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呢喃(1/2)
文/中井英夫
●孤独的呢喃
关于江户川乱步,历来有太多数人议论,全集也经多次编辑出版,其伟大的足迹,已不证自明。然而,以往对乱步的评价都只反复阐述乱步是侦探文坛的先驱、大前辈等已有的片面的定论,没有人全方位地评论过乱步,也没有人深入剖析过乱步独特的美学,他留给我们的印象是平面的而非立体的,为此,我深感不满。而乱步穷其一生在内心深处编织的黑暗之梦,更是一次也没有被触及过。
因此,十几年以来,只要一有机会在角川文库的解说文等中提起乱步,我便致力于解读这位巨人不为人知的私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乱步是一个一不留意失足跌入凡间的异度空间的使者,他一直在心里焦虑地祈祷着,希望能逃离这块名为“地球”的流浪地重返故乡,最终却拥着绝望埋骨此地。
不像三岛由纪夫那样挥舞着日本刀自我了断,也不像川端康成那样含住瓦斯管伏在冰冷的地板上自我惩罚,在世时,若穿上宽松的中国服一定派头十足,乱步就是有这样从容不迫的大将风范。可是,如同我在昭和五十二年发表的《过分孤独的怪人——新·江户川乱步论》中所剖析的,这三个人有共通之处,在于“拄着悲哀的拐杖,跌跌撞撞地坚持追求美的旅程”,内心始终痛苦这一点是相同的。
接着,我更在五十九年的东京创元社版“日本侦探小说全集”中撰写《乱步变幻》这篇解题,感觉已悉数谈完乱步。尽管已没什么可写的了,但我会接下这套丛书 [1] 的委托,是认为在乱步著作中占据了特殊地位的《孤岛之鬼》及《盲兽》,还能够更深入地挖掘一番。
事实上,唯独这两部作品直到最后都没收入乱步的少年作品系列。这也是当然的,必须让前者的同性之爱、后者彻底的残虐之美,尽可能远离健康正常的少年。若非如此,极可能使少年读者和打幼儿园起就沉溺在这些小说中的我一样,长成为一个灵魂畸形的异形人。
我苦笑着盘点着这些事,还为《盲兽》末尾提到的“触觉艺术论”,特地前往位于涩谷松涛的“手视美术馆”to采访。
不过,第一次看到记载这套丛书全貌的手册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产生了双重错觉。“论述推动日本”这个总标题,当然自打接到委托时就知道,但我做梦也没想到是以“刊行词”中叙述的意图为编纂目标。乱步并非俗称的伟人,也非所谓的言论家,他只是个“悲哀的人”。
当然,选出一百名近代言论家,重新评估、肯定每个人真正的价值,是意义非凡的事。不,一百名毕竟不够,我甚至能当场再想出五十名左右。然而相对地,其中独有一人不适合这个标题,那就是江户川乱步。乱步从来就不是“言论家”。因为,把他当成思想家,称颂他为大胆的革命家,就如同看到他穿上中国服,就把他等同于安住在地球上的人类,根本无视于他直到晚年仍反复倾诉的“人外”这孤独的呢喃。
但是,如今再议论这一点似乎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前面提到的《孤岛之鬼》和《盲兽》无疑是“孤独的呢喃”的最佳注脚,强调这一点,并重新审视乱步为地球带来的一切,也算符合该卷名《探索人类》的主旨。不过,在此我想先稍微谈一下前文才提及的,并在《过分孤独的怪人》中详述过的,我与乱步作品那极其异常的邂逅。
《孤岛之鬼》是昭和四年一月起,《盲兽》则是昭和六年二月起,在博文馆的《朝日》杂志上连载的作品,刊载的版面上同时附着出自怪奇幻想画家竹中英太郎之手的精彩绝伦的插画。乱步与英太郎的组合,最早始于昭和三年的《阴兽》,没想到这二人组合居然会呈现如此出彩的效果,插图都收录在“日本侦探小说全集”的乱步篇里,即使相隔近六十年,一窥之下那战栗的感觉依然不去。
昭和四年,上了小学的我因家中恰巧有《朝日》,便忍不住拿来翻阅。由于那时的汉字全都标注了读音,我不禁沉溺其中。当然,这称不上早熟,只能说是灵魂畸形的我特异的怪癖所致。读幼儿园时,我就写下《舔脚底的男人》、全身喷出水的《水少年》这类怪奇妄想小说,正因我生性如此,才会那么容易就与乱步的作品产生共鸣。总而言之,比起做学问,我更爱乱步的文章,且难以自拔。
