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者(1/2)
一 不寻常的小偷
“这个故事由你执笔写成小说,再恰当不过了,请务必把它写出来吧。”
某人对我说完这个故事后,这样说道。这已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由于事件主人公尚在人世而有所顾忌,以致迟迟未能动笔。最近该位相关人士已辞世,我才着手写这篇故事。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十分认同他这句话。为何说是再恰当不过,这里我就先不浪费笔墨了,待读完本故事,诸位读者想必就能理解。
以下的“我”,就是那位向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某人”。
有一年夏天,我接受朋友甲田伸太郎的邀请,去结城弘一的府邸度假,我和结城的交情虽不像甲田那么深厚,但仍是好朋友。我们在结城家打扰了约半个月之久,事情就发生在那段期间。
弘一是陆军省军务局地位重要的高官结城少将之子。结城府邸位于镰仓的滨海地区,是一个相当惬意的避暑胜地。
我们三人是大学同窗,那年刚从学校毕业。结城就读于英文系,我与甲田则是经济系,不过由于上高中时曾住在同一个寝室,因此大学时期即便系别不同,彼此仍经常来往。
对我们而言,那段时间是告别自由自在的学生生活的最后一个夏天 【1】 。甲田九月起就要到东京的一家贸易公司上班,弘一跟我则必须从军 【2】 ,预计于年底入营。总之从明年起,我们就再也不能享受如此悠闲的暑假了。为了不让青春留下遗憾,我们决定那年夏天要尽情游乐,于是一口答应了弘一的邀请。
弘一是独子,在豪门大宅里过着奢华的生活。结城家族自古以来就是豪门贵族,祖先上几代出了不少诸侯家的重臣,不仅如此,他的父亲还是陆军少将,为此,来此度假做客的我们也托福过着极舒适的生活。当时与我们同游的还有另一名伙伴,一名叫做志摩子的美丽女性。她是弘一的表妹,从小父母双亡,少将将她接到家里抚养。在完成女校 【3】 的学业后,她热衷于学习小提琴,至今已能演奏出挺像样的动人乐曲。
只要天气不错,我们就结伴到海滨游玩。结城府邸位于由井滨 【4】 与片濑之间,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去由井滨,那边景色秀丽、景观丰富,更有利于我们好好放松。海边除了我们四个人以外,还有一些到此游玩的青年男女,好不热闹!我们与志摩子小姐及她的女友们都晒出一身古铜肤色。在红白相间的大型海滩伞下,我们恣意享受着青春。
若是对海滩感到厌烦了,我们就转移到弘一的府邸。房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水池,少将随兴放养的鲤鱼悠游其中,这座水池里的鲤鱼仿佛钓之不尽,由于数量实在太多,连我们这样的钓鱼门外汉亦能轻易有所斩获。除此之外,我们更在将军的指导下掌握了许多钓鱼的诀窍。
日子悠闲自在,每一天我们都过得极其惬意。没想到这勾起名为不幸的妖魔的忌妒之心,它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寻找下手的时机。不管在阳光多么明媚的地方,甚而越是阳光明媚它的忌妒之心越甚,随时准备好给我们毫无预警的一击。
某日,少将府邸中响起一声不寻常的枪响。故事也在枪声响起之际,正式揭开序幕。
这天晚上,为了庆祝少将这位一家之主的生日,所有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而甲田与我也在受邀的宾客之列。
主屋二楼是一个面积约为十五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大厅,庆生宴就在这里举行。无论宾主皆是一身轻便的和服,宴会气氛愉快而不严肃。早已酩酊大醉的结城少将唱起义大夫 【5】 里的名桥段,而志摩子则在大家的起哄下演奏了一段小提琴乐曲。
到了十点左右,宴会顺利结束,客人纷纷告辞,只留下宴会主人一家与两三名客人,他们仍依依不舍地留恋这热闹的仲夏夜之宴。现场除了结城少将、夫人、弘一、志摩子小姐和我以外,还有位姓北川的退役老将领,以及志摩子的朋友琴野小姐。
少将与北川老先生忙着下棋,其他人则围着志摩子,怂恿她再多演奏几首曲目。
“好,我也该去工作了!”
趁着小提琴演奏告一段落时,弘一向我告辞,起身离座。所谓的工作,是指当时他为地方报纸撰写连载小说。弘一每到晚上十点总是会到位于别馆的少将书房里写作。由于上学期间他已搬出府邸,在东京租房独自生活,中学时代使用的书房如今成了志摩子专用的书房(同样位于别馆),由于主屋没有其他书房,他只好暂时借用父亲的书房。
当弘一下楼,经过走廊来到别馆的书房时,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敲击声响,那声音令在场众人大吃一惊。事后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枪声吧!
“怎么回事?”
