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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菊花去(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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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斤呢,姊。”

“喔,我记得,我们把那个大南瓜拿到乡下给奶奶时,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赏了我们好多山楂饼和荸荠呢!奶奶最爱叫我什么来着,弟弟,你还记得不?”

我怎么不记得?奶奶最爱叫姊姊“苹果妹”了,姊姊从小就长得周身浑圆,胖嘟嘟的两团腮红透了,两只眼睛活像小玩具熊的一样圆得俏皮,奶奶一看见她就揪住她的胖腮帮子吻个半天。

“哈哈,弟弟,‘一二三、一二三,左转弯来右转弯—— ’”姊姊高兴得忘了形,忽然大声唱起我们小时候在学校里爱唱的歌来了,这时三轮车夫回头很古怪地朝姊姊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的想法,我的脸发热起来了。姊姊没有觉得,她仍旧天真得跟小时候一样,所不同的是她以前那张红得透熟的苹果脸现在已经变得蜡黄了,好像给虫蛀过一样,有点浮肿,一戳就要瘪了下去一样;眼睛也变了,凝滞无光,像死了四五天的金鱼眼。

“一二三、一二三—— ”

“嘘!姊,别那么大声,人家要笑话你了。”

“哦、哦,‘一二三—— ’,哈,弟弟,奶奶后来怎么着了?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见她了,呃—— ”愈是后来的事情姊姊的记忆愈是模糊了。

“奇怪!弟,奶奶后来到底怎么了?”

“奶奶不是老早过世了吗?姊。”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我好多次了。

“奶奶过世了?喔!什么时候过世的?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还在外国念书,姊。”

姊姊的脸色突然变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眼睛里显得有点惶恐,嘴唇颠动了一会儿,嗫嚅说道:

“弟—— 我怕,一个人在漆黑的宿舍里头,我溜了出来,后来—— 后来跌到沟里去,又给他们抓了回去,他们把我关到一个小房间里,说我是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他们不信,他们要关我,我怕极了,弟,我想你们得很,我没有办法,我只会哭—— 我天天要吵着回来,回家—— 我说家里不会关我的—— ”姊姊挽得我更紧了,好像非常依赖我似的。

我的脸又热了起来,手心有点发汗。

4

早上十点钟是台大医院最热闹的当儿,门口停满了三轮车,求诊的、出院的,进出不停,有的人头上裹了绷带,有的脚上缠着纱布,还有些什么也没有扎,却是愁眉苦脸,让别人搀着哼哼唧唧地扶进去。当车子停在医院门口时,姊姊悄悄地问我:

“弟弟,我们不是去看菊花吗?来这里—— ”姊姊瞪着我,往医院里指了一指,我马上接着说道:

“哦,是的,姊姊,我们先去看一位朋友马上就去看菊花,噢。”

姊姊点了一点头没有做声,挽着我走了进去。里面比外面暖多了,有点燠闷,一股冲鼻的气味刺得人不太舒服,像是消毒品的药味,又似乎是痰盂里发出来的腥臭;小孩打针的哭声,急诊室里的呻吟,以及走廊架床上阵阵的颤抖,嘤嘤嗡嗡,在这个博物院似的大建筑物里互相交织着。走廊及候诊室全排满了病人,一个挨着一个在等待自己的号码,有的低头看报,有的瞪着眼睛发怔,一有人走过跟前,大家就不约而同地扫上一眼。我挽着姊姊走过这些走廊时恨不得三步当两步跨过去,因为每一道目光扫过来时,我就得低一下头;可是姊姊的步子却愈来愈迟缓了,她没有说什么,我从她的眼神却看出了她心中渐生的恐惧。外科诊室外面病人特别多,把过道塞住了,要过去就得把人群挤开,正当我急急忙忙用手拨路时,姊姊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臂停了下来。

“弟弟,我想我们还是回去吧。”

“为什么?姊。”我的心怦然一跳。

“弟,这个地方不好,这些人—— 呃,我要回去了。”