奇妙的是,或者说那可能是当时的普遍印象,讲谈社系的杂志,如《国王》、《富士》、《讲谈俱乐部》等都摆在光线良好的小柜子里,但《朝日》大概是看起来稍显下流猥亵,被塞在我们称为里间的昏暗房间的橱柜里。父母严禁我接触那类杂志,所以只能趁着白天无人时偷偷翻阅。乱步的《孤岛之鬼》和亚森·罗宾全集的《三十口棺材岛》——自从在静谧无声的房间阅读这两本书后,较之深夜,我更害怕白昼逼人的鬼气,这种恐惧的产生也是自然而然的吧。
●关于《盲兽》
前面提到我拜访涩谷松涛的美术馆to,那是昭和六十年一月的事。我怀着无比的期待前往,却总忍不住先睁开眼偷偷观察展示品,所以即使下一刻再闭眼小心翼翼地抚摸,也完全不被感动,何况作品的形状太过单调了。
十月九日的读卖新闻晚报上,大篇幅报道了这场由画廊主办的“手视雕刻展”将在札幌和冲绳举行。据报载,馆长村山治江先生的独子十四年前不幸患上了先天性网膜色素变性症而失明,仍然坚持“我也有欣赏雕刻的权利”,因此馆长带着儿子前往各地美术馆,但每个地方都禁止触摸。所以馆长心一横,索性自己开画廊,一年半之间,约有三千名视障人士前来参观。
札幌的展览从十月十七日延续到二十三日,冲绳则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展到十二月一日,该次展览在当时成了一桩美谈。展出的既有罗丹、马约尔的作品,还有盲人学校学生以“神啊,请赐我光明之窗”为副标题制作的神情悲痛的人偶。拿这些和乱步的《盲兽》相提并论,我清楚是非常荒唐的事。
然而,这正是乱步之所以为“人外”的缘由。乱步虽然生前获颁紫绶褒章、死后又获赠正五位勋三等瑞宝章,但他真正想装饰在胸口的,必定是更与众不同的勋章,好比只要触摸就能唤起遥远故乡记忆的奇妙勋章。
长篇《盲兽》如同标题,细腻地描写了一名双目失明的杀人淫乐者,种种超乎想象、残虐至极的凶行。从浅草歌舞团的女王水木兰子开始,他接连虐杀“真珠”咖啡厅的三十岁老板娘、寡妇俱乐部的大内丽子、采鲍鱼的海女等,不仅如此,还切下死者的四肢,藏在银座街头的雪人中、在浅草公园里和数量庞大的气球系在一起放上天空、恶作剧地请路过的绅士牵手却让他握住断掌、使计掉包畸形秀小屋蜘蛛女的头部,或将头部和下肢掩埋在分隔极远的沙滩上,甚至于谎称人肉是镰仓火腿,卖给船上的客人。
《盲兽》虽是侦探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侦探登场。故事尾声的秋季展览会上,推出一具丑怪无比的雕刻,它有三张脸、四只手、三副臀部。审查员之一的首藤春秋发现外形诡异万分的作品,实际一摸,触感竟美妙得难以置信,遂在报纸上发表《触觉艺术论》,对那尊古怪的雕刻赞不绝口。因此不光盲人,普通人为一睹风采,也都蜂拥而至——大伙儿做梦都想不到,那些手臂、乳房和臀部,全是以美丽被害人的肌肉触感为蓝本制作而成的。
展览会的最后一天,观众在一睹为快的雕刻上发现了一样不可思议的东西。
四臂三腿的裸女上,一个丑陋的盲人大张着手腿包覆其上,紧抱着雕像的他已经气绝身亡。从嘴角溢出的一丝血水还在往外淌着,映衬得雕像的白肌更加绝美。
——这是厌倦于杀人淫乐的盲兽幸福的末路。
满篇都是血腥、骇人听闻的情节,其中,我一定要提及这一段:盲兽的秘密基地位于面町住宅地下室,里面是一座由人体躯干组合而成的人工森林,那朝天丛生的手脚灌木林、结实的大腿树干、还有点缀其间的乳房叶片,悠悠地在其间摆荡着。盲兽与兰子发生争吵时,激烈之处,密布在墙上数不清的乳房自动膨胀起来,从乳头喷出来的温暖乳汁浇淋在两个人身上。从这个场面可以看出乱步特异的审美。不过,盲兽假扮成新宿大澡堂的三助 [2] ,在成功骗取真珠夫人后再引寡妇俱乐部的四名女子上钩。后来,他在浴室把其中的一名女子做成人肉料理,烹调的过程、残缺的躯体爬出血红的浴缸、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躯干像圆滚滚的毛虫一样四处打滚……那场面描写,实在太过火了,读到这里读者也禁不住作呕吧。
乱步非常明白这一点。《盲兽》结束在《朝日》的连载后,虽然收录在平凡社最早的乱步全集中,但直到战后,昭和二十五年二月与《蜘蛛男》共同收录到讲谈社的“长篇小说名作全集”,期间都没再出版。关于此事,乱步在讲谈社版的后记中这么说明:
(作者附记)距今二十年前,《盲兽》收录在平凡社“江户川乱步全集”第九卷,便就此绝版。后来各方人士请求我重新出版,但无论战前或战后,我一次都没答应,尽管相信《盲兽》的构想在我的小说中也颇为突出,但作品中的场景描写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可是,让这个主题就这样埋没,我也觉得可惜,因此决定修正不合意的地方,二十年后再收录到本全集中。这可说是《盲兽》的决定版。
我总觉得,“作中的场景描写不尽如人意”的说辞很值得玩味。乱步大概只是对时代敏感,抢先一步察觉《盲兽》今后会被如何评价,所以暂时搁置一旁。此外,乱步也在后记中提过,故事中超越尺度的杀人场面,连他自己都难以消受。
而尽管打着“决定版”的名号,到二十九年付梓的春阳堂版全集中,乱步又做了多处修改。比如朱檀的大腿不知为何变成紫檀的大腿,海滩伞的外来语从beach paral变成了seashore ubrel,这些琐碎的细节暂且不提,无法忽视的是残虐的场面,又增加了好几行,有些地方甚至增添几十行,颇耐人寻味。我就从中节录几个乱步欲擒故纵的段落吧,因为里头潜藏着乱步出人意料的真心话。换句话说,原作和目前的通行版本不同,是没有这些部分的。起初,切断水木兰子的手臂后,紧接着就是:
我就别再继续描述了。
读者只要任自己的大脑天马行空地想象,数十分钟后,黑暗中的盲兽趴倒在手是手、脚是脚、头部与躯干分离的支离破碎的兰子身上号泣的姿态就行了。
接着,《长脚的气球》这一小节的开头增加了以下的描述:
从银座街头的雪人之中冒出一条女人大腿,来龙去脉我已在前文做了详细的交代。然而,水木兰子应该还有头颅、躯干、两只手臂和一条腿。盲兽如何处置这遗留的残肢?今天我就来交代一下,听起来挺恶心的,胆小的读者还是不读为宜。
接下来的段落里,滚落一地的犹如毛虫般的躯块,乱步变本加厉地浓墨重彩浴槽杀人的段落,并在最后一节的《盲目的雕刻家》开头增添约四十行的内容。这里节录其中一部分:
作者似乎对只出于单纯的淫乐目的而杀人的行为着墨过多。(中略)
此外,离开渔村后,盲兽又把触手伸向何处,而他又是如何蹂躏、处置不同类型的女人,或许我该在此详细描述,但那形同画蛇添足。作者早感到厌烦,恐怕各位读者也已倦怠了吧。通过以上的描述,至少读者对我们丑怪的主角盲兽的为人、病态、邪恶都了如指掌,甚至到了想挥手说“够了”的地步。(后略)
这些向读者发出的呼吁,恐怕是乱步内心的寂寞之语吧!在渲染了一长串鲜血淋漓、宛如地狱百景的杀人场景后,却忽然低声呢喃:“啊,我是多么不幸!我只是活在字里行间的犯罪者,只有这如泉涌般源源不绝的血、插在丰满胸脯上西班牙短剑那沉甸甸的手感,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只是个热衷于在幻想中活化视觉和听觉的人,善于在文字码成的妖异故事中恣意挥洒、安插邪恶却未能在昏暗的现实中感受一丝香味与色彩;我渴望回到故乡,却被流放到他乡只能承受蚀骨寂寞的煎熬。能否对这些产生共鸣,或许就是能否理解乱步的关键。这也成了我反对内心盘踞着赤黑之耻的纯粹的作家被冠以“言论家”名号的理由。
●《孤岛之鬼》与人外
“人外”这个词汇的出处不详,不过除了“非人”的含意,对乱步而言,还有世界尽头、人类的道德与爱情规则无法解释的异次元世界之意。《孤岛之鬼》中,《来自异境的信》一节提到一册写满细小铅笔字的杂记本。在此我引用其中的一段:
不幸(这是我最近才学到的文字)这件事,我也渐渐明白了。我认为不幸这两个字,只适合形容我一个人。遥远的彼岸有另一个世界,还有一个叫日本的地方,听说每个人都住在那儿,但自打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见过世界或日本。
写出这段古怪告白的“我”,是个外貌骇人的残废少女,生活中充斥着非一般意义的残疾者,但这个设定也深刻反映出乱步的悲哀。
浮世为梦
夜梦方为真实
乱步喜欢在签名的厚纸板上写下这样的字句,也是这个缘故,身处名为地球的流放之地,乱步只能茫然注视着名为人类的众多残疾者吧。