正在狐疑时,从别馆传来凄厉的喊叫:
“快来人啊,不得了了,弘一受伤了!”这声音像由刚才起就不在座位上的甲田伸太郎发出的。
我已不记得当时在座各位的表情,只知道在那一瞬间每个人都迅速起身,一股脑地冲向楼梯。
到别馆的少将书房里(如第一百七十三页图一所示位置)后,我们看到弘一躺在血泊中,脸色苍白的甲田则站在他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身为将军的父亲声如洪钟,连询问也宛如发号施令般。
“从那里……从那里……”甲田受到过度刺激而无法顺利表达,颤抖着指着面向庭院的南侧玻璃窗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窗户整个被拉开了,窗玻璃下方被划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圆孔。应是有人自外面割开窗户玻璃,手伸进被割开的圆孔打开闩锁,再跳进书房的吧!绒毯上布满明显的,令人心生恐惧的泥巴脚印。
结城夫人赶紧跑到倒下的弘一身旁,我则冲向开启的窗户,但窗外已不见任何人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歹徒不可能到这个时候还在窗外逗留。
与此同时,少将不知何故,完全无视众人惊讶的眼神,非但不关心儿子的伤势,反而在第一时间冲向书房角落的小型保险箱,转动密码后,专心检查起里头的物品来。看到这幅景象,我心里浮出一种实实在在的、难以言喻的别扭感觉。眼前的将军竟任由受伤的儿子倒在一旁,而首先关心起财物是否有损失,实在太没有军人风范了。
未久,在少将的吩咐下,书生才得以打电话与警方、医院联络。
夫人死命抱着早已失去意识的弘一,不时惊慌失措地呼叫他的名字。我先用手帕绑住弘一脚上的伤口,试图止血,子弹无情地射穿了他的踝骨。志摩子细心地从厨房端来一杯水,让人意外的是,她不像夫人那般心急如焚,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仅仅表现出些许惊讶,其淡然处之的态度,甚至在我心里留下一种冷漠的印象。我一直以为她将来必定与弘一结婚,不由得对她的反应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但若要说不可思议,比起事发后首先冲过去检查保险箱的少将和意外淡然处之的志摩子外,有个人的举动更是令人难以理解。
结城家的仆佣中,有一名被称做阿常爷的老人。他在事发之后,比我们稍晚一些进入书房。一到书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直直地穿过包围弘一的众人,朝敞开的窗户走去,接下来就一直坐在窗边。由于现场一片骚动,没有人注意到老佣人的行为,而我也只是在不经意间瞥见他反常的举动,当时我还以为他因为过度震惊而精神错乱了呢!可是眼前的他却挺直腰杆正襟危坐,不时观察书房里的其他人,看起来完全不像受到过度惊吓的样子。
就在众人手忙脚乱之际,医生总算到了。紧接着,镰仓警署的司法主任波多野警部也带着一干警员抵达府邸。
弘一在夫人与志摩子的看护下,被人扶到担架上再抬到镰仓外科医院。此时,他终于恢复了意识,但精神孱弱的他在痛苦与恐惧下,像个婴儿般疯狂地哭吼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脸上的五官几乎都移位了。这一切让波多野警部无法顺利询问出关于歹徒特征的任何信息。弘一的伤势十分严重,踝骨几乎完全碎裂,但倒不至于危及生命。
弘一被送到医院后,经过警方初步判断,确定此凶案乃是小偷所为。歹徒从庭院潜入书房偷取财物,却遇上刚进书房的弘一(或许是企图逮住小偷吧,他倒下的位置并非书房门口附近),情急之下,小偷用随身携带的手枪打了他一枪。
那张面积巨大的办公桌抽屉全部都被拉开了,里面的资料也散落一地。不过少将说抽屉中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品。
办公桌上放着少将常用的皮夹,奇怪的是,皮夹里的几张百圆钞票还整齐有致地排列着,小偷居然分毫未取。
那么,小偷又偷走了哪些东西呢?说来实在让人哑然失笑。他偷走桌上的——就在皮夹旁边——小型金制时钟、金色钢笔以及金边怀表——连同表上的金锁链——在所有遭窃物品中,最值钱的应该是摆在书房中央圆桌上的金烟斗组合——而且,小偷只偷走烟草盒与烟灰缸,还留着红铜制的点烟盘。
这些就是全部的失窃物品。无论怎么清点,也没发现有其他物品遗失,保险箱也没被动过手脚。
也就是说,小偷对于其他物品完全看不上眼,只对书房里的金制品感兴趣。
“或许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吧,例如黄金搜集癖之类的。”波多野警部表情复杂地说。
二 消失的脚印
真是个不寻常的小偷。全然不在意放着几百圆的皮夹,反倒对算不上什么高价品的钢笔与怀表倾心不已,这小偷的心理实在令人难以捉摸。
警部询问少将,在这些失窃的金制品中,除了价格之外,是否有其他特别的意义。
少将表示,就他所知应该没任何特殊价值。只不过金色钢笔是他担任某师团联队长时,同队的一位高阶将领送给他的纪念品,对少将而言有着难以用金钱衡量的价值;而金制时钟约两寸见方,造型小巧别致,是从巴黎买回来的纪念品,如此精巧的机械制品恐怕再也买不到了,少将感到十分惋惜。但这两样东西对小偷而言应该没有任何特殊意义。
