的孩童一样穿着滑冰鞋穿梭其间,还有爱丽丝馆这种名字讨喜的旅社。究竟是哪儿来的异族将麻布市兵卫町、箪笥町、我善坊町这些地名,毫不在意地用橡皮擦一把抹消呢?我曾感到很不可思议,变更地名的会议照理说必然有当地的知名人士参加,却还是把本乡这个优美的地名改成文京,将弥生町这个在文化史上也大有来历的地名给删除了,这种行为算得上是犯罪了吧。现在麻布附近仅剩下赤坂葵町、饭仓片町以及狸穴。这才是小东京(非大东京)格局中最正确的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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