“非人”意义的“人外”,出现在昭和三十年起在《趣味俱乐部》上连载的《影男》的开头。一个与故事主线完全无关的落魄酒鬼被丢出酒场,影男搀起他。
“别管我,我可是人外,所谓人外,就不是人啊。你是不可能懂的。”
乱步接着叙述“他的话音里带着一缕惨淡的哀调”,这语调与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中的一段实在太神似。主角被年轻小姐包围,看到撩起的裙子底下露出的白皙大腿,却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告诉自己:
……你不是人。你是不得与人相来往之身。你是非人的某种奇妙悲哀的生物。
以这段告白为媒介,非人的“人外”与被流放的“人外”完全重叠。因为乱步与三岛都丝毫不隐晦根深蒂固地盘踞在他们内心的同性恋情节,而是俯下身静静地凝视,而后转化为美丽的作品。
然后,落魄的酒鬼被影男带到大众酒场,一杯又一杯地喝着烧酒,倏地拉开嗓门叫喊:
“各位,请听我说。你们知道人外吗?在这儿的我就是个人外。拥有人的外表,却不是人的怪物啊……”
这名男子曾是陆军大尉,十二岁的女儿正当卖花女。这样的人物设定之所以给人一种奇妙的真实感,也是因为时间设定在昭和三十年吧。男子这表层的烦恼,因影男的活跃得到救赎。而这个插曲虽然近似开场暧身,但由于写手是乱步,却异样地沁入肺腑,投下阴霾,却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何况《影男》不同于同时间段创作的《化人幻戏》,是一篇充满欢乐的犯罪小说,其中还有这样一节:
他的恋人中,甚至包括一名十七岁的美少年。
然后,影男从这里才真正开始活跃起来。由上流社会的富太太为主要人员构成的秘密结社举行的派对中,云集了一大批喜爱猎奇的贵夫人,从浅草和银座“捡”来的两名貌美青年被脱了个精光,这两位被称为“黑”与“白”的美青年,展开血淋淋的“斗人”竞技……
乱步对同性恋的关心始于幼年时期,期间搜集同性恋文献,在世界范围内寻找同性恋实例等,都在他执笔的随笔中提及,态度非常开放,一点儿隐晦之处也没有。可是,一旦变成作品就完全不同了。《孤岛之鬼》收录于春阳堂版全集的第一集时,删去最后发生在地底洞穴里蒙住双眼捉迷藏的场面(指二十三岁的诸户与十七岁的蓑浦,这两个男人你追我逃的游戏),因为读者的热切要求,才又在第五集补上。
《孤岛之鬼》堪称乱步的代表作,既无本格作品的生硬之处,也没有所谓通俗作品的低俗,尽含侦探小说的妙趣横生。体裁采用“蓑浦的手记”这样的形式,开场是在寻常的日式房间里,天花板和地板都被密封了,每片遮雨窗也都上了锁。蓑浦的恋人木崎初代被人杀死在密室中。紧接着,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沙滩上,侦探深山木幸吉在无人靠近的情况下遭短刀刺杀。两桩不可能实现的犯罪打一开始就陆续登场,但真正令人期待的不光是这些,看到开头的“我还不到三十,但一头浓密的头发却皓白如雪”、“那道疤横趴在腰部左侧到大腿上方,呈不规则圆形,像大手术后的伤口愈合痕迹,惨不忍睹的样子让人不忍心看。”这道古怪伤口,早就把读者撩拨得心痒难耐。
然后,暗示标题由来的岛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读者眼前。这是一座遍布嶙峋岩山的海岛,岛上那座围着长长土墙及宛如白色土仓库的大宅中,进行着骇人听闻的残虐犯罪。但贯穿全篇的,仍是医科学生诸户对蓑蒲至死不渝的同性之爱,随之而来的无以名状的悲哀,使得这部作品更加出色。在畸形人与怪老头横行跋扈的黑暗世界里,两人的爱就像一道电流,爆发出灿烂夺目的火花。
乱步曾说故事的灵感来自森鸥外的随笔。巧合的是,鸥外的《青年》中也对医学生大村与纯一之间称不上同性恋的淡淡友爱有所描述,乱步一定也记得这部作品。诸户与蓑浦是在神田的租屋里认识的,一天晚上,蓑浦在附近的餐厅被劝酒,“脸一下子变得滚烫……感觉到一股放纵的欲望逐渐占据了整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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