接着,波多野警部由室内走向屋外,进行地毯式的排查。他抵达现场时,离歹徒开枪已过了二十分钟了,自然不会愚蠢到还想循着脚印追捕小偷。
后来听人说起,这位司法主任是犯罪搜查学的信徒,严谨的科学搜证是他唯一的信条,是位个性独特的警官。当他还只是乡下警署的一个小巡查时,为了在检察官到达现场前完整保存地上仅有的一滴血迹,他用碗盖住血迹,接下来的一整晚都用棒子敲打碗底,在他的努力下,血迹保存完好,未受到蚯蚓的破坏。
凭借着这般严谨的作风,他终于晋升到今天的地位。由于他所做的调查十分缜密,不论是检察官还是预审法官 【6】 ,对他的报告均十分信赖。
然而,就算是行事风格如此严谨的警部,也无法在书房内找到半根毛发。于是,玻璃窗上的指纹与屋外的脚印立刻成为唯一可供参考的线索。
就如同刚才所说,窗玻璃上的圆孔是小偷使用玻璃切割器与吸盘弄开的,通过这个圆孔顺利拉开闩锁。由于采集指纹必须等相关的专家到场,警部索性先拿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射地面。
幸亏歹徒逃离时雨已停了,窗外地面上留下了明显的脚印。由脚印判断,像工人常穿的工作鞋,两列清晰的胶底纹路印记,一直延伸到庭院后方的土墙。看来这是歹徒往返的脚印。
“这家伙走路呈内八字的方式,简直像个女人哪!”听到警部的自言自语,我才留意到脚尖的确比脚后跟更靠近内侧,是o型腿男人的走路方式。
于是,警部赶紧命令部下拿自己的鞋子来。刚一穿上,便直接跨过窗口到屋外,并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寻找工作鞋的痕迹。
见到警部的行动,好奇心更胜于一般人的我再也按捺不住。明知会给他们的工作带来一些不便,我还是穿过主屋的侧廊来到庭院,跟在警部后面参与搜查。不用说,这当然是因为我也想观察脚印。
没料到我一跟踪,随即发现妨碍调查的不止我,另一个人早就在现场等候。是来参加庆生会的赤井先生。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动作实在太迅速了!
关于赤井先生的身份以及他与结城家之间的关系,我一无所知,连弘一也不清楚这号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头发乱蓬蓬的,身材精瘦,平时几乎沉默不语,却总是面带微笑,完全让人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经常来结城家下棋,每逢晚上多半会留下来住宿。少将曾说过,对方是他在一个俱乐部结识的下棋伙伴,棋艺精湛。那晚他也受邀前来参加庆生宴,但事件发生时,他并不在二楼的和式大厅,或许是在楼下的客厅里吧!
机缘巧合下,我无意间得知赤井先生是个推理发烧友。来到结城家第二天,我巧遇赤井先生与弘一在这次案件发生地,也就是少将书房里聊天。赤井参观了弘一搬进少将书房的书架后,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由于弘一非常热爱推理小说(他迷恋推理的程度,可以从他后来亲自担任这个案件的侦探看出),书架上并排着大量的犯罪学及推理小说的相关书籍。
两人针对国内外的名侦探进行了一次十分深入的探讨。自维多克 【7】 之后,出现在现实社会中的侦探,以及自杜宾 【8】 之后的虚构侦探,成为两人论战的重点。弘一指着《明智小五郎侦探谈》 【9】 这本书,当面批评这名侦探过分讲究理论而不切实际,对此赤井先生亦表示赞同之意。两人对于侦探方面的知识平分秋色,因此在这个方面可说是意气相投。
由此可知,赤井先生对这件凶案也抱着强烈的兴趣,他先我们一步前来观察脚印,也不会太令人惊讶。
题外话姑且到此为止。波多野警部叮咛我们两名碍事者“小心别踩了脚印”,交代完后便继续追踪脚印。直到发现歹徒似乎是翻过矮墙离开后,波多野警部才折返别馆,向用人交代一些事。不一会儿,用人拿来煮饭用的陶钵,警部随即将其盖在最清晰的脚印上,以防止证据遭到破坏。
接着,我们三人打开木门,走到墙外。这一带原是某户人家的府邸,如今却只剩一片空地,平时几乎无人经过,因此不会有其他可能造成混淆的脚印。地面上歹徒的脚印十分清楚。
波多野边走边拿着手电筒四处照射,就在进入空地约半町之远时,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大喊:
“怪了,歹徒难道跳进井里去了?”
我们听见警部极不寻常的自言自语,一时全然无法理解。仔细一瞧,原来如此,他的话并非毫无道理,脚印果真消失在路面正中间的一口古井旁,而且脚印也是从这里出发的。不论手电筒怎么照,附近五六间的范围内都找不到任何脚印。更何况这一带的土壤并没有那么坚硬,草也不是高得能盖过脚印,就是说一旦有人经过,这里必然会留下脚印的。
这是一口用灰泥浇筑而成的古井,井两侧几乎已完全崩塌,破败的古井看起来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波多野警部用手电筒照了照井内,看到剥落得很厉害的灰泥壁面延伸到井底深处,从井底反射出一束暗淡的光芒,那应该是井底的腐水吧!腐臭的水里似乎潜藏着一个妖怪,直叫人浑身发毛。
小偷不是阿菊的幽灵 【10】 ,实在难以相信他从井里现身,又消失在井里。但若非搭着气球飞上天,通过这脚印判断,恐怕只能解释为消失在井里吧!