我连忙放低了声音温和地对姊姊说:“姊,你不是要去看菊花吗?我们去看看朋友然后马上就—— ”

“不!我要回去了。”姊姊咬住下唇执拗地说,这种情形姊姊小时候有时也会发生的,那时我总迁就她,可是今天我却不能了。姊姊要往回走,我紧紧地挽着她不让她走。

“我要回去嘛!”姊姊忽然提高了声音,立刻所有的病人一齐朝我们看过来,几十道目光逼得我十分尴尬。

“姊—— ”我乞求地叫着她,姊姊不管,仍旧往回里挣扎,我愈用力拖住她,她愈挣得厉害,她胖胖的身躯左一扭右一扭,我几乎不能抓牢她了。走廊上的人全都围了过来,有几个人嘻嘻哈哈笑出了声音,有两个小孩跑到姊姊背后指指点点,我的脸如同烧铁烙下,突然热得有点发疼:

“姊姊—— 请你—— 姊—— ”姊姊猛一拉,我脚下没有站稳,整个人扑到她身上去了,即刻四周爆起了一阵哈哈,几乎就在同一刻,我急得不知怎的在姊姊的臂上狠劲捏了一把,姊姊痛苦地叫了一声“嗳哟!”就停止了挣扎,渐渐恢复了平静与温驯,可是她圆肿的脸上却扭曲得厉害。

“怎么啦,姊—— ”我嗫嚅地问她。

“弟—— 你把我捏痛了。”姊姊捋起袖子,圆圆的臂上露出了一块紫红的伤斑。

5

到林大夫的诊室要走很长一节路,约莫转三四个弯才看到一条与先前不同的过道,这条过道比较狭窄而且是往地下渐渐斜下去的,所以光线阴暗,大概很少人来这里面,地板上的积尘也较厚些,道口有一扇大铁栅,和监狱里的一样,地上全是一条条栏杆的阴影。守栅的人让我们进去以后马上又把栅架上了铁锁。我一面走一面装着十分轻松的样子,与姊姊谈些我们小时的趣事,她慢慢地又开心起来了,后来她想起了家里的猫咪,还跟我说:“弟,你答应了的啵,我们看完菊花买两条鱼回去给咪咪吃,咪咪好可怜的,我怕它要哭了。”过道的尽头另外又有一道铁栅,铁栅的上面有块牌子,写着“神经科”三个大字,里面是一连串病房,林大夫的诊室就在铁栅门口。

林大夫见我们来了,很和蔼地跟我们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姊姊笑嘻嘻地说道:“弟弟要带我来看菊花。”一会儿姊姊背后来了两个护士,我知道这是我们分手的时候了,我挽着姊姊走向里面那扇铁栅,两个护士跟在我们后面,姊姊挽得我紧紧的,脸上露着一丝微笑—— 就如同我们小时候放学手挽着手回家那样,姊姊的微笑总是那么温柔的。走到铁栅门口时,两个护士便上来把姊姊接了过去,姊姊喃喃地叫了我一声“弟弟”,还没来得及讲别的话,铁栅已经“咔嚓”一声上了锁,把姊姊和我隔开了两边,姊姊这时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马上转身一只手紧抓着铁栅,一只手伸出栏杆外想来挽我,同时还放声哭了起来。

“你说带我来看菊花的,怎么—— 弟—— ”

6

紫衣、飞仙、醉月、大白菊—— 唔,好香,我凑近那朵沾满了露水的大白菊猛吸了一口,一缕冷香,浸凉浸凉的,闻了心里头舒服多了,外面下雨了,新公园里的游人零零落落剩下了几个,我心中想:要是—— 要是姊姊此刻能和我一道来看看这些碗大一朵的菊花,她不知该乐成什么样儿。我有点怕回去了—— 我怕姊姊的咪咪真的会哭起来。

《文学杂志》五卷五期

一九五九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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