于是,就算是科学侦探波多野警部,遇到这种难以解释的情况也只能暂告投降。他甚至命令部下拿竹竿谨慎地翻搅井水。可想而知,并没有什么发现。若因而认为井旁的灰泥墙壁里暗藏玄机,隐藏着通往地底的密道,也是太过荒唐无稽的想象。
“这么暗看不清楚,明天早上再来调查好了。”波多野喃喃自语后,随即返回府邸。
之后,波多野趁着等待法院一行人抵达的空当,一一听取府邸内众人的陈述,并绘制现场平面图。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先从平面图开始说吧!
他先取出随身携带的卷尺,仔细测量伤患倒地的位置(由血迹便可判断出)、脚印的幅宽、脚印往返的间隔距离、别馆的隔间、窗户的位置、庭院里的树木、池塘与墙壁的相对位置等,测量的时候,他以超乎常人的细心和耐心一遍遍测量,并在手册上画出详细的平面图。
虽然繁复,但警部的努力绝非没有意义。在外行人眼中以为不必要的测量,到最后才发现其实那是必不可少的步骤,非常重要。
在此附上我参照警部的测量数据而画出的平面图(见图一),以便各位读者参考。这是在案件解决之后,由结果反推绘制而成的平面图,虽不如警部的精确,但与破案有重大关系的地方一点儿都没落下,其中有几个地方甚至还着重标了出来。
之后我们才了解,这张平面图暗示着许多重要的信息。最明显的例子,便是歹徒的往返脚印。由图可知,小偷不只走路内八像个女人,d的脚印间隔狭窄,而e却几乎是d的两倍宽。这似乎暗示着d为小偷刚潜入时小心谨慎下遗留的脚印,而e则是开枪之后,想尽快逃离现场脚步凌乱的痕迹。也就是说,由此可知d为来时脚印,e为离去时的脚印。(波多野精密测量出这两边脚印的幅宽,并以此作为基础推算出小偷的身高。但若将这些数据一并记于此则略显繁冗,恕我省略。)
图一
这仅是一例。这些脚印还有其他意义,而伤患的位置及其他两三处地点,我们也是在即将破案之际才明白其具有重大意义。为了按顺序说完故事,在此先略过不提,只希望读者先将这幅图详记在脑中。
接着是对府邸内所有的人员进行一次侦讯,第一位接受侦讯的是凶案第一个目击者——甲田伸太郎。
他比弘一约提早二十几分钟下楼去洗手间,结束后马上到玄关,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试着让在酒精的作用下烫红的双颊稍微冷却,正当他打算回到二楼而走向走廊时,突然听见枪响及紧随其后传来的弘一的呻吟声。
当他迅速跑到别馆时,书房的门半开着,电灯黑着,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听了他的叙述,警部询问:
“确定当时没开灯?”不知为何,警部慎重地问了这个问题。
“是的,我猜弘一根本来不及开灯吧!”甲田回答,“我跑到书房时,首先按下墙壁上的开关,电灯一亮,浑身是血的弘一随即映入眼帘,他失去意识,倒在书房正中央。我迅速跑回主屋,大声呼叫家里的人出来帮忙。”
“当时你没看到小偷的身影吗?”警部重复刚抵达宅邸时就问过的问题。
“没有,大概已从窗户跳出去了吧!窗外也是一片黑……”
“此外,你还发现什么奇怪的事吗?不管是多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没关系。”
“嗯,没有……啊,对了,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记得刚进书房时,里面冲出来一只猫,吓了我一跳。久松那家伙像子弹一样“忽”地冲了出来。”
“久松是那只猫的名字?”
“是的。结城家的宠物,是志摩子小姐的爱猫。”
警部听了这些话,面露一丝遗憾之情。如果是猫,那么它能在黑暗中看清楚小偷的长相吧,可惜猫不会说话。
接下来,警部又一一侦讯结城家的每个人(包括仆役)、赤井先生、我及其他来客,但没发现有特别值得注意的证词。至于在医院陪伴病人的夫人与志摩子小姐,对她们的侦讯在第二天进行。只不过,当时志摩子小姐的回答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因此一并记下。
当警部以同样的语气说“不管多微不足道都没关系”,企图导引出相关证词时,她说出以下这些事: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总觉得好像有人进过我的书房。”如平面图所示,志摩子小姐的书房就位于少将书房的隔壁。“并没有遗失什么东西,但我的抽屉似乎被人打开过。我确定昨天傍晚把日记本收进抽屉里了,今天早上却发现它被人翻开并粗暴地丢在桌上。而抽屉也开着,家人或女佣没人会随便开我的抽屉,因此,我觉得很奇怪……不过,相比之下这毕竟只是件小事吧!”
警部听完志摩子的话后,似乎并未放在心上,但事后回想起来,这日记被拿出来丢在桌上的事情亦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回到故事主题吧!不久,法院一行人抵达,专家随后也来到现场采集指纹,但与波多野警部的调查结果相差无几,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收获。窗户似乎用布擦拭过了,留下一些痕迹,但找不到任何指纹,连窗外散落的玻璃碎片上也找不到指纹。由此可知,小偷绝非寻常角色。
最后,警部命令部下采集用陶钵盖住的脚印,小心翼翼地带回警署。
骚乱好不容易才结束,等众人上床休息时已是凌晨两点。我与甲田躺在一起,只是两人都因太过激动,整晚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即使如此,我们也并没有对今晚发生的事交换过意见。
三 金光闪闪的赤井先生
第二天一早,平常总爱赖床的我竟然五点就起床了,为的是趁着清晨人迹稀少,又有充足光线的时候,再次检查昨晚谜样的脚印。哈,看来我也是个爱好猎奇之徒啊!
身旁的甲田睡得很沉,为了不吵醒他,我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侧廊的遮雨板,穿上木屐,绕到别馆外侧。
令我瞠目结舌的是,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还是昨晚的赤井先生。这男人怎么老是抢在我前面?不过他应该不是在观察脚印,我甚至完全看不出来他到底在看什么。
他站在别馆南侧(有脚印那边)西边的一个角落,藏身在建筑物后方探头看西侧靠北方向的什么东西。那地方究竟有什么?那个方向算是别馆后方,是主屋厨房的出口,出口前方是阿常爷平时因爱好而照看的花坛。花坛里并没有什么特别漂亮的花。
我由于遭人抢先一步到达现场而心有不甘,所以打算吓吓他。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背后,伸手冷不防地拍他肩膀一下,没想到,他的反应却超乎意料之外,只见他一脸慌张地回头,不自觉地吼出:
“嗨!这不是松村兄 【11】 嘛!”
他的吼声出其地大,以至于我反被吓破胆。或许是想尽早把我赶走,赤井先生谈起无关紧要的天气话题来。
然而,我越想越觉得可疑,最后,我再也按捺不住。即使会带给赤井先生不好的印象也无所谓,我推开站在我面前的他,径自走向他刚刚站立的位置,望向北方,但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之物。只看到早起的阿常爷正在整理花坛,赤井刚才那么专心,究竟是在偷窥什么?
由于实在太可疑,我回头望向赤井先生,他只对我尴尬地傻笑。
“请问您方才在看什么?”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他,他答道:
“我没看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应该是来看昨晚的脚印的吧?嗯,不是吗?”
他竟装傻地反问。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回答“正是”。
“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其实我正打算再好好观察一次呢!”
虽然他这么说,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那都是谎话,因为墙外留有四道赤井先生的脚印,换言之,这是他先前往返两次的痕迹。其中一次往返肯定是今天早上抢先到现场的脚印,说什么正打算去看,根本早就观察过了嘛!
到了古井旁,两人暂且在附近查看,可惜并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新线索。脚印确实是从古井开始,并消失于古井的。此外,除了昨晚来调查的三个人的脚印,剩下的就只有在附近徘徊的野狗的脚印。
“要是这不是野狗的脚印而是工作鞋的就好了……”我自顾自地说,这是因为野狗的脚印是由反方向来到井边,在附近绕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原来的方向的。
此时,我猛然想起曾在一本破旧的《斯特兰杂志》 【12】 上读到过一篇发生在国外的实际犯罪案件 【13】 。矗立在原野上的一栋独立建筑物里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因被害者过的是独居的生活,所以犯人必定是外来者。但不可思议的是,雪在凶案发生前就已经停止,白雪皑皑的地面上,竟然看不到一只人类的脚印。除了推测凶手在作案之后即消失在天地间,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
然而,虽没有人类脚印,现场却留下其他脚印——两排往返于这栋大宅前的马蹄印。
因此,有人怀疑被害者该不会是被马踢死的吧?只是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最后发现犯人为隐匿自己的脚印,竟将马蹄铁钉在自己的后脚跟上。故事大致如此。
所以我才会假设,若野狗的脚印是以相同方式留下,那事情就简单了。
野狗的掌印大得有些意外,假设一个人的四肢装上狗掌模型趴在地上爬行,似乎不无可能。而且,由地面干燥情形来判断,狗掌印留下的时间应该与穿工作鞋的男人走过的时间比较接近。
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却见赤井先生语带揶揄的口气说,“您可真是位名侦探啊”,而后陷入沉默,真是个怪人!
慎重起见,我赶紧追踪野狗的掌印直到荒地对面的马路上,但那是条碎石路,完全无法判断狗掌印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只能猜想,“狗”不是往左就是往右了吧!
然而,我不是侦探,一旦找不到脚印,接下来该怎么办便毫无头绪,眼前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看来也只能放弃了。事后我才理解,若是真正的侦探,他们会注意到的细节比我注意到的微小多了。
过了一个小时后,波多野警部再次来到府邸进行调查,可惜并没有任何新发现,故在此不另行赘述。
用过早餐后,历经昨晚这场骚动,我们也不好继续在此留宿,于是甲田与我决定先行告别,虽然我对案情的后续发展依旧十分好奇,但我实在无法开口说要单独留下,便决定等日后案情有所进展时,再找个机会前来拜访。
离开结城家后,我们在回家途中顺道前往弘一所住的医院探望,结城少将与赤井先生刚好也在医院。结城夫人与志摩子小姐都留在医院照顾病人,两人脸色苍白,昨晚似乎并未好好休息,我们没见到弘一本人,因为被允许进入病房探望的只有少将。看来伤势比想象中严重。
又过了两天,第三天我动身前往镰仓,除了探望弘一之外,也是想打听事件的后续发展。
此时的弘一,已经完成手术,高烧也退了,脱离了生命危险,只是身体极度虚弱,完全没有说话的力气。而当天波多野警部也来了,主要是询问弘一是否还记得歹徒的相貌。弘一答道:
“除了手电筒的光与黑色人影外,其他都不记得了。”我也从结城夫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
离开医院后,我顺道前往结城府邸问候少将。岂料,却在回家路上目睹了一件让我着实摸不着头绪的事,应该说是用我的头脑绝对无法理解的事。
走出结城府邸后,或许是跃跃欲试的好奇心作祟,我突然想起古井来,于是索性穿过空地,到古井旁仔细观察。接着,又沿着野狗掌印消失的碎石子路绕了一大圈再往车站走去。就在这时,我在距离古井空地不到一町的路上遇见了赤井先生,唉,怎么又是赤井先生?
他正好打开一家门面富贵的临街商铺的格子门走出来,他明明看见我了,不知为何却在瞬间别开脸,逃也似的快步朝相反方向急急小跑步离去。
见到这反常的举动,我便刻意加快脚步跟着赤井先生。经过那家商铺时,我瞥见门牌上写着“琴野三右卫门”,并将这个名字牢记在心,而后继续紧随其后,走大约一町之远,才总算追上他。
“这不是赤井先生吗?”
我开口叫出名字,他这才死心地回头说:
“嗨,你也来啦?我今天刚去拜访过结城家哪。”
他的这个回答实在太可疑了,且他并未明说他去过琴野三右卫门家。
当赤井先生回头时,他的样子着实吓了我一跳。眼前的他,一副装饰工匠或裱褙师傅的小学徒 【14】 打扮,全身沾满金粉。从两手到胸前、膝盖,仿佛梨子地花样 【15】 般的金粉点点四散,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凑近一看,连鼻头都不能幸免,于是赤井先生整个人看着像佛像一般金光闪闪。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试图问他原因,但他只是草草回答“没什么”,想尽办法回避我的提问。
对当时的我们而言,“黄金”具有不寻常的意义。射击弘一的小偷,其目标只有黄金制品。用波多野的话来形容,他就像个“黄金搜集狂”。这个案件发生当晚正好也在结城府邸出现的神秘人物赤井,此刻却是金光闪闪,还急急忙忙地逃离我的视线,他的举止实在太过诡异。赤井先生应该不至于就是犯人吧?但不管是之前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抑或眼前的闪闪金光,疑点实在太多了。
我们两人皆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走向车站,终于,我再也按捺不住,鼓起勇气询问一开始就十分在意却又说不出口的疑惑。
“那天晚上在枪响之前,您似乎不在二楼,请问当时您在哪里?”
“我不太能喝酒,”赤井一副了然在胸的模样,直截了当地回答,“当时我突然有种窒息的感觉,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加上香烟也刚好抽完,于是顺带出了趟门买烟。”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您没听见枪响喽?”
“嗯。”
对话到此结束,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又走了一段路后,这次换赤井先生开口,他说的是一件完全不着边际的事。
“事发前两天,附近的木材行在古井对面那块空地上弃置许多旧木材。假设那些旧木材没卖掉的话,在木材的阻碍下,就留不下野狗的脚印了,你说对吧?这是我刚刚听来的消息。”
赤井先生把这件顺理成章的事讲得一副值得发人深省的样子。
他是借此掩饰他的尴尬吗?若非如此,他肯定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大笨蛋。因为事发两天前那里是否放置木材,跟事件本身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也不会因此挡到小偷的去路,纠缠在这些旧木材上根本无济于事。我直接说出我的意见后,赤井先生竟装模作样地回答:
“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是这样吧!”
这家伙真是个怪人!
四 病榻上的业余侦探
那天之后,没再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第三次前往镰仓,弘一此时仍住在医院,但他寄来一封信说精神已恢复许多,希望我过去找他聊聊。老实说我十分好奇在这一个星期内,警方的搜查是否有进展。结城家没有人与我联络,而报纸上也一直未见相关报道,因此对案件目前的进展我一无所知。我想应该还没找到凶手吧!
来到病房,眼前的弘一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明显好多了。各界赠送的慰问花束簇拥在他四周,母亲与护士也待在他身旁细心照料。
“啊,松村,你来得正好!”
他一见到我,立刻开心地伸出手。我紧握着他的手,首先恭喜他顺利康复。
“但我的脚这辈子恐怕都好不了了,一生都只能是个可悲的瘸子。”
弘一黯然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回应。结城夫人无言地侧头转向一旁,双眼眨个不停,似在极力压抑情绪。
闲聊了一会儿后,夫人说必须出去买些生活用品回来,拜托我暂为照顾后便离开病房。于是,弘一请护士暂时离开,在没有第三者的打扰下,我们将话题转向这个案件。
据弘一所言,警方后来打捞过古井,也调查过出售同款式工作鞋的商店。遗憾的是,井底什么也没有,而工作鞋更是极为普通的款式,不论哪家鞋店每天都能卖出去好几双。也就是说,搜查一无所获。
由于被害者的父亲是陆军省的高级干部,在这一带举足轻重,为表示敬意,波多野警部经常到病房探望弘一。听说弘一对犯罪搜查兴趣浓厚后,更进一步将调查进展详细告诉弘一。
“换句话说,警方目前所知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这件事真的很离奇难解!小偷的脚印消失在空地正中央,简直是推理小说里才有的情节,而他的盗窃目标仅限于金制品也很另类。你还听到过其他信息吗?”
弘一身为被害者,加上向来对推理兴趣浓厚,因此对于案件似乎十分好奇。
于是我补充一些他还没听过的事情,也就是赤井先生的种种反常举止、野狗掌印,以及事件发生当晚阿常爷坐在窗户旁的可疑行为等,我将观察到的一切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弘一边听我说,边不时点头,神情显得十分专注。等我说完,他紧闭双眼,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差点儿以为他身体不适。接着,他张开双眼,以异于平常的严肃口吻说:
“如果从最坏的情况去考虑,这件事恐怕是起有计划的阴谋犯罪啊……”
“阴谋犯罪?难道不是单纯的窃盗吗?”受弘一严肃的表情影响,我不由得认真起来。
“嗯!通过分析种种迹象,我认为这是一起超乎寻常的案件。绝非窃盗之类这等可大可小的普通犯罪,而是一次令人胆寒的阴谋。不只骇人,还是龌龊至极的恶魔行为。”
弘一瘦削苍白的脸靠在纯白床单上,凝视着天花板,以低沉嗓音说出犹如谜语般的话语。时值盛夏正午,听不见一声蝉鸣,周围的一切悄然无声,仿若梦中的沙漠。
“你的想法是?”我不禁用有点儿忐忑的声音询问。
“不,关于这个我还不能说。”弘一依旧凝视着天花板回答,“因为目前仍只是我的推测,加上实情太过残酷,我想好好思考过后再说。不过,可供判断的材料已经备齐了。在这个案件中,充满太多诡异的事实细节。但也许只是表面上的诡异,潜藏其中的真理或许单纯得出乎意料啊!”弘一自言自语,再次闭上眼睛静默不语。
在他的脑中或许有某种骇人的真相正逐渐成形吧,可是我全然想象不到那究竟是什么。
“首先,最不可思议的,是从古井出发,又消失在古井边的脚印吧!”弘一闭着眼睛说,“古井本身不知意味着什么……不,这么揣测是很危险的,一定有其他解释方式,松村,你还记得吗?前几天波多野先生让我看过现场平面图,重点我应该都还记得。地面上的脚印,无论怎么看都有一些自相矛盾之处。小偷走路的方式像个女人般呈内八字也是很重要的特征。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更无法理解的细节。我曾提醒波多野先生,但他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想,你应该也没注意到吧?就是去程与回程两列脚印的间隔似乎远得有点不自然。在那种情况下,任何人都会选择最近、最熟悉的路径逃离现场,这是人之常情。换句话说,一般人应是选择两点间最短的距离逃跑才对。然而,看那张平面图,去程与回程的脚印却是以古井及别馆窗户为两个基点,连上后形成两道弧形,两道弧形的中间仿佛有广阔的树林阻隔一般。我觉得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这就是弘一的表达方式。他非常热爱推理小说,是个热衷于逻辑游戏的男子。
“可是,事情发生在夜里。小偷开枪之后想必也很慌张,怎么会有余力在意这些事?回程路径不同我觉得没什么不自然的。”对于他仅纠缠在这些小事上,我完全无法苟同。
“不,正因为是在黑夜,才会出现这样的脚印。你似乎有些误解,我想表达的不只来回路径不同,而是这两道脚印是刻意(确确实实是刻意地)岔开的。我在想,小偷或许是故意避开来时的路吧。由于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更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踩到来时的脚印,我觉得这很有意思。为慎重起见,我也问过波多野先生,两道脚印是否有重叠之处,答案是否定的。在一片漆黑中,往返于两点之间的脚印却没有一处重叠,若说是偶然也太牵强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倒是有点儿奇怪。但我想不通,小偷为何要特意避开来时的脚印呢?这不是很没有意义的行为吗?”
“不,当然有意义。接着思考下一件事吧!”
弘一模仿起歇洛克·福尔摩斯,故意隐瞒结论,他向来如此。
眼前的他,不仅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有时甚至皱起眉头,伤口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看来依然令他疼痛不已,只是一聊到推理,弘一总是热情十足的,他是这次事件的被害者,而且似乎感受到背后潜藏着某种骇人的阴谋,也难怪他会如此审慎地对待。
“第二个不可思议的是,被偷的全是金制品,小偷为什么对近在咫尺的巨款完全没有兴趣?这两个疑点,乍一听,让我立刻想起某人。这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连波多野先生都没注意到他。”
“是我不认识的人吗?”
“嗯,肯定不认识。我的朋友中也只有甲田知道,因为我跟他提起过。”
“到底是谁?你是说,他就是犯人吗?”
“不,我认为不是。因此我并未向波多野先生提起这号人物。你对他一无所知,所以就算我说了也没用。我只是怀疑他,所幸这纯粹是我的误解。其他证据并不吻合他是犯人的结论。”
说完,弘一又闭上双眼。我心想,这男人真爱吊人胃口。但在推理上他的确高明得多,眼下我也拿他没辙。
我索性当做陪病人谈心,耐着性子等候。不久,他张开双眼,眼里绽放出欣喜的光芒。
“嘿,你觉得,被偷走的金制品中,体积最大的是什么?应该是那座时钟吧。我记得它的高度约三寸、长与宽都是两寸,而重量则差不多是三百匁 【16】 ”
“我对那座时钟没什么印象,不过根据令尊的形容,似乎差不多是这样的大小。但是,这座时钟的大小、重量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突然对时钟那么好奇?”
我以为弘一因为发烧而精神恍惚,才说出这样的话,差点儿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但从他的脸色看来,应该只是兴奋,完全看不出发高烧的病态。
“不,这很重要。我刚刚才发觉,失窃物的大小与重量,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跟小偷能否搬得动有关吗?”
事后回想起来,我的问题多么愚蠢啊!弘一当时没回答我,反而说出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话。
“喂,麻烦你把那花瓶的花拿出来,然后把花瓶从窗口尽力扔到围墙上去。”
这简直是疯子的行为。弘一要我把用来装饰病房的花瓶扔到窗外的围墙上。花瓶高约五寸,只是一般的濑户瓷器。
“你在说什么?把花瓶扔到围墙上不就碎掉了吗?这无异于疯子的行为啊!”
“碎了也没关系,反正那也是从我家带来的。快,去看看。”
但我还是很犹豫。弘一不耐烦得差点儿从病床上跳起来。要是他真的下床就糟了,医生可是明言禁止他做任何太过剧烈运动的。
虽然觉得很疯狂,不过在病人的任性驱使下,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他这不合情理的请托,拼尽全力把花瓶从窗户朝三间远的水泥围墙丢过去。花瓶刚好撞到墙壁上,砸了个粉碎。
弘一抬起头,看到花瓶最后的结局,才一副安心的样子,全身无力地倒到床上去了。
“好、好,这样就够了,谢谢!”他的感谢简直更让我不明所以。听到刚才的花瓶破碎的声音,我提心吊胆,担心有人过来责怪我们。
“接着,来谈谈阿常爷那出人意料的举动吧!”
弘一忽然把话题转到其他事情上。他现在的思考是跳跃性的,前后逻辑似乎也不太一致,我渐渐担忧起来。
“我想,这应该是这次犯罪最有力的线索。”无视我一脸担忧的表情,弘一径自自言自语地做起他的推理来。“当大家在书房里都乱成一团时,只有阿常爷一个人坐在窗户旁,这景象真是有趣,你明白吗?这当中必定有道理。阿常爷又没发疯,绝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做出这般与别人格格不入的举动。”
“一定是有原因的吧!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会觉得那景象实在反常。”弘一的话有点儿激怒我,因此我的口吻也不客气起来了。
“我倒是能理解呢!”弘一笑着说,“你回忆一下,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
“隔天早上阿常爷在做什么?”我全然猜不透他的用意。
“怎么,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当时你全副心思都在赤井先生身上,因而忽略了阿常爷。你刚刚不也说当时赤井先生正在偷窥别馆对面的什么地方?”
“嗯,我觉得他的举止很奇怪。”
“不,你不应该把二者分成两件事情思考。赤并先生当时观察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常爷啊。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
“啊,原来如此!”我竟然没意识到这一点,我还真是搞不清楚状况啊!
“阿常爷当时正在整理花坛。但花坛里根本没有花,此时也不是播种的季节,若说他在整理花坛不是很奇怪吗?所以,更合理的猜测,他其实是在做其他事情!”
“所谓的其他事情是什么?”
“你回想一下,那天晚上阿常爷坐在书房里那极其突兀的位置,隔天一早又忙着整理花坛。将两件事联系起来,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可能,对吧?这表示阿常爷必定藏了什么